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法拉利看見了

三、法拉利看見了

我的處女作問世之際,K談社文藝編輯U山先生幫了我很大的忙,後來我就一直和他很要好。

U山和我一樣,都是生在京都,長在京都。他比我年長許多,卻絕不倚老賣老。D大學經濟學院畢業后,順利進入一家大商社工作,但第二年就辭掉,改到K談社任職。據說他跑去當編輯的原因是「只盼能見到《獻給虛無的供品》的作者(譯註:中井英夫),並與之共事」,可見他對編書是多麼有興趣。

他個子矮,皮膚黑,臉長得有點像畫冊中的「可愛廚師」。戴上墨鏡后,也有人說他很像最近的吉田拓郎。我自己則是認為他跟評論家野崎六助十分神似,簡直像兄弟——但無論別人怎麼說,U山本人似乎都不贊同。

拙著《殺人迷路館》中有一位編輯宇多山英幸,就是以U山為藍本的。該書將宇多山寫成一個酒鬼,一喝酒就趴在地上大嚷「我是一條毛毛蟲」、「我要回原始世界去」……其實這是真人真事,就發生在U山身山。不知該叫幸運或不幸,我就曾親眼目睹過。那是他打著赤膊,在屋內滾來滾去,活像一隻毛毛蟲。那景象令我既害怕又心酸,還差點就多管閑事勸他以後少灌黃湯。

故事就發生在一九九五年春秋——亦即U山意外升任K談社平裝小說部經理,由新手A元君接任原職負責編我的書那一年。

「……聽說鄰村最近發生了奇怪的案件呢。」

U山之妻K子以優雅的語氣說道。她比丈夫小兩歲。

「奇怪的案件?」

雖然當時我已喝得醉醺醺,但一聽見「案件」兩字,卻立刻有了反應。此種可悲之習性,乃推理作家所特有。

「是什麼怪案?」

「就是……」

K子將水果盤置於桌面,「喲嗬」一聲坐到沙發上。她的身材嬌小玲瓏,比U衫更矮更瘦,但臉蛋小巧可愛,秀外慧中,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姬聖女。而且氣質高雅,廚藝極佳,又會演奏大提琴……見過這對夫妻的人,絕大多數都會說:「鮮花牛糞,可惜可惜!」U山聽了,總是猛點頭說:「至理名言,深得我心。」

「就是說,最近——這個禮拜二晚上……」

K子的語調永遠是那麼和緩穩重。無論何種狀況、何種話題,她講話的節奏永遠不慌不亂。

「就是住在鄰村那個……」

「喂、喂。」此時U山插嘴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說。」

他從晚餐前就猛灌啤酒,早已酩酊大醉,口齒不清,還好講話勉強還能聽懂。

「哦?」K子美目望向U山。雖被打岔,她卻似乎毫不在意。

「什麼事更重要?」我問道。

U山俯視空酒罐,道:

「我才喝了兩口,怎麼酒就沒了?」

桌上滿是空的啤酒罐,其中大約一半是U山喝掉的。另一半我只分了一杯,其餘的則全在A元君肚裡。K子滴酒不沾,只品香茗。

「冰箱中也沒了。」U山大聲指控。「那是不可能的!」

「你就適可而止吧,別再喝了。」K子岔開話題。

U山哼了一聲,悻然說道:「那就奇了,明明買了很多,怎麼……」眼珠往上一翻,瞪著K子又道:「你藏起來了吧?」

「哪有?藏也沒用,因為你U山先生會馬上找出來。」

已是多年夫妻,K子卻依然稱其夫為「U山先生」。我從來未聽她叫過別的稱呼。U山這邊也一樣,老是將K子婚前的舊姓拿來加個「小姐」,就這樣稱呼其妻。我起先聽了感到很不自在,但日子一久,也就習慣了。

「哼!」U山抱著胳膊,懊惱之色更形強烈。

「奇怪,酒沒了……事情嚴重了。」

「U山先生,U山先生。」

剛上任的A元君以客氣的口吻插嘴道。他有一張圓滾滾的臉,活像一個戴了眼鏡的布制熊娃娃。但人不可貌相,最近我才知道,原來他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他身上從不帶錢包,也不戴手錶,車子是MG,碗中的飯每次都扒到一粒不剩……今年三十歲,單身,擇善固執。

置於貪戀杯中物這點,A元君絲毫不輸給U山,千杯下肚亦面不改色。但他爛醉如泥時,並不會變成「毛毛蟲」,所以周遭的人比較放心。順便談談我自己,我只要兩、三杯啤酒,就會醉倒不省人事,體質不可謂不差。

「U山先生,酒一買回來,你自己就全搬到陽台上去放了。你怎麼忘了呢?」

U山一聽,雙眼圓睜,似乎喜出望外,「哦」了一聲,便往陽台走去,頃刻間就抱回一大堆啤酒罐。外面寒風颼颼,啤酒早已凍得冰冷。

K子面露訝色。U山好像很得意,一邊斟酒一邊偷看她。

「綾十兄也來一杯如何?」他向我勸酒。

「我不行啦。」我婉拒了。原因除上述的虛弱體質外,發燒也有關係。今天一大早我就全身發熱,大概是受了風寒。方才我向K子要了一些感冒藥,配了一杯啤酒吞下肚,所以現在已頭重如山,昏昏沉沉。

「那A元君也來一杯。」U山說著,就要倒酒。

A元君立刻說:「U山先生怎麼光喝啤酒?我倒想喝別的酒。」

U山「哦」了一聲,上身用力往後一仰,然後向K子說:

「A元君說要喝別種酒,我們不是有威士忌嗎?」

「啊,有——要摻什麼嗎?」

「冰塊。」

K子走到廚房拿乾淨的杯子和冰塊,並說:「綾十先生,你要茶還是咖啡?」

「咖啡好了,愈濃愈好。」

「那我就順便泡咖啡。」

一切就緒,飲料備齊后,U山舉杯道:「來,大家干一杯!」看樣子,他好像因為得知啤酒還剩很多,所以心情特佳。

「好了,那麼……」U山回到最初的話題,就像他沒插過嘴似的。

「剛才你說有什麼怪事呀?我好像從未聽說過呢。」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K子的口氣十分平穩。「就是說,隔壁那村子……有位葛西先生住在那邊,你曉得吧?」

笠井先生?(譯註:「笠井」日語發音同葛西。)

