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命至重
三人人影漸遠,蕭千絕方與中條五寶從一片樹林中轉出來,蕭千絕眉頭一蹙,道:「你們五個混賬,怎會落到賀臭蛇手裡?」五人面面相覷,胡老一苦著臉道:「咱們是來尋老大的。」蕭千絕冷冷地道:「梁蕭么?」五寶點頭,胡老萬憤然道:「他不講義氣,在臨安扒了咱們的褲子,把咱五個吊在樹上,大伙兒商議定了,下次逮著他,非得扒了他褲子,吊他一回不可。」胡老千道:「是極是極,更有甚者,後來聽說他墜江死了,害得他們四個大哭一場……」其他四人怒道:「放屁放屁,誰哭了?」胡老千千咳一聲,道:「當然不是我胡老千了,前幾日,聽說老大在百丈坪被人圍攻,咱們就來幫他。」其他四人同聲怒道:「不對,是來吊他。」胡老千笑道:「是極是極。哪知沒碰上老大,卻遇上賀臭蛇跟老太婆,賀臭蛇與咱們早有梁子,動起手來,嘿嘿,後來么,嘿嘿……就是那般了。」
蕭千絕揮袖道:「好,你們該尋誰便尋誰去,滾吧。」五人對視一眼,不敢違拗,拔腿便走。蕭千絕瞧著曉霜三人的背影,心道:「老夫平生除了家師與耶律楚材,從未受人恩惠,而今一日之間,得小和尚相助在先,女娃兒解毒在後,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這兩個小娃兒本事雖然不弱,但心慈手軟,怎敵得過這世間險惡,老夫須得隨在他們身後,暗中護持。」他生平最重恩怨,仇者睚毗必償,恩者湧泉相報,主意一定,邁開步子,遠遠躡在三人之後。
卻說精絕騎兵殺至紅日平西,方才回師,此戰精絕人僥倖獲勝,但也損兵折將,死傷過半,雖是凱旋,人人臉上卻殊無喜色。風憐隨留守族人迎上來,強要做出笑臉,但終於忍耐不住,撲進鐵哲懷裡痛哭起來。
歐倫依下令收殮族人遺骸,就地安葬。族人們在山谷中掘出一個個劍形淺坑,將族人屍身擺成劍形,額頭貼上草葉剪成的小劍,放置坑中,向著昆崙山的方向掩埋。梁蕭暗奇,問道:「這安葬之禮有何含義?」風憐道:「精絕族以劍為神,死後也嚮往與神劍為伴。」梁蕭猛然想起,精絕的帳篷、盔甲上均刻有劍形標記,不由生疑,問道:「但為何精絕人都是用刀,卻無人用劍。」風憐道:「劍為神明,只有一把,但爺爺說,精絕族中沒有配使它的人。」梁蕭本想問神劍何在,但覺是別族隱私,只得按捺不語。
忽見一名老者抱著一副盔甲走上來,顫聲道:「西崑崙,這副盔甲是我親手鍛造的,送給我的兒子阿古,只要是鐵甲覆蓋的地方,最鋒利的長矛也無法刺穿,可是……可是蒙古人卻射中了他的眼睛……」說到此處,老淚縱橫,將盔甲推到梁蕭懷裡,道,「我把它送給你,願劍神佑你平安。」梁蕭無奈收下,其他人陸續過來,送上馬刀,長矛,均是死者遺物,梁蕭只得一一收下,放在身旁,須臾積了一堆,正自凄然,忽聽遠處傳來小孩柔嫩的哭聲,轉眼望去,只見一個小女孩孤零零站在山坡上,張著嘴哭泣。風憐落淚道:「她的爹爹戰死了,媽媽也中箭去了。」梁蕭默然半晌,爬上山坡,想摘一朵花兒給她戴上,哪知草木狼藉,竟找不到一朵完好的野花,只好摘下一根草莖,隨手編了一匹小馬,遞給女孩,小女孩呆了呆,撲進梁蕭懷裡,嚎陶大哭,梁蕭心如刀割,仰望滿天星斗,尋思:「人與人為何總是自相殘殺,難道天下之大,便沒有消弭戰爭的法子么?」他百思難解,心中越發痛苦。
