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7章:鳳舞凰血泣(一)
後來我秘密的去見了漢成王祈佑,他在宮外就將整個東宮完整的地形圖給了我,只為方便行事,更重要的是可以不被人發現秘密去見他。曾聽他交代過,他會居住在東宮的「未泉宮」,那兒的侍衛都是他的親信,只要我能避過宮內眾多耳目到達就不會有問題,所以我按照圖上標好的紅色標記一路躲躲閃閃的安全進入「未泉宮」,被他的親信領到他的寢殿,看到已經躺在床上歇下的他。
雖然我非常不想見到他,但是如今的我已經沒了主意,我也不敢自作主張,壞了他的計劃不說,怕是我的努力也白費了。
「王爺!」屋內沒有點燭火,偏偏今夜的天空也沒有月亮,裡面可謂伸手不見五指,我只能乖乖的站在原地不趕移動半步,小聲的喚了他一句。
竟然沒有反映,怎麼他一點警覺信也沒有嗎,我又稍微放大了些聲音叫道「漢成王?」開始依舊沒一點反映,以他的武功造詣來說不可能在我一連兩句叫喚下都沒反映,一定是故意不理我的。
火氣一下子就衝上腦門,我用感覺辨別到床的方向,然後直衝過去,可是我卻狼狽的被一個東西絆倒,狠狠摔在地上,手心傳來錐心的疼痛。
隨後我就聽見一陣低笑,先是微弱的光亮將漆黑的房間一處照亮,不一會兒,雪亮的燈光將整間屋子填滿,跌坐在地上的我一下適應不過來這突如其來的亮光,我將雙目閉上好一會兒才睜開,一張邪魅的臉正充滿笑意的看著狼狽的我。我掙扎了好一會兒,卻還是不能爬起來,只能恨恨的盯著絆倒我的元兇,那方隨我一起倒地的木凳。
「真的摔著了?」或許是見我許久都不能起來,他終於大發善心的問了一句,我撇過頭不理他。
他半蹲在我面前想扶我起來,揚手甩開他的手,卻沒料到自己的手腕被他握住了,他望著我因剛才跌倒時雙手先著地的手心已經擦破滲血,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怎麼這麼不小心。」
他竟然說我不小心?明明就是他在整我,卻來怪我不小心,他到底是喜歡把我當玩具耍著玩,他是料定我一定不會和他翻臉吧。
「快起來,我幫你上藥。」他又想拉我起來,可是我死活都不起來,最後乾脆坐在地上不動,他又不敢用蠻力拉我起來,怕將我弄的傷上加傷。
「不用了。」我始終不看他一眼。
「起來吧,馥雅!」他突然而來的一句溫柔關懷之語,讓我眼眶一酸。這兩個字已經很久沒人再叫過了,所有的委屈頃刻間涌了上來,但是我還是強忍住欲奪匡而出的淚水。
「不用你管。」我明顯感覺到自己聲音的哽咽。
「你……是我的錯。」他長嘆一口氣,將坐在地上的我橫抱而起,這次我沒再掙扎,任他將我放坐在床榻上,然後為我找來清水、紗布與金創葯。就這樣靜靜的盯著他認真為我先擦拭傷口的樣子,我的心念一動,剛才的火氣消失的無影無蹤。要他這個一向以逗我為樂高傲自負的他向我道歉,已經很難得了,我也沒有理由再去生他的氣。
「為什麼要把弈冰弄進宮?」我忍著時不時由手心傳來的疼痛,顫抖的問。
「自然是有原因。」他的目光始終注視著我的手,很敷衍的回了這句我聽過幾百遍的話。每次我問他什麼,他都回答自有安排,自有計劃,自有原因,我就像個傻瓜什麼都不知道。「你今天怎麼想到來找我?」他已經為我包紮好一隻手,隨後有著手第二隻。
「杜皇后出了一個綉題,關於香雪海,你認為我該在這次選妃上鋒芒畢露還是繼續……」我的話才頓一下,就被他插了進來。
「母后不可能出《香雪海》的綉題。」很肯定的一句話,更確定了我心裡的猜測,他終於抬頭了「你心裡已經有明確的答案了對嗎?那就照你找到的答案做吧。」