我一聽,自然立即想到作家笠井潔,但我知道笠井潔家有「吸血鬼亭」之雅好,雖然同是在八岳嶺的山麓地帶,但應該離此地相當遠,不可能是「隔壁那村子」,那麼?……

敢情A元君也有相同的疑問。他一面搖動酒杯,一面像只幼熊般側頭偷看我。U山似乎也大惑不解,以訝異的神情問道:「哪來的這個人?」

「啊呀,你怎麼忘了?」K子杏眼一瞪,好像一個母親在看自己那成績很爛的兒子。「就是那個……那個衣著光鮮的老頭,常坐法拉利出來的……上次不是說過了嗎?」

「咦?——啊,對了!」U山以拳頭輕敲自己的腦袋,說道:「好像是聽說過,什麼法拉利……唉,到底是誰呢?」

「真是健忘啊,U山先生,上次我提到他的時候,你一定是在醉醺醺的狀態吧?」

「啊哈,真丟臉。」

看來這位「笠井先生」定非作家笠井潔。我知道笠井潔的愛車是雷諾的阿匹奴,從未聽說過他乘坐法拉利,而且,他也還未到讓人稱作「老頭」的年紀。

「——就是說……」K子依然以不慌不忙的口氣說道。「那位葛西先生心愛的小新,在本周二——十四日夜晚被人殺死了。」

十一月十八日,星期六晚上。

我來到U山夫妻的別墅。此處位於信州八岳嶺的山麓。這一帶是避暑勝地,別墅很多,四周全是別處罕見的美麗白樺樹。U山夫妻的小公寓就在其中,房子造型十分瀟洒美觀。

平常我都只在京都大街一帶走動。十七日早上,我由東京啟程,前往輕井澤。每年這個時節,有「輕井澤大師」之稱的內田康夫先生(譯註:推力作家),都會在此地大宴賓客,招待親朋好友,名為「輕井澤暮秋同樂會」。我與內田先生有一面之緣,因此這次也應邀赴約。本來我很懶得出遠門,因念及能夠吸到睽違已久的信州空氣,故而答應前往。

原先預定在輕井澤的旅社暫宿一宿,事畢馬上會京都,不料U山說:「好不容易來了,乾脆和A元君到八岳嶺來玩吧!」因U山和A元君都參加了內田先生的宴會,而且兩人都是開車來的。所以翌日我只要搭其中一人的便車去八岳嶺即可。K子也會及時趕去回合……這麼一說,我當然心動了。

十月底的時候,我的短篇集《眼球綺譚》已順利由S英社出版。接下來是一本雜文類的隨筆集,已談妥要讓K談社出版,負責和我接洽的是A元君。這是他接替U山職務后的第一件工作。去那邊可以談公事,亦可談私事,何樂而不為。於是,形成就這樣決定了。

K子已搶先一步抵達別墅。這天晚上吃的菜裡面,就有很多她前一天親自去采來的菇類食物。

「不知叫什麼菇,反正應該能吃吧?」

飯前聽K子這麼一說,我的心裡直發毛,A元君似乎也有點害怕,不過K子親手做的菜,依舊十分美味。幸好吃下以後並未四肢麻痹,可惜我因重感冒,佳肴滿桌確食不下肚。

隨筆集的事已在晚飯前全部談妥,因此進餐時自然就談到了下一本長篇小說。我在一九九二年春天發表了《殺人黑貓館》,後來就沒有再寫「館系列」的作品了,出版社方面希望我繼續寫。大致上就是這樣。

我在今年春天發表的《屍體長發之謎》的「後記」中,曾宣布:接下來要寫「館系列」的作品。但實際上因公私兩忙,抽不出空,至今仍未動筆。

「這次是什麼「館」?已經決定了嗎?」U山肅然問道。

「決定了。」我點頭道。「這次叫「奇麵館」。」

「鬼面?鬼怪的面?」(譯註:鬼面日語音同奇面。)

「不是。是「奇怪的面孔」,叫《殺人奇麵館》。」

「就是《三年奇面班》的奇面。」A元君道。

U山歪著脖子道:「什麼意思?」

「那是漫畫的書名,很久以前的。」

「哦,我不知道有那種——跟那套漫畫有關嗎?」

「沒有。毫無關聯。」

「這次的隨筆集忙完后,你大概就會正式動筆了吧?」

「正有此意,不過……我另有一腹案,也許會先寫另一本,現在就是猶豫不決。」

「哦,那又叫什麼「館」?」

「尚在保密階段。」

「反正明年出書後就知道了。讀者想必也翹足引領,企盼已久。」

「——嗯。」

「怎麼好像一點志氣都沒有的樣子?」

「嗯……啊,我會全力以赴的,敬請拭目以待。因最近我接進了電動玩具軟體設計的工作,忙得焦頭爛額,所以……不過我想,同時寫小說也可以……」

當時我如此回答,事後我才知道,這種想法實在太天真了,是我自己陷入永生難忘的苦境,此是后話不提。

當K子說「葛西先生的小新被殺」時,我們三人同時發出驚嘆聲,這大概是因那個「殺」字超乎意料之故。

自己在小說中寫過無數次的「殺」字,寫到都膩了,但在真實生活中突然聽到此字時,卻驚訝得手足無措,至今我都還無法形容那種感覺。

「你是從新聞報導上,得知此事的嗎?」

U山問道。K子輕搖頭道:「報紙和電視不會報導這種小事的。」

「地方辦可以登呀,這附近又不常發生殺人案。」

「可是被殺的是……」

「笠井先生的小新,不是嗎?」

U山忽然露出彷彿在眺望遠方的眼神,說道:「唔,這兩個名字配在一起,好像具有什麼「暗示性」哩。」

「也可說是具有「預言性」的組合。」A元君道。

我在一旁猛點頭。他們說的「暗示性」、「預言性」是何意,我認為在本書中還是不要寫出來比較好。

「我是昨晚聽堀井太太說的。」K子道。

「堀井……是住在我們樓上那戶人家嗎?」

「是呀。U山先生,你應該也見過他們夫妻吧?」

「唔,好像有。」

「中元節那天,他們夫妻倆不是由來拜訪過嗎?連貓咪也帶來了,那隻貓還跳進我們家的陽台。還記得嗎?」

「——啊,那隻花貓呀!」

「想起來啦?」

「叫什麼名字呢?」

「就是堀井先生嘛。他太太叫廣美。」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貓叫什麼。」

「叫三毛。」

「三毛……唉,怎麼取這種名字呢?」

「不行嗎?」

「花貓就是三毛貓,三毛貓就叫三毛,真沒水準。」

「怎麼說這種話呢……」

這種事何必計較?但U山似乎特別喜歡計較這種事。他猛搖其頭,面露不滿之色,鼓動那已經有點不聽使喚的舌頭說道:「黑貓就叫小擺,嬌小的就叫小不點……唉,真是庸俗到令我無法忍受。至少也該叫做「歌劇」或「塘鵝」之類吧?」

「那不是以前我們家養的小貓的名字嗎?」

U山像吃了一驚似的,上身又用力往後一仰,道:

「啊,是呀。那隻「歌劇」的性情,為何會變得那般凶暴呢?莫非是我管教不當……」

看樣子,他已醉得差不多了。K子露出「可以了」的眼神,繼續說道:

「堀井夫妻這裡擺恰懊也來度假。昨天傍晚,我在樓下大廳遇到堀井太太,就把采來的草菇分些給她,那時……」

「我還是無法理解為何要叫三毛或小不點。」U山先生又在打岔。

「我認為叫三毛沒什麼不好。」K子回答。

我趕緊插嘴道:「堀井太太告訴你什麼?」

要是任由酩酊大醉的U山繼續胡鬧,永遠也無法進入主題,所以我發言催促K子。

「就是說……」K子連連點頭,說到。「廣美其實就是葛西先生妹婿的妹妹,她是聽她哥哥說的……」

唉,到底在說什麼?怎麼那麼複雜?還好K子講話慢吞吞的,要是說快一點,又只說一遍,那我大概就聽不懂了。

「等一等,我先確定一下。」我說著,喝了一口咖啡。

「你說得笠井先生,不是那位笠井潔先生吧?」

「咦?——啊,恩,對,當然不是,只是發音一樣,字是不同的。」

K子露出沉穩大方的笑容,開始說明其相異處。

「就是說啊,葛西先生的葛,是葛飾北齋的「葛」,下面加個「西」字。他全名叫做葛西源三郎,是個老頭,在這一帶算是小有名氣的人。」

「聽說他原本住東京,在一家大公司上班,幾年前退休后就搬到此地。好像是說,他厭倦了都市生活,所以買下一座舊的農莊,將房子整修好后,便搬來住。他一個人獨自過活,但養了許多動物。」