歐倫依與鐵哲商議已定,召集眾人,道:「我們打敗了花斑豹,海都必然不會甘心,他有鐵騎十萬,我們無力抵禦,只能明日前往劍谷。」眾人自去收拾,次日告別親人墳家,牽羊趕牛,向西北而行,梁蕭與鐵哲率軍斷後。鐵哲沉默少言,梁蕭心有所想,也無話語,是故路上頗為沉悶。
走了二十餘日,也不知穿過多少山谷,翻過多少山樑,這一日,忽見遠處一座白塔直指雲天,精絕人不分老幼,齊聲歡呼道:「劍塔,劍塔。」歐倫依遙望白塔,感慨道:「一百年啦,沒想到我們還是回來了。」
轉過山坳,只見一條鐵索大橋懸在千尺斷崖上,橋北是一條峽谷,中有河水洶湧流出,抵達斷崖處,化瀑落下,發出轟然巨響。眾人紛紛下馬,牽馬步行,鐵索銹跡斑斑,卻堅固依然,人馬行於其上,也無甚晃動,足見當年造橋的大匠頗費心力。穿過峽谷,只見一個巨谷橫亘眼前,四面青峰碧嶂,高低參差,流瀑紛落,在谷心匯成湖泊。梁蕭瞧得神逸思飛:「人道『千峰競秀,萬壑爭流』,用在此地,方才貼切。」
精絕人在湖邊草地上搭建帳篷,安頓下來。只因抵達安全之地,眾人分外高興,是夜大開盛會,男女老幼來到白塔之下,燃起篝火,載歌載舞。梁蕭推脫不過,被風憐拉去喝酒,只聽諸般樂器吹打一陣,場中一靜,梁蕭側目瞧去。卻見鐵哲滿臉嚴肅,越眾而出。眾人一呆,歡呼起來。風憐擰住梁蕭,喜道:「阿爹要唱歌呢!阿媽去世后,他從沒唱過。」
鐵哲立在場心,高大身軀映襯白塔,仰望星空,放開嗓子唱了起來,聲如雄鷹在空中盤旋,高揚低飛,撼人心魄,梁蕭不覺贊道:「好嗓子。」
鐵哲所唱曲子雄渾高昂,充滿穆穆敬意,似在稱頌某人,精絕人神色肅穆,不少人壓低聲音,隨他哼唱。鐵哲所唱是精絕古曲,言辭佶曲,梁蕭渾不。明白,只聽鐵哲唱到「崑崙」二字,歌聲一揚,衝天而起。眾人目光刷地向梁蕭投來,梁蕭一時愕然,忽見鐵哲沖這方微微欠身,復又退人人群。精絕人齊聲歡呼,樂器重又響起來,曲調活潑流麗,明快動人。風憐忽地起身,步入場中,眾人鼓掌歡笑。
風憐嫣然而笑,纖腰一擰,足尖點地應節起舞,左旋右轉,急蹴環行,舞至急處,幾乎足不點地,端地似飛蓬翩轉,回雪飄蕩,奔輪不及,旋風猶遲。瞧得眾人眼花繚亂,一迭價喝起彩來。梁蕭瞧得舒服,忖道:「這該是我媽曾說過的『胡旋舞』了,千周萬匝,旋之不已,果然名不虛傳。」但這一想起母親,又不覺興緻盡消,嘆了口氣,將碗中酒一飲而盡,正要抽身離開,忽見風憐一陣風舞了過來,眸中水光瑩瑩,拉住他的衣袖。梁蕭一怔,場上忽地靜了下來,人人盯著二人,神色頗是怪異。風憐俏臉通紅,酥胸微微起伏,咬了咬唇,低聲道:「你呆著作什麼?與我跳呀!」
