砂之殺意

砂之殺意

1

事件發生在七夕那天的黃昏。

由花子正在新建的廚房裡,專心一意地準備晚餐,她偶爾會停下手裡的工作,抬頭看看牆上的電子鐘,再把視線投向垂著雪白蕾絲窗帘的方向。5歲的獨生子忠志在外面玩累了,才回到家又說是重要東西放在遊戲場所忘了帶回來,然後跑出去,已經快一個小時了。

福岡的7月,太陽遲遲不下山,直到了晚上8點左右,太陽的餘光才差不多消失殆盡,由淺漸濃的夜色,也才開始籠罩在市郊寬大的新生地上。

市政府把這塊新生地開發為新生住宅區,而由花子的丈夫任總務課長的大西藥品公司在北端買下兩萬坪的土地,建築新的公司大廈和員工宿舍。公司在員工福利設施方面比較落伍,所以在預定的大廈建築用地周圍,先建築十五戶住宅,供課長級的員工先行居祝由花子一家人在一個月前就率先遷入新居,其他十四戶都還是空屋。新大樓占建地面積的絕大部分,目前也只完成混凝土架構的階段,而且建地的突出端甚至還沒有完成新生地的填埋工程,在這種情況下,由花子的居家環境非常寂寞,到了黃昏,甚至有一種荒涼的氣氛。

惟一的鄰居是一批三年前建造的國民住宅,房子蓋得像火柴盒一般,夜幕低垂后,從同樣大小的窗戶里透出昏黃的燈光,散發著新興住宅區的氣氛。

由花子由窗子向外望,外面出人意料的黑暗,她心急如焚起來。不過忠志遊戲的地方僅在建地內。一邊是海,另一邊是新生地的大馬路,汽車來往賓士,車速都很快,孩子們通常不會到那危險地帶玩。這地區的孩子們一般工地里玩捉迷藏,或把玩具藏在沙子里玩「尋寶」遊戲,每日都樂此不疲。最近幾天,每到黃昏,有一戶住在國民住宅里的人家總會放煙火,孩子們就會圍在那兒看熱鬧,往往忘了天色已晚。總之,由花子覺得在工地內玩就像在自己家裡的庭院玩一樣。

由花子用圍裙擦著手,從後門走出來,屋外已經完全籠罩在暗夜裡,收了工的工地也看不到一個人影,巨大的鋼架顯得格外高聳驚人,只有臨時搭建的工地事務所亮著紅色的燈光,再過去就看到一排國民住宅的燈光。

沒看到放煙火。

海邊的涼風吹向空曠的工地。在西方海天交際處留著一道霞光,鮮明而生動,似乎是黃昏猶存的餘韻,那霞光是一種令人膽顫心驚的血色。

由花子的情緒被這顏色弄得不安極了,她心裡閃過「糟了」的念頭。

「阿忠!抑荊?

她一面呼叫兒子的名字,一面在附近來回奔跑。在新建大廈的鋼架與住宅之間堆積著各種建樹,以及裝卸車所運來的一『堆堆沙山、土山……能夠我的地方都沒找到忠志。

她繞著工地四周走一圈,特別向著鋼架內部暗處大聲呼叫,但是沒有得到任何回聲。

再度回到屋前,由花子幾乎要神經崩潰了。

先到工地事務所去問問看,如果工地事務所也沒有人知道,只有到鄰居挨家挨戶去找了,說不定在誰家裡看電視忘了時間……由花子再跑出去。

此時,由花子突然看到被遠光照耀而露出朦朧影子的沙山。

那些沙山沿著鋼架排成三列,有大約一米多高的金字塔形的沙山,是裝卸車在白天運來的,由花子似乎有一種預感似地跑過去,果然,在最外側那堆沙山底下,隱隱約約有一樣紅色的東西。

她緊張地蹲下來看,那是從沙土裡露出來的紅色布端,鮮紅色的斜紋布料,細看之下還有白色細紋,由花子在看清布色的剎那,心臟幾乎停止跳動,那布料和忠志穿的吊褲一樣。

由花子拚命在那一帶用手挖著,她找到褲子的弔帶,紐扣已經掉了,由花子緊緊抓著細弔帶的一端。

「救命啦……」

由花子拚命喊著,雙手不停地挖掘,粗糙的沙土含著大量水分,挖了又塌下來,還是沒有模到孩子的身體。

「來人啊!忠志他……忠志!」

背後傳來匆忙的跑步聲,由花子回頭看到工地事務所的兩名職員。

「怎麼回事?」

「忠志埋在這……」

由花子的話還沒說完,兩個年輕人的粗壯手臂就插入沙土裡。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由花子覺得那簡直漫長得可怕,卻又像是處在時間的真空里。然後——在沙山的底邊附近,發現撲倒在那裡、扭曲著身體的忠志。

由花子立刻把他抱起來。

忠志軟綿綿的身體到處都沾滿了細沙。胖胖短短的手腳、短髮的平頭、浮腫而呈紫色的小臉蛋……不僅如此,在鼻子、耳朵、嘴裡到處都塞滿了沙子。

「忠志……」

兩個男人趕緊一起扶住快要昏厥的由花子。此時,像寶貝般握在忠志右手裡的四O口徑玩具槍,掉落在剛才挖掘的沙土上。

2

「這是不幸的偶然累積在一起。」

福岡N警察署搜查課第一股股長津島在說明案情時,照例用一句看似富有哲理的話做為開場白。他的蒜頭鼻子下面留著一撮和頭髮一樣半白的鬍子。移動著肥胖身體的津島,對事件發生以後天天到警署來的由花子,多少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但他還是從細小的眼睛里露出同情的眼神,向由花子說明調查的經過。可是,他那慢條斯理的口吻,卻說明了他們對這這件事的態度。

「有豐浦建設公司發包的四家裝卸車在那個建築工地出入,從忠志小弟弟被埋的沙土種類推測,大概是松川貨運公司運來的沙土,這一點應該是沒有錯的。現在是調查到這個程度,可是松川貨運公司的三位駕駛都說不知道。可能司機在傾倒沙土時也沒有發覺有孩子在那裡,這一點是這件事最麻煩的地方。」

