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迷走軌跡
1
12月8日《晨報》的頭版頭條刊登了與太平洋戰爭開戰五十周年有關的報道,據說在夏威夷規模盛大地舉行了「回憶珍珠港」活動,發表聲明譴責經濟戰爭中的日本的侵略行徑。
「這種消息真叫人不愉快呀!」
淺見獨自坐在桌前一邊吃著遲吃的早餐一邊攤著報紙翻閱的時候,剛好通過那裡的雪江瞧了一眼標題,說道。
「那場戰爭不好,這我承認,但這也太糾纏不休了,究竟打算繼續到什麼時候呢?說侵略侵略的,自己過去不也是東也侵略西也侵略嗎!」
「啊……」
淺見猶如自己被訓斥似地縮著脖子,讓母親帶刺兒的聲音過去。
「那就是越南戰爭啦、這以前的殖民地政策啦,你是說這些事吧?」
「那也有,但我是在說更以前的事。」
「你說的以前是……」
淺見擺弄著頭腦中的貧乏的知識,但怎麼也想不起美國的「侵略」來。
「總之,從西班牙和英國來到美洲大陸,這不是最大的侵略嗎?是吧?趕走了一直在那裡和平、悠閑地生活的印第安人……」
「啊,可不是……」
淺見半呆半佩服地說道。按雪江的說法,不用說蘇聯進攻阿富汗、英國對中國發動的鴉片戰爭,連成吉思汗稱霸世界,甚至是亞歷山大皇帝、十字軍的是非曲直都應該議論一番。即使不追溯到那個年代,日本也確實可說是最後抓了一堆糞屎似的。日本的「侵略」作為歷史上的事件,究竟還要多少年才會免罪呢?
對於淺見這樣不知道戰爭的一代人和比他們更后出生的人來說,因為祖先發動的戰爭的罪名而必須永遠低聲下氣的話,怎能受的了呢!
當然,這樣被促使反省也許是必要的。要不,什麼時候那些「不甘失敗的傢伙」就會抬頭。恰好在這個時候,在中東海灣戰爭以後突然高漲的自衛隊海外派兵、聯合國維持和平活動問題上,日本政府——特別是就任后不久的田坂首相什麼事情都態度強硬,說什麼:「一定要在本屆會期中通過法案……」
在排列著一串這種相關報道的下面,佔三欄的標題「加部議員參與了嗎?——福島的開發涉嫌營私舞弊」的黑體字映入了眼帘。
這是一條如下內容的報道:擔任政府執政黨且是首相左右的田坂派的事務長、原環境廳長官加部總次郎有從在福島縣內進行娛樂設施開發事業的勢和集團收受巨額捐款之嫌。雖然不清楚這和平崎所說的日洋機械設備公司的高爾夫球場開發是否有關,但淺見吃了一驚。
這條消息好像是《Y》報的特快消息,但相比之下所佔版面太小,寫法也缺少動人心弦的力量,總覺得它猶豫不決,淺見都想猜測:可能因為是現總理總裁派系,故而留情了。電視新聞中也報道了這一問題,但極其簡單,只是停留在用圓圈吞棗地理解對方談話似的口氣加以介紹的程度,說:「加部議員的事務所說與勢和集團沒有任何關係。」
估計午餐時間已經結束,淺見給翠的公司打了一個電話。
「哎呀,是淺見呀。」
翠發出了驚喜的聲音。那明朗的聲音使人不覺得是父親被害事件的遺屬。
「上次說的見一下你父親公司的人的事,那以後怎麼樣了?」
淺見裝作一副聽起來有點處理公務一般的口氣,說道。
「啊,正想給您打電話說這件事呢。跟我父親同期進公司的叫岡崎的說可以見您,定在這個星期天來我家。」
「啊,你說岡崎,如果我沒有記錯,是你父親寫的第一封遺書中有名字的那一位吧?」
「唉,是的。那淺見你方便吧?」
當然,每天都是星期天的淺見沒有異議。說了一聲「請您在一起吃午飯那樣的時間光臨」,翠便掛斷了電話。
淺見不到11點就來到清野家,以為岡崎也來了,但一起吃午飯的客人當然只是淺見一人。
「對不起,我母親說她怎麼也要請您吃親手做的散壽司飯①,請您陪她一起吃吧。」翠一分辯,母親房子立即瞪大了眼睛,說道:「哎,說這種話。」看來,想讓淺見陪著吃飯,好像是翠自己。
淺見盡量對自己有力地揣度翠想炫耀親手做的飯菜的心情,哈哈地笑著說:「那太不好意思了。」說著說著,臉紅了起來。
「那個叫岡崎的,是個什麼樣的人?」為掩飾難為情,慌忙改變了話題。
「是個好人。」
翠立即答道,隨後徵求同意似地對房子說:「是吧?」房子也滿臉認真地點了點頭,說:「真的。」
「因公司的關係今年也給年禮的,只是岡崎和另一個人嘛。」
聽說清野家一家之主林太郎死後發生巨大變化的,是送來的年禮數量顯著減少。雖然是翠半開玩笑說的,但這確實是有說服力的理由。
「我重新認識到我父親在公司里還是很了不起的啊!」
過去甚至有過這樣的時候:每年中元節②和歲末送來的禮品用壁櫥里放不下來形容才是最貼切不過的。有部下、朋友、親戚送來的,但絕大多數是同業者送來的——
①在用糖和醋等調料調好的大米飯上撒上青菜、魚、炒雞蛋絲、紫菜等的一種飯食。
②陰曆7月15日。
「我母親盡發牢騷,說:收下可以,但還禮可夠受的!」
「是還禮嗎?」
「唉,一定還。」房子有點自豪地說道,「特別是對同業者送來的,我丈夫說從禮節上要那樣做。不過,我們家是職員,所以只能還一半的東西。因為這個,好不容易拿到的獎金,也一下子空了。情不自禁地想發牢騷,我想你也會理解吧。」
「唉。」
「我說了,要是這樣,乾脆收下的東西原封不動還了不就行了。淺見你也這樣想吧?」翠一本正經地說著。
「唉。」
「不過,這樣的話,就要傷人了。」
房子像是教誨年輕人似地說道。
「是啊,處世真難啊!」
翠像是通情達理似地說道。
「啊,可不是。」
淺見也很是佩服。看來,清野林太郎的清廉潔白的生活態度都滲透到了他的家庭里。
淺見家也相似。哥哥陽一郎處有相當多的歲末年禮送來,嫂嫂認真地一一將其記錄下來,對不該拿的東西,鄭重其事地添上感謝信退回去。
好像是一個從政治家到和尚都腐敗透頂的社會,但其中也生存著這樣的人,還不該捨棄它——