梁蕭本欲推辭,但見她目光切切,又不忍拂逆她意,只得隨著踏出,人群中稀稀落落響起三兩聲歡呼,但瞬間又低了下去、梁蕭但覺氣氛有異,猝然止步。忽見捷蘇鋼牙緊咬,騰地站起。風憐一咬牙,催促梁蕭道:「快呀。」此時梁蕭已覺出不妥,猶豫間,忽聽捷蘇叫道:「慢著!」手提兩柄馬刀,大步走來,嗆啷一聲,將其中一柄擲於梁蕭腳下,朗聲道:「西崑崙,我向你挑戰!」一時間,眾皆嘩然。
原來,精絕族有擇郎之俗,女子邀男子共舞胡旋,男子若是答應,一曲舞罷,便可擇地幽會,結為夫婦。梁蕭猜到幾分,微微皺眉。只聽風憐叱道:「捷蘇,花斑豹號稱昆崙山下第一勇士,也挨不住西崑崙一矛,你打得過他嗎?」捷蘇咬了咬牙,慘笑道:「沒了你,我寧願死在他的刀下。」場中人人屏息,死寂一片,只有湖上風來,呼呼作響。歐倫依也不覺站起身來,但是捷蘇身為戰士,依精絕風俗,戰士挑戰,不得阻攔,歐倫依有心無力,露出焦灼神色。眾人盡知梁蕭驍勇無敵,捷蘇刀法雖強,相較之下,卻也相差太遠。風憐見捷蘇如此固執,蓮足一頓,氣得眼中流出淚來。
梁蕭默然片刻,俯下身子,緩緩拾起馬刀。一時間,眾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風憐秀眉微顫,欲言又止。捷蘇死死攥住馬刀,凝神靜氣,一對虎目直勾勾盯著梁蕭。梁蕭凝視馬刀,忽地嘆道:「你為愛人而戰,很了不起,不用比,算我敗了。」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呆住,風憐嬌軀一時僵直,目光渙散開去。梁蕭將馬刀嗖地擲人土中,轉過身子,飄然去了。
遠離人群,梁蕭攀上一處山峰,放眼眺望,夜幕下山影逶迤,他的心情也如這山勢,起伏難平。忽聽身後足音響起,梁蕭並不回頭,苦笑道:「歐倫依族長,你也來了?」歐倫依笑了笑,拋給他一個酒囊,兩人對飲片刻,歐倫依忽地唱起歌來,歌聲洪亮,正是鐵哲唱過的那首曲子。歐倫依唱罷,笑道:「西崑崙,你知這是什麼歌嗎?」梁蕭搖頭道:「聽不明白。」歐倫依一笑,說道:「用漢話說來,便是:草木青青,遠來友人,山花綻笑,明月開懷;春光過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誼,可傳萬載;白雲悠悠,只是須臾,你我情誼,千秋如恆;草木青青,遠來佳賓,心如金玉,振振有聲,佳人綻笑,少年開懷,友人是誰,說與你聽,西方巍巍,大哉崑崙!」他這番話朗聲道來,字正腔圓。梁蕭嘆道:「原來族長早巳猜到了?」歐倫依拍手笑道:「你是漢人吧。」梁蕭道:「也不盡然。」歐倫依皺眉道:「還是不對么?」梁蕭飲一口酒,笑道:「是蒙是漢,管他作甚,只要把我當作友人,那便夠了。」
歐倫依笑道:「聽你這麼一說,老夫倒顯矯情了。」頓了一頓,嘆道:「西崑崙,你為何不與捷蘇交手,不戰認輸,這在精絕,可是極大的恥辱。」梁蕭揚眉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歐倫依嘆道:「話是如此,只委屈了風憐那孩子,我瞧得出來,她是真心愛你。」梁蕭擺手嘆道:「我心有所屬,不能誤她。」二人都是磊落之輩,寥寥數語,便知對方心意,歐倫依長長一嘆,再不多言。