「真令人嚮往。」

U山說話時,表情好像真的很憧憬的樣子。

「我也希望退休后能長居此地。」

「U山先生,話別說得太早。要是真有那麼一天,我看你一定會說「還是都市比較好」。」

「呃……」

我問道:「他的夫人呢?」

K子臉上閃過一絲陰霾,說道:「早已亡故。育有二女,大女兒嫁給外國人,現居國外。小女兒就是廣美的哥哥的太太。因丈夫工作的關係,他們夫妻倆一直住在甲府,因此葛西老先生就獨居在此……」

「你說他坐法拉利是嗎?」

「是啊,常常坐呢,所以在這一帶很出名。」

「將近七十歲的老人還這樣,難怪引人注目。」

U山又插嘴道:「唔,法拉利,太好了,這個我最欣賞。」

我怕他又開始長篇大論,急忙打岔。

「那法拉利是不是大紅色的?」

「啊,是黑色的。」K子說著,眯起一雙眼睛,瞥了窗外一眼。

「我見過好幾次。葛西先生身穿紅夾克坐在上面,白色的鬍子隨風飄動……好一副老英雄的氣派。第一次看到時,我還嚇了一跳呢。不過,那模樣真是帥極了。據說那是他長久以來的夢想,如今美夢依然成真了。」

「誠然是一段佳話。」A元君以真摯的語氣說道,然後喝了一口威士忌。

U山把啤酒斟入杯中,道:「據說以前他妻子是因車禍而喪生的。當時他開車出了車禍,妻子就坐在他身邊,不料天人永隔……所以葛西就指天發誓,說此後一生絕不再握車子的方向盤……」

我想:或許是歲月治癒了他心靈上的創傷,所以才回心轉意,買下了憧憬已久、價格昂貴的法拉利跑車吧?

「誠為一段佳話。」A元君又說了同樣的話。

「不買紅的,買黑的,太樸素了吧?是新車嗎?」

「什麼嘛……嗯嗯……」K子微側著頭說。「不是那樣啦。據說是搬來此地之後,結識了一位朋友,拜託那位朋友便宜一點賣給他的。那位朋友姓鈴木,是法拉利以前的主人。葛西先生去他那邊玩的時候,看到法拉利,就愛得不得了,一定要買下來……聽說是這樣。」

我想:這種超高級的名牌車,若是全新的,至少要幾千萬日元。就算是中古的,也覺便宜不到哪裡去。

「不過,他年紀那麼大,坐在上面實在不容易……要駕馭自如,一定要費一番苦心吧!」

「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對不對?」U山說道。

「不錯。」K子頷首道。「言之有理,若是你U山先生,就絕對做不到。」

我暗忖:U山素喜炫耀駕車技術,這下子恐怕要大表不服了吧?

「哼——此言不差。」

U山的反應竟如此謙虛,是令我大感意外。我想:法拉利車素有「世上最兇悍的淑女」之稱,大概U山也自認難以駕馭,無力馴服吧?

「然後——」我又催促道。「你說本周二晚上,葛西先生的小新被殺——這位小新是誰呢?」

「就是說,本來啊,小女兒有個兒子,名叫新之介……」

「原來是葛西先生的外孫。」

我想:若真是小阿被殺,那U山就沒說錯,報紙應該會等才對——但K子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我大感意外。

「新之介在前年生病去世了,才三歲而已……聽說原本就體弱多病。」

「嘎?」

我不由得驚呼一聲,瞪著K子問道:

「那被殺死的小新又是誰呢?」

K子以嚴肅的神情答道:

「那是今年春天葛西先生撿回來養的小幫子,為紀念已故的外孫,便取了相同的名字,叫做小新,還百般寵愛呢。」

被殺死的小新原來是只猴子。

當初聽K子說「案件」時,我(U山他們應該也是)便誤以為是「殺人案」,結果實際上卻不是「殺人」,而是「殺猴」。雖然無論殺的是什麼,一樣都是「殺」,但K子說過的話裡頭,好像真的沒有「殺人」兩字。若殺的是家畜或寵物,在刑法上好像只能處以「損壞器物罪」,難怪沒有媒體要報導。

我覺得很泄氣,便點了一根煙。雖已感冒,喉嚨很不舒服,卻還是忍不住要吸。這就是老煙槍的悲哀。A元君則是滿面笑容,將杯中的威士忌喝光。U山照舊是「哦」了一聲,上半身用力往後一仰。

K子說她聽到的消息是:今年春天,葛西先生偶然在附近森林裡發現了那隻小幫子。見小幫子因受傷無法行動,便抱回家中治療,然後飼養在獨棟的小屋內。不久以後,葛西先生就向別人說,猴子的臉長得和已故的外孫一模一樣。

「於是就將之取名為新之介,和外孫的名字相同,並且疼愛有加,一隻叫它小新、小新……」

K子輕嘆一聲,繼續說道:「不過,據說她女兒不太高興。那是當然的,就算長得再像,這樣子叫也是很奇怪。」

「的確很怪。」我點頭道。

我想:這種行為雖然表示他十分疼愛外孫,但確實也已超出常軌了。或許他是已經老糊塗了也說不定。

「小新這隻猴子很喜歡親近人類,飼主葛西先生是不用說,就是陌生訪客,它也百般撒嬌。葛西先生搬到此地后,養了很多動物,像小新這麼乖的,卻是絕無僅有。」

「這意思是?……」

「別的動物,像狗、貓、鳥、龜……總之,所有的動物都很怕生,除了葛西先生以外,別人都無法親近。不知是否飼養的方式有問題,才會出現這種情形。其他的人要是靠近,那些動物就吠呀、吼呀、咬呀,大吵大鬧,惟有小新……」

「對每個人都很親熱,對嗎?」

「是呀!」

「如此乖巧的小幫子,前幾天居然被人殺死了,是嗎?」

「對。」

接下來K子又用慢條斯理的語調,述說案情。將其內容整理后,梗概如下: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二晚上,有四位訪客來到葛西源三郎家。

頭兩位是家住甲府的女兒、女婿。女兒名喚文子,二十九歲。女婿姓山田,比文子大七歲。山田先生的妹妹即是住在樓上的堀井夫人廣美。

第三位是法拉利的前任主任鈴木。他原本在大阪一家公司上班,二十年前突發奇想,下定決心辭掉工作,移居此地經營牧場,年約四十左右。

另一位是葛西的老友佐藤。他的老家就在村內,和葛西是在念大學時認識的。他一直擔任村議會的議員,至數年前才退休,現在過著休閑的隱居生活。葛西會從東京移居此地,一半也是他牽的線。