淺見一面回想起勢和集團和加部議員同流合污的謠傳,一面這樣想道。
岡崎英二在約定的下午整3點來了。聽他說是從J了(日本國有鐵路)的蕨站走來的,大家都吃了一驚。如果是從蕨站,恐怕起碼有四公里。
「沒什麼,在車站前吃了碗麵條嘛,剛好是幫助消化的距離。」
岡崎晒黑的臉上鬍子拉碴的,難為情地笑道。臉晒黑不是因為打高爾夫,而是因為登山和長跑。一兒一女的父親,登山和長跑是他的愛好,是個現時很少見的人。
岡崎的名字出現在四年前清野寫的「第一封遺書」中。他的名字在清野叫房子和翠今後依靠的同期進公司的五人中第一個出現。提升的速度比清野慢得多,但好像是那類不拘泥於這種事情的人。
大概是和清野十分投緣的緣故,在清野當中東支社長的時候,岡崎主動提出,作為副支社長隻身赴任。在總社新設綜合開發部,清野被叫回就任部長時,岡崎被任命為副部長兼計劃科長。
與從中東工作時代起一直蓄著的鼻下的鬍鬚、曬得黑黑的看上去一副男性的容貌不相稱的是,平時總是低著頭,用輕得都快聽不到的聲音小聲說話。
可是,在為清野守夜時,他卻鬍子拉碴,哇哇地大聲哭了起來。在場的許多人驚呆了,不知如何是好。接觸到敬仰父親的部下的真情,翠也又一次從心底里流出了眼淚。
當淺見說他想向公司的人打聽一下時,翠立即想起了岡崎。她心想:如若是岡崎,關於父親的死或許會想到些什麼的。
打電話去委託,岡崎也愉快地接受了,並周到地說:「從鄉下送來了年糕,正想給你們寄去呢。」結果真的拿來了年糕作為禮物。
房子在點心裡放進這年糕,做了年糕小豆湯。淺見酒不太能喝,但岡崎比他更不能喝。
翠不停地笑,說:「一個大男子漢吃年糕小豆湯,這光景實在幽默!」
「前些時候拜讀了你淺見的文章。」岡崎在聊了一陣子以後,坐端正進入了正題,「那裡面寫著的揭開偽裝自殺之謎的部分我很佩服。事前問了一下這位千金,您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名偵探。不,說實在的,聽到清野部長自殺的時候,我也覺得有什麼差錯兒。」
岡崎在「事件」發生后立即趕到當地時也說了同樣的話,但當時房子和翠像對待一般的寒暄似地沒有把它當作一回事,因為誰都會說一些這是「難以置信的事」啦、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啦等等的話來安慰遺屬的。
「我也是真的那樣想的。」
一聽岡崎再一次這樣強調的話,翠很是心酸,這話就好像是在責備自己的輕率似的。本該更加盡心認認真真聽的。
「您當時覺得有差錯的理由是什麼?」淺見問道,「不是單純地覺得不會是自殺,而是有什麼絕對的根據吧?」
「是的……」
岡崎點了點頭,但半天接不上話來。顯然是在猶豫該說還是不該說。
「好像在福島縣的開發問題上,這個那個的他挺煩惱的……」
淺見用若無其事的口吻試探一般地說道。
「嚯,這您也知道啊!」
岡崎睜開小眼睛,凝視著這位初次見面的現場採訪記者。
「唉。因為與這個問題牽連在一起,都寫下遺書了嘛。」
「啊?那遺書里寫著這件事咯?」
吃驚的不光是岡崎,連房子和翠也都用責難一般的目光瞪著淺見的嘴,似乎在想:淺見究竟要說出什麼來呢?
「當然,我並沒有看到,但我想一定寫著。」淺見幾乎斷定似地說道,「說起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所謂遺書,惟一的是表達最強且是最後的意思,是一種不惜自己的死,闡明平時說不出口的或是不能隨便外傳的事情的東西。要是說出來就完了——是這麼一種最大限度的留言。裡面講的是什麼呢?考慮清野他的重禮儀的性格和信條,只有兩件事:不是家裡人的事,就是關於公司的事。特別是,清野他在三十年這一漫長歲月里忠心耿耿地為公司儘力,畢竟對公司想得很多,從這點來著,我想那遺書可能是一種吐露他對公司的萬不得已的心情的東西。」
淺見說到這兒,暫且中斷了話語。岡崎、房子和翠都點了點頭表示支持淺見的觀點。三人的目光集中在淺見的嘴上一動不動。
2
「聽說日洋機械設備公司在福島縣要建設高爾夫球場,是吧?」
淺見用不顧三個「聽眾」的期待,故意岔開話題一般的慢悠悠的口吻,說道。
「啊,這您也知道呀!」岡崎點了點頭,「正如您說的,正在推進高爾夫球場的建設計劃。」
「勢和集團正在福島開發娛樂設施,和加部議員間的關係被媒體炒作得沸沸揚揚,它和日洋機械設備公司沒有關係嗎?」
「當然……」岡崎瞧了房子遺孀一眼后,遺憾地說道,「跟那種事情可沒有關係。豈止這樣,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公司受到了連累,甚至可以說是受害者。」
「連累?」
「是的。以福島縣為中心在東北地區正在進行著的這一回的開發計劃可以說是劃時代的吧,是個龐大得不得了的巨大項目,建設高爾夫球場,只不過是其中極小的一部分而已。還並沒有正式的確定方針,但我們日洋機械設備公司設想了項目的整個規模,從很早以前起就作了準備,都到了基本計劃的藍圖也隨時可以拿出來的地步。可是,從今夏開始,勢和集團突然出現,甚至有謠傳說,他們對縣當局的負責人和當地同行業的人已經做好了工作。」
「原來是這樣。就是說,那是由於那個加部議員在作後盾,是這樣嗎?」
「這個嘛,只是在這裡跟你說,就是這麼回事吧。」
岡崎彷彿擔心隔牆有耳朵似的無意識地環視了一下周圍。
「說的那個巨大項目,比如說,是什麼樣的?」翠露出樸素的好奇心,問道。
「不僅僅是福島縣,現在東北地區和北海道各種開發也都掀起了熱潮,大概也有挽回過去比其他地區落後的那部分這一意思吧。總而言之,國家的環境整頓事業到處都在進行之中,比如說,其中有和東北道交叉的幾條高速公路。」