二人對著山風,默默喝了陣酒,歐倫依忽道:「西崑崙,老夫想好了,要為你鑄一把劍。」梁蕭一征,想起風憐說過的話,忙道:「萬不敢當!」歐倫依笑道:「你當得起,比起窮儒公羊羽,恐怕你更當得起些。」
梁蕭奇道:「族長認識公羊先生。」歐倫依莞爾道:「你果然與他有些關聯,嗯,想起來,中土頂尖兒的人物就那麼幾位,尋常者也調教不出你這等高手。想老夫鑄劍半生,鑄劍六柄,鑄一劍,斷一劍,而今也只剩一柄『青螭』,便在公羊羽手裡。」
梁蕭驚道:「鑄一劍,斷一劍,難道您……」歐倫依不待他說完,截口笑道:「倫依二字,在精絕古語中作『神龍』解,我當年行走中土,仰慕先賢歐冶子,妄號歐龍子。」梁蕭肅然起身道:「晚輩早有所聞,歐前輩鑄劍之術,名動中土,無雙無對。」歐龍子笑道:「便不與你謙遜了,我自認第二,諒也無人敢認第一。只不過,這二十年來,我再未鑄過一劍,或許技藝已荒疏了。」梁蕭道:「這是為何?莫非『青螭』已是劍中極致,無法逾越?」
歐龍子搖頭道:「非也,若無劍主,鑄出神劍也是枉然。劍為有靈之物,人鑄劍,劍亦擇人,無劍之神氣,豈能駕馭我精絕族的神劍?」他望著梁蕭,微笑道,「你身上劍氣濃烈,我倒是瞧得出來。」梁蕭被他盯得身上大不自在。忽聽歐龍子哈哈一笑,拍地而起,朗朗笑道:「沒料到,哈哈,沒料到,我歐龍子垂垂暮年,還能遇上配使『天罰劍』的人傑。」梁蕭奇道:「天罰劍?」歐龍子道:「不錯,天罰天罰,代天行罰,世上惡人無數,殺之不盡,須以惡人頸血,祭我利劍神鋒。」
梁蕭聽得心頭打了個突,卻聽歐龍子又道:「自明日起,我與鐵哲將在劍塔鑄劍,不過,精絕一族,以劍為神,新神一出,舊神當滅,你須得用這把『天罰』,斷去公羊羽的『青螭』。」梁蕭搖頭道:「望前輩三思,只恐晚輩力有未逮!」歐龍子笑道:「我這雙眼珠子不僅會相劍,更會相人,我說你成,那便不錯。」他尋到劍主,心中歡欣莫名,忽地縱聲長笑,走下山去。
梁蕭望著歐龍子背影,怔然半晌,胸中升起徹骨寒意:「我罪孽滔天,哪裡配代天行罰?刀劍造出,只為殺戮,歐前輩說我劍氣濃烈,莫非便是指我一身殺孽,兩手血腥么?」剎那間,他心中苦澀難言,對自身起了莫名厭憎,恨不能縱下山崖,一了百了,但抬頭一望,卻見明月清圓,光華溫柔亮白。他對那明月凝望片刻,驀地死念頓消,走下山去,將劍谷拋在身後,茫茫然向西方走去。
望日落處行了二十餘日,牧草漸漸稀少,商人騎駱駝,操回回語,梁蕭詢問行商,方知此地已是伊兒汗國。伊兒汗國是忽必烈之弟兀烈旭破滅哈拔斯王朝所建,幅員遼闊,東至尼泊爾,西及大馬士革。梁蕭苦行數月,抵達馬拉加,時值大雨,白雨粗似牛筋,刷刷瀉落,街上沒一個行人。梁蕭渾身濕漉,腳下泥水嘩啦作響,乍一抬眼,極遠處高塔渾圓及天,依稀在雨中聳立。
