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茫茫樹海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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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登場生物│
│[D集團][H村]│
│羅斯:狗大王。伴大助:大學生。│
│艾勒里:羅斯之雙胞胎弟弟。伴行人:大助之弟。│
│阿嘉莎:艾勒里之妹。綸太郎:苦惱的自由業者。│
│魯陸:阿嘉莎之弟。咪多羅:綸太郎之愛貓。│
│卡爾:本為流浪狗。│
│武丸:羅斯的養子。│
│麻耶:武丸之妹。│
│愛麗絲:艾勒里與阿嘉莎之女。│
│雷特:新來的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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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茫茫林
地點是日本本州的一處深山林內。
不過,該處離「鈍鈍橋」、「鈍鈍河」、「鈍鈍山」極遠,因此,就算故事中的人物或動物之姓名和《鈍鈍弔橋垮下來》中的有所雷同,也不應將之視為同一個體。讀者不妨將兩者視為毫無關係的人物或動物。
山中有一小村,名曰「H村」。必須聲明:這是人類住的。小村西北方數公里處,有個池塘,其北側是一大片密林,中央隆起為山脊,唯坡度平緩,並不險峻。這池塘形如葫蘆,故名曰「葫蘆池」。那片密林名為「茫茫林」,因此葫蘆池又名「茫茫池」。
不用說,這茫茫林正是本「問題篇」中命案發生的舞台。為何取名「茫茫」呢?各種說法不一而足,其中最可信者,是說往昔曾發生數次大規模的「火燒山」,燒得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故名之。另一說為:「茫茫」即「無邊無際」之意,因放眼望去,一片樹海似無邊際,故名之。其實,無論是哪一種說法都可以。
茫茫林中動物多,又鹿也有豬,有狸亦有狐,有兔子也有松樹,還有各種野鳥飛禽……但沒有熊,也沒有猴類。沒有熊不稀奇,沒有猴子倒是罕見。這點也許很重要。
茫茫林中無猿猴,向鈍鈍山上的「M村」那種聚落當然也不存在,但卻有一野狗集團。
為方便起見,在此將之稱為「D集團」。D自然是代表dog。
茫茫林中有D集團。
那是十多年前形成的團體,當時的首領是一隻叫做愛倫坡的公狗。愛倫坡於八年前死亡后,便由其子之一的羅斯繼承王位,直到現在。
D集團的現任狗王羅斯,便是本故事中命案的「被害犬」。
2綸太郎與咪多羅
這天——八月一日下午,葫蘆池(即茫茫池)南方,像葫蘆腰眼凹進去那一部分的岸邊,出現了一人一貓。
那人名叫綸太郎,今年二十六歲。那貓叫做咪多羅,還不滿一歲,是只母花貓。
綸太郎是H村人,現已離鄉背井,隻身住在都市中。他從某一流大學畢業后,便至銀行就職,但因適應不良,不到一年便辭職不幹了……總之,其履歷和《鈍鈍弔橋垮下來》中那位同名的青年一模一樣就對了。當然啦,他目前的職業亦為「自由業」,他心中的苦惱也是同等深刻。
他這次返鄉,乃是為祭拜六年前逝世的祖母。從小,最疼他的就是祖母。因此,再忙再愁,也要趕回來參加祖母的第七次法事。只是有個問題:他若返鄉,那隻愛貓要怎麼辦?難道要把它關在單身宿舍里?
咪多羅是今年年初被綸太郎拾獲收養的,綸太郎對它寵愛有加,決不願把它單獨關在屋子裡,又連續關好幾天,而且也不願托朋友養或送去「寵物旅館」寄養。左思右想,苦惱不已,最後只好把它帶在身邊,一起回H村。
在漫長的旅途中,關在籠子里的咪多羅顯得很暴躁,一路吵個不停,綸太郎大感困惑。幸好抵達H村后,就安靜下來,顯得很乖。鄉野田莊空氣清新,一片寧靜,或許連小貓也會感到心曠神怡吧?
昨天以祭拜過祖母,了卻一樁心事。由於小咪(咪多羅)十分乖順,綸太郎就決定留下來多呆幾天,以便到處走走散散心。
——情況就是這樣。
今天綸太郎吃完午餐后,便帶著小咪外出散步,一直走到葫蘆池。此地他已很久沒來了。
綸太郎的老家位於村子西側的邊緣,步行至葫蘆池約需一小時。若騎腳踏車,不到三十分鐘即可抵達。
「小咪你看,這就是葫蘆池!」
綸太郎以溫柔的口氣,對著小咪說話。小咪睜大貓眼,游目四顧,然後「喵」了一聲。綸太郎展顏一笑,又說:「怎樣?你以前沒見過這麼美麗的風景吧?」
此處風景委實秀美絕倫,山幽水靜,宛如世外桃源。
「苦惱的自由業者」綸太郎,此刻的表情十分安詳,大異平常,如若老友舊識此時見到他,定會懷疑自己的眼睛,或者不相信他就是綸太郎。
事實上,他自從拾獲小咪之後,苦惱的程度就日益減輕。本來他的精神狀態已瀕臨崩潰,如今已漸次好轉,只不過——
綸太郎畢竟是綸太郎,他內心的愁苦,絕不會消逝無蹤,否則就不是綸太郎了。
他在岸邊的樹蔭下落座,然後將小咪抱在腿上。他從小就常來此地獨坐沉思。
正值盛夏,艷陽高照,日光熾熱,但山風陣陣,反覺清涼無比。葫蘆池畔景況依舊,茫茫書海橫亘眼前。綸太郎一邊看風景,一邊又陷入複雜而深刻的苦惱之中,逃也逃不掉……已故祖母的慈容,驀然浮現在腦海中,綸太郎不由得長嘆一聲。