「啊,這麼說來,從郡山到豬苗代湖開通了一條叫磐越公路的道路,是條非常漂亮的公路,那也是個巨大項目嗎?」
「不,建設高速公路本身由道路集團管理,至少表面上很均等地讓很多企業參加。現在成問題的,是關於隨著高速公路的開通而向周邊地區展開的項目。」
「具體來說,是哪些事業呢?」
淺見問道。
「我這樣的小職員,不了解整個兒的情況,但聽說那可是一個大得不得了的計劃,要在從郡山到豬苗代湖東岸之間建設一個以大型體育娛樂設施為中心的可說是未來的都市,將來作為遷都的候補地參加競爭。」
「噢?遷都嗎?」
「哈哈哈,我想說遷都有點誇大其詞了,但誰都認為,東京的單極集中達到了極限,即使到達不了遷都程度,但遲早有必要分散中央的機能。」
「可不是嘛……但為什麼是郡山呢?」
「首先是布局條件吧。看一看地圖就知道,郡山位於連接東面的岩木市和西面的新瀉市這兩個大型地方城市的東西道路與南北貫通東北的東北道的交叉處,郡山可以說是東北地區南部的中心地吧。過去被奧羽山脈阻擋,東西間交通不便,但高速公路網一完成,郡山周邊就具備了地理條件,能在政治、經濟、文化的所有方面都成為東北的核心。」
「說的是呀。」淺見回憶起展開在磐越公路兩側的緩緩的群山,說道,「但是,如果是這麼大的規模,所要投入的資本也會很龐大吧?」
「當然會咯。初步估算,聽說以十年計劃進行的話,總額在六千億日元以上,有的說最終可能會超過一兆日元。」
「一兆……這樣的話,即使不是勢和集團也會積极參与進來了。」
「正如您說的,包括我公司在內的幾家公司很早以前就預測到了這件事,進行著研究,但勢和集團參與進來是最近的事,而且很是突然。本來勢和集團是專門從事與住宅相關的事業,對大型的土木工程,可以說幾乎沒有經驗。儘管如此,它卻硬是參與到競爭中來了,連外行人都認為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內幕。」
「這內幕是?」
「是土地呀。勢和集團從很早起就左一片右一片地收購了奇怪的土地。」
「你說的奇怪的土地是?」
「荒山裡的無法處理的土地啦,連熊都不棲身的那種山谷啦,等等。」
「這種土地用來做什麼呢?」
「令人吃驚的是,那山林在短短的一年間漲了近十倍,發現它和高速公路的路線完全一致。特別是高速公路的出入口處啦,位於新設從一般道路通向高速公路的引路的路線等等,做得很露骨了。比這更不能容忍的是,那片預定展開剛才所說的大型項目的豬苗代東側的山林,除了國有林以外幾乎都收入了囊中。」
「那就是說,它是事前竊取到了高速公路的線路計劃和開發計劃咯?」
「是那麼回事。那路線內定下來,剛好是加部議員當環境廳長官的時期,而且其中一部分改變了估計已經決定了的路線。」
「這事真叫人吃驚呀!」
「豈止是吃驚,這樣下去,那個大型項目也有可能被勢和集團操縱。不,已經十分可能啦!那樣的話,日洋機械設備公司踏踏實實的努力就會完全徒勞無益了。」
岡崎顫動著鬍子,露出了滿腔的氣憤。
「這項工作清野他也參與了嗎?」
「唉。公司內設立了一個特別項目組,清野部長雖然不是成員,但作為觀察員參加會議了。」
「可這種事情,我什麼也沒有從我父親那裡聽到過。」
「是吧,因為部長他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啊。再說,這個項目好像是絕密的,連我們也最近才知道有這麼一件事。」
「那就是說,即使開發計劃被勢和集團奪走了,清野他用不著負那個責任,是吧?」
淺見心想:必須事先向房子和翠強調這一點,否則她們可能會猜疑清野的死因與項目以蕭條而告終有關。
「部長當然沒有任何責任咯,而且,雖說勢和集團硬是參與進來了,但整個事業的接受訂貨還並沒有定嘛。」
岡崎也領會了淺見的意思,斬釘截鐵地說道。
離開清野家后,淺見決定送一送住在所澤郊外的岡崎。岡崎謝絕了,但淺見硬是勸他上了車,還說因為那是必經的路。
當然,從鳩之谷回坐落著淺見家的北區,所澤就根本不在那個方向上。淺見是想送岡崎時順便問問在清野家的母女倆面前難說的事情,岡崎好像也明白這一點。
「我再問一遍,淺見您是認為清野部長是被害的吧?」
車子一開動,岡崎立即主動說了起來。
「唉,是的。」
「而且認為被害是與福島的開發計劃有關……」
「我相信是這樣。聽了岡崎的話,我越來越這樣想。」
「哦……說得有點過於輕率了吧,說不準助長了你的懷疑。」
「哪裡的話。懷疑原來就沒有動搖過,而且多虧了你,事件背後的東西清楚了,警察猶豫不決的理由也清楚了。」
「……」
岡崎凝視著淺見的側臉。淺見一面意識著這視線,一面說道:
「從前段時間起,我調查了一下L公司案件等幾個大貪污案件,因而吃驚的是,每發生這種案件,必定有一個估計掌握著關鍵問題的人自殺。在L公司案件中,首相的私人司機用汽車廢氣自殺了;在N公司案件中,一個董事從樓房墜落而死。另外,在最近發生的了公司案件中,首相的第一秘書上弔死了。每一次,檢察部門的搜查都陷入困境。被懷疑的人將一切責任推在死者身上,一口咬定不知道,所以懷疑總是不了了之。」
「完全如此呀!」岡崎點了點頭,說道:「就是說,你認為清野部長被害也是這種案例之一?」
「唉,是的,只是這一回的案例與過去的案例性質有些不同。」
「你說的性質不同是?」
「過去,『自殺』的人都是被懷疑一方的人,但清野不是。如果假定與過去的案例性質相同,那麼有問題的就是日洋機械設備公司了。」
「啊?不會吧……淺見,這可不是開玩笑。我們日洋機械設備公司可沒有那種被人懷疑的事實。因為不搞那種歪門邪道,我們才這樣辛苦,不是嗎?」