津島重複說著這些話,眼角的皺紋卻因不耐煩而扭曲,他煩躁地把煙蒂放入鋁製煙灰缸里摁熄,距離事件的發生已經有五天了。

忠志被救出來時已經斷氣了。工地事務所的人迅速把他送到新生地進口處的醫院,立刻使用氧氣罩急救,但是依然不能使這小小生命活過來,全身檢查不到外傷,是窒息而死的。

據推測,可能是忠志拚命尋找不慎遺留在砂場的玩具手槍時,載運沙土的裝卸車正好進場,司機沒看清楚情況就把砂土卸下,因此把小小的忠志給活埋了,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那堆沙土約有11噸,高1.5公尺,底部達5公尺,如果從頭頂傾倒下來,即使是大人,也沒有呼救的時間就會被活埋。而裝卸車自始至終都沒有發覺地離開現常轄區的N警署在第二天就依據這種判斷而著手調查,但是並沒有成立專案小組,而是在第一股股長指揮下進行調查。

不久就查出造成事故的沙堆是松川貨運公司的裝卸車,從福岡市溪邊室見川上游的砂石場運來的,三名司機以業務上的過失致人於死的罪嫌受到調查,但是以後的調查工作卻陷入膠著狀態。

松川貨運公司的三輛裝卸車,每天都是在早上9點到下午7點日落前,來回於砂石場及工地之間。7點分別運完最後一趟砂土,然後把裝卸車開回距離工地大約兩公里處的公司車庫,填好日報表後下班回家。因此,活埋忠志的裝卸車比平常晚了一些,在7點以後才運來最後一趟砂土。

由花子記得忠志回家又跑出去時,電視正在播報晚間新聞。

可是,二名司機就像商量好似的,異口同聲說是7點以前就結束工作了,最晚也只是超過幾分鐘就回公司了,而且日報表上也是這樣記載。從碼錶上無法看出時間上的些微差距。而且,松川貨運的其他人都支持這三名司機的證詞。

另一方面,裝砂土的砂石場並沒有留著可作為證據的記錄。這就是津島所謂的「不幸偶然」之一。

「那天松川貨運裝卸車運的是廢土。」

津島把視線從坐在辦公桌前的由花子臉上移開,做和前天一樣的說明。

「一般建築用的砂石,在砂石場交貨時都要開出交貨傳票,而廢土並不被認為是貨品,廢土是可以用來填在新生地下面。對砂土場來說,巴不得能把廢土運走,所以每一次運廢土都不必經過檢查,運走多少都沒關係。因此,裝砂土的裝土機作業手也完全不記得什麼時候誰運走了砂土。」

「這一次連一點線索都沒有。兩個多月前在長崎市也發生類似的案子,當時還有個小孩看到,但一直到現在還沒破案,而這一次連個目擊者都沒有。」

「這種案件要找到兇嫌是很不容易的,因為兇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殺了人,通常我們在追查可疑人物時,最後的關鍵在於觀察對方的反應,可是,這一次連兇嫌自己都不知道犯了案,就甭談什麼心虛了。」

「當然,我們會楔而不舍,繼續追查,請耐心等一陣子吧!我們很了解你的心情。」

津島溫和的口吻里包含著斬釘截鐵的聲調。

「是……」由花子只好這樣回答,但她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她有個預感,今天回去以後就再也見不到津島。

「太大,還有……」津島看看低著頭不肯動的由花子,改變口吻,說,「這件事也不能完全責怪裝卸車,工地方面也有責任,有十幾輛裝卸車進進出出的工地,至少應該派一名監督員,而且連柵欄都沒有設置,讓小孩隨便在工地玩耍,而且做父母的……」說到父母頭上時,津島立刻閉上嘴,停了一下,他換了另一種較和緩的口吻說:「總之,是這樣種種不幸累積成的悲劇。以後即使逮捕到兇嫌,是否有足夠證據起訴他,我還只有五成的把握。」

也許津島想安慰她說能不能抓到兇手都一樣,但由花子聽來卻覺特別殘忍。

這天下午,豐浦建設送來10萬元慰問金。由花子覺得他們好像要證明這個事件到此為止一樣。

「他們說母親太不小心了,但是只有那裡是能玩的地方呀!」

當時她不能反駁津島的話,一見到丈夫,由花子立刻滔滔不絕:「道路上整天都是汽車飛馳而過,是不是要孩子到海里去玩呢!」

「別這麼說,又沒有人責備你。」

丈夫池上隆志自己把脫下的上衣掛進衣櫃里,用沉悶的聲音回答。

忙過忠志的出殯后,每天下午總是經歷同樣的情形。

池上隆志從位於市中心的總公司下班,他盡量比以前早回家,可是,等著池上的是絕不可能再有忠志童稚的聲音的房子,和呆坐在那裡、把虛茫的眼光投向空中的妻子,房間對一家三口而言原本就多了些,建造也太寬大,現在又少了一個在家裡到處奔跑的孩子,有的只是無可逃避的寂寞感。

從前,由花子在丈夫回家之前總是重新化妝,每當丈夫提出有關公司的話題時,她也盡量說出自己的想法,陪著丈夫聊天。雖然她曾是干金小姐,但是婚前有過在國立醫院當護士的經驗,也有不少的社會知識,池上對這個既有知識又可愛的妻子,感到十分滿意。可是自從發生這次的不幸事件以後,妻子不是嘮嘮叨叨說些於事無補的話,就是瘋狂哭泣,或失魂落魄,臉上全無表情。妻子掉了魂似的轉變,使池上陷入無法排遣的絕望之中。