女兒文子每個月都會從甲府來此探望獨具的老父。有時自己來,有時夫妻倆同來。有時當天即返回,有時住一宿才走。

牧場主人鈴木平素就常到葛西家玩。兩人年紀相差頗大,但個性投合,成了忘年之交。葛西亦常至鈴木家走動。

前村議員佐藤,則是偶爾才來玩。以前可說「經常」來,最近卻是「偶爾」而已。因去年冬天他罹患重病,差點丟了老命,后雖痊癒,體力卻已大不如前。

不過,此四人同時於十一月十四日傍晚來訪,並非偶然巧合,而是葛西實現安排的。亦即,趁女兒女婿來此過夜時,特地邀鈴木和佐藤前來湊足人數,以便進行方城之戰。對此提議,無人反對,因這些人都愛打麻將。

四人到齊時,是傍晚六點半。文子先去做晚飯。八點多才開戰。地點在主屋一樓靠邊的房間,有八個榻榻米大,裡面還有全自動的麻將桌,可稱為「麻將間」。

他們玩的是「半雀制」,即打完南風圈就換人。一直戰至深夜兩點,總共打了六次「半雀」,每次大約花費將近一小時。

戰績是:主人葛西大勝。最「肉腳」的文子如有神助,反而小贏。佐藤輸慘了。鈴木「無輸無贏」。山田小輸,書的錢剛好是文子贏的錢。不知「一底」、「一台」多少錢,反正最後的結果大致是這樣。

打到深夜兩點,便決定收攤。因葛西和佐藤都已是高齡近七十的老人,尤其是佐藤,體力根本撐不住,何況一開始就沒打算要玩通宵。

直到此刻,他們才得知小新已遇害。

佐藤因體力不支,決定在此住一晚。鈴木則打算立刻回家——就在此時,葛西跑道小屋去看小新,發現它竟已慘遭殺害,橫屍當場。

「……小屋內有小新專用的小房間。小新脖子上套著項圈,上面綁著長繩。它雖不會攻擊人類,卻會惡作劇,因此不能不拴起來……」

K子黛眉緊蹙,開始說明案發現場的狀況。

「小新頭部被人用一頂毛線織成的滑雪帽整個套住,然後重擊致死。兇器是一根登山用的冰鎬……」

用那種兇器奮力一擊,小幫子必定當場頭骨碎裂,腦漿四溢,立即斷氣。我一邊想象,一邊皺眉。

「那種滑雪帽就和「蒙面罩」差不多。」

U山說話時,咬字已含糊不清。

「猴子小新,被蒙住臉部,用冰鎬敲死……哼,這是一種具有「暗示性」的狀況。」

「也可說是具有「預言性」。」A元君附和道。

究竟這「暗示性」、「預言性」是什麼意思呢?我在這裡還是不寫為妙。因這些事和此案的破解毫無關聯,故請各位讀者不要放在心上——在此我必須向大家道歉,請勿見怪。

「那雪帽和冰鎬是否本來就放在現場?」我問道。

K子點點頭,但似乎沒把握的樣子。她說:

「我好像有聽說是那樣子沒錯……唔,對了,好像是說,那小屋原本是當作倉庫用的,裡面有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其中……」

「噢!」

「還聽說,現場已被翻得亂七八糟,垃圾桶也倒了,垃圾散落滿地。小新被拴著,手本本夠不著垃圾桶,所以一定是兇手不小心踢倒或撞翻的。」

不過,就實際問題來看,此事的真相應該就是K子所說的那樣吧?兇手在犯案之前或之後,或正在下手之時,因粗心大意而弄倒了垃圾桶,只是這樣而已,並無其他含義。現實上的事件大抵都是如此。

「這麼看來……」感冒藥似乎有效,但我依舊全身發燙。我邊說邊點煙。明知這煙味道不佳,還是忍不住要吸。

「樓上那位太太好像講得相當詳細呢。」

「是呀。」K子微側著頭,雙手輕輕托臉頰上。「我以前曾對她說,U山先生因工作的關係,認識很多推理作家。說不定她是因為這樣,才向我細說分明的。」

「可能是想讓推理作家來解謎破案吧。」

「大概是。」

「嗯哼。」

有不少所謂的正統推理小說,是安排「故事中的某位推理作家就是解密高手、破案能人。」艾勒里·昆恩就是這樣寫,法月綸太郎也是,有栖川有棲亦然……我自己也在「館系列」中,安排了一位叫做鹿谷門實的作家,讓他飾演神探。然而現實上的推理作家,是否有能力破解現實上的案件呢?這是大有疑問的。

若發生受人矚目的案子,有時候報社和雜誌的編輯部,就會打電話來要求我發表意見。老實說,那種事我實在很不擅長。正統推理小說描繪的案件無論如何撲朔迷離,最後總是會有偵探以邏輯推理破解掉,這是作者的基本設定。但現實上的罪案卻非如此,現實中的兇手根本就不講邏輯,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目擊證人胡吹亂蓋,證詞錯誤百出,也是司空見慣。也許根本就是「共濟會」的陰謀詭計,各種文章中也許都充滿了謊言。現實上,充分而必要的線索,絕不會在適當的時機全部出齊。作家在小說中讓名偵探使用的推理方式,在現實上絕對無效。

「不過——」

我說道。因大口吸煙,差點就咳嗽起來,但我忍住了。

「樓上那位太太也只是聽她哥哥說的吧?那位山田先生又怎會告訴她如此詳細的內情……」

「因為他在甲府就是當警察的。」

「警察?——是刑警嗎?」

「可能是吧……所以,此案發生時,他才能當機立斷,迅速處理,並且跟這裡的警方聯絡……」

現任的警察起碼比普通上班族,還會處理這種事吧?對於案髮狀況的觀察,大概也比較周到可信。至於為何要將內情詳細告知其妹——可能是因兄妹感情好吧?

「原來如此。」我邊說邊點頭,讓自己相信這種推測,然後問道:「那麼,兇手是否已就逮?」

「好像還沒呢。」

雖說甚獲寵愛,還取了跟外孫相同的名字,但終究只是一個猴子罷了,被殺死了也不能稱為殺人案。就算警方趕到了,大概也不會認真處理。

「家中物品是否遭竊?」

「好像沒有。」

「可有從外部闖入的跡象?」

K子再度伸手托腮,歪著粉臉道:「這個……這裡是山鄉郊外、鄉野小村,一般都是夜不閉戶,門不上鎖……啊,對了,只知道屋內並無可疑的足跡。」

「是脫下鞋子進入屋內的吧?」

「嗯,而且,就是小屋周圍也一樣。」

「這話的意思是?……」

「就是說啊,那小屋有兩扇門,一扇朝著庭院,另一扇通往外面的道路……」

根據K子的說明,情況大致如下:

葛西大宅佔地約近兩百坪,四周有古老的圍牆。獨棟小屋就在後門旁邊,緊鄰外面的道路,有一面牆壁本身就是原來的圍牆,此處另設一門,即K子所說的「另一扇門」。門外是柏油路,所以就算有人由此經過,也不會留下可辨識的腳印。

面向庭院的那個門前面,有一條石板小路,可通往主屋的廚房。有問題的是「這條小路以外的部分」。案發那天,因白天下雨,庭院的地面一片泥濘,凡人走過,必留足跡。但山田觀察之後說,庭中完全沒有可疑的腳印。