岡崎認真地強調說。
「我知道。」淺見笑著低下了頭,「我也不想認為清野他會去當營私舞弊的走狗,即使是為了心愛的公司。」
岡崎沉默不語。一定是淺見諷刺性的措詞震動了他。不管是哪家企業,特別是,只要是從事建設和開發的公司,牽涉到許可和訂貨等問題,大大小小會涉嫌舞弊,這連小孩都知道。
過去淺見的父親當大藏省的局長的時候,中元節和年末的禮品之多令人吃驚。
淺見少年天真地為之高興,在學校里常得意洋洋地吹噓。
這時候,一個叫下田的同班同學把淺見叫到廁所里,說道:「還是不要炫耀的好,這種呀,不是叫瀆職嗎?」
下田是個性格不開朗的少年。這孩子很奇怪,在班上最沒有人緣,但也不是被欺侮的對象。亂讀一些大人讀的那種書,語文課上提出一些瞧不起教師的問題。與淺見有點投緣,常常向他借些書什麼的。
下田的一句話哧地刺入了淺見心臟。
瀆職。
當然淺見也知道有這種話。瀆職問題每天都被報紙新聞評論著的,但是,他一次也沒有想過這種名副其實的污穢的語言竟然適用於自己的周圍,並且是自己家的父親。
當天晚上,在全家人都在的飯桌上,淺見少爺左思右想,最後終於說出了那句話:
「就說是年末的禮品,也還不是瀆職嗎?」
充滿著和睦氣氛的飯桌一瞬間凍結了。已經大學畢業在警察廳工作的陽一郎露出了一副非常複雜的神情。
「光彥,你說什麼呀!」母親用抑制的聲音斥責道,「你以為你父親會幹那種事?收下的東西認認真真地作了處理了,可不要什麼都不知道還談大人世界的事。本來光彥從平時就……」
「哎,等一下。」父親苦笑道,「光彥說得對。雖說是年末禮品,但沒有名分的東西被懷疑是瀆職也沒有辦法。在我們家,正如媽媽說的,根據具體情況做了處理,沒有理由收下的東西都退了回去,所以根本沒有光彥所擔心的那種瀆職。但光彥也關心起這種事來,這很好嘛。陽一郎也進了警察廳,為了日本的將來,我相信你們的正義感永遠不會變。」
當時父親的一副慈祥的面孔和說的「為了日本的將來」這句話,淺見還清楚地記得。父親兩年後就去世了。
3
瀆職啦,貪污啦,不僅是公務員,所有的職員都對這些詞語神經過敏。收受億單位的錢姑且不說,不妨認為萬單位、十萬單位程度的瀆職或是涉嫌瀆職的行為在我們周圍也司空見慣。
不,即使是我們自己,也許也在幾乎是無意識之中以中元、年末送禮的名義進行瀆職行為。招待吃飯、打高爾夫球、搓麻將等,也是極其理所當然的事。這在金額和規模上,決定社會上的一般想法是否容許的範圍的尺度也相當暖昧。
連看上去廉潔的岡崎,在話題朝向這一方向的剎那間也變得不愛講話了。
「如果像您說的那樣,那麼即使福島縣的開發項目中發生了好像會發展到貪污事件的舞弊,做這事的也只是勢和集團,日洋機械設備公司是在圈外咯?」淺見歪著腦袋,說道,「而且清野在這個日洋機械設備公司里,不是項目小組的成員,而只是觀察員……如果是這樣,從清野的立場來說,怎麼考慮也不會進入貪污的中樞,豈止如此,我想連偷看一下都不行。」
「是啊。」
岡崎也點了點頭。
「如果清野意外地抓住了什麼舞弊,那估計是種什麼樣的情況呢?」
「啊?不,這種事有點難以估計了。因為只要不偶爾抓住勢和集團方面內部告發的什麼事實,那麼外部的人是不可能知道的。再說,如果有那樣的事,大概警察早就開始搜查了,媒體也早就炒作了。」
「比如說,會不會清野的朋友什麼的在勢和集團內部,個人從那裡得到了情報呢?」
「這個嘛,如果有那種事實,又當別論,但從來沒有聽說過清野部長在勢和集團里有朋友呀,連他太太也不是什麼都沒有說吧,別的不說,首先……」岡崎搖了搖頭,強調說,「假如說真的抓住了什麼,只要不是掌握了相當重大的秘密且以此為材料威脅了勢和集團,那也無法考慮因此而被害吧。說來,清野他如果抓住了秘密,是不會不對我們公司的人說而只是自己揣起來的,更何況是做那種恐嚇一樣的事。」
「可不是。正如您所說的,但如果是那樣,假如三件一套齊全,例外是有可能的,你說是吧?」
「哦,是三件一套嗎?」
岡崎吃驚地問道。被追究了事件責任的田坂首相為證明自身清白,答應向預算委員會提出三件資料,這被稱作「三件一套」。準是聯想到了這件事。
「唉,是的。一件是,在勢和集團內部有朋友;第二件是,通過這路子掌握了情報;第三件是,用這情報企圖進行恐嚇。——如果這三個條件齊全,清野就有被殺的必然性了。」
「說的也是,可是……」岡崎不快地皺了一下眉頭,說道,「清野部長不是那種干恐嚇的人。」
「這我知道。但如果剛才列舉的三件一套中的第一件和第二件齊全,掌握了貪污的秘密,那麼對於對方來說,也許這是跟受到恐嚇程度相同的威脅。」
「在那以前,部長不可能掌握著秘密呀,你所說的都是假設,而且只能說是缺乏現實性的假設。」
在清野家說話的時候對勢和集團的舞弊表示了強烈關心的岡崎,抑或對淺見的構思方式感到了某種危險,調子漸漸低了下來。可能是精神作用的緣故,口吻也冷淡起來。
雖說是弱肉強食的商業社會,但在那裡像卡特爾那樣,一種互相支撐繁榮的體制在起作用。表面上對不正之風表示嚴正的態度,實際上在某種階段以前自凈作用也發揮作用,不希望第三者介入引起混亂。在政界所說的「永田町①理論」在財界和產業界也存在——
①東京都千代區一地名。日本的政治中心地,國會議事堂、首相官邸、議員會堂等都在這裡。
就是說岡崎,既然是生活在商業社會裡的人,對淺見那樣的自田職業的人,在最後也許會本能地產生拒絕反應。即便如此,也不能責怪他。岡崎和淺見,畢竟扞衛的世界不同。車子在沿荒川的道上向西前進。一沒有了人家,河的對面便看到了殯儀館的高高的煙囪。
「那裡是將清野部長火化的殯儀館。」