年近八十的祖母,原本身體硬朗,精神矍鑠,卻突然病倒在床,藥石無效,拖了一年左右,便撒手人寰。其實那是因精神上蒙受重大打擊,連帶影響身體健康,才一病不起,含恨九泉的。
到底是何事使她精神大受打擊呢?其中原委,綸太郎自然知曉——那是一件很不幸,而且很不可思議的事。
「……健太郎!」不知不覺中,綸太郎自言自語起來。
健太郎是綸太郎的親弟弟,年紀比綸太郎小敗多。他出生時,家人和親戚都歡天喜地,祖母更是如獲至寶,然而——
健太郎誕生數月之後,事情就發生了。那時綸太郎剛放暑假。當天天氣晴朗,傍晚時分,母親因急事外出,臨行時交待綸太郎照顧嬰兒。誰知綸太郎竟因和朋友講電話講太久,一時疏忽,沒看好嬰兒,結果……
(都是我不好!)綸太郎自責不已,連小咪趴在自己腿上這件事,也忘了。(一切都怪我……)
他帶著小咪抵達葫蘆池,實在下午將近兩點的時候。他一直呆在同一地點,和心中的煩惱搏鬥,其間雖曾數度被小咪的可愛動作打斷,但大致上可以說:他從那時開始,就在此地連續煩惱了將近兩個鐘頭。
3大助的憂慮
伴大助是H村人,目前念大學二年級。因久未返鄉,今年放暑假時,便回鄉探親。回到老家才發現,小他八歲的弟弟行人行為舉止都很不對勁。
或許是雙親溺愛過度的關係,行人從小就極任性。不僅任性,而且很不好惹。七年前的夏天,幺弟龍人誕生,集家人的三千寵愛於一身,從那時開始,行人就變得更加頑劣。
做壞事挨罵之後,不僅不悔改,還惱羞成怒,變本加厲。對別人的好心規勸,他充耳不聞。無論在家裡還是在學校,他都是一幅我行我素的樣子。
才十二歲,念過小六年級,就這副模樣,將來會如何,可想而知。對龍人而言,也是一個壞榜樣。父母親倒不在乎,認為長大后自然就會比較懂事。大助卻不這麼想。他很擔心,認為若不好好管教,長大后就完了。
要是以前,行人的惡行還不到人神共憤的程度。頂多只是在別人家的圍牆上亂塗鴉,或將別人的腳踏車輪胎放氣,要不然就是和玩伴吵嘴打架,或是順手牽羊偷東西。這些行為還可以解釋為「每個人小時候都會犯的錯誤」,但是——
最近一年來,行人的惡劣指數直線上升,已到了無法坐視的程度,大助甚至會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據說,行人經常手持剪刀,在教室內追趕女生,說要剪掉她們的秀髮,嚇得那些女孩花容失色,到處躲避。跟別的男生打架時,他也會突然亮出刀子,表示要送對方上西天。如此脫軌的暴行,顯然已遠遠超出了兒童惡作劇的範圍。
當老師找上門來抱怨時,雙親也曾將行人狠狠訓了一頓。表面上,行人好像收斂了一些,實際上卻只是把問題轉移到別處而已。
那就是:虐待動物。
很多小阿會扯下蝗蟲的腿,割掉蜥蜴的尾巴、虐殺青蛙,或者拿石子扔小鳥。這些行為很常見,但行人已越過這個階段,開始虐待更大的動物。
從貓、狗開始,直到雞、豬、羊、牛……凡是行人見得到的動物,都無法倖免。他自己大概是當成「遊戲」,但把野貓抓來挖眼並焚燒,還能叫做「正常兒童的行為」嗎?雖然尚未到殘殺鄰居家畜的地步,但大助已經認定:今年春天國小校內飼養的兔子,有好幾隻殘遭分屍,必定是行人所為。
最近,行人的胃口又變大了,村子里的動物已不能滿足他,連茫茫林中的野生動物,也遭到他的魔手摧殘。大助早聞此風聲后,便要求父母申斥行人,誰知他們竟嗤之以鼻,說:「哎呀,男生嘛!」或許他們是認為:若行人虐待動物可以滿足慾望,則在學校的表現,就會乖一點吧?
唉,怎麼辦——大助憂心忡忡。有這種父母,又有這樣的弟弟,真是……他想:可以坐視不管嗎?
他認為:自己身為長兄,應該好好教訓,並開導這個弟弟。他不但想,而且實行過好幾次,但卻沒有一次成功。到底要如何是好?
這天——八月一日,上午將近十點的時候。
大助下定決心,走進行人的房間,打算跟他好好談談。房間雜亂不堪,行人坐在房間中央,正把一些東西塞入登山背包內。
「要出去玩是嗎?」
大助問道。行人也不停手,只隨便應了一聲「嗯」。
「你在裝什麼?」大助指著那背包,說道。
「咦?哦,這是漆彈。」
行人微笑道。從他臉上完全看不出有何惡意。大助每次看見弟弟露出這種笑容,就覺得無所適從。那叫奸詐邪惡嗎?還是天真無邪?他無從判斷。
「是我自製的,裡面裝了油漆,射中就會破掉。」
那些「氣擔」是用包裝玩具的透明塑膠套做成的。有些玩具電會在門口擺一台自動販賣機,投幣後轉動搖桿,底下就會掉出這種橢圓形膠囊,裡面有機器人之類的小玩具。把玩具拿出來后,即可裝入別的東西。
這種膠囊直徑約四、五公分,行人的背包中收了好幾十個,有紅的、藍的、黃的……多種顏色,裡面大概是裝了油漆或顏料。
「你做這個要幹什麼?」
大助一問,行人就從旁邊拿起一件物品,說:「你看。」那是一把大姓彈弓,可能也是自製的。
「是我自己做的,很辛苦才做好的,因為這種又粗又長的橡皮筋,很難找。」
「你要用這種彈弓發射漆彈嗎?」
「嗯。」
「要射什麼?」
行人只是「嘿嘿」一笑,並未回答。看樣子,顯然是要用來虐待森林中的動物。
「行人,哥哥有話要……」大助正要切入正題,不料行人立刻打斷他的話,說道:「以後再說好嗎?我現在很忙。」
行人又露出那種不知是天真還是邪惡的笑容。
「哦,是嗎?那就下次好了。」咦,為什麼不強硬一點呢?大助垂頭喪氣,邊反省邊走開。這種弟弟竟有這樣的哥哥……想到這裡,大助就愁腸百結,苦悶萬分。