由花子不是不理解丈夫的心情,但沒有機會發泄的悲憤,在看到丈夫溫柔的臉時,就無法抑制地發泄出來。

「那個刑警後來還說不只是裝卸車的錯誤,工地方面也有責任。」

3

由花子抬起頭看看池上,她的雙頰滿是淚水。

「哦——」

池上早就聽過這樣的指責,但是身為公司總務課長的他,如果強硬地要求查明事件,反而使自己和上司面臨尷尬而進退兩難的。

「總之,是不幸的偶然累積的……」

由花子聽到丈夫說出和刑警一樣的話,剎那間渾身像血液倒流放急躁起來。

「那麼,你的意思是只有認命了嗎?殺死忠志的人沒有受到懲罰、逍遙法外,你也毫不在乎嗎?」

池上深深嘆了一口氣,面對著由花子坐下。

「也不是說不能抓到兇嫌,而且警察並沒有說要結束偵察。」他粗大的嗓門微微顫抖,「再說,兇嫌並不是故意要那樣做,當然,粗心大意是不能原諒的,但是裝卸車是在不知道闖禍的情形下把車開走的。」

「就是這樣的解釋使我不能同意,倒不如乾脆是故意乾的,那樣即使不能逮捕歸案,兇嫌也會一輩子良心不安。可是,殺死忠志的人,連自己殺了人都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會有罪惡意識,還能泰然地活過一生。」

「可是,由花子,這個社會變得這樣複雜;人際關係更不單純,可能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傷害或害死毫無冤讎的人,這並不是絕不可能。或許我也做過這樣的事,事實上說不定你也……」池上說到這裡打住而沒有繼續說下去。但他又凝視著由花子的眼睛,冷靜而清楚地說:「記得你做護士時,也發生過這一類的事件。在不知道是誰的過失下,保育箱里的嬰兒死了……」由花子獃獃地看著丈夫,她的意識已經陷入記憶深處里,那是7年前的事件,此刻突然很清晰,而且以奇妙而深刻的感覺栩栩如生。

在和池上相親結婚前兩年,由花子在福岡市內的國立醫院小兒科工作,由花子被分配在「早產兒室」,那裡經常都有15位左右需要特別照顧的早產兒或生病的嬰兒。9位護士以三班制輪流工作24小時,也就是說在8小時內,包括主任在內共有4名護士照顧15名嬰兒。

照顧嬰兒原本就很麻煩,而照顧生病的嬰兒無疑更是件極繁重的工作,護士們通常都以跑步巡迴於嬰兒之間,累得同事之間連話都懶得說。

事件就在這種狀況下發生的。

在5個保育箱中,有一個是患肺膜剝離症的新生兒,結果卻因氧氣供應不足致死。那天下午,主任發現隨時都必須維持每分鐘3公升的氧氣流量指針已降到只有l公升,雖然主任立刻把流量恢復原狀,但已經回天乏術了。

原因是這樣,在同一排的其他保溫箱里有肺炎復原期的其他嬰兒,當天早晨的巡迴診斷時,主治醫師在病歷表上指示,將其中兩個保育箱的氧氣供應量,從前一天的3公升降到l公升,可能有一位護士誤會了,把不可以改變氧氣供應量的保育箱也降到l公升的流量。

那一天在保育室進出的護士,包括由花子在內只有3名,可是3個護士都堅持說沒有動過那個保育箱。事實上也沒有分配哪個嬰兒固定由哪個護士照顧,3個人根據病歷表上的指示,以默契分擔15名嬰兒的照顧工作。

由花子那一天動過的流量表指針是40,但絕不是發生事故的那個保育箱。她十分肯定,即使在今天她也絕對相信自己。

「當然我是相信你的。」池上看到由花子認真的表情,便以安慰的口吻說,「我當然相信你,但因為某人的過失使嬰兒缺氧致死,這也是事實。當然那個護士絕不是故意的,她是在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情形下,斷送了一個嬰兒的生命。」

正屏息靜氣的由花子,突然以挑戰的表情看著丈夫。

「但醫院妥善地把那個事件壓下來,當做是病情惡化沒有辦法挽回,嬰兒父母也毫不懷疑——如果是那樣的話還好過,但是我很清楚忠志是被什麼樣的人給活埋了,忠志在沙土下痛苦的掙扎……由花子又像瘋狂似地哭著倒下。

池上用安慰的手不停撫摸妻子的後背,當他感覺到妻子的哭泣已經平緩下來時,輕輕摟著妻子說:「由花子,我們再生個孩子吧!說不定忠志會再來投胎。」

池上為自己所說的話而湧出淚水。由花子為自己有這樣一個丈夫由衷地感到欣喜,但同時卻又有無比的遺憾,她心底激烈地吶喊:「我絕對不會原諒!」

4

只要能找到目擊者就行了。

由花子的思想一直停留在這個關鍵上。今天工地結束工作后,在沒有人影的新生地,從海邊吹來涼爽的風。

事件已經過去20天了。從那次以後,沒有得到N警署的任何消息。剛發生事件不久,警察曾對留在工地事務所的職員及附近住家的主婦和孩子們進行查訪,但是沒有人看到可疑的裝卸車。這的確是運氣不好,只要有一個目擊者就……由花子一想到能逮到兇嫌,全身血液就止不住沸騰起來。殺死忠志的人一定渾然不知,依然優哉游哉地在過日子,她不允許世界上有這樣的事情存在。她迫切地希望能抓到他,對他說,看你乾的好事,讓他徹底難過一生。

由花子坐在窗邊,不知何時工地已被黑暗籠罩。她突然看到好像有什麼東西亮了一下。

原來是煙火。工地對面的國民住宅巷道里,好像有人在放煙火。每當爆發出橘黃色或藍白色的大花時,就有小小的人影出現。

好久沒看到了……由花子獃獃地想。

以前曾有一段時間裡,每天黃昏都能看到煙火,也許是哪一家的孩子特別喜歡煙火吧!有時候鄰居的孩子們,以及這一邊公司宿舍的孩子們,都會去圍著看。那一段時間,如果忠志很晚還沒回來,由花子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去看煙火了……出事那一天究竟有沒有放煙火呢?——由花子突然想到這一點。通常開始放煙火時都在約7點左右,那時夜幕剛垂下,那天忠志去砂場也正好是這個時候。