岡崎大概是想離開沉重的話題,指了指玻璃窗的遙遠的那一頭,說道。
一回到家,淺見立即給藤田家裡打了電話,請他備全勢和集團的資料。
「哦,勢和集團出來了。」
藤田佩服似地說道。《歷史與旅行》這一雜誌與政治和經濟幾乎無緣。因為是這家雜誌的總編輯,所以他當然有遠離塵世之處。
「不愧是淺見呀!沒有想到清野事件有這種背景。」
「不,就連我起初也沒有考慮到。那種世界的事情我一無所知。」
「是吧,我也算是完全不了解的。OK,我問問西村,他大概很熟悉吧。」
關於勢和的資料的傳真,星期一的早上由西村裕一直接發了過來。從發送人的地方印著「株式會社つ一キ①」來看,好像是使用了公司的傳真機——
①即「株式會社つ一キ」,つ一キ股份有限公司之意。「つ一キ」發「KOUKI」音,原書均使用了日文片假名,直至最後才知道意思,為保持原書的風味,本譯著也均使用了片假名。附屬於這四項的一切事業。
很像是商人西村的做法,是認真地用文字處理機印刷的,但前文寫進了這樣一段話:「久疏問候,諒你很辛苦。拜託了。」
據資料,勢和集團其母體為「株式會社勢和」,是一個下面擁有十幾家系列公司的企業群。
章程里記載說,「勢和」作為主要的事業打出了四根支柱:第一是住宅建設,第二是娛樂設施開發,第三是建材、建設機械的製造、販賣和租賃,第四是綜合開發規劃,以及資金八億多日元,就規模而言並不怎樣,甚至小得出乎意料。特別是,正如岡崎指出的,並沒有多少大型土木工程的實績。勢和集團能成為大型項目的最有力企業,總覺得很不自然。
當天晚上,淺見和陽一郎在書房裡面對面坐著。雖然住在一個屋檐下,但好久沒有和每天都很晚回家的哥哥這樣單獨談話了。
「怎麼?身邊出什麼危險的事了?」
刑事局長在關上門的同時問道,好像還是擔心著這件事。
「不,並沒有出什麼事。」
淺見沒有說在銀座被一個可疑的男子盯上的事。
「是嗎?那就好。……那你的調查怎麼樣了?」
「越來越難了。我最怕的是和政治啦、經濟界的問題有牽連。」
「哈哈哈……那就撒手別管了。」
「那可不行。既然警察不認真干,我就不能棄置不顧吧。」
「嗯。面對警察廳刑事局長說這話,太過分啦。」
「但這是事實,沒有法子。」
淺見像是兄弟吵架時一樣撅著嘴。哥哥苦笑著別過臉去。
「算了。那,你要跟我說什麼呢?」
「想問問關於勢和集團和加部議員的事。」
「嗯……」陽一郎眯縫著眼睛看了一下弟弟,「從我的立場來說,有些事就是你也不能說,你想知道什麼呢?」
「首先,只是一個中型的住宅建設行業的勢和集團,為什麼參與了娛樂設施開發、高速交通網、新都市計劃等可以說與自己身份不相稱的大型項目呢?」
「那只是企業的經營方針使它這樣罷了。看看現在的日本企業,大大小小都染指於相似的事情。日本的企業一直和膨脹經濟齊步擴大,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名叫多角化的經營現代化路線開始像金科玉律一樣被人說起,企業像章魚一樣將觸角伸向四面八方,以圖企業的安定。比如說,不是誰都沒有料到新日鐵開始養殖比目魚嗎?」
「儘管如此,從勢和這個企業情況來說,參與那樣大規模開發是很不自然的、首先不是很勉強嗎?」
「也不能那樣說。資金有了頭緒,只要能賺錢就什麼都干,可以說這就是當今的社會,而且,如果是金融緊縮的時代姑且不說,現在是銀行拚命地想把錢借給你嘛。在大阪,貸款給一個普普通通的飯食店的老闆娘幾千億的錢,使這筆款變成了呆賬,這種傻事也是天下的大銀行乾的。比起它來,投資給勢和集團可以說還比較規矩,像是搞實業的。」
陽一郎說了一些對社會現象的諷刺的話,就他而言還難得這樣。
就連以資本主義守護神自居的他,也對諸如汽車、電機廠商利用金錢遊戲取得的收益要大於通過本來的製造業取得的利益的異常事態感到難以容忍。
「但是,一個完全沒有實績的企業要想參與這種項目,也有許可的問題,可以考慮某種政治力量參與了進來,不是嗎?」
「哎,也有這種情況吧。」
「那就是加部議員,這已經是明朗了吧?」
「這種事我不能說。」
陽一郎別過臉去。
「但用不著哥哥你說,媒體不是不停地在作像是這方面的報道嗎?」
「也許是這樣,但這和警察乾的事不相干。」
「媒體的報道捅到了真相嗎?」
「無可奉告呀。斗膽說的話,有抓住了真相的,也有估計錯誤的部分。」
淺見沒有吭氣。對哥哥的那副冷淡態度,已經不是什麼令人不耐煩,而是生氣了。
「只是一點想請你聽一下,就算是我自言自語。」陽一郎到底於心不安似的,悶悶不樂地說道,「媒體盡在說加部議員的事,但那樣巨大的項目,光靠那位先生的意向是動不了的。」
說罷,刑事局長閉起嘴,指了指門。
「這就是說,更大的人物參與了進來,是這意思嗎?」
淺見問道,但哥哥只是目不轉睛地向他投來冷冷的目光。
原環境廳長官加部議員積極支持勢和集團的事開始在周刊上猶如確鑿的事實一樣大書特書。
其中,甚至出現了如下都快要損壞名譽的寫法:這樣下去,勢和和加部議員的勾結可能會在年內被揭露。
可是,12月也過了二十天了,但警察和檢察部門至少表面上都毫無行動的跡象。加部議員每當出席年末的集會,便如往日一樣趾高氣揚。
媒體因為對加部抱有興趣,所以那種消息在電視上也經常播放,畫面上加部都以那副挺著胸部的傲慢姿勢登場,他那若無其事的表情似乎在蔑視檢察當局、媒體,甚至是整個國民。
「在了事件中,保守黨的政治家遭了殃。政治家必須選擇相處的對手,在這一點上,勢和是一個優良企業,所以沒有任何擔心。」
在勢和集團的忘年會上,神氣活現地作了這種目中無人的演說。
淺見覺得實在不可思議,心想只要看各種各樣的報道,搜查的手不會沒有到他身邊,但那種自信究竟是從哪裡產生的呢?