乍出未泉宮不遠,影度迴廊,一陣狂風將衣袂捲起飄揚,一場沒有預兆的大雨從天而降,我被困在迴廊內而而不得去。潮濕飄揚的塵土味,潰爛著嬌艷欲滴的牡丹薔薇,略帶草腥味。空階夜雨頻滴,佇立長廊邊緣,伸出雙手感受雨露的真實感。望著雨滴將我手纏的紗布浸透,最後將手上的金創葯洗滌。
雨如絲,紛紛擾擾,風卷雷鳴電破空,庭院落紅無數。如此電閃雷鳴我卻無一絲害怕,反而享受的緊閉雙目感受細雨拍打在手上的感覺。
「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待我感慨后,另一聲感慨將我的話接了下去。「綠黛紅顏兩相發,千嬌百媚情無歇。」
將雙掌收回,回首抬眸時,他已經站在我身畔,沒待我行禮他就扶住欲跪下的我,他問「那日為何沒來太子殿?」
「身子不適!」我是萬萬沒想到,在這兒都能巧遇太子。
他的嘴角輕輕勾起,溫和的笑了笑,竟也將雙手伸到外面接起點點細雨,我與他並肩離於長廊,聆聽淅淅瀝瀝的聲音在我們之間回蕩,他不說話,我也不敢開口詢問,我們就這樣靜靜的站了半個時辰,他的突然開口著實嚇了我一大跳。
「我立你為妃如何?」
「小家碧玉女,不趕攀權貴,感君千金意,慚無傾城色。」我很肯定的拒絕了他那自以為是的美意,等待他朝我大發雷霆,卻不想他依舊笑望我,瞳中無一絲慍色。
「你與她很像。」他悠悠嘆氣「那日我問過蘇姚同樣的問題,她如你般義正詞嚴的拒絕我說『不是所有人都如太子您想象中那般貪慕虛榮,如太子乃我心之所愛,就算陪之共度糟糠之日又如何』」
正如他來時那般毫無預兆,無聲無息的離開這裡,在他的背影中我尋到了迷茫與沮喪,我猜想那是因為蘇姚與我同時對他的拒絕吧。或許這是他第一次嘗到失敗的滋味,對於這位受盡萬千寵愛的太子殿下來說,是一件很失敗的事吧。
陣雨很快就停了,我飛奔回蘭林苑,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雲珠竟沒念叨我,而是為我換下早被泥弄髒的繡鞋。當她看見我受傷的雙掌,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又吞了回去,為我重新上藥包紮。
那夜我點著微弱的不息燈認真刺繡,一夜未眠。
十日已到,正是選妃之日,我們由李壽公公領進太子殿,我被安排站在第五排第五位,赤金猊鼎,熏徹麝香,碧海金鏡,前後四方頂天柱,鑲金嵌珠,精細雕龍,玉盤金盞,鵝黃細軟輕紗,飄逸浮動。我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起鳳椅上的杜皇后。
粉黛雙娥,鬢髮如雲,鳳綃衣輕,眉如翠羽,雪乍回色,雍容華貴之色逼人。雖已年近四十,卻依舊容顏未衰,風華絕代,儘管她從我們踏進太子殿開始就一直在淡笑,卻還是掩蓋不住她眼底的那份沉穩老練。早就聽聞她是位有政治野心家,皇上所有的朝政她都要干涉,似乎想做另一位「武周聖神皇帝」。
太子與她並列而坐,臉上毫無喜色,彷彿根本不認為今日是他在選妃,他就像位旁觀者,肅穆冷寂。
接著李壽公公就捧著一本箋金小冊念著我們的名字,凡是被念到名字的都會上前一步走到正前方將綉品現於皇后與太子面前,不論她們的銹品好是不好,皇后都是千篇一律的溫和謹笑。
李壽公公很穩重的吆喝著每個人的名字,一身緋淡清雅,頭鑲八寶綠細簪的蘇姚站出來將銹品展開,所有的姑娘都冷冷一聲抽氣,就連面無表情的太子都浮出了詫異之色,隨後轉為讚賞。惟獨皇后的神色依舊不變,淡笑點頭。