如果那天放了煙火,這孩子會不會是看到了什麼?警察說已經查問過所有的人。但會不會有遺漏的呢?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萬一呀。

由花子立刻站起來。

到國民住宅旁邊來,這還是第一次,以前她總是由遠處瞭望。這裡房屋的粗糙程度比遠處瞭望所想象的情形更為嚴重,也更破舊。大概只有四公尺不到的火柴盒般房屋,以相等的間隔排列著,每一家牆壁上的褐色油漆大都剝落了,屋頂上的瓦片也破舊零亂。

放煙火的是個小女孩,大約小學一二年級左右,穿著一件印著牽牛花的浴衣。現場沒有大人,孩子們大概也都看膩了走光了。小女孩的身後是房屋的後門,透出屋裡的燈光。

「真漂亮。」由花子對那女孩笑著說。那女孩正從腳邊的紙箱里放著許多煙火中拿出一枝用蠟燭點燃。女孩看了一下由花子,臉上露出帶著難為情的笑容。這是個留著娃娃頭、眼神慧聰的女孩。

「大約在一星期前,」由花子一面說道,一面又考慮以女孩的年齡所能了解的,她改問道,「你還記得七夕那一天的事嗎?」

「是的,」女孩的視線從煙火轉到由花子的臉上,然後以得意的神色說,「學校放映七夕的電影。」

「看完電影回來,你有沒有放煙火呢?」

「有。」女孩立刻回答。由花子頓時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不自覺地更靠近那女孩,盯著她的臉說:「你能不能回想那時候的情形?」

她在放煙火時有沒有看到裝卸車進入工地呢?車子把砂土卸在哪一帶呢?……即使她沒看到卸貨的情形,那麼裝卸車開走時她會不會看到司機的側面呢?……女孩似乎也被由花子迫切的口吻所影響,她用力凝視由花子右手所指的方向——事件現場的黑暗空間。她手上的煙火已經燒光,四周似乎更加的黑暗。

片刻,女孩以明確的口吻說:

「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什麼呢?」

「把矽子放在那裡以後,司機走下車,然後在那裡尿尿。」

女孩用手指著工地與國民住宅交界處的低洼部分。她說,開始玩煙火后不久,有一輛裝卸車開進來,就在發生事故的地點附近卸下砂土,然後司機從車上下來,對著土堤的方向小便,然後又回到車上把車開走。裝卸車停下時車頭對著女孩,因此當車尾在卸砂土時,女孩並沒有看到,而且她距離那人小便的地點大約有十多公尺,加上天色黑暗,女孩沒有看清司機的面貌。但是,不管是時間或地點都……由花子感覺自己一顆心劇烈跳動,簡直是到達痛苦的程度。

「那個人是不是跛腳?」

她先要確定這一點,因為她想起N警署的津島曾經說過松川貨運的三名司機,其中一位有輕微的跛腳。

女孩搖搖頭。

「沒有跛腳,不過在這邊手上綁著繃帶。」也許是白色的繃帶給女孩留下深刻的印象。根據她所說的,綁著繃帶的好像是左手腕。

就在這時候,從少女背後的門裡,走出一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穿著拖鞋的女人。她穿著不太合身的浴衣布料裁製的洋裝,缺乏血色的臉上戴著黑框眼鏡。

這個女人用防衛般的眼光看著緊靠在女孩身旁的由花子,然後又用稍許尖稅的口吻對女孩說:「幸江,已經8點多鐘了!」

由花子急忙對她作自我介紹,並說明情形。這女人由當初防衛的責備表情逐漸變成傾聽的樣子凝視著由花子。

女人由於瘦削,看起來帶著些許陰險,但還算是有氣質。她的細長風眼使人想起演戲用的假面具。由花子覺得她有點眼熟,但不敢確定在哪裡見過。由花子說完以後,女人表示她已經聽說過這不幸事件了,然後簡單地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接著低頭對幸江說:「這孩子根本沒有跟我說過那件事。」

幸江好像很不服氣地翹著嘴看了她好一會兒,但是依然沒有說話辯駁,眼光移到手上那支已變成黑棒的煙火上。

「反正那個司機就把車停在那裡,就在這一帶小便,對不對?」由花子複述一遍。

「還要過去一點兒。」

幸江指著土堤上的一點,同時向那個方向走去。彷彿是因為受到母親的斥責,反駁的情緒使她非要說明白不可。

由花子和幸江的母親都跟在她身後走過去。

「就在這一帶。」

幸江手指的地方是新生地特有的地形,像火山灰土一樣發白的砂土,隆起一層層低堤,有一部分則挖得像溝一樣,那個駕駛員可能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自己方才卸下的砂土底下,有一個小孩在掙扎,而他卻在這裡解手。

由花子突然感到一陣噁心,緊咬著嘴唇低下頭。此時,突然有一個發出黃光的東西掠過她的視線。

她蹲下去仔細一看,是個黃色四方形的東西,從砂土中露出一角。她撿起來,上頭有黃底的白字:「宗像大社交通安全御守護」。

已經弄得很髒的護身符,大小正好可以放在手掌里。

由花子盯著它看,身體緊張得有點僵硬。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個東西是肇事司機遺留在現場的,但她不願排除這個可能性,甚至她十分相信這個可能。因為在福岡市東區的宗像神社正如那護身符上寫的,是以交通安全之神著名,這個地區駕駛汽車的人,幾乎都會隨身攜帶這種護身牌的。

5

僅擁有三輛十一噸裝卸車的松川貨運公司和由花子心裡所想象的「公司」相去甚遠,從新生地向南穿過縣道約兩公里,有個混雜在中小企業工廠或住宅區的角落,一間破舊的車庫,和附屬於車庫的小辦公室,那就是「松川貨運」的全部。