「光靠那位先生的意向是……」哥哥說的最後的這句話,感到漸漸伴有實感了。
4
「少爺,今天是開車去嗎?」被女佣人須美子這樣一問,淺見突然察覺到一件事。
「奇怪呀。」
「啊?什麼奇怪?」
「最近你奇怪地又是惦記我的去向,又是弄清我是開車去還是乘電車去的,不是嗎?」
「哎呀,是嗎?」
「是的。真奇怪。」
「我一點也沒有察覺。」
「是嗎?」
淺見獨自笑了。須美子不停地擺弄著圍裙的口袋,這是她在考慮什麼不好事情的證據。
「是受誰的託付?是我老媽?」
「啊?不,哪裡的話。」
「不會是在受誰的託付搞品行調查吧?」
「說什麼呀……哪會做那種事呢。」
「喂喂,別眼淚汪汪的……原來是這樣,明白了,是哥哥吧?」
「不,不是的。」
「哈哈哈,算了,算了,圍裙都被你弄得皺巴巴的啦。」
淺見笑著出了正門,但沿著道路剛走了五六步,就被須美子叫住了。
「坐電車呢還是公共汽車?是去哪裡?」
淺見急忙返了回來。
「求你了,別嚷嚷好嗎?又不是幼兒園。鄰居的大叔在笑呢。」
「那請您告訴我去向呀。特別是不是開車去的時候,要我問清楚……」
「那是我哥哥交代的咯?」
須美子露著一副好像有怨氣的眼神,點了點頭。
「目的地是新橋,預定晚上8點回家……不,大概9點左右吧。要是更晚些的話,我會打電話的。要是沒有電話,也許會進了棺材回來。」
「少爺!……」
須美子快要尖叫起來,淺見迅速逃走了。
那天,西村、藤田、翠和淺見四人預定在新橋的牛排店會餐。明天是年終最後一天工作,所以召集人西村提議說:「咱們慰勞慰勞阿翠,順便慰勞慰勞淺見名偵探吧!」這是他的用意。
這是一家從新橋站往虎門走不多遠、在一棟面向背衚衕的樓房的地下室的餐館,小巧玲瓏,乍一看也沒有什麼與眾不同,但據翠說,該店味道好且價格昂貴,所以很有名。
「是西村請客,大家就別客氣了!」
藤田以奇怪的邏輯,作了在有些人聽來好像度量很大的開會宣言后,立即自作主張地要了香檳酒。
「還沒有得出任何結論,這樣請我好嗎?」
淺見有點不好意思,但西村使勁搖了搖手,說:「哪裡的話。淺見不愧是名偵探呀!識破密室狀態的汽車廢氣自殺的圈套的文章也好,深入到勢和集團的關係也好,壓倒警察的搜查的成果非常了不起啊!」
「真的。多虧了您,我父親的名譽也恢復了……可是,警察為什麼不想老老實實地接受淺見的意見呢?」
「說的對。警察在發什麼呆呀?!」
雖然西村、翠、藤田三人三個樣的說法,但不管是哪個,作為刑事局長的弟弟,聽起來都是刺耳的話。但是,就淺見自身而言,對警察馬馬虎虎的態度和過於順從權力的態度不能不感到焦急。
「選出加部那樣的大混蛋的選民都是傻瓜。」
藤田即使是昂貴的香檳酒也像燒酒一樣喝著,像是耍酒瘋似地大聲嚷著,嚇壞了一對坐在旁邊桌上的情人。
「本來那個選區凈是一些讓了事件中被起訴的矢頭議員再次參加選舉,讓他恢復權利的傻瓜嘛,沒治了!」
「算了算了……」
西村苦笑著安撫摯友。
「按照藤田的說法,很可能聽起來像是那裡的選民殺害了清野。」
「可不是。是啊,也許是的。不,是那樣。和他們殺了清野一模一樣。畢竟是西村,說得太妙了!」
「但還並沒有定呀。」
淺見小聲地制止住了藤田。什麼大混蛋啦,什麼傻瓜啦,最後又脫口說出「殺害」這樣讓人騷動不安的詞語,作為一個出售血淋淋的烤牛排的店來說,大概不太會歡迎吧。
「對,對,還沒有定呢。既然沒有定,就不能單方面地斷定。身為記者,不能被感請驅使,而應該經常客觀地且冷靜地處事才是。」
藤田說這種話,反之聽來好像記者是一個感情的動物。
結束了藤田一人最為痛快的時光,四人來到了驟然冷起來的街上。把車子撂在家裡的淺見漫步在街上,也像是喝多了一點,可是很是快樂。
抑或是想到了兩個年輕人,西村拉著藤田趕緊往車站走去。
翠極自然地挽著淺見的胳膊,偎依在淺見身上走著。
「價格貴總算值得,挺好吃的。」
淺見難為情地說道,越過翠的頭回頭看了一下牛排店。
這時,店前忽地出現了一個男子。
(是他——)
是在銀座舉止可疑的男子。
(會過來嗎?——)
淺見條件反射般地把手繞到翠的肩上。是防備本能使然,但翠看了淺見一眼,喜滋滋地縮了縮身子。
與男子的距離為三十米左右,在到大街上之間有一暗處,淺見心想,要襲擊的話就是那塊兒。
「你去一下前面好嗎?」
淺見說著輕輕地推了一下翠的肩,翠當然不滿地皺著眉頭。
「我就去。請你去他們兩人那裡。」
翠詫異地看著淺見停住了腳步,即使如此,大概是從淺見的那副樣子感到情況非同尋常,翠快步朝西村和藤田追去。
(來就來吧!)
淺見振作精神慢慢地走著,全身充滿著鬥志,他想:遲早要決一雌雄的,毋寧利用這一機會教訓教訓他,揭露一下他的嘴臉!
大樓的玻璃窗里映著男子在迅速接近過來。
淺見作好了擺好架勢的姿勢,一面依然走著。
男子避開行人接近過來。十米、七米……
淺見剛要回頭迎擊的時候,情況突變。就在跟前、以為只是行人的身穿黑大衣的男子突然運起腰勁,手持匕首沖了過來。
以為就在跟前,但實際距離起碼有三米左右吧。就在男子的匕首快要刺到腹部的時候,淺見向左跨了一步,躲閃了過去。
猛地衝過來的男子被閃開后摔倒在人行道上,狼狽地爬了兩三步。
控制住想撲上去的衝動,淺見防備著另一男子的襲擊。「銀座的男子」從他眼前跑了過去,撞向剛站起來的黑大衣男子。
黑大衣男子被風刮跑似地跌倒在路上,但立即爬起,朝向背後胡亂地揮舞著匕首。那刀鋒好像擦著了銀座的男子伸出的胳膊。趁銀座的男子畏懼之際,黑大衣男子轉過身去,穿過行人跑走了。
銀座的男子做出了追趕的姿勢,但跑了兩三步后立即打消念頭返了回來。只見從胳膊上滴著血,但男子返回來是因為惦記淺見的安全。
「沒有事吧?」
男子凝視著淺見的腹部,說道。
「沒有事。我迅速閃開了。倒是你好像受了傷吧?」
「啊?啊。這麼點兒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男子介意著聚集在周圍的看熱鬧的人,便拉著淺見的胳膊。沿剛才來的路向後走了幾步。淺見雖然擔心著先走的西村他們,但也不能抱怨。
「你可真厲害啊!」
銀座的男子舔了舔手腕稍稍上面一點的傷口,感嘆地說。
「您是幹什麼的?好像和柔道也不一樣,是空手①呢還是合氣道呢?」——
①一種由沖繩傳入的拳術。
「那種玩藝,我什麼都不幹。」
「哈哈哈,你可真是含而不露啊!總而言之,眼看被襲擊時回頭迅速躲閃的動作,那種可以說是動物一般的敏感,真叫我瞠目結舌呀!」
經他這樣稱讚,終究沒有說出:「看到你我才這樣提防的。」