梁蕭叩開塔門,通告姓名。門衛見他衣衫破敗,大為狐疑,嘀咕了兩句,關上門去。過得一陣,正當梁蕭不耐之時,忽聽腳步聲響,大門轟然大開,蘭婭披著一襲紗衣奔了出來,眼裡滿是驚喜。梁蕭看著她,想笑一笑,但心口發堵,怎麼也笑不出來。對視許久,蘭婭眉眼泛紅,走進雨里,澀聲道:「你如今才來么?」梁蕭聽出責備之意,不覺一楞,忽聽蘭婭哭出聲來:「老師去世啦,他已經死啦。」話音方落,天上雷霆驟發,震耳欲聾,烏雲翻滾,大雨如注,從二人頭頂傾落,梁蕭望著蘭婭,一腔熱情也隨這瓢潑大雨,一點一滴地逝去。
蘭婭哭得有氣沒力,始抬起頭來,忽見梁蕭臉色蒼白,摸摸他手,但覺冷如寒冰,心頭一慌,抹淚道:「你……你怎麼了?」梁蕭搖了搖頭,猛然間一陣天旋地轉,兩眼發黑,再無知覺。也不知過了多久,梁蕭自黑甜中醒來,彷彿置身洪爐,燒得渾身難受,雙眼腫脹,無法掙開,偶爾覺出一片的涼意沁在身上,耳邊人聲低小,似乎說什麼「冰塊」之語。他掙扎片刻,清醒了些,當即運氣走了兩個大周天,一時汗出如漿,不消片時,身體漸漸冷卻下來,但覺有人按著自己心口,睜眼一瞧,卻見身邊坐了一個金髮如瀑的美貌少女,一手按著自己胸膛,笑眯眯地看著自己,梁蕭心頭一動,低眉瞧去,大驚失色,敢情他身無片縷,躺在一張綉榻之上。梁蕭慌忙捂住下身,掙了起來。那少女見他突然掙起,也嚇了一跳,繼而喜道:「你到底醒了?」
梁蕭窘道:「怎麼會這樣?」少女笑道:「你生病啦,渾身比火還燙,幸虧蘭婭大人從大汗那裡討來冰塊,敷在你身上,才略略好些。」梁蕭若有所悟,這些日子他自恃內功深湛,餐風飲露,眠沙卧雪,從不顧惜身子,但這寒暑天成,終非人力所能抗拒,況且他內心抑鬱,邪氣自然趁虛而人了。沉吟片刻,梁蕭問道:「蘭婭呢?」少女笑道:「蘭婭大人守了你三天三夜,困得極了,讓我替她一會兒。」她忽地詭秘一笑,「要不,我去叫醒她。」梁蕭慌道:「我這模樣,怎好讓他瞧見?」少女笑道:「這有什麼,這三天我們天天瞧的!」梁蕭臉上便似罩了一塊紅布,窘了半晌,才低聲道:「這位妹子,我一身臭汗的,有地方洗澡嗎?」少女笑道:「有呀,浴室在樓下。」梁蕭道:「你把衣服與我,我自去洗來。」少女笑道:「你的衣服呀,又臟又臭,早就扔啦。」梁蕭無奈,只得道:「你拿幾件男子衣服敷衍敷衍吧。」少女笑道:「這是女人住的地方,哪有男人衣服。」
梁蕭大病初癒,腦子難免有些糊塗,無奈之餘,只得扯了一塊地毯,裹住下身。那少女一邊帶路,一邊卿唧咯咯笑個不停。一時間,只瞧見走廊兩側探出許多頭來,馬加拉天文台是伊兒汗國賢哲聚居之地,此時出門觀看的都是聲名遠著的學者,瞧見梁蕭,盡皆莞爾,有人笑道:「安吉爾,你這個小魔鬼,又在捉弄人啦?」梁蕭方知自己竟被這少女誑了,不覺羞怒交進,恨不得地板裂開,一頭鑽將進去,但此刻已是進退兩難,只得在眾目睽睽之中,硬了頭皮往下走。好容易挨到浴室,少女才回頭笑道:「要不要我服侍你洗澡?」梁蕭忙道:「決然不用,姑娘請自便。」那少女嘻嘻一笑,徑自去了。