4D集團的族譜
再次簡單說明一下茫茫林中那D集團的發展歷史。一下會提到一些開頭那「主要登場生物」中未記載的名字,但讀者不妨設定:凡是該表中未記載者,皆與本篇中的「問題」無關。
第一代狗王名為愛倫坡,身上混有紀州犬、薩摩耶犬、阿拉斯加犬等三種血統(即雜種狗),故體形高大,外貌精悍,連其野狼祖先都要遜色三分。本為人類所飼養,后因故遷居於此林中,此為十多年前之往事,同一時期,尤以母狗奧爾姬(有支那狗血統),以因故遷於此地。兩狗結合后,生四小狗,就是D集團的開始。
四小狗中有一隻為雌,夭折。一隻叫道爾的公狗於一年後離林而去。余兩隻皆為雄,容貌酷似,顯然是同卵雙胞胎。兩隻毛色均為雪白,體形巨大,比其父愛倫坡有過之而無不及,更加像野狼。其中兄名羅斯,弟名艾勒里。
奧爾姬於翌年再度產下愛倫坡之後代,這次一舉生下六隻,但平安長大且未離去者僅其二,雌雄各一隻,雄者名魯陸,雌者名阿嘉莎。二狗外貌皆似其母,毛色褐色。
第二年,奧爾姬病故。愛倫坡心碎腸斷,不到一年,就一病不起,追隨愛妻而去了。
D集團的狗王愛倫坡駕崩后,由其子羅斯繼位登基。
此時有兩隻外來狗遷入此林。其一為雄,名喚卡爾,本是只浪跡天涯獨來獨往的「獨行狗」,有英格蘭塞特獵犬的血統。另一位雌,名叫瑪格麗特,是只黃毛獵狗。卡爾原本想打倒羅斯當狗王,無奈敗北,只好臣服當子民。後來,年輕貌美的瑪格麗特,被精裝強悍的羅斯追到手,不久后就生下三隻小狗。
三隻小狗是一公二母,但很不幸,都極為虛弱,不數日即告全部夭折。瑪格麗特哀傷欲絕,幾近崩潰,某日,不知是否為填補空虛,竟不知從何處帶回一尚需哺乳之雄性幼兒,喂以母乳,欲加撫養。羅斯能夠體會愛妻之心境,於是答應收養,並取名為武丸。若照人類社會的講法,大概可以叫「收他人之子為養子」吧?兩年後,瑪格麗特又生產,這次的孩子都很健康,但能夠平安長大且未離群而去者僅一隻,是母的,名喚麻耶。算起來,媽爺今年已五歲了,和年長兩歲的哥哥武丸感情特別好,但兩者並未發生肉體關係。
去年冬天,瑪格麗特遭逢意外事故,命喪黃泉。當時羅斯、武丸、麻耶等悲慟到何種程度,就交給各位讀者自己想象好了。
另一方面,羅斯之弟艾勒里在D集團中,坐的是第二把交椅。他和小自己一歲的妹妹阿嘉莎進了洞房。在狗的世界里,這種程度的「近親相奸」算不上禁忌。阿嘉莎因此而產下五隻小狗(三兄二雌),均平安長大。大致上而言,三隻公的長得像母親阿嘉莎,女兒反倒酷似其父艾勒里。
這三隻公狗中,有一隻名為錢德勒,才剛長大,就想當狗王,跑去向伯父羅斯挑戰,不料大敗而歸,憤然離群而去。另兩隻分別叫席夢儂和艾西莫夫,他們在不久之後,也判斷此地不適合自己發展,於是相繼遷往別的叢林去了。
阿嘉莎的兩位女兒,一名桃樂絲,一名愛麗絲(譯註:與推力作家有栖川「有棲」之日語發音相同)。其中桃樂絲於兄弟離開后不久,也被一隻路過此林的雄性流浪狗誘拐,雙宿雙飛離群而去了。因此,艾勒里與阿嘉莎所生的五名子女當中,目前還留在此集團內的,就只剩愛麗絲了。愛麗絲今年六歲,毛色雖非雪白,但體型高大,外貿威武,不讓鬚眉,有乃父乃至乃祖之風。
以上便是現在這D集團大致上的發展史。
再次補充說明一事:有一隻叫雷特(譯註:與推理作家二階堂「黎人」之日語發音相同)的公狗,今年剛加入此團體。雷特年方三歲,是只純種的日本柴犬,雖已算成年,但體型比其他成員小得多,儘管如此,個性卻極強悍,凡事都不服輸。因此,集團中有個繪聲繪影的傳聞,說下一步要向羅斯挑戰的就是他。
5行人的殘虐行為
那天正午,頑童行人背著裝滿自製漆彈的背包離家,前往葫蘆池北側的茫茫林。
大助猜得沒錯,那些漆彈正是要用來攻擊林中動物的武器。近來行人經常入林「虐待動物」。他先廣設陷阱,捕捉「獵物」,加以虐待一番之後,再殺害分屍。這樣做,他覺得快樂似神仙。此處與村中或校內不同,沒有大人會跑來這裡管教責罵,他可以大開殺戒,為所欲為。
這次的武器是自製漆彈,其重點並非破壞力,而是「視覺效果」。擊中目標后,膠囊破裂,油漆四濺,那情景絢爛華麗,賞心悅目。油漆是他從家中倉庫里偷來的,原本他想全部都灌入紅色油漆,因為很像鮮血,能讓他產生最大的快感,無奈能夠弄到手的紅色油漆數量有限,剩下的膠囊,只好裝入別種顏色的油漆。
不管怎樣,對著那些動物發射這種漆彈,無論有沒有命中,一定都很好玩。那些動物鐵定會嚇得半死,就算沒中彈,說不定也會被油漆味薰得暈過去——哈哈,真刺激,太好玩了。
行人將腳步放輕,走入茫茫林中。他沿著東側山谷的小徑,迅速走向森林深處。目的地早已決定,就是上次來時偶然發現的一個小山洞。其位置請見下頁所附的「茫茫林略圖」。
下午兩點左右,終於來到目的地。休息片刻后,便從背包中拿出大型彈弓和漆彈。
他站在離洞穴約六、七公尺之遠,擺出發射的姿態,瞄準目標,然後——射出第一發漆彈。
那山洞的入口約有一個小阿那般高。行人的目標本是洞口右方的岩石,但射歪了,射到左邊的樹榦上。「啵」的一聲,漆彈一分為二,油漆四下飛濺,那灰褐色的樹皮立遭染紅,看來就像那棵樹正在流血。
果然如所願,精彩刺激。這種鮮血四溢的場面,令行人樂不可支。於是他又射出第二發,這次命中目標,岩石染成一片血紅,油漆味都飄到行人這邊來了。
這個好!行人暗忖。要是有什麼動物出現,就用這個射它,應該很容易就能射中吧?