「原來如此,那麼……」我正要發表意見,U山忽然舉手打岔道:「喂,喂!我認為葛西最可疑!」

「啊?」

「真的嗎?」A元君眨眼問道。他戴著眼鏡,眼睛圓圓的。

「可是葛西先生很疼愛小新呢。」K子反駁道。

U山吞下一口啤酒,以奇怪的語調說:「就是因為這樣才……有道是:因愛生恨,愈愛愈恨。」

「豈有此理!」

「是有此理。」這次輪到我插嘴了。我已經困得要命(感冒藥加酒精所造成),一不小心,眼瞼就會合上。我努力控制。

「K子不是說過嗎?葛西養了許多動物,只有小新與眾不同,對飼主以外的人也很親近。」

「啊……對,我好像講過。」

「對葛西而言,那樣子或許會令他很不高興。」

「何解?」

「也許他認為,自己飼養的每一隻動物,都只能跟他自己親近。那樣的話,他方能得到最大的喜悅。也可以說,讓那些動物對飼主忠貞不二,他才能甘心。誰知小新卻不然,它在每個人面前都極溫馴乖巧,對任何人都很親熱。因此葛西心生不滿,認為小新討外人的歡心,是無恥諂媚,簡直是吃裡扒外,忘恩負義。於是……」我望向U山,又說:「就是這樣。」

「哼,大錯特錯。」

「那你有何高見?」

「要是我的話,不愛對方,就不會想要殺死對方。」

「你有沒必要殺死小新。」

「不對,我若要殺,還是會殺,但我絕對……」

「怎樣?」

「我告訴你,綾辻兄,任何人都可以去腎臟銀行或眼角膜銀行登記,捐贈自己的內臟器官。但若要把我的器官移植給我最討厭的人,那我寧死也要抗拒到底——A元君,你的看法如何?」

「真是佳話一段,美談一樁。」

唉,他們到底扯到哪裡去了?我愈聽愈糊塗。這樣胡鬧下去,大概今晚又能見到「毛毛蟲」現身了。

「可是我想,葛西先生絕非兇手。」K子肅然說道。「廣美的哥哥說,別人或有嫌疑,唯獨葛西老先生絕對是清白的。」

「何以見得?」我問道。

「因他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不在場證明?願聞其詳。」

「據說大家在正要打麻將之時,還曾見到小新。本來小新已被帶至主屋,因雀戰即將開打,葛西先生和文子便將它帶回小屋,並弄飯給它吃。那時小新還活蹦亂跳的。然後……」

方城之戰於晚上八點多開打,至半夜兩點才結束。其間共打了六次「半雀」,葛西無役不與,每戰必參。一般規定是要輪流休息的,下一雀才能再上場,但因葛西是當夜的東道主,故免除此限制,可以一直玩下去——大致上是這樣。

「……也就是說,葛西先生一直都在打麻將,有不在場證明。中途雖曾離席上廁所,卻是片刻就回來,絕沒有足夠時間能跑到小屋,殺死小新再回來。」

「雀戰結束后,是如何發現小新遇害的?」我終於真心投入了。

「假如葛西是兇手,那他可以在雀戰結束后,說要去看小新,然後自己一個人跑到小屋,迅速將小新殺死,然後再跑回來向大家說發現小新已遇害,這樣難道不可能嗎?」

「據說他去小屋探視時,文子也陪在他身邊,所以……」

「是嗎?——唔,這樣的話,不在場證明就真的能成立了。」

「大概不會錯。」

「那麼……」

「兇手就在其餘四人之中,對不對?」A元君徐徐說道。他正抱著胳膊躺在沙發上,頭往後仰。他灌下的黃湯比U山只多不少,講話時咬字卻仍十分清楚。

「其餘四人至少有一次退場休息,那時就能離開麻將間,悄悄進入小屋。四個人都有機會。」

「言之有理!」

談到這裡,「兇手是由外面進來的」這個可能性,好像被排除了,但我也不想爭論這點,因為若將此案當作「猜兇手的遊戲」來討論,則必定是假設「兇手就在內部」,這是大家都同意的「共識」。

「……但是兇手行兇時,為何特地用雪帽蒙住小新的頭呢?」

A元君提出疑問。

「大哉斯問。」我立即回答,毫不遲疑。「雪帽本就放在小屋中,兇手臨時起意,用以行兇。性喜親近人類的小新一靠過來,兇手便將其頭部蓋住。如此一來,小新的動作當然會慢下來,兇手要瞄準要害,就容易多了。還有,受重擊時也許會發出慘叫聲,但頭部一蒙住,可大大降低音量。另外,一擊之外,可能會鮮血狂噴,腦漿四溢,若覆住頭部,應可防止身上被血濺到。」

A元君嗯哼一聲,露出理解的表情,然後在空杯中放進冰塊,倒入威士忌。旁邊的U山正以顫抖的雙手在開啤酒罐。

「四人都沒有不在場證明,但是否有殺害小新的動機呢?」A元君再提疑問。

「女兒文子,女婿山田,牧場老人鈴木,老友佐藤——就是這四人,你有何見解?」

「說到動機嘛……」

我將杯中咖啡一飲而盡。

「山田夫妻方面,很容易想象。一隻從荒山野地拾回來的猴子,居然給取了一個和前年才去世的愛子相同的名字!這口氣怎麼咽得下去?即使葛西並無他意,聽起來也很不爽。再加上他們和葛西之間或許有什麼不愉快……」

「唔,這話不無道理。」

「若真是這樣,那麼兇手顯然不會將矛頭指向葛西,因此這個事件應該可以和平落幕了。」

「不錯。」

「但是,聽說鈴木先生非常痛恨猴子呢!」K子說出新的情報。

「據說有不少潑猴經常下山騷擾牧場中的牛馬。鈴木先生原本生性就討厭猴子,再加上實際上受害不淺,於是便視群猴為不共戴天之仇敵。當初葛西先生收養小新,鈴木先生還差點氣死呢。」

「會因此就殺死掉小新嗎?」A元君歪著脖子道,似乎不太服氣的樣子。「不太可能吧?」

「我認為非常可能。」我站到K子那邊。「痛恨猴子,所以將之除掉——嗯,簡單明了,直截了當。趁著打麻將退場休息時,走出主屋,來到小屋,看見小新,於是一時衝動,怒火攻心……現實世界中,這種人多得是。」

「且慢,且慢啊!」U山突然又插嘴,這次不但舉手,還從沙發上站起來。

「不是我在誇口,我也是個最恨猴子的人。」

「啊,真的嗎?」K子道。

U山大聲道:「一天二地之深仇,三江四海之大恨,我絕不放過它們……」

「可是,U山先生,以前你跟我一起去動物園時,不是曾肅立在猴子洞前面,頻頻說「當猴子真好」嗎?還一直說「真希望來生能投胎變為猴子」呢!」

U山「哦」了一聲,上半身又往後仰了一下,但馬上又垂下頭,頹然說道:「動物園……又去過那種地方嗎?我怎麼都沒印象?」

「竟敢忘記?」K子鼓起桃腮。「真是無情無義!」

「剩下一人,就是佐藤,他好像一點動機也沒有。」

A元君將話題拉回來。

「莫非他也視猴子為仇寇?」

「當晚的方程之戰,輸最慘的就是佐藤,贏最多的是葛西,對不對?」我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