梁蕭胡亂洗了一回,略事振作,想起方才情形,真有些哭笑不得。不一陣,有侍從送來衣衫,梁蕭穿上,一出浴室。便見金髮少女站在門前,笑道:「蘭婭大人在房中等你。」梁蕭按捺住怒氣,道:「相煩姑娘帶路。」少女歪頭瞧著他,嘻嘻笑道:「蘭婭大人說得對,你是好人,我這麼捉弄你,你也不生氣。」說罷一蹦一跳,走在前面,梁蕭恨得牙癢,無奈跟上。
不一時,二人到了一間廳房,地上鋪了繡花地毯,擱滿水果肉食。蘭婭靜靜坐在一隅,衣衫素凈,肌膚白嫩,眉如新月,眼光生動。她見梁蕭臉色紅潤,料已無礙,不覺莞爾道:「我的使女安吉爾是法蘭克人,被我慣壞了,就愛捉弄人,若有得罪,你可別在意。」梁蕭一愣,側目看去,只見那金髮少女從門外探出頭來,吐了吐舌頭,又縮回頭去。屋中二人對視半晌,神色頗是古怪,蘭婭終於忍耐不住,噗哧笑出聲來,梁蕭想到方才情形,心想自己允稱古靈精怪,慣於作弄他人,今日卻在一個異族小姑娘手底栽了筋斗,想來也覺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年餘光景,他幾乎從未開懷笑過,此時一笑,胸中積下的悶氣倒也去了大半,嗅得烤肉香味,頓覺飢上來,綽起一把小銀彎。刀,割開烤得焦爛的羊腿,狼吞虎咽。
蘭婭瞧他吃得貪婪,不知為何,眼中莫名酸楚,身子前傾,輕聲道:「你走來的么?」梁蕭點了點頭。蘭婭嘆道:「幹麼那樣苛待自己,嗯,阿雪呢,怎麼沒見她來?」梁蕭手中彎刀一頓,緩緩道:「她過世啦!」蘭婭檀口微張,秀目瞪得老大,縴手捏緊了膝上的袍子,廳房一時寂然,唯有安吉爾的笑聲隱約可聞,就如輕煙般裊裊散去了。
蘭婭還過神來,盯著梁蕭,半晌道:「那……你的臉呢?」梁蕭淡然道:「被仇家划的。」蘭婭見他不願多說,便岔開話道:「不管怎樣,你來了,就很好!老師臨去時,留下了一道題,你若有興緻,不妨一解。」
梁蕭自負算學一道,除了納速拉丁,天下再無抗手,怎奈遲了一步,這位大智者早已去世,心中沮喪自不消說,聽得這話,亦驚亦喜,起身問道:「什麼題?」蘭婭瞧他神態急切,不覺笑道:「你還是烈火般的性子,一點便著,罷了,隨我來吧。」此時天色向晚,通天塔中甚是晦暗,蘭婭掌起如豆燈火,領著梁蕭沿圓梯爬了兩層,進人一間寬大圓廳,蘭婭將壁燈逐一點燃,房中明白如晝,向壁處架設一座天平,高及一人,左方擱一塊大石,以致天平左傾。天平本是回回星學者煉金時所用器械,但如此巨大者,十分鮮見。天平后兩扇石門斑斑駁駁,閉合嚴密,上面刻了一行迴文。蘭婭遙指迴文道:「這便是題目了。」
梁蕭低聲念道:「天平左邊有大石一方,鐫刻生命之痕,勿得移動;房中砝碼,挑選一塊,置於右方托盤,務使左右均衡。」梁蕭本以為納速拉丁一代智者,出題相難,勢必為高明算題,哪知竟是如此題目,一時望著石壁,愣在當場。
卻聽蘭婭肅然道:「梁蕭,這是一道鎖鑰之題,你若能令天平均衡,後方的石門自會打開。」梁蕭道:「打開石門作什麼?」蘭婭反問道:「那麼你來馬拉加,又是為什麼呢?」梁蕭搖頭道:「我要向西方的智者挑戰,但納速拉丁已經不在人間了。」蘭婭垂首半晌,抬起頭,眉眼微微泛紅,嘆道:「既然如此,你更須解開此題。只不過,砝碼選錯一次,你便輸了。」梁蕭見她言語神態古古怪怪,心中大為詫異:「納速拉丁已死,還能向誰討教學問?」躊躇間舉步上前,但見那方大石削痕猶新,刻有一行回迴文字:「我之生命。」