接著,行人又射了好幾樣不同色彩的漆彈。原本陰暗靜謐的密林,立刻被染上了紅、藍、黃等各種顏色的污點,變得有些怪異。光是這樣,行人就覺得飄飄欲仙,無限喜悅。真是不可救藥的小阿。
就在此時,洞穴之內突然傳來沙沙的聲響。行人側耳傾聽,凝目而視。須臾,一隻巨型灰狗從山洞中出來,停在洞口。
行人立刻射出一彈,不料太偏右方,沒射中目標,黃色油漆在那附近四下飛濺。
那灰狗看來像猶豫了一下,但並未逃跑,反而慢慢走出洞穴。由於洞口附近的地面已濺到紅色油漆,那灰狗前腳一踏,剛好踩在紅色油漆上。它馬上低吼一聲,往旁跳開。那叫聲就像人類在說「哎喲!這是什麼?」似的。
行人嘿嘿怪笑,再拿出一彈發射出去。他是隨手拿的,因沒時間選顏色。結果射出去的是藍色漆彈。
可惜又太偏右,沒中。行人「嘖」了一聲。此時灰狗已跳過那攤紅油漆,來到洞外。
行人急忙將手伸到地上的背包中摸索。裡面還有不少漆彈,他拿出一粒,是藍色的。
灰狗歪著脖子,邊看行人邊慢慢靠近。不知何故,竟搖起尾巴來,似乎在表示友善的樣子。行人暗忖:好機會,吃我一彈!於是拉弓欲射,但就在此時——
汪!狂吠聲響起。
來自山洞中。
汪汪!
不是眼前這隻灰狗,是另一隻。
驀地,那灰狗轉身奔逃而去,動作快如閃電,行人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他又「嘖」了一聲,將目光移至洞口,心想:洞內至少還有一隻。
他張弓待機。洞口出現了一隻通體雪白的大狗,至少比剛才那灰狗大一倍。他一見此狗,立刻——
是它!行人在心中大叫。看那體型大小,那種野狼般的身形,那欺霜賽雪的毛色……不錯,一定是上次那隻狗!
大約兩個月以前,行人在這密林中遇見一隻野狗。那隻狗高大如狼,毛色潔白似雪。
當時那白狗直盯著行人,似乎毫無敵意。行人招手道:「來,過來。」白狗就慢慢走過來,好象完全沒有戒心的樣子。好機會,看我的!行人自然是這麼想。
他那時褲袋中暗藏了一把小型彈簧刀。為了滿足那嗜血的慾望,為了觀賞那血花四濺的美景,他將那白狗誘至身邊,然後抽刀一揮!
正中那白狗的右眼,鮮血噴出,雪白的狗毛染成一片血紅。白狗慘叫哀號,逃之夭夭——這是當時的情景。
現在行人的直覺是:這隻白狗必定是上次那隻。哼!上次算你好狗命,這次一定要你的狗命!
今天也是身中藏刀。
首先用漆彈射你,讓你鬥志全失,然後……
白狗出洞,緩步行來。行人屏氣凝神,張弓待機。「看彈!」他低吼一聲,射出一彈——這是下午兩點三十幾分。
6愛麗絲與艾勒里
洞外異味飄進來,聞起來極不舒服。
『是何物?』愛麗絲鼻頭抽動,問道。
『何物如此臭?』艾勒里也抽動鼻頭,說道。
如前所述,它們是一對「狗父女」,屬於茫茫林中的D集團。父為艾勒里,女為愛麗絲,母親阿嘉莎此刻不在這裡。
『我出去瞧瞧。』
愛麗絲說著,朝洞口走去。艾勒里因體倦無力,仍趴在地上,目送女兒離去。
艾勒里近來自覺體力明顯衰退,聽力也大不如前。兄長羅斯最近的動作也遲鈍多了,艾勒里這陣子每次見到羅斯,總會生出「兄弟倆皆垂垂老矣」的感覺。他們倆今年皆已十歲,對狗類而言,已是接近老年了。想到這點,就感慨萬千,真是時光無情,歲月「不饒狗」啊……
艾勒里腦海中浮出羅斯的身影。
它們是雙胞胎,外貌極相似,幾乎無法辨別。連體味也很接近,一不小心就會弄錯。吠聲也很像,若在遠處聽,整個D集團中大概只有聽覺特別靈敏的阿嘉莎,能夠分辨那是何者的吠叫聲。
多年來,大王羅斯一直統帥群狗。但從今年年初開始,它的樣子就有點奇怪。去年年底,瑪格麗特身遭橫禍,魂斷九泉,羅斯在精神上受到重大的打擊與創傷……可能是這個原因造成的吧?