已經快超過7點了,但車庫裡還是空蕩蕩的,看情形司機們大概都還沒回來。……由花子正這樣想時,突然聽到一陣暗啞的喇叭聲。藍色裝卸車車身沾滿了泥,行駛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緩緩地從轉彎處來到車庫前的空地上。

由花子急忙從辦公室前離開,躲到斜對面同樣破舊的倉庫后。

裝卸車上是空的,倒車進入車庫后停下。從駕駛座上下車的是一位穿背心和牛仔褲的男人,高大而健壯。留著小平頭、晒成黑炭似的臉使人無法從其面貌判斷其年齡,但他邁開大步健行走入辦公室的樣子,給人年輕力壯的感覺。

他的手沒有纏著繃帶,腳也沒有破。

大約經過15分鐘左右,剛才那個男人在背心外披著一件黑白條紋的長袖襯衫走出來,向著剛才開裝卸車進來的方向走去,從他踏著輕鬆的腳步里,能看出他完成一天工作的解脫感。

當他走到空地外剛亮燈不久的藍色街燈下時,由花子在他身後向他打招呼。

「請問……」雖然在腦海中已經預演了多少次,但現在要付諸行動了,她的雙腿仍忍不住打顫,所發出的聲音比自己所想象的還要細微。

男人緩緩回過頭去,用疑惑的眼光看著由花子。他長著濃眉大眼,臉上滿面油光,大約是20多歲吧!

「請問現在是幾點鐘?」

由花子問道,同時忍不住看看自己的右手腕,但不需要掩飾,因為她事先已經把手錶取下來放在口袋裡了。

而男人並沒有露出被打擾或不耐煩的樣子,很自然地捲起左手的衣袖,把晒黑的手腕對著街燈,手腕上有不鏽鋼錶帶的手錶,由花子沒有看到傷痕或疤痕。

「大概是7點20……6分。」他回答的聲音也很親切隨和。

「謝謝!」

男人往前走時,由花子再度叫住他,她感到自己嘴裡舌干唇燥。由花子急忙從皮包中拿出她在土堤上撿到的宗社神像的護身符。

「這個東西是不是你掉的呢?大約10天前我到室見川的上遊玩時,在貴公司裝卸車卸砂土的地方撿到的。我想,這是很重要的東西,本來我想早一點送來,但是因為很忙……」由花子費盡九牛二虎的力氣說出這些話,她的眼睛盯著那個男人的表情,他露出疑惑眼光看著護身符的眼睛里,並沒有出現任何特殊的反應。

「不是我的。」男人回答得很乾脆,「我本來就不相信這種護身符,如果這種東西真有效,早就不會有任何車禍發生了。」

男人用無奈的口吻對由花子說。當他的眼光再度落到護身符時,他的視線突然凝住了。

「說不定是來島的。」

「來島?——來島先生也是貴公司的司機嗎?」

「哦。他和我不一樣,他有老婆和三個孩子,經常很害怕車禍。對了,在他的車窗上還掛著一個比這個大一點的。」

這男人還說「我替你還給他」,同時伸出手來。由花子急忙拒絕了。

那個可能叫來島的司機回來時,大約是在15分鐘以後。在幾乎已經完全被夜色籠罩的空地上,和剛才一樣,裝卸車掉頭后,倒車進入車庫裡。由花子也初剛才一樣地躲在倉庫後面。

司機走出來進入辦公室。由於天色已經暗得無法分辨身體上的特徵,但依稀可以看出他比原先那個人矮小些,腳步雖然沉重但沒有跛腳。

這個人離開辦公室走到銜燈下時,由花子用小跑步向他跑過去。

「你是來島先生吧?」

也許是突如其來的叫聲,他的肩膀因驚訝而震動了一下,然後回過頭來,由花子感覺到他的動作極奇怪而且不自然。他雖然有些駝背,但肩膀寬闊、身體粗壯。從正上方投射下來的燈光,使得他那張四方形的臉上產生更多的陰影。

顴骨突出,凹陷的眼眶裹嵌著渾濁的眼睛,大概早超過30歲了。骯髒的半短袖開領襯衫和皺巴巴的褲子,渾身散發出對生活疲憊不堪的味道。

他默默看著由花子。

「你是來島先生吧?」

由花子再度以輕鬆的口吻問,她的膽量也比剛才大了此「哦。」這時候他才從喉嚨里發出像被什麼東西卡住的聲音。由花子飛快向對方的手腕瞄了一眼,他雙手下垂,沒有戴手錶。由花子不能再如法炮製問時間,只有採用直截了當的方法。

由花子伸手把護身符送到來島面前:

「這是你掉的吧?前幾天我在室見川的沙石場附近撿到的。剛才問過一位司機先生,他說可能是來島先生的。」

由花子看到他在凝視面前那個護身符時,眼裡飄出一股強烈而分不清是疑惑抑是猶豫的神態,然後他抬眼看了一下由花子,又把眼光落在護身符上,他緩緩伸出左手準備接過護身符——可是就在這一剎那,來島又把手縮回。

「不是我的。」

沙啞著聲音說完,他立刻轉身走開。微駝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路那邊的黑暗裡。

由花子像被粘住般停立在那裡,心跳加速,全身微微顫抖著。她看得很清楚,來島原想接過護身符,他的左手腕上有一片沒有被太陽曬到的白色皮膚,大約有繃帶那麼寬。

6

「我非殺他不可。」

心裡的聲音勉強成為由花子向前邁步的推動力。她坐著計程車跟蹤著來島的裝卸車,快到目的地時她讓計程車回去,而自己則步行到能看到目的地的砂石常雖然只有5分鐘的路程,但由花子的雙腿已經重得舉步維艱,全身在冒冷汗。她平時原本就沒走慣山路,加上穿著襯衫和牛仔褲,平常極少有這樣的穿著,身體的束縛更加深了她的緊張感。何況在牛仔褲左邊口袋還藏著一把四O口徑的手槍,右邊口袋則藏著一把帶鞘的登山刀,走路時左右兩件硬東西壓得她雙腿疼痛極了。