牆角擺放各種砝碼,大小百枚,質料卻無一相似,除了金、銀、銅、鐵、錫,還有諸般合金,木材陶瓷。每塊大石都刻有迴文,或是「國家」,或是「族類」,或是『財富』,或是『勝利』,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梁蕭正看得入神,忽聽蘭婭道:「你看!」梁蕭回頭一瞧,卻見她掌心不知何時多了一盞玻璃沙漏,蘭婭將沙漏轉過,眼裡露出頑皮神氣,笑道:「而今起始計時,若不能在沙漏盡時得出答案,也算你輸。」
梁蕭心思敏捷,若論運籌方圓,窮天極地,彈指立就,不在話下。怎料此時納速拉丁不論算術,卻留下這麼一個沒頭沒腦的怪題;更有甚者,解答還需計時?當真豈有此理。梁蕭微感氣惱,但瞧沙粒瀉得飛快,又不敢怠慢,竭力摒除雜念,自忖道:「砝碼所刻迴文莫不是迷魂陣,砝碼分量才是關鍵。但眼下砝碼眾多,質料各異,這一盞沙漏時光,如何稱得出分量?」恍然間,他明白此題厲害之處,額頭不禁滲出冷汗來,但他素來倔拗,若非道末途窮,絕不率爾認輸,當下蹲下身子,在砝碼中反覆揀選,揣摩分量。
沙漏一瀉如注,轉瞬逝去大半。梁蕭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煩亂,拋下手中一枚白玉砝碼,站起身來,抱肘沉思,但覺如此揀選,等到沙漏瀉盡,也難尋出合適砝碼,這場鬥智,自己必輸無疑。不禁嘆了口氣,回望蘭婭,欲要認輸,但見她大張美目,微啟朱唇,神色既似期盼,又似嘆息。梁蕭低頭嘆了口氣,正要開口,心中一個念頭忽地閃過,不覺渾身陡震,抬頭瞧著蘭婭。蘭婭見他目露奇光,神色大異,心頭一怯,不禁倒退一步,忽然間,梁蕭走了過來,蘭婭只覺身子一輕,已被他摟在懷裡。
蘭婭驚道:「你做什麼?」欲要掙扎,但與這男子胸膛一碰,便覺耳熱心跳,四肢綿軟,再也使不出半分氣力,手中沙漏落在地上,跌成碎片。梁蕭抱起蘭婭,大步走到天平前,將她放人托盤裡,天平傾轉過來,左右持平。剎那間,只聽格得一聲,兩扇石門嘎吱嘎吱敞了開來。
梁蕭瞧著門洞,嘆道:「原來如此!」蘭婭奇道:「梁蕭,你怎麼猜得出來?老師說,你一定猜不出來?」梁蕭嘆道:「他說得或許不假。換作兩年之前,我決計猜不出來。不過,適才我在砝碼中揀選,瞧得上面刻有許多字跡,但唯獨少了一樣。那便是生命。」蘭婭道:「但那已刻在石塊上了。」
梁蕭搖頭道:「中土有句話,叫做:」人命關天『,家國易亡,財富易逝,一代王者也會成為家中枯骨,唯有人口滋繁,永無窮盡。「說到這裡,他露出凝重之色,」也唯有人的生命,才配與人的生命匹敵,這裡除卻我,便是你了……「蘭婭連連點頭。梁蕭說到此處,若有所思,又道:」或許,尊師想說:倘使人們明白生命相若之理,彼此珍惜,世上便將再無仇怨,永無戰爭。「蘭婭點頭嘆道:」你說得對極啦。「她略略欠身,手指石門道:」裡面是安拉永恆的寶庫,匯聚了先哲們的智慧。「梁蕭定睛望去,隱見得其中擺放了一排排書架,羊皮卷的氣息飄來,令人心怡。