艾勒里想:羅斯近來的確不同往日,和以前簡直「判若兩犬」,體力也大幅衰退,和它差不多。看來王位的寶座不久就要拱「腳」讓賢了。
就在此時,『噫!此為何物?』
愛麗絲那深感困惑的叫聲傳過來。艾勒里立刻豎耳靜聽。剎那間,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艾勒里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向洞口。異味愈來愈強,那究竟是什麼……
洞外是愛麗絲的背影,它正搖尾乞憐,緩步前進。對面站著一個不明生物(那時人類嗎?)。雖然艾勒里不曉得那生物叫什麼名稱,但各位讀者定然知道,那便是拉弓欲射的頑童行人。
『愛麗絲,快逃!』艾勒里慌忙吠道。『此地危險,還不快逃?』
D集團的開基遠祖愛倫坡,曾頒下聖諭,謂「不可對人類顯露敵意」。羅斯及艾勒里對此訓示皆恪遵不逾,故能在這茫茫樹海中生存至今。愛麗絲從小就被諄諄告誡,耳濡目染之下,早已謹記在心,成為習慣動作,因此這時面對人類,自然而然便表露善意,搖尾靠近。
然而——
不行!那傢伙不是普通人!艾勒里的本能告訴它:此人生性邪惡,陰險之極,接近不得。
愛麗絲聽見乃父之呼叫后,立即轉身逃去。艾勒里為施展調虎離山計,自己也步出洞口。
「咻」的一聲,不知什麼東西朝它飛來。它想閃避,卻躲不開。強烈的臭味飄散在空氣中,鼻子都快受不了了。側腹部感到一陣痛楚,同時有一股冰涼的感覺,在痛處周圍擴散開來。
他瞪著對方,吠了一聲,但對方不僅毫不畏懼,還擺出架勢,似乎準備攻擊它。
全身無力,無法戰鬥。在對方尚未發出下一招之前,艾勒里已落荒而逃。
不是上次那隻!行人忖道。他大失所望。
大小、顏色、體型都跟兩個月前那隻狗一模一樣,但今天這隻右眼並無傷痕。上次那隻右眼應該有刀傷才對……
大白狗中彈,腰部被油漆染成一片藍色,跌跌撞撞逃入森林深處。這時是下午兩點四十分。
7卡爾與雷特
當艾勒里父女正在被頑童行人凌虐的時候,在茫茫林深處,山脊西側靠外圍的地方(請見附圖中之地點([A])。
『喂,卡爾。』
雷特以鄭重其事的語氣說道。他剛才連續打了好幾個大噴嚏,不知是否感冒了。
『最近羅斯似有異樣,你的看法如何?』
『咦?……哦,我認為羅斯已經老了。』
卡爾答道。其實他自己和羅斯兄弟是同年的。雖然犬種和個子大小有異,但可確定的是:它也已不再年輕了。
卡爾回憶往事。很久以前,它為覬覦王座,曾向羅斯挑戰,雖然鎩羽而歸,但它輸得心服口服,無怨無悔,因為當時羅斯實在太強了……正因如此,最近羅斯似乎顯得年老力衰,力不從心,兩相比較,令卡爾感慨萬千,只恨歲月無情,心焦不已。
『我懷疑,羅斯的右眼是被人類弄傷的。雖然羅斯堅稱,是猴子做的。你記得嗎?』
『不錯,我也聽說過。』
『那就怪了。這座森林之中,半隻猢猻也沒有,怎會……』
雷特所言不差,茫茫林中並無猴子棲息。奇怪的是,羅斯自從兩個月前右眼受傷之後,便一直說有猴子,是那些潑猴乾的。
無論誰來對它說此地無猴,它都充耳不聞。若對方堅稱絕對無猴,它還會勃然大怒,張牙舞爪,高聲宣稱:『為將來族群之繁榮,吾等必須起而奮鬥,若不徹底消滅此林中之猴輩,誓不罷休!』可是講完后,第二天又把這些話忘得一乾二淨。因此,大家當然會覺得它有點不對勁。
『卡爾,尊駕意見為何?』
『嗯哼——依本座看,羅斯之傷確為人類所造成。』
不可對人類顯露敵意。
開基元祖愛倫坡的這句「聖諭」,充分顯示了「人類是非常可怕的」。卡爾如此解釋。
人類實在可怕。他們即使不為捕食,也會無故殘殺動物。人類殘酷無比。他們若判斷別的動物對自己有害,立刻殺無赦;若只是為了好玩,也會殺無赦;就算毫無目的,僅是一時心血來潮,照樣殺無赦。因此,吾輩決不可對人類顯露敵意,不能被人類視為仇敵。若能做到這點,才可能跟人類形成友好的關係——愛倫坡的意思大概是這樣吧?
愛倫坡歸天後,群狗為爭統帥權,曾發生過幾次內鬥。當時有些狗便倡議要打破禁忌,違反「聖諭」。那時候,羅斯就老是將一句話當作口頭禪,加以反駁,那便是:
『向愛倫坡看齊!』
然而,羅斯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忘卻了「聖諭」的原始精神,更誤解了其本來涵意。它以為:因人類並非吾輩之仇敵,故不可怕。既然如此,那所有人類就都是吾輩的朋友……
假設羅斯的右眼確為人類所傷,那它所受的打擊,必定很重。因它一心相信「既然不可顯露敵意,那就要親善一點」,結果竟遭如此對待,它的心靈一定受了很大的創傷,比肉體的傷勢還要嚴重。它的精神狀態必已陷入一片混亂,瀕臨崩潰。他不肯承認這個事實,絕對不肯……
說不定羅斯是為了保持自己精神狀態的勻衡,才一口咬定說有猴子的。它一定是在幻想:傷害它的那個傢伙,絕非人類,而是潑猴……既然有「候購勢如水火」這句俗語,那就不會錯了。對!是猴子,一定是猴子乾的,此林之中定有潑猴……
『我覺得,現在正是羅斯讓出王座的時候。』雷特說。
卡爾「哦」了一聲,點點頭,兩顆眼珠不住在雷特納黃褐色的身軀上打轉。柴犬雷特體長還不到卡爾之一半。
『你要挑戰羅斯嗎?』卡爾道。
『你是否認為我不自量力?』
『唔,並不是沒有勝算,但是……咦?』
『怎麼了?』
卡爾抬頭望向山脊,不住抽動鼻頭。雷特歪著脖子,以前腳摩擦自己的鼻頭。
『我有點感冒,香臭難分。』
『哼,你到變得像武丸了。』
羅斯的養子武丸從小嗅覺就遠比不上同伴,早已成為D集團中的笑料。
『究竟是什麼事?』
『唔,這氣味是……』