這麼多姑娘的銹品皆為雪中寒梅,其中也不乏上品之作,只可惜都是千篇一律的傲雪寒梅,看多了也就覺著枯燥無味。而蘇姚這副「殘梅雪海淚」意在境中,境中有悲,悲中藏情,栩栩如生。最大的不同之處還在於她所綉之梅正在凋零枯萎,無盡的悲愴凄涼將我們都帶進一個悲傷動人的故事,不知覺陷入傷痛。
「路盡隱香處」,它獨獨突出「隱香」二字,孤煙裊寒碧,殘葉舞紅愁,雅姿妍萎,落紅隱余香。
「翩然雪海間」,它注重綉描「雪海」二字,東風吹盡殘粉枝,蝕雪散盡成玉樹,殘英點岫即瑤岑。
亦真亦幻,其綉功根本無從挑剔,實乃傾世之作。直到李壽公公叫到我的名字,我便捧著才趕綉完成的作品上前,輕柔的將其攤開展現在眾人面前。眾秀女中傳來竊竊私語,最後轉為不屑的低笑。我從容的抬頭仰望杜皇后說「臣女這幅綉品名為『鳳舞凰血泣』。」
皇后那張和煦淡笑的臉剎那一變,血色盡褪,單手無力的撐頭軟靠在鳳椅的薄金扶手上,太子先是望著我一眼,再關切的詢問皇后的狀態,她只是將頭輕輕一搖,示意並不礙事。很快手起倦態,盡量扯出她自認為很美的笑容,神色卻暗藏幾分凌厲。
她的突然變臉不為別的,只因我這幅綉品,也不是因為我的綉功有多麼的驚世駭俗,而是我繡的正是一對翱翔於浩瀚藍天的鳳凰。
「難道你不知道題解為香雪海?」她問。
「真正題解並不是香雪海,而是鳳求凰!」我的聲音如鬼魅般在安靜的大殿上響起,迴音一波一波來回飄蕩,隨後在娓娓道來。「宮內只有長生殿一處有香雪海,而香雪海象徵著一個承諾《鳳求凰》,愛,一生只一次,獨予袁雪儀,所以臣女才綉了一對翩然血鳳凰。」
她的臉色越發僵硬,近乎咬牙切齒說「好大膽的丫頭,竟敢不將本宮放在眼裡,還提起袁夫人與皇上的事。」一個箭步衝到我面前奪過綉品,毫不留情的將它撕成兩半丟在理石地面說「答案只有一個,就是香雪海。」
我低頭不語,任她欲將我剝皮的冰冷眼神在我身上游移,我早就猜到這題不是皇后所出,根本就是皇上授意而出,我原本不想綉鳳凰激怒皇后,但是祈佑卻讓我放膽綉血鳳凰激怒皇后,揭起她的痛處。有時候我真的很懷疑,他們兩是不是親母子。我更加證實宮中所傳杜皇后與袁夫人的感情如同親姐妹,根本屬於訛傳,我哪一點都看不出來杜皇後會與之情同姐妹。
「傳本宮懿旨,漠北大將軍之女蘇姚,孝謹端莊,才情洋溢,溫婉聰慧,深得本宮之心,即冊封為大亓朝太子妃,擇日大婚。」
杜莞聽見這個旨意,一張粉白嫩臉頃刻慘白,眼淚盈盈在眼眶打轉,方欲滴落。而我早就料到蘇姚很可能會被封為太子妃,只因她的父親是手握重兵的蘇景宏。
朝廷有三位手握兵權,第一位就是蘇景宏,常年征戰淮北一帶,殲滅了無數個突然崛起的小國,亦得到「漠北大將軍」稱號,他在朝廷的地位、聲望、威信首屈一指。第二位乃明貴人之子晉南王,十六歲封王那日,皇上就賜予他江南一帶兵權,他不負眾望,五年來的大小戰役全勝,成為新一位崛起的站神。第三位則是韓昭儀的親弟弟韓冥,二十歲那年打敗夏國,與之簽定二十年歸順協議,皇上大悅之下封其為「冥衣侯」,授予三十萬內禁衛軍帥印,他只是一個外人,皇上卻能如此放心將這麼重要的兵權給他,可見皇上對其信任程度之深。
這樣的形勢對皇后與太子的地位造成很大的威脅,即使她在朝廷上有親弟弟杜丞相為其支撐,沒有強大兵力做後盾依舊是她的心病,所以才有了這次的選妃之說。她不惜捨去親弟弟的女兒將蘇景宏的女兒推上太子妃之位,這樣一來,她就順利的將蘇景宏與東宮綁在一起。
「至於這個潘玉……」她思咐了一會兒「取消她所有選妃資格,即刻離開皇宮。」
回到蘭林苑我就開始收拾起自己的東西,疑惑一重重的加深,我記得亓國選妃的規矩,未被選中之女皆被收編為宮女,而皇后卻如此迫不及待的將我趕出皇宮,難道這其中有什麼原因?僅僅因為一幅綉品就能令她如此失了方寸?