A元君似乎不太服氣,歪著脖子道:「那是動機嗎?」

「當然是,因為牌桌上會出現各種戲劇性的場面。」

我故意板起臉孔,裝腔作勢說道。

「也許是這樣:佐藤原本手氣好,一腳獨贏三腳輸,但葛西時來運轉,做了一手好牌,台數很多,又喊聽牌,就在此時,佐藤放銃,葛西胡了,算算台數,超大滿貫……就是如此悲慘。葛西一胡翻身,反敗為勝,恰懊半雀結束,輪到佐藤休息,於是佐藤怒氣沖沖,心有不甘,走出麻將間,來到小屋,下手將葛西最心愛的小新……」

「唔,這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當然。」K子頻頻點頭。「總而言之,各種情形都有可能。」

此言不差——其實,光憑此刻我們擁有的資訊,要推理出兇手的動機,簡直是天方夜譚。反過來說,要編造出殺死區區一隻猴子的動機,那也是要多少有多少,信手拈來一籮筐,隨心所欲皆無妨。因此,在這裡對此問題爭論不休,是毫無意義的。

我看看牆上的時鐘,不知不覺間已過了晚上十二點,此時四人皆閉口不言。暮秋深夜,萬籟無聲。

K子去廚房泡咖啡。水滾茶壺響。由於感冒藥與酒精的效力,我再度陷入昏昏沉沉的狀態。在等開水滾時,K子將陽台的門開了一條隙縫,以便透氣。冷空氣灌進來,拂過我的雙腳。外面必定天寒地凍。再過幾周,此地八成會大雪紛飛,一片白茫茫。到時候,冰天困別墅,雪地圍山莊,蟄居其中想必別有一番情趣——想到這裡,我勉強打起精神,從皮箱中抽出一本筆記簿,置於桌上。

我翻到空白頁,用原子筆寫下五個人名:

葛西山田文子鈴木佐藤

其中葛西有不可動搖之不在場證明——故在名字上方打了一個X。

其餘四人均有機會行兇,並且有各自之動機(姑且如此假定)。

山田雖是警察,並曾將此案內情詳細告訴他妹妹,但這並不表示他定非兇手。警員也好,法官也罷,也可能犯法。何況打牌賭博他都敢了,誅猿殺猴又有何不敢?

文子是弱女子,佐藤已年老力衰……但當然也不能因此就斷定她或他並非兇手。要抓住一隻溫馴的小幫子,拿雪帽蒙住其頭,用冰鎬敲碎其腦袋,並不需要費多大力氣,要做的話,應該能做到。

也沒有任何根據能說鈴木並非兇手。他的動機是「痛恨猴子」,若他真的那麼討厭猴子,那麼當他到葛西家玩的時候,一定不會和小新有所接觸,連見過一面都沒有。既然如此,當他突然闖入小屋時,小新會有何反應呢?再怎麼喜歡親近人類,也會有一點警戒心吧?這樣的話,要抓住它,可不是輕而易舉的,那麼……不對,這點也不成問題。

即使是面對這種人,小心也會貼過來撒嬌,不疑有他。光是這點就夠了。如此一來,鈴木也很可能是兇手……

除葛西外,其餘四人的名字上面都無法打叉。

「……有了。」是K子的聲音。我抬頭望去,但她不在廚房裡。

咦,怎麼有聲無影?正在狐疑時,通往玄關的門開了,K子衝進來。

「綾辻先生,你看這個。」K子說著,將手中的紙放在桌上。紙上好像用鉛筆畫了一些圖。

「這是葛西家略圖,是昨天廣美向我說明案情時畫的。」

「還真是周到啊。」

「畫得很粗略,但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出入,因為她和兄長已去過好幾次了。」

我取圖觀視。的確十分簡略,但大致上已能了解住屋和小屋的位置了。(請見下頁的「葛西家略圖」)。

那大宅院呈長方形——大門畫在圖上方的中央。主屋呈L字形,麻將間在左下方,右邊是廚房。廚房的小門和右下方的小屋之間,有一條石板小徑。小屋連接下方的圍牆,裡面畫了一個圓圈,大概是表示此處為案發現場。

「這樣看來……」我喝了一口剛泡好的咖啡,說道。

「若要從主屋來到小屋,並且不在庭院中留下腳印的話,有兩條路線可走。」

「兩條?」A元君側首問道。他已從沙發上站起來,正在觀看那張圖。

「不錯。第一條是:由主屋廚房經小徑至小屋入口。對了,這條小路旁邊畫了個長方形,那是什麼?」我向K子問道。

「是棟屋子嗎?」

「咦?哦,是的。聽說本來是倉庫,後來整修改建過,是為了法拉利……」

「原來如此,是車庫嗎?」

「且慢,且慢啊!」U山又舉手起立插嘴。他的上半身已搖搖蔽晃了。

「我啊,最討厭猴子了。因為,它們品性不佳,道德低落。」

「猴子難道也要敦品勵行、養性修德?」A元君冷冷說道。

「就算是猴子,也不願被已爛醉的U山先生品頭論足。」我說道。

U山已口齒不清,雙目充血,眼神渙散,卻仍咕嚕咕嚕大觀黃湯。這樣下去,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我啊,A元君,我還是認為,品德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嘛,品德太重要了。」

K子以哄小阿的語氣說。可見她早已習慣了,知道如何應付。

「第二條路線是……」

我在圖中那方格子里填上「法拉利」三字,然後繼續說道。

「從主屋經大門來到外面的馬路,然後繞到後門進入小屋,不必經過廚房。」

「為何要繞這麼一大圈?」

「可偽裝成兇手是外來的侵入者。」

「那樣的話,應該會故布疑陣,故意留下一些闖入的痕迹才對。」

「也許有留下,只是不明顯,以致警方遺漏了。」

「嗯哼,是有此可能。」A元君點頭道,只是神態似很勉強。此時K子忽然驚叫一聲。

「怎麼啦?」

「就是說,綾辻先生,你好像猜錯了。」

「怎麼說?」

「我好像忘了告訴你,那個大門旁邊拴著一隻狗,葛西先生剛搬來時就養了。那隻看門狗好像叫做……叫做……」

「慢著,慢著!」U山又開始攪局。

「狗的話,就叫武丸好了。」

「不是呀……好像叫做……唉,我知道有一隻貓,叫咪多羅;有一隻九宮鳥,喚做麻耶;兩隻烏龜,叫作太郎和次郎;雞的話……」

唔,這是樓上那位太太告訴K子的,她怎麼會知道得如此詳細呢?——這點倒令我至感佩服。

「狗就叫武丸!別人怎麼叫,我不管,反正我叫武丸是叫定了!」U山說道。

「可是……」

「算了,算了。」A元君打岔道。「就暫時叫做武丸好了。」

「看吧!憊是我對……」

U山神情似極滿足,雙手用力高舉以示勝利,隨即癱軟下去,整個人躺卧在沙發上。看樣子,他好像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在爭一口氣,如今餘燼已熄,立即倒地。

「……叫武丸,准沒錯……」

「好啦,就叫武丸吧……」

我說著,轉望K子,又道:「你方才說,看門狗武丸就拴在大門旁邊,是嗎?」

「沒錯。」K子微點頭說道。「就是說,案發當晚,眾人正在打牌時,那隻狗——武丸完全沒有吠叫過。麻將間和大門雖然有點距離,但若武丸吠叫,不可能聽不見,可是據說當晚萬籟俱寂,鴉雀無聲……」