加上中午走山路,日正當中十分炎熱。沿著福岡市西端流去的室見川上游,進入標高一千公尺的背振山的路,昨天颱風才過境,今天正是炎熱的南國陽光直射。雖然是在山裡,卻沒有絲毫的風吹過,就連樹林那邊的河流,也好像靜止似的,沒有一點流水聲,走這一段山路,由花子好像被可怕的寂靜包圍了。

當她一步一步向上走時,開始聽到低沉而有力的軋軋聲,她終於到達砂石場的進口處。由花子把累極而向前屈的身體伸直。

左邊的山斜面已經被挖開,露出灰色的一面,橘黃色的龐大機械就是那裡的設備,傳出陣陣操作聲,從山底到山路的緩和斜面,排列著金字塔形小山般大的砂石堆,就在比較接近道路的一側,停放著藍色的大型裝卸車。黃色裝土機正在裝卸車旁工作著,它勤快地從金字塔的側腹挖取砂土,裝在裝卸車廂里。

砂石場里看不到半個人影,當然,司機都在駕駛台上。

碎石機也在操作中,整個作業正在進行,但現在是最炎熱的下午3點,作業員們大概都躲進房裡去了。

就在此時,從裝卸車後走出一個人,穿著藍灰色工作服,背部微駝,身體粗壯……是來島。他像是精力不濟的樣子從斜坡走下去,在由花子前面約十公尺處穿越道路,走入雜樹林中,向著河邊走去。可能是想在裝卸車裝滿砂石之前,我個涼快的地方休息吧!

由花子遠遠地跟在來島的身後,她感到一陣喉部被緊勒的緊張。

走進樹林時,砂石場機器工作的聲音突然消失,緊接著由疏落的樹林和映著白光的河邊傳來嘩嘩啦啦的流水聲。

因為颱風剛過,河水暴漲,河水挾帶黃色泥沙向下流著。

在河灘的中間,由花子看到來島的背影。他左手插腰,右手不時把香煙送到嘴上,雙肩呈疲憊狀下垂。由他的背影看來,他比由花子高出很多,也比較強壯。

「終於追到了。」由花子想要趕走心中的怯意,她心中默念著,「一定要殺死他!」

由花子現在已經確信那個護身符是來島的了,或許他現在也懷疑是自己殺死忠志的。當時他在卸下砂土時可能真的沒有發覺,可是事後知道這個案子,開始懷疑是自己闖禍而產生恐懼感,導致他原要接過由花子手中的護身符,又突然改變主意,不願意承認是自己的。為了不讓他聯想到只只忠志的案子,由花子故意謊稱在室見川附近撿到護身符,但來島仍暴露出他本能的戒心。

由花子心中確信了這一點,同時也下定決心,她已經不指望去依賴警方破案了。

自從找到來島以後,連著下了兩天的雨,像這種因颱風而帶來的暴雨,使得裝卸車的工作也停頓下來。由花子只好等待天氣轉晴。到了今天第三天,是颱風過後第一個大晴天,裝卸車作業再度展開。於是,由花子坐著計程車跟蹤來島來到砂石常由花子從來島背後一步一步地接近他。炎熱的陽光照耀著沒有任何遮蔽物的河灘。來島站在那裡對著河面看了好一陣子,然後丟下煙蒂,轉過身似乎準備回去,當他看到由花子時,神色緊張地停下腳步,在耀人眼目的陽光下眯著眼睛看著由花子。

由花子和來島相距約三公尺,互相凝視著。她把左手伸入牛仔褲口袋裡,緊緊握住口袋裡的四O口徑手槍。

「有什麼事嗎?」

來島似乎受不了沉悶的氣氛而先開口說話。在凸出的顴骨和深陷的眼眶上,他所顯露不安的神色如同二天前看到護身符時一樣。

「是你乾的吧!」

說這短短的一句話竟然會全身顫抖,由花子自己覺得十分意外,接著她又發現自己競汗水淋漓。

「是你殺死了忠志。因為沒有仔細看看後方就卸下砂土,把忠志活埋了。」

來島瞪著眼睛看由花子,他的眼神由不安轉變成恐懼,然後像痙攣一般地左右擺動著頭。

「不,是你乾的。已經有證人了。警察雖然沒有查到證人,但是我從那個人嘴裡聽得很清楚。」

由花子說話的聲音很尖銳,身體顫抖得更嚴重,憤怒與憎恨,加上情緒上的異常亢奮,由花子感覺自己的知覺簡直已經離開身體了。

由花子將左手抽離口袋,已經沒有知覺的手指緊緊握著四O口徑手槍,那手槍是忠志的遺物,精巧得不管怎麼看都難辯真假,而且它曾經和忠志一起被埋在砂土裡,經過砂土的摩擦反而更像真物。

由花子一步步走近來島,同時把右手伸入右邊褲袋,她預備先以手槍恐嚇他,逼近身邊以後再用右手拔出小刀刺進他的胸口。

「你殺了忠志,所以今天我要殺死你!」

來島臉上一陣痙攣,他再度用力擺動頭。

「我要殺你,讓你知道罪過。」

由花子端好手槍想要向前走,可是——不知何故,她覺得自己的臉至頸部都麻庫僵硬而不能移動,全身冒著汗,甚至看得出拿手槍的手也顫抖著。

「我非殺他不可!」

由花子聽到自己內心裡的呼喊,同時卻感覺到眼前的東西開始旋轉起來,她用僅余的力氣勉強支撐自己站在那裡。——是一種意想不到的強烈恐懼感!是面對殺人的本能性恐懼!憤怒與憎恨的情緒在心裡沸騰,但恐懼卻由另一個不同的地方湧出,將由花子的全身束縛祝在激烈的暈眩中,接踵而至的是靈魂像出竅遠走了般的孤獨。由花子突然想到丈夫,她有一股要投入丈夫懷裡盡情喊叫的衝動。忠志的笑容也出現在眼前,可愛的忠志雖然已死,卻仍像活著一樣,由花子眼淚涌了出來,視線開始模糊起來。