「姑娘……」雲珠獃獃的站在我身後望著忙前忙后收拾的我,欲言又止。
「怎麼了,吞吞吐吐一點不像你。」我依舊埋首於收拾東西之中,我還是想不通這些事。
「漢成王……約您去長生殿。」雲珠的聲音細微到顫抖,我身體一僵,深深的望了她一眼,什麼都明白了,沒再說其他的話,徒步出門欲前王長生殿,卻發現我的手被一雙冰涼的手握住。
「姑娘,我不是有意騙你……」她滿臉愧疚「漢成王是奴婢的恩人……」
「我不會介意」打斷她繼續往下解釋,雖然一直都知道雲珠不是個平凡人,卻怎麼都沒想到,連她都是祈佑安插在我身邊監視我舉動的人,其實我早該想到的,納蘭祈佑一直都是這樣一個人。
憑著上次的記憶我來到長生殿宮門外,雕欄香砌,曲檻小池清切,落雲鎖,爭似幽芳,冷艷幽香奇絕。我偷偷躲在小曲橋前方一棵柳樹后朝長生殿望去,記得上次來時門外的侍衛只有四位,今日再看卻發現寥寥數十人守在外面,難道有什麼大人物來才這樣加強戒備?祈佑為何約我來此?大白天他難道不怕被人發現我與他的關係而產生懷疑嗎?
「何人竟敢在長生殿外詭詭祟祟。」
聞麝蘭之馥郁,聽環佩之鏗鏘,語氣雖凌厲,聲音卻鶯鶯動人,回首望著說話之人,年約二十六歲左右,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窈窕多容儀,婉媚巧言笑,盈盈秋水眸,姿雅態,欲語先嬌媚。
「放肆,見到韓昭儀娘娘還不行禮。」她身後一位肌膚微豐,身材合中的娟秀少女沖我喝道。
原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韓昭儀,腰如束素,齒如含貝,風華絕代,難怪能得到皇上十一年的榮寵而不衰。我跪地拜禮,卻良久得不到她的聲音喚我起來,我就只能忍著膝蓋上的酸麻依舊跪著。
「你是哪家的姑娘?」她終於開口說話了,只是依舊不管還跪在火辣辣地面上的我。
「回娘娘話,臣女潘玉,家父蘇州兩江鹽運使潘仁。」
最後,韓昭儀不僅沒為難我,竟還親自將我扶起,賞賜於我一顆人魚小明珠,在我多次推脫不下后勉強收下,直到我離開長生殿都沒見到祈佑的人影,我就知道又被他擺了一道。沒猜錯的話,他是故意約我在長生殿,目的只為讓我「巧遇」韓昭儀,納蘭祈佑,一切盡那你掌握之中,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我只能等待,真相很快就會浮出水面了吧。
乘著馬車飛奔過重重宮門,手中緊緊捏握著祈殞讓我保管著的玉佩,要離開了,他們也要選出自己的王妃了。而祈殞,看著他就像看見另一個自己,永遠都存在說不完道不盡的傷痛。
掀開綉簾一角,凝望馬車由太極殿奔出,在穿過長長宮道,直穿承天門,最後直逼鳳闕門,只要穿過那道門就真正離開了皇宮吧。馬蹄聲聲暗塵起,前方一匹白馬進入我的視線,青衣男子緊握疆繩立於馬側,衣袂飄飄。馬車離他越來越近,我對上他那對深深凝望我的複雜目光,心中一陣苦澀。
手一松,帘布覆下,將馬車內的我與外面的他完全阻隔,我不敢再看他,怕會忍不住叫停車,想衝下車對他說,我不願走。可是我有什麼資格去說這話呢?現在沒有,將來更不會有。
握住玉佩的手越來越緊,手心生疼,關節泛白,這塊玉就由我永遠代為保管吧。
出了金陵城,卻發現雲珠背著包袱在回蘇州城的必經之路等著我,她說漢成王有吩咐,要她一路與我隨行伺候保護我。還替他帶來一句話「靜候佳音!」
我相信他,不單隻是因為他是我的恩人,更因他從來都是說話算術,不打沒把握的仗,也許下次回到金陵就能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了,而我也會在蘇州城裡,與這位被你派來繼續監視控制我的雲珠,靜候佳音。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
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