卡爾將注意力集中在嗅覺上。就在此時,從山脊北方刮來一陣強風……
『不好了!』
卡爾喃喃念道。
『——起火了。』
『嘎!』
『火燒山。聞這味道可以知道……離此不遠,正燒向這兒來——啊,瞧!那裡黑煙衝天。』
『噫,果真如此。』
『如此一燒,真是糟了。』
時間是下午兩點五十分。茫茫樹海燒起來。由於北風突然轉強,風助火勢,火逞風威,赤焰迅速蔓延,災情急速擴大。
8武丸與麻耶
當卡爾和雷特察覺火燒山的時候,武丸與麻耶正在山洞西北方不遠處(請見附圖中之地點「B」)。這山洞亦為D集團的根據地之一。
在團體中以怪異出名的武丸,和繼承了亡母瑪格麗特黃金獵狗血統的「絕代美犬」麻耶出雙入對——這真是一對世所罕見的搭檔。武丸與麻耶雖無血緣關係,但彼此以兄妹相稱,從小感情就很好,經常一齊行動,像剛才就同心協力捉到一隻野兔,現正分食完畢。
「麻耶,你有什麼看法呢?」
武丸舉起一隻腳,踩在身旁的樹榦上,放尿兼做記號。然後一面將沾在唇邊的兔血舔乾淨,一面問道。
「最近羅斯的樣子很奇怪,愈想愈不對勁呢。你想,它到底怎麻啦?」
「這……」麻耶神態慵懶,一邊以後腳搔耳朵後面,一邊說道。「小妹認為,羅斯必有沉重心事,萬般煩惱。」
這話題近來已是老生常談了。自從去年瑪格麗特死於非命之後,羅斯的言行就大異往常,最近更是變本加厲,胡作非為——但它畢竟是武丸的養父,是麻耶的生父,武丸和麻耶原本都很尊敬它,因此對於它最近的言行失常,感到憂心忡忡,也是很自然的。
「說什麼這片叢林裡面有猴子,怎麼可能嘛?那根本是它幻想出來的。」
「嗯。但武丸哥亦常言「潑猴傑克」之事,繪聲繪影,此又為何?」
「噢……那只是我作夢夢到的而已啦,現實上根本沒有,這點我分得很清楚。但羅斯卻是……」
武丸和麻耶自幼在這片密林中長大,自然沒見過真正的猿猴,頂多只是聽一些同伴描述過,得知世上有那種生物存在罷了。不過,武丸光是聽說,就能在夢中瞧見那種生物的模樣(而且還替它取了名字),可見其智能之出類拔萃,不同凡響。
「再說,還有阿嘉莎那件事……」
武丸繼續說道。其骯髒的肉色身軀,正在不住顫抖。
「我知道得很清楚,不久以前,羅斯竟然把阿嘉莎強……」
「噫,此事當真?」
「還會有假嗎?我絕不原諒它.阿嘉莎有奧耳姬的支那狗血統呢,羅斯竟敢做出那種事來!」
「奧耳姬是我們的祖母呀!」
「是啊。」
「如此,小妹身上也有支那犬的……」
「對,而且阿嘉莎體內那種支那狗的血液,比你的更純更濃。照道理,雌性支那狗,一生只會和一隻公狗交配,會從一而終,不事二夫。阿嘉莎已是艾勒里的妻,怎能被……」
和同伴比起來,武丸的運動神經極遲鈍,平常不是受傷就是生病,但像這種時候,卻總是滔滔不絕,辯才無礙,伶牙俐齒,也不管對方有何回應,就這樣一直說下去。像這樣口沫橫飛,天花亂墜的情形,經常發生。
「……總而言之,羅斯已經不行了。我一定要設法對付它!」武丸說到這裡,長嘯數聲,然後伸出舌頭,「哈哈」喘氣。
麻耶低低「嗚」了一聲,說道:「對付它?但……」
「我知道,養育之恩,沒齒難亡。,但這是兩回事,不能相提並論啦!」
「但……但……」
「我絕不原諒它!絕不放過它!」
兄妹之間的對談持續片刻之後,南方傳來逐漸接近的腳步聲。
麻耶豎起耳朵,抽動鼻子。空氣中飄來異味,那種氣味很強烈,但它從未聞過……啊,此究為何味?
不久,一隻大狗出現在麻耶及武丸面前——那是僥倖逃過行人魔掌的艾勒里。它原本通體雪白,毛色與羅斯完全相同,但現在卻已沾了滿身污穢,那異味便是發自它身上所沾的那些穢物。
「怎麼回事呀?」
「艾勒里,怎麼了?」
武丸和麻耶吃了一驚,相繼問道。
艾勒里氣空力盡,趴到地上答道:
「適才吾遇襲了。武丸,麻耶……你們千萬不要接近山洞,有惡徒在那裡徘徊。」
「惡徒?」
麻耶歪著脖子問道。武丸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艾勒里躊躇了一下,方才說道:
「是人類。」
「什麼……」
「那人意圖攻擊吾等,見狗即出手。於是我就成了這副模樣……唉,此物何其臭也,此鼻將近報廢矣。」
艾勒里說完,便躺在地上打滾,並將身於扭來扭去,想要弄掉身上的穢物,但徒勞無功。「唔,有異味……」此時麻耶忽然說道。「並非艾勒里身上之臭味,而是……來自那邊,聞到否?」麻耶望著北方,又道:「此乃……燒焦味,極似林木燃燒之味道。」
「林木燃燒?」艾勒里的聲音像在呻吟,「莫非……」
此時是下午三點整。風勢增強,火勢加烈,受災範圍迅速擴大。艾勒里等發覺森林大火之後,立刻望風而竄,在樹海之中四散奔逃。
9阿嘉莎與魯陸
當武丸及麻耶遇見艾勒里之時,阿嘉莎與魯陸正在山脊西側離中央有一段距離之處(請見附圖中之地點「C」)。如前所述,它們是羅斯與艾勒里的妹妹和弟弟,年紀比羅斯兄弟小一歲。
「魯陸,傷勢如何?」
阿嘉莎愁容滿面問道。魯陸側躺在它身邊,已經半死不活。
「魯陸,振作些。」
「嗚、嗚嗚……」
魯陸聲音微弱。剛才它幾度想爬起來,卻總是力不從心,呻吟一聲又再倒地。它那身褐毛的光澤,原本不遜於母親奧耳姬,仍現在已沾滿了污泥,顯得髒兮兮。
「阿嘉莎,我受傷了,腳已……」
魯陸的左前腳傷勢嚴重,不但皮開肉綻,骨折筋斷,而且斷骨還穿過皮肉,凸出在外,加以失血過多,現已無法站立。
阿嘉莎以恨恨的眼神瞪著前面的地洞,魯陸即是因此洞而受重傷。
這地洞直徑約一公尺半,深度似也差不多。上覆雜草樹枝,看來與周圍地面沒有兩樣。不知情的魯陸跑過來時,前腳踩空便跌落地洞,腳骨應聲而斷。