「你要道歉!」

脫口而出的是一句連由花子都被自己嚇了一跳的話,「道歉!你要跪下來道歉!你要承認是你殺的,然後把頭貼在地上道歉!這樣……我可以不殺你……」來島仍然瞪著雙眼看由花子,表情僵在臉上。

「道歉……求求你道歉吧……」由花子接下去的聲音已經變成嗚咽,「你道歉……只要道歉……」「不,不是。」沙啞的聲音終於從來島嘴裡說出來,「我不知道那件事。」

「你不肯道歉!」

「不是我!」

不道歉嗎?你殺了一個無辜的孩子,連道歉的意思都沒有嗎?——由花子覺得一股憎恨的火氣從肚子里湧出來,當她看到來島不住搖頭的頑固表情時,那股火氣迅速膨脹而壓制了剛才的恐懼。

「我要殺你!」

由花子聽到自己堅定的語氣,剎那間她確信自己一定可以殺死他。她重新拿穩槍,一步……兩步……由花子的腳步扎紮實實向前邁進。

來島開始後退。達到恐懼的頂點使得他灰色的臉孔反而松馳下來。

來島的後退更加激怒了由花子,她向他慢慢逼近,來島仍繼續在後退,他的膠鞋後跟蹤到一股河邊涌流來的水流。

由花子的右手緊緊握住褲袋裡的小刀。

將槍口一直瞄著對方,同時用手指撥開刀鞘拔出小刀……就在那一剎那,突然來島嘴裡叫了一聲「氨,緊接著是他腳底下的石頭彷彿鬆動了,他失去平衡而仰倒在水流中。

只看到一次他撥水的手臂,然後他整個人被褐色的急流吞沒。

7

由花子簡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家的。可能是經過雜樹林的山路跑下來,或許又碰巧有計程車經過,才坐車回到新生地附近。她在主婦們忙著購買晚餐用品而十分擁擠的市場前下車,然後擠在人群中走回家。

回家途中沒有見到任何熟人,在砂石場或縣道上也沒有遇到認識的人,而且由花子還蓄意不讓計程車司機看清楚她的臉,她故意在人群中下車,不讓司機追蹤她。即使以後警方追問到那位司機,由花子可以肯定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何況警方根本就不會那樣深入調查。警方會認為來島單獨在河邊漫步時,不小心滑落濁流中而被激流沖走……在黑暗的房間里,由花子孤獨地坐在冰涼的榻榻米上,她的意識依然迷迷茫茫,心裡仍舊重複想著方才的過程。

來島並不是我殺的。但是那樣和我親手殺了他是不是相同呢?如果是的話,算不算已經報仇了?——但是,為什麼我沒有絲毫的滿足感?只感受到一種極可怕的全身疲勞及不明原因的噁心……由花子聽到打開大門的咔嚓聲,身體止不住緊張而僵硬。是丈夫回來了嗎?

然後她聽到有一位女人猶豫的聲音:

「對不起,有人在家嗎?」

這聲音似曾相識,由花子慢慢站起來。

一個瘦削的女人站在那裡,穿著用毛巾布縫製的洋裝,鬆鬆垮垮的。看到她時,由花子一陣迷惑,但立刻就想起她是那個放煙火的女孩的母親,因為由花子對那塊布料上的花色記憶猶深。

「我是光安,前幾天我們見過面的。」

這個女人雖然很客氣地鞠躬寒喧,但當她拾起頭時,那眼神卻充滿『了對由花子的窺探感,由花子又想到在許久以前她曾經在哪裡看過這樣的面孔,但和四天前看到的有些許不同,四天前她戴著黑框眼鏡,現在則取下了眼鏡,也因此使得由花子剛才沒有立刻認出她來。

「『我是為了那天晚上幸江說的話而來的。」

「哦——」

「她今天又說她看到的裝卸車司機並不是7月7日那天看到的。在那二天前,學校也有電影晚會,她弄錯了,以為是那一天。」

「還有那個掉在土堤上的宗像神社護身符……住在我家隔兩間的那位先生是計程車司機,好像他到那裡散步時掉的,今天我偶然跟他的太大聊天才知道的,我想應該告訴你一聲,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可是……這……」

由花子感覺自己腳下的地在鬆動。

「不,不一定要現在。下次順便把那個護身符送到我家就可以了。再見。」

這個女人以假面具上那種冷漠的眼光盯著由花子,嘴角浮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很快轉身從大門走出去。

當這個女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的剎那,突然有一個臉孔浮現在由花子的腦海中,和剛才那女人的臉重疊起來,同時背脊上湧出一股冰涼的恐懼感。

由花子跑到放在大門旁的電話機邊,翻開電話記錄薄,上面登記著7年前她所服務的醫院小兒科的直撥電話號碼。當時和她最要好的同事風貝禮子,現在已經是保育室主任了,兩人偶爾還在電話中享受聊天的樂趣。

電話接通時,正好禮子在辦公室里。

「你還記得嗎?7年前早產兒保育箱的事故,有個嬰兒死亡……」簡單寒喧后,由花子問道。

「哦……」禮子以驚訝的聲音迅速回答。

「那個死亡的嬰兒叫什麼名字?還有,能不能查到那嬰兒的母親叫什麼名字……」等了一陣后,由花子聽到禮子低沉的聲音說:「那個嬰兒是從產科轉過來的,叫做光安和江,產婦……也就是母親……叫做光安優子。」