「啊呀!」A元君呻吟一聲。「這種事好像在福爾摩斯探案裡面,也發生過嘛!那句名言就是說「問題在於狗沒叫」。」

「你說的是《銀星號事件》嗎?」(譯註:此篇台灣國內有多種譯名,如啟明版為《惠士克杯馬賽中的名駒》,志文版為《銀色馬事件》。)

葛西養了許多動物,除小新外,余者皆怕生。除了飼主以外,只要有人接近,就又叫又咬的,吵鬧不休——這是K子說的。看門狗武丸自不例外,若是葛西以外的人通過大門,武萬定狂吠不停,但案發前後卻未聽它吠過一聲。由此可推知:既然葛西的不在場證明已成立,那麼期間絕對沒有人從大門走出去。

我望著那張圖,在大門旁邊寫下「武丸」二字。

「這樣看來,可能的路線只剩一條了。」

從主屋的廚房出去,經小徑入小屋,行兇後照原路返回主屋——嗯,只能這樣了。

這種結論,簡直和那些庸俗的「社會調查」所作的「數值分析」沒有兩樣。就算明白了這些,也無從得知四人之中誰是兇手……

「對了,我在想……」K子話才說一半,旁邊突然響起「咚」的一聲。

我嚇了一跳。一看,原來是爛醉如泥的U山從沙發上滾到地上去了。

「哎喲喂!」K子連忙跑過去。「U山先生,你還好吧?有沒有怎樣?」

U山倒地不起,狀似十分痛苦,口中呻吟一聲,然後,「我……我已經……」他一面以酩酊大醉的聲音說話,一面伸出雙手胡亂扭動,像要把身上的毛衣脫下來。

「我……我……」好像有話要說的樣子。

「不行!不準在這裡脫衣!」K子蹲下來,用力拍打U山的肩膀。

「我去鋪棉被,你去裡面睡!」

「唉!」

「U山先生,你聽到沒有?」

「嗚……」U山開始耍賴,口中念念有詞,不知所云。

K子把他扶起來,然後帶進寢室。我輕嘆一聲,心想:喝酒還是適量就好。不過,就算我如此勸他,他也是馬耳東風吧?

必過頭來,才發現A元君已坐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的睡相十分安詳,和變成「毛毛蟲」的U山恰懊成了強烈的對比。

第二天,即十一月十九日。

這天傍晚我必須趕回京都處理要事,因此預定要在上午十點以前離開U山夫妻的公寓,並且搭A元君的便車趕到東京,再坐新幹線列車返回京都。

K子大清早就起床為我們做早餐。U山當然還在睡夢中,直到我們出發,他都沒有起來送行。

「真對不起,U山先生爬不起來,他還說連明天也要請假呢。」

K子一直道歉。我搖頭道:「不要緊,我還沒向賢伉儷致謝呢!承蒙款待,感激不盡。請替我向U山先生問好,多多保重。」

「綾辻先生,你的感冒好點了沒?」

「呃,還好。」好像只能勉強維持並不惡化,全身依然熱烘烘的,走起路來有點飄飄然,唉!

「不過我不怕,下次還是要來叨擾!」

「歡迎歡迎。」

「那麼,再會了。」A元君以及其快活的語氣說道。昨晚他也灌了不少黃湯,今天卻如此精力充沛,可見應該是個相當可靠的合作夥伴。

秋高氣爽,萬里無雲,陽光普照,心曠神怡,雖然寒風陣陣,卻已毫不在意。

我們坐在A元君的愛車「MG-RV8」上面。他心情似乎很好,手握方向盤,還直哼鼻歌。我受到感染,也跟著哼起歌來。他哼的是「憂歌團」那首「討厭啦」。

A元君驅車穿越白樺林,離開別墅區。這輛MG的引擎排氣量有四千CC,據說往年是名車,後來停止生產,去年才又開始製造,但只限定生產兩千輛。

「這部車真不錯,簡單樸實又實用。」我這是真心話,不是在拍馬屁。

「哈,到現在你才知道!」A元君眉開眼笑,似乎得意萬分的樣子,哪知——

出了那片森林,來到一望無際的高原農耕地帶時,車卻出毛病了,陣陣白煙從墨綠色的引擎蓋縫隙中噴出來。

「哎呀!」A元君先發覺,立刻慘叫一聲。

「怎麼……啊,冒煙了!」

「慘了。」

A元君歪著脖子,似乎狼狽萬分的樣子。他放慢車速,但那白煙卻有增無減,眼前視野已是一片白茫茫。

「糟了,怎麼搞的?」

A元君將車子停到路邊,熄了火,拉起手煞車。

「抱歉,我去檢查一下。」

他跳出車外,以戰戰兢兢的神態打開引擎蓋。大量白煙(……像是水蒸氣)冒出來,八成是散熱器出了問題。進來的國產車已很少見到這種典型的「引擎病」了,真不知道此時此地我是否要奚落一句「不愧是MG呀」。

老天保佑能修好——我一面禱告,一面下車。

可能是飯後吃的感冒藥已生效,只覺得神清氣爽,病情大有改善。我十指交握,高舉雙臂伸懶腰,然後叼著香煙環顧四周。

白樺樹林遙踞後方,八岳群山雪花蓋頂。柏油路又長又直,兩旁有大片菜園,種的是高山蔬菜。農閑期即將到來。附近見不到半戶人家,離國營道路好像還很遠……就在此時……

在祥和寧靜的高原景色之中,驀然出現了一個奇怪的身影。那身影穿越廣闊無垠的菜園,朝這邊接近——菜園中央有一條路,和這邊的馬路平行。那是……

我不由得驚呼一聲,眯起眼睛注視那道身影。

「難道……」

身穿紅夾克,白鬍子隨風擺。亮麗的打扮,即使在遠處也可認出來……

我很自然就想起昨晚K子說過的話。白鬍子紅衫衫……那麼,這位老翁敢情就是鄰村的葛西源三郎了。這樣的話,他坐的便是……

「那就是……法拉利?」

我已暈頭轉向。

為何說那是?……

——就是那個……那個衣著光鮮的老翁,常坐法拉利出來的……上次不是說過了嗎?

昨晚K子說過的話,還有她的聲音,以及前前後後的狀況,如今又一幕幕浮現在我腦海中。

——是呀,常常坐呢,所以在這一帶很出名。

——啊,是黑的呢。

——我見過好幾次。葛西先生身穿紅夾克坐在上面,白鬍子隨風飄動……好一副老英雄的氣派。第一次看到時,我還嚇了一跳呢。不過,那模樣真是帥極了。據說那時他長久以來的夢想,如今依然美夢成真了。

「……哎呀!」我忍不住呻吟一聲。

原來如此!

K子的確說過「葛西常坐法拉利」和「是黑的」,但她從未說那「法拉利」是一輛「車」。

——聽說以前他妻子是因車禍而喪生的。當時他開車出了車禍,妻子就坐在他身邊,不料天人永隔……所以葛西就指天發誓,說此後一聲絕不再握車子的方向盤……

對,葛西已如此發誓,我卻自作聰明,自行往錯誤的方向解讀。K子並未說他有買車,全是我自己在胡思亂想。

——不買紅的,買黑的,太樸素了吧?是新車嗎?