蘭婭眼中有敬畏之色,肅然道:「老師說過,唯有尊重生命的人,才配學習它們。梁蕭,你解開了鎖鑰之題,不妨進去瞧瞧,挑戰先哲,解答他們的難題。」梁蕭內心一陣恍然,驀然嘆道:「蘭婭,尊師不但學問出眾,抑且胸襟過人,梁蕭與他緣吝一面,可謂遺憾終生。」蘭婭微微苦笑,道:「這也是他臨終前的明悟,可惜晚了些。」梁蕭心道:「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惜,天下間卻沒有幾個人能夠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抬眼望著黑黝黝的門洞,不覺痴了。
梁蕭在馬加拉住了下來。他研讀先哲遺著,東西之學,豁然貫通。蘭婭得見梁蕭,心意已足,朝夕看顧,不忍相離。有時入夜,梁蕭登上塔頂,瞧罷天上星斗,便向東方眺望,一望便是一夜,直到啟明星起,明月西墜,方才帶著一身露水,黯然回屋。蘭婭心中奇怪,卻又不好開口詢問。
通天塔中日月短促,三年時間一晃即過。這一日,晨曦初露,蘭婭照例捧了早點,推開石門,驚覺屋內書卷整齊,卻無半個人影,遙見石壁上刻了數行漢字,字字人石半寸:「光陰寸箭,一發三載。吾性拙駑,窮先人之智,兀自耿耿,落魄西去,以求解脫。朝夕得君眷顧,惶惶然無以為報。人生聚散,譬如朝露,灑淚而別,莫如悄歸。梁蕭再三頓首,不知所言。」
字跡跳脫,正是梁蕭手跡,蘭婭怔征瞧了半晌,手一松,那張瓷盤隨著那顆心兒,在地上跌成粉碎。梁蕭轉道南行,走了月余,遙見大海,對面海島上一座燈塔高人云端,但累經戰火,早已破敗不堪。梁蕭憑海臨風,望塔興嘆,生出興廢難知之感。那燈塔殘破,不耐細看,梁蕭復又渡海向南,幾日後,漸漸深人戈壁,只見許多尖頂石塔矗立沙海之中,四面凄風慘慘,猶如鬼哭。梁蕭揀了一塊沙石,取刀刻成一尊人像,卻是一個圓臉細眉女子,他痴痴凝視許久,將石像置放塔前,任憑風吹流沙,將其慢慢湮埋,幽藍的月光,在他身後拖出細長的影子,襯著永恆宏大的尖塔,不勝伶仃。
在埃及住了數月,梁蕭乘船出海,到得羅得斯島附近,不知是哪兩國的艦隊正在鏖戰。此處海面與中土不同,平靜少風,千餘戰船百槳起落,彷彿一條條巨大的蟲豸,在紫色鏡面上蜿蜒爬行。商船為避戰火,在島上歇了幾日,待得戰事平息,又才重新起航。
次日傍晚,梁蕭終於抵達雅典郊外,他登上一處矮崗,眺望衛城,卻見那裡只餘一片廢墟,折斷的大理石柱似一個個戰死的漢子,頹倒在荒涼的山坡上。落日如一團火球,正向西方沉去,山崗下的牧童哼哼有聲,抽打著晚歸的牛犢,一個吟遊者則抱著唯吟我,縱情彈唱。梁蕭聆聽良久,直待再也聽不見歌聲,一陣失落湧上心頭,不覺長長嘆了口氣,一振青衫,向著更遠的西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