放下電話,由花子走出大門。映入眼底的是溪邊的遠天殘留一抹如血般的霞光。那一天,自從那一天以後,就好像在威脅自己一樣,偶爾天邊會出現那種顏色的黃昏。

由花子用搖擺的腳步走過工地,站在光安優子的家門前,薄木板房門開著,上面的油漆已經脫落,由外面可以看到裡面窄小的廚房和大約有六個榻榻米大的黝暗房間。

突然從房裡傳出優子像金屬碰撞般的聲音:「喲,這麼快就送護身符來了嗎?真是太麻煩你了。請進來吧,不過裡面很臟。」

由花子默默地走進屋裡。

在靠著舊衣櫃或餐桌的牆壁邊,堆積著很多煙火。優子似乎故意不看花子的臉,露出虛偽不自然的假笑。

「我丈夫去世以後,我就在煙火工廠做事,因此……不過,這樣能夠讓幸江盡情地玩煙火。」

像在自言自語,同時一面把一捆捆的煙火推往牆邊聚集。房間里沒有看到幸江,大概還在外面玩耍吧!但是由花子的直覺感到彷彿有一雙小小的眼睛在看著她,本能使她也向著那邊凝視。

原來那是一幀照片,在房間的盡頭設有簡單的祭壇,上面掛著像框,框里是一張剛出生的嬰兒照片。由花子覺得那嬰兒用無邪的雙眼在凝視她。

「你是……去世的和江小妹妹的母親吧?」

「怎麼說是去世的……」

優子筆直地抬起頭。酷似假面具上的眼睛,銳利地看著由花子,而嘴角卻帶著冷冷的笑意。

「那個孩子是被殺死的。」

「你怎麼這樣說呢,和江小妹妹是因為病情突然轉變……」「你還要這樣說嗎?——當時我的確是被騙了,當時我認為那是天命還一直感謝醫院呢。可是,經過二年多,在一次偶然中我聽到真相。有一位和保育室主任發生糾紛而辭職的小兒科護士告訴我,和江是被你們三個人之中的一個害死的。」

「所以……所以你要報仇?你把忠志推倒在砂土裡,然後讓你的女兒說謊……因此……因此我……」由花子感到天旋地轉,她的肩頭碰撞在衣櫃的稜角上,酷寒向著全身擴散,雙腿直打顫,牙齒也發出得得的聲音。

8

優子冷冷地看著由花子的反應,過了一陣子后,以仍舊尖厲的聲調說:「你太多心了,我什麼也沒做。」

「可是……你是知道的,我只是那三個護士中的一個。」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立刻調查出你們二個護士的名字和資料,現在向警方起訴也沒有用……不過,至少我想知道是誰殺死和江,如果能把我的怨恨發泄在她身上,只要能親口向她說一聲是你乾的,我就滿足了……但是,我還是沒有辦法調查出是誰幹的。

「那麼,你為什麼要讓幸江小妹妹對我說那樣的謊話?」

「那不是謊話。幸江在那天晚上的確是那樣想的,可是到今天她才發現她弄錯了。」

「你說謊!一定是你乾的。是你到裝卸車後面把忠志推倒的!」

優子從薄薄雙唇間送出淡淡的笑聲,但是她的雙眼光澤依然黯淡,她盯住由花子的臉。

「你說的才真是胡謅呢。還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看到。即使要報仇……換做是我,我也絕不會用那種笨方法。」

「那你說是誰殺死忠志的呢?」

「我怎麼會知道那種事情。」

「不!你一定知道!」

由花子覺得天旋地轉,似乎腦袋裡有個旋渦一直在那裡轉,她覺得自己像要發瘋了。

「求求你,告訴我吧,是誰幹的?我必須要知道……」由花子愈是顯露出混亂的情緒,優子細長的臉龐上就愈是冷漠。

「想知道嗎?自己去調查呀!」

「你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

「是你。」

「不是。」

「你騙人!求求你說實話吧,是不是你殺死忠志的?」

優子聽了居然笑了起來。

「如果是我殺的,你準備要怎麼辦?」

殺了她!不,能殺死她嗎?……大概已經沒有那種力量了……就在此刻,「藹—!」由花子發出的聲音分不清是嗚咽還是呻吟,接著她撲倒在榻榻米上。

在黃昏逐漸轉化成夜色的新生地上,由花子拖著腳步向家走去。光安優子在沒有點燈的房裡一直盯著由花子的背影,可是,在她細長的眼睛湧出茫然的哀愁……優子在和江死後三年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只知道和江因三名護士中的一名過失致死,要想找到這個人簡直是不可能,而且優子也沒有向三人施行復仇行動的力氣。兩年後幸江出生,不久丈夫因病去世,此後優子一直在為艱苦的生活奮鬥,是生活不順遂再度燃燒起優子憎恨的火種。

當她知道二護士中的一人搬到眼前新建的漂亮住宅時,心裡的怒火便止不住沸騰起來。看到由花子過著富裕而幸福的生活,她心裡就認定是這個女人殺了和江,類似這樣的念頭愈來愈強烈,然後「復仇」便時時在腦海里閃爍。

她常常用燃著怒火的眼光凝視忠志。

但是,優子下不了手,要復仇必先決心犧牲自己同歸於盡,但是如此又會留下幸江一人孤苦無依,優子實在於心不忍。

就在她內心交戰時,發生了忠志的事件。而且幸江說那天晚上曾經看到裝卸車和司機的側面……優子告訴幸江,絕不可以把這件事告訴警察,而且從第二天起不准她放煙火。——可是,十天之後,幸江很輕易地就被由花子套出話來。愈是嚴格規定不準說出的,孩子心裡就會愈懷疑它的嚴重性,就愈想找機會把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幸江的確是7月7日那天看到很有可能是肇事者的裝卸車。後來又說弄錯日期了,那天並沒有看到什麼,這一招純是優子的計謀。

優子並不知道由花子已經逼死了來島,她只是照自己的復仇方式去進行,對這樣的結果她也感到滿足。她只要造成由花子不知道是誰幹的、不知要向誰討回公道的痛苦,並一輩子受此煎熬。如同那些砂堆一樣,挖了再挖,四周依然崩潰下來,那種無可確定目標的殺意,積集在心裡,吐也吐不出來。

可是……優子立刻又感覺到,這樣稱心如意地報了仇,卻沒有減少絲毫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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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樹靜子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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