魯陸在洞內痛苦掙扎,阿嘉莎發現後,使出渾身解數才把它拖上來,但它顯然已無法行走了。
「何方缺德鬼,挖洞害我們?」
此地洞絕非自然形成,定是故意設下的「陷阱」。
「莫非……是人類?」
它們當然不曉得內中緣由,但各位看倌定然知情。此「陷阱」正是橫行H村的頑童行人所設。一放暑假,他就特地從家裡帶來鐵鍬趕赴此地,費了好幾個小時挖洞。他還打算去找鐵絲網來鋪在下面,只不過尚未實行。
「魯陸,請在此稍候。」阿嘉莎道。「姊姊孤掌難鳴,還是去找艾勒里來助一臂之力。」
雖已束手無策,卻也不能坐視不管,至少也應設法將它移至有水之處,然後……
阿嘉莎原本打算奔往谷底求救,但跑了沒幾步,便先停下來發出求救的嗥叫聲,然後豎耳傾聽。須臾,遠處也傳來一陣嗥叫聲。
「那是……」
在D集團中,聽覺最敏銳的就是阿嘉莎,因此它立刻明白那是誰的吠聲。其他的狗絕對分辨不出來,因為那吠聲和艾勒里的實在太像了,但阿嘉莎聽得出兩者有微妙的差異。那吠聲是……
「……羅斯之吠聲。」
阿嘉莎的心情變得很複雜,因為她最近已不敢再相信羅斯了,而且這種不信任感是與日俱增的。
羅斯的嗥叫聲來自山脊北方,聽起來像是在通知大家說有危險,但……
阿嘉莎睜大眼睛,東張西望,然後全神貫注在嗅覺上——於是它聞到一股不甚穩定的怪味,那是由北風送來的。
「……莫非是火災?」
正思忖間,異味已更濃烈。
「果真是火燒密林?」
若真是森林大火,那就糟了。如果火勢迅速擴大,那要找同伴救魯陸之事……恐怕就無能為力了。
艾勒里如今何往?女兒愛麗絲呢?它們是否已發覺樹海正在燃燒?
阿嘉莎再度長嘯悲嗥。這次的回應來自南方葫蘆他那邊。啊!這是愛麗絲的……
「魯陸,請諒解。」
阿嘉莎並未發誓說定會回來救魯陸。它聞那煙味,就明白此處也即將遭火舌吞噬,如若自己逃到愛麗絲那邊,就決不可能再……
「原諒姊姊!」
阿嘉莎黯然神傷,泫然欲泣,喃喃念道。說完後,使拔腿朝著葫蘆池的方向奔去。
三十分鐘後,也就最下午三點四十分左右,阿嘉莎在葫蘆地北岸,找到了女兒愛麗絲。愛麗絲正泡在池水中,拚命扭動前腳,想要將沾在腳上的油漆洗掉。
10茫茫樹海燃燒中
火舌在極短的時間內吞沒了一大片樹林。
無情狂風陣陣吹,滿天火星亂亂飛。黑煙捲地千樹倒,赤焰騰空萬丈高。爆音震耳心恐慌,焦味撲鼻意惶惶,林木遭劫成灰燼,百獸千禽逃命忙……
接著,下午剛過四點的時候,在山脊南側兩側,離山脊不遠處(請見附圖中之地點「D」與【E】),分別發生了一件事。巧的是,這兩件事極為類似。
當時艾勒里在地點D。
它和武丸、麻耶發覺火燒山之後,被迅速逼近的衝天烈焰與蔽空濃煙逼得四處奔逃,如今已然失散。
被行人的漆彈射中後,艾勒里身上沾了油漆,這使它的行動力大打折扣。嗅覺也因那種強烈氣味的刺激,變得大不如前。因火災而產生的陣陣異味,更是對它的鼻子落井下石。它已暈頭轉向,完全不知自己身居何處,可以往何方。
另外,它的腰部也因中彈受傷,陣陣痛楚從傷處蔓延到頭頸部。跑快一點,痛楚就加劇。一痛,腳步就停下來。好不容易又能跑了,卻又痛起來,只好又停步……如此重複循環,於是體力消耗殆盡,如同被抽水機抽光一般。自從它與武丸和麻耶失散之後,就沒有再碰見D集團中的其他任何成員。
艾勒里暗忖:糟了,已無法動彈了,連長嘯哀嗥的力氣也沒有,無法把自己的位置傳達給其他成員知道……
最後,它終於四腿一軟,在D地點倒地不起。
那時羅斯在地點E。
當它獨自在密林北部徘徊時,發現森林已經起火。為通知大家有危險,它長嘯了好幾聲,但不知那些同伴是否已聽見。此處離大家平常的活動範圍很遠,因此它很擔心同伴聽不見。
風越強,火愈盛。烈焰騰空,滿地紅光,火蛇上于飛竄,炭屑四處飛舞。羅斯從漫天火星中逃出來,爬上山脊。它本想沿著山脊逃生,怛身體卻不聽使喚,不知是因無意中吸入了過多黑煙,還是因有生以來第一次碰到火災,而過度恐懼所致。它不得不頻頻停步喘息,藉以振作精神。
山脊南端附近有一塊大岩石,形如「烏帽子」(譯註:日本古式禮帽),故名「烏帽子岩」,剛好位於地點D與地點E的中間。
千辛萬苦總算來到烏帽子岩附近。現在它面臨抉擇,要往東側?還是西側下山?從地形上看,已無其他退路。它沒有餘暇多考慮,便選了往西的道路,結果竟使它步上悲慘的結局。
山路極陡,羅斯在飛奔下山的途中,不慎失足摔倒。是因為筋疲力盡、反應遲鈍所致。兩個月前它的一眼受傷失明,僅剩一眼,也造成它行動上極大的不便。它跌倒後就滾落山坡,一直滾下去。
然後,山坡下有一塊大石頭,尖銳如刀,羅斯跌在上面,尖石刺身,皮開肉綻,鮮血直流,白毛染成一片血紅。
「……潑猴。」羅斯全身劇痛,意識朦朧,如夢囈般喃喃自語。
「放火的,定是那些潑猢猻……」
它倒地不起,動彈不得。此處即為地點E。
11羅斯的末日
X在此時也來到烏帽子岩附近。這全是鬼使神差,偶然巧合。X也和別的生物一樣,見火勢蔓延迅速,心慌意亂之下,也不知自己身處何地,東逃西竄,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不覺中已上了山脊。
北風狂吠,煙火南移。山脊上風勢最強,火舌前進的速度,自然也最快。
X奔至烏帽子岩附近時,烈焰已追到數十公尺遠的後方。此刻整片森林已充滿焦味,嗅覺完全派不上用場。而且濃煙密布,視野不良。
X來到此地時,也面臨和先前的羅斯一樣的抉擇:要往東或往西?二選一。
X強忍內心的焦急,東張西望,觀察一下,哪裡知道——
兩側山路前方竟然各有一隻狗倒地不起,而且恰懊離這邊一樣遠。
距離尚遠,小地方看不清楚,只知道這兩隻狗毛色一樣,體型相同……
(……那是誰呢?)