「那個人是誰呀?還有你是誰呀?」
被提出這樣兩個問題,男子為難似地撓了撓頭。
「兩個問題都很難答呀。關於前一個問題,說真的,我也不知道那傢伙是誰,對於后一個問題,我也不能回答你。」
「啊……」淺見想到了,「原來是這樣。是我哥哥的命令吧?」
「啊?」
男子裝糊塗,但大凡警官,都是些不會演這種戲的人。
「明白了。總之,在我危急之時救了我,我是要感謝你的,但今後請你不要操心。如果能請你也這樣告訴我哥哥,那再好不過了,但這可能不行吧?」
「啊?是什麼事?」
「對不起,只是名字能告訴我嗎?」
男子猶豫了片刻后只說了一聲「叫德武」,隨後將視線投向淺見的背後,說道:
「夥伴來了,我這就告辭了。千萬要小心呀!」
男子深深地行了一禮,旋即轉過身來離去了。
「淺見,出什麼事了嗎?」
西村和翠趕來了,隨後藤田稍稍晚了幾步很吃力似地跑了過來。
「在前面等著等著,聽行人說打起來了,就吃驚地跑了過來,決不會是你淺見吧?」
西村看了一眼從淺見前面離去的男子,說道。
「不,不是我。遇到了過去的熟人,說了一會兒話。是嗎?有人打架了?我沒有發現……」
「真是的,白白擔心了!」
翠突然無力地垂下了肩。
「完全如此。我心臟都快破裂了。」
藤田真的顯得很難受。
「藤田是喝多了難受吧?」
「說的也是啊,哈哈哈……」
被翠一說,藤田不拘體面地大笑起來。
一回到家就被陽一郎叫到了書房。
「聽說你被襲擊了。」
「果然是……」
「什麼果然是?別滿臉的嫌我打攪。」
「不是嫌你打攪,不過不要太為我操心好嗎?」
「那不行吧,實際發生了這樣的事。或者是你保證不出去亂走,行嗎?」
「那不行,越窮越忙嘛。」
「瞎扯……別開玩笑。」
陽一郎板著臉生氣了。防備著弟弟被人襲擊,果然被自己說中了,為此感到相當震驚。
「對不起,以後注意。」淺見也老老實實地賠了不是,「可那傢伙是誰呢?哥哥你知道吧?」
「哪會知道呢。」
「但預測到襲擊,這不是因為某種程度上你心裡有了數嗎?」
「即使在背後的人能推測,但執行者就難把握了,因為與暴力團有關的所謂打手新陳代謝很快,連警視廳的四科都掌握不到,有前科的不用說了,上了名單的那些傢伙不再出來了吧,執行者凈是一些多少受過訓練的新面孔,也許你因此而得救了。」
「是暴力團嗎?……」
淺見感到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眼下我著手的這個案件應該是和暴力團無關的,可是……這就是說,政界的頭領和經濟界、暴力團連在一起咯?這社會真叫人吃驚啊!難道警察和檢察部門都無能為力嗎?」
弟弟樸素的憤怒使警察廳刑事局長紅了臉,緊閉了嘴唇,片刻后才用擠出來似的聲音說:「這是戰爭呀!」
5
「戰爭?」
陽一郎的過激的話使淺見嚇了一跳。
淺見心想:哥哥應該是任何場合都不會失去冷靜的。弟弟遭受襲擊而使他感到震驚,這淺見也知道,但脫口說出這是「戰爭」,這不是針對這種個別的事件,而是指在這背後的整個巨大的動向。
從哥哥的話語里感覺到了一種解釋:警察廳刑事局這一組織——不,不光是這組織,警察、檢察部門要集結全體力量與之一決雌雄,或是與凌駕它的巨大的某種力量相對抗。
「我們做警察的,當然認為維護日本的秩序是第一使命。」陽一郎露著充滿苦澀的表情,說道,「這一認識不用說與維護一般的法的秩序相通,而且最終也與維護國家的體制本身相通。為了維護國家的體制不得已放過小惡,有時這一判斷也起作用,就是基於這一認識。之所以即使被惡意地叫做『體制的走狗』也情願,就是因為有這一大局觀。
「但是,即使警察組織可以這樣,但每個做警察的人既有和一般市民相同的判斷能力,也有良心。你見過的那個L事件時的司機自殺了,受理這個案件的警察的苦惱,應該認為是全體警官都在某處直面的共同的苦惱。
「就在認真地履行職務,確信犯罪存在的時候,沒有任何理由地被指示說『終止搜查』,這挫折感大概是很深刻的。縱然說是為了國家的安寧,但可以容忍到這地步嗎?——這一疑問不久一定會招來自我矛盾,甚至導致精神混亂,最終使人善惡不辨,缺少道德觀念。把由於警官的原因引起的犯罪的增多歸咎於他們個別人,這不能不說是個大錯誤。」
陽一郎一口氣說道,隨後深深地噓了口氣。
淺見雖然對哥哥的憤怒與焦躁感到吃驚,但看到哥哥對基層的警官的心情抱有理解和同情,他舒了一口氣。
「前些天視察某縣的警察署時,曾經被那裡的年輕刑警問住了。」陽一郎變成了與其說穩重不如說透出疲勞感的口吻,「他這樣說:『選舉中產生了多達七十人的選舉違反者的國會議員先生當上了法務大臣,這樣的事你認為有問題嗎?」
「我啞口無言,沒有想出貼切的回答。那裡的署長看不下去,便訓斥說:『別打岔。』為什麼是打岔呢?說同一個社會中發生的問題怎麼能說是打岔呢?就這個年輕的刑警而言,大概越來越不明白了吧。
「我沒有辦法,只得說:『你的感覺很正常。這個社會也有各種各樣的矛盾,正因為如此,請你珍惜這種正確的感覺。』但不知道他這下是否領會了……」
抑或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景,有好一陣子陽一郎露著一副望遠處的眼神,隨後突然變成一副嚴厲的眼神,說道:
「正如光彥所說的,政界、經濟界勾結不說,最近連暴力團組織都侵入了政界、經濟界,連大企業、大銀行都被卷進了接近暴力團的當局所演出的非法貸款事件,被他們侵蝕了。為了維持龐大化的暴力團組織,光靠從平民百姓那裡掠奪搞不下去了。他們形成了以企業為對象的規模大、效率高的集資體系,有時吃掉企業,有時假裝共存共榮,以圖生存。聽說暴力團成長到了這一地步,羽毛豐厚了起來。
「正因為如此,預定明年3月開始實施的暴力團對策法在即,估計他們會拚命地確保既得利益。
「暴力團成員國的家族在街頭舉行遊行,成了話題,但必須想到那遊行的背後,不僅有暴力團存在,而且還有被他們污染的企業和政治家的存在,必須知道什麼妻子和孩子是無辜的這種感傷主義、什麼黑社會是必不可少的惡勢力這種理論是如何助長他們的。
「儘管如此,電影和電視連續劇中可能會被理解為黑社會讚歌、暴力札贊的東西十分橫行。市民中有不少人誇耀自己與黑幫是朋友,不,也不能否定現實中甚至有得意洋洋地與暴力團成員交往的警官。
「為什麼不能根除包括這種壞風氣在內的暴力團呢?——可以說,一切萬惡的根源在於政治的頹廢。」
刑事局長悲傷地皺著眉頭,淺見真的都擔心哥哥會哭起來。