——不是那樣啦。據說是搬來此地之後,結識了一位朋友,拜託那位朋友便宜一點賣給他的。

她說「不是那樣」,並非再說「不是新的」,而是指「不是車子」。

——那位朋友姓鈴木,是法拉利以前的主人。葛西先生去他那邊玩的時候,看到法拉利就愛得不得了,一定要買下來……聽說是這樣。

——不過,他年紀那麼大,坐在上面實在不容易……要駕馭自如,一定要費一番苦心吧!

——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對不對?

這是U山的感想,K子則回答:

——言之有理,若是你U山先生,就絕對做不到。

當時U山的反應,我還以為是「如此謙虛」而大感意外。其實他並不是在說自己的駕駛技術不夠好,而是他以前就已聽K子說過那「法拉利」並不是一輛車——所以才……

憊有,住在樓上的堀井夫妻養了一隻貓,取名為三毛。U山討厭這個名字,大發牢騷,後來談到「法拉利」時,他曾說:

——唔,法拉利,太好了,這個我最欣賞。

原來他不是在說「欣賞法拉利這種車」,而是指「取名為法拉利」,是在表示對這個名字的支持。

我搖搖頭,再度望向菜園對面那條馬路。

沒有錯,葛西所坐的「法拉利」並不是一輛車。那「法拉利」此刻正在馬路上賓士,換句話說……

「綾辻先生,沒辦法了,修不好。」A元君無精打採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回過頭。

「水箱好像破了,水都漏出來,只好叫拖吊公司來處理了。要不要先回別墅區去呢?那邊比較近。反正,現在一定要先找到電話……」

「A元君,你看。」我說著,伸出右手。

「什麼?」

「看那邊,正在馬路上跑的那個。」

「唔……哦!」

「昨晚K子說的「法拉利」,就是那個。」

「法拉利……嘎,什麼?」他望著我指的方向,狂叫一聲。

「奇怪,那不是馬嗎?」

「沒錯!」我用力點頭。

「所謂「法拉利」,就是那匹黑馬的名字。坐在馬背上的紅衣老翁便是其飼主葛西……看到沒有?」

「……」A元君目瞪口呆,我卻已從「法拉利是馬」這件事,推測出了一些來龍去脈。

K子一定不是故意要說那些話來欺騙我們。她會那麼說因為老早已認定「法拉利一詞就是指葛西的馬」。順著心中的想法,用字遣詞自然會變成那樣——只是如此單純的事罷了。

「葛西那「長久以來的夢想」,就是想要擁有一匹駿馬,騎在馬上賓士四方。至於「法拉利」這名字,大概是其前任飼主鈴木取的。鈴木可能是對跑車之類很感興趣,所以才如此命名。因為法拉利車的標誌就是「躍起的馬」——昔日葛西去鈴木的牧場玩,無意中見此黑色駿馬,非常喜歡,便央求鈴木便宜一點賣給他。」

我如此說明,A元君卻仍是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並且睜大雙眼,一下看看我,一下又望向那匹逐漸遠離的黑馬。

「你還記得那張「葛西家略圖」吧?」

「……嗯。」

「連接住屋和小屋那條小徑的旁邊,有棟長方形建築物,當我問那是什麼的時候,K子怎麼說?」

「這個嘛……」A元君歪著脖子,似乎很沒把握。「她說,是放法拉利的車庫。」

「不對!她說的是「本來是倉庫,後來整修改建過,是為了法拉利……」我聽到這裡,就擅自認定那是車庫。其實那是用來安置那匹「法拉利」的馬廄。」

當我說到「原來如此,是車庫嗎?」的時候,K子可能想要回答「不是」吧?但很不巧,那時已醉醺醺的U山又插嘴打岔,使這個錯誤的認知一直沒有改正,然後就聊到別處去了。

「——此事既已澄清,你對葛西家那件殺猴案有何看法?」

「這有影響嗎?」

「有。」

「哦……」

「昨晚我們最後的結論是說,兇手離開主屋前往小屋的路線只有一條,必須經由庭院中的小徑,回去時也一樣。還記得嗎?」

「唔,不錯,我記得很清楚。」

「但是,根據那張圖,馬廄就緊鄰那條小路。這表示什麼?」

「表示什麼……」A元君沉思半晌,好不容易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擊掌說道: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法拉利應該有看到兇手走過去,對嗎?」

「正是,法拉利看見了,這表示什麼?」

「和《銀星號事件》的部分情節很像。」

「答對了!」

A元君真是偉大,因為對他而言,此時此地應該只關心愛車的毛病,根本就不該理我這些問題。

「葛西養的那些動物都很怕生,除了飼主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一接近就或吠或吼或咬……只有被殺害的猴子小新是「唯一的例外」。既然這樣,那駿馬法拉利就不是例外。若有陌生人走到馬廄旁邊,那法拉利必定會驚恐萬分,嘶叫不休,但事實上——」

「案發當夜,萬籟俱寂。」

「K子也說「鴉雀無聲」,這當然表示連馬的嘶鳴聲也沒有,因此……」

「因此,「問題在於法拉利沒叫」。」

A元君以「想通了」的表情說到,隨即又歪起脖子說:「唔,可是,飼主葛西不是有明確不在場證明嗎?」

「不錯,他有不在場證明,所以不是兇手。如此一來,只有一個人可能是兇手。」

「咦?那是誰呢?……啊,原來如此!」

「知道兇手是誰了吧?」我問道。

A元君點頭答道:「是鈴木,對不對?」

「除他之外,別人都不可能。法拉利雖已被葛西養了好幾年,但鈴木是它的前任飼主,在鈴木面前,它必定十分溫馴,不會吵鬧,所以……」

所以案發當晚,鈴木在前往小屋及返回主屋時,雖然都經過馬廄,但法拉利卻完全不害怕,毫無警戒心,不嘶不鳴保持安靜。

「因此,真兇定是鈴木,動機是痛恨猴子。」

我說出最後的結論,然後點燃香煙,深吸數口,但因病體尚未復原,所以仍就覺得乏味已極。

「……這樣,「解決篇」就到此結束。哈,真是神清氣爽,大快人心。」

在我和A元君交談之際,那匹黑色駿馬已然馱著白髯紅衫的老主人,消失在另一邊的馬路盡頭。暮秋時節晴空萬里,神駒異叟絕塵而去,高原風光無限旖旎。

「那麼……」

我望著MG說道。那引擎蓋仍未關上。

「只好叫拖吊公司了。我們要回別墅那邊嗎?還是往國營道路走?」

無論往哪個方向都要花很長的時間。本欲在黃昏之前趕回京都,現在這樣子,看來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10

十一月十四日晚上發生在葛西源三郎家中的「殺猴案」,與一周之後宣告破案,真兇就逮。

兇手名叫A,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就住在同一村落。據說,他是在案發當晚碰巧行經葛西家後面馬路時,發覺一隻猴子躲在小屋內,隔著鐵窗布瞪他。他心生不滿,勃然大怒,於是從未上鎖的後門潛入室內(鞋子脫在外面),隨手拿起旁邊的雪帽和冰鎬,將那猴子活活打死。現場的垃圾桶倒了,據稱是因他行兇後欲逃走時,不小心撞倒的。

K子從堀井太太,亦即山田之妹廣美那裡聽到這消息后,便打電話通知我,我才得知真相。雖然我推理錯誤,牧場主人鈴木並非真兇,但我並未大感錯愕,因為現實上的案件大抵都是如此,猜錯了也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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鈍鈍弔橋跨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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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法拉利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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