「政治頹廢,政治家腐敗。當然不能說所有的政治家都是這樣,但為數不少的政治家腐敗,被污染了,露骨地說,全身沾滿了銅臭。如果被抓住了尾巴,正確言論啦,正義啦都不能說,不,即使能說,也無法實行。
「即使對瀆職昭然若揭的議員,共事的議員勸告辭職也態度暖昧,說什麼『作為朋友難以忍受』,這是因為他們自己也被來路相同的錢腐蝕了。
「這樣,警察、檢察部門孤注一擲,想挺身而出檢舉貪污時,不僅是政治家,連媒體也都一起譴責你,說什麼這是『檢察法西斯』。最終還得經常預計到通過法務大臣的指揮權被啟動的危險性。
「檢察部門很孤立,結果挫折了,最多只取得割斷蜥蜴尾巴一樣的小人物的成果。即使是逮捕了大人物,並且提起公訴,審判也遙遙無期,結果在最高法院結審前被告病死了。而且被告人通過選舉多次當選,即使因病一次也沒有出席議會,也能確保作為國會議員的地位、名譽和收入。現在就是這麼一個體制。」
像老人叨嘮似的長長地一說完,陽一郎目不轉睛地看著弟弟。
「這就是對你的問題的回答,儘管如此,你還能叫警察、檢察部門做什麼嗎?」
「唉。」淺見靜靜地但卻當即點了點頭,「儘管如此,還是要警察和檢察部門努力,想方設法做點事,作為市民來說,求助的方法只有這個。好嗎?刑事局長先生。」
「嗯?……」
陽一郎一瞬間像是被人攻其不備似的詫異地凝視著弟弟,隨後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彷彿等著國會會期結束似的,檢察部門動了起來,對勢和集團的統帥伊勢大介開始了任意傳訊。
哎呀!會逮捕嗎?——媒體活躍起來了,但沒有到那一步眼看就要過年了。
但是,《Y》新聞的特訊中刊出了這樣一條報道:福島縣內的高速公路線路在即將開工時突然變更,在這過程中,加部總次郎眾議院議員和勢和集團以及加部所屬的保守派的領袖、其長老原總理大臣之間,涉嫌作過什麼違法之事。
《Y》新聞大阪支社社會部過去曾經圍繞武器出口問題寫過一篇特訊,聽說其編輯人員、當時還很年輕的兩名男子堅守在福島支局,捕捉到了情報。
但報道刊出是12月30日。雖然作為向新年奉獻的話題有充分的期望值,但官廳的辦公早已結束,政府和公司都空空如也,整個日本處在一個失去鎮靜一樣的時期,這就稍稍缺了一些動人心弦的力量。
事實上,其後至新年休假結束的元月6日,狀況依然沒有多大變化。
在淺見家,像往年一樣舉行了新年儀式,把朱漆的喜慶方盤放在每個人面前,在舉杯共飲屠蘇酒之前,現在的戶主陽一郎發表了「年頭致辭」,祝願家內無災無病。
之後親戚、朋友、陽一郎的官廳的部下等拜年的客人出出進進,熱鬧非凡,這也是老風景了。
但是,淺見暗暗察覺,雖然若無其事地款待客人,但自那晚的「大演說」以來,陽一郎的臉色還是那麼興奮。
官廳休息,但常常躲進書房裡,用稱作為「熱線」的陽一郎專用電話跟什麼地方聯繫。不知道在說什麼,相當長時間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傳到了走廊上。
淺見正好通過時偶爾遇上從書房出來出現在走廊上的哥哥,這時他察覺哥哥那張臉感覺上非常疲乏,不禁嚇了一跳。
「是搜查的進展不順利嗎?」
只是兩人一起的機會不多,所以當時淺見若無其事地問了一下。
「你說什麼?」
陽一郎一副岩石般的表情,若無其事地躲開淺見,旋即轉過身去,走了。
(真見外——)淺見心想。那樣披瀝肝膽地吐露自己的觀點,可如今卻持頑固態度,哥哥的這種心情真叫人不可捉摸。
精英可能有精英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但他好像也沒有認定要獨自背負全世界呀,可是……
今年的賀年片中除了輕井澤的作家和藤田總編輯以外,增加了幾個新的名字,西村和岡崎等清野林太郎的有關人、原玉縣小川警察署的搜查股長平崎也寄來了漂亮的用毛筆寫著「謹賀新年」的賀年片。充滿殺機的案件歸案件,這社會一如既往地轉動著。
年底從清野翠那裡寄來了寫著「服喪中」恕不賀年意思的明信片,但正月3日來了一封信。
信上寫著:去年失去了父親,但能與淺見結識,這是莫大的幸福。
「莫大的幸福」,這是意味深長的話。對於從幾年前起一直繼續著結婚適齡期的淺見光彥來說,這是一句使他朝著新年抱燦爛希望的話。
反覆望著賀年片,淺見突然把目光停在了西村裕一的賀年片上。
好像是從公司發送的,在印刷好的賀年片上用鋼筆添寫著:「蒙您多方關愛,請多多關照。」
西村的頭銜只有「大日東工業株式會社通信事業部」,沒有印著職務名稱。
(哎呀?——)淺見納悶起來。
半個月前,拜託藤田準備有關勢和集團資料時,從西村那裡發來了傳真。那傳真的發信代碼處印著「株式會社つ一キ」,所以心想:西村的工作單位一定是「株式會社つ一キ」,姑且不說「つ一キ」是「光輝」或「工機」這類的漢字呢還是片假名。
回想起來,和西村初次見面時,引見二人的藤田只是用了「大公司的候補董事」這一介紹方法,也沒有交換名片。當時淺見漠然地擅自解釋:不拿出名片炫耀大公司,是因為西村的文雅的緣故。可不是,要說大日東工業,那是一個無可爭辯的大公司。
這麼看來,西村是使用了叫J-等的別的公司的傳真機發來那資料的。
好像算不了什麼,但淺見奇怪地惦記著這件事。
西村這樣的看起來嚴謹的紳士去別人的公司使用那裡的傳真機,這本身有點不自然。而且,請他發送的資料是有關「勢和」這個現在成了話題的可以說是骯髒的企業的材料,即使如此,也會讓人窺見危險內容的。淺見心想:使用人家公司的傳真機發送這種東西,這做法不怎麼樣。
所謂「株式會社つ一キ」,究竟是什麼樣的公司?西村為什麼從那裡發傳真呢?——淺見漸漸地產生了興趣。
也許是資料庫一樣的收集、提供資料的一個組織,但如果是這樣,西村就特意去那裡查了資料。
糟糕的是,淺見把西村發來的傳真撕毀了。
傳真紙不耐熱,文字會消掉,所以淺見不是記錄下發來的內容,就是打進文字處理機,原本則丟進廢紙簍里,壓根也沒有想到「株式會社つ一キ」是人家的公司。印刷著公司名;這就是說,一定也有傳真機的電話號碼,但毫無記憶。
試著查了一下電話簿,但沒有發現「株式會社つ一キ」這一公司。也許是在東京都以外的某個地方的一家公司。那樣的話,好像不會輕易查到。
事情一不順利,反而倒勾起好奇心,這是淺見的優點,也是怪癖。
新年裡藤田和西村都沒有聯繫上,這進一步加劇了他的這一怪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