X頓時忘了赤焰逼近的恐怖,忖道。
(那傢伙……究竟在哪一邊?)
已經無暇猶豫,刻不容緩。
東或西,只能擇其一,而且沒有第二次機會。火焰轉眼就要燒到這裡,一旦下山,就不可能再退回到另一邊。
結果,X選了西側。那時是下午四點十分。
「……定是潑猴。」
「必有猢猻……」
在此,作者再強調一次:此森林中並無猴子。D集團中其他成員在交談時也說過,那隻不過是老邁昏庸的羅斯因身心受創,而產生的妄想罷了。
「……定是猴輩所為。」
此時羅斯驀然驚覺似有生物逼近。
「是誰?」
羅斯勉強擠出沙啞的聲音。
「誰?莫非……」
不用說,來者自然是從烏帽子岩下來的X。X雙眼緊盯著腰部淌血、倒地不起的羅斯,同時踩著謹慎的步伐,朝它走過來。X的眼神流露出明顯的殺意。
「難道……饒命呀!」
羅斯已察知對方的意圖,便以微弱的聲音說道。
「本王……遭劫遇難,已成此模樣,絕不反抗,故此……但求饒命,勿再靠近!」
渾身浴血的羅斯忍痛轉身,成為仰卧,四腳朝天,下巴高抬,露出喉部要害。這是一種表示完全屈服的姿勢。
X以悲憤的眼神俯視羅斯,內心的猶豫此刻已蕩然無存。
「納命來吧!」
X大喝一聲,撲向羅斯,對準它的咽喉要害用力一……
此時是下午四點二十分。D集團的狗王羅斯末日來臨,就這樣慘死當場。
12.由「神」提供的線索
後來發生的事,值得記載的並不多。
茫茫林有將近一半的面積焚毀。當天晚上的一場傾盆大雨,澆熄了烈火紅焰。當然啦,在那之前,H村的消防隊獲報後,也曾趕至現場救火,無奈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火熄後,村民在火場找到許多動物的屍體。其中曾在本故事內登場的,只有艾勒里、魯陸、羅斯等三隻狗。
艾勒里倒在地點D無法動彈,被烈焰活活燒死。魯陸在地點C因跌落陷阱,左前腳骨折,自己無力逃生,也是活活燒死。只有羅斯不一樣。
羅斯的屍體留在地點E,雖至焦黑狀態,但死因並非燒死。此事,各位看倌想必早已知情。在遭火舌吞噬之前,它已被X殺死了。
假定有人仔細檢查羅斯的屍體,那驗屍報告大概會這麽寫:
死因為流血過多。腹部與頸部並外傷,傷口很大。致命傷應存頸部。據推測,頸部之傷並非由於意外事故或自己所為,而是被其他生物個體故意施加的。這也就是說,極可能為他殺。
——還是不要用這種啰里啰唆的寫法吧。
羅斯被X殺害。死因是頸動脈斷裂引起的大量出血。犯案時刻是八月一日下午四點二十分。
——總之就是這樣。
除此三狗外,D集團中其他成員均已死裡逃生,安然無事。彼等失去領袖及大部分的棲息地之後,究竟有何打算?如何生活?D集團其後是存是滅?這些問題的解答讓讀者自行想像即可,在此就不提了。
不過有件事——
為解決本篇中的「問題」,有一些必要的資料必須在此公開。在小說中,作者就是神,因此,接下來作者就要行使自己的特權。亦即,以「神的視點」對所有和羅斯命案有關的生物,進行必要範圍內最低限度的質問。彼等之答覆如下:
◎質問
羅斯於下午四點十分左右遇害,那時閣下身居何處?做了何事?
◎回答
阿嘉莎:下午三點左右在地點C離開魯陸,前往葫蘆他,途中未遇其他任何成員。三點四十分左右和愛麗絲會合,母女倆一直在葫蘆池北岸逗留到四點半。
卡爾:下午兩點五十分,和雷特在地點A交談,後因火勢迅速擴大而逃離該地,和雷特在途中走散,此後未碰見其他任何成員。好不容易逃出樹海時,已是五點多了。
雷特:和卡爾大致相同。
武丸:下午三點左右,和麻耶及艾勒里一齊在地點B,後逃入林中,與二狗失散。五點左右才從森林中逃出來。其間並未遇到其他任何成員。
麻耶:大致上,和武丸相同。
愛麗絲:下午兩點半左右從山洞逃走後,直接奔往葫蘆地。約三點整時抵達該池北岸。約三點四十分的時候,阿嘉莎也來了。兩隻狗在池畔逗留到四點半左右。
行人:到處亂射漆彈,直到彈盡為止,然後在林中信步閑逛,不久發覺火燒山,便從一條通往森林東邊的小路逃出去。算起來,下午四點二十分的時候,人尚在森林之內。
大助:獨自在村中操心憂慮,疑神疑鬼。
其實狗應該是不知道幾點幾分的,但本故事就是「這一類」的小說,因此——希望各位讀者能夠了解這點。
最後還要勞煩一個人登場,那便是「苦惱的自由業者」綸太郎。
此人在本篇中負擔的任務,不像在《純鈍弔橋垮下來》中那般重要,因為他並未「把守茫茫林的唯一逃生之路」。但是,在此不向他問話也不行。
作者首先問他:「何時發覺火燒山?」
他答道:「我想大概是下午四點左右。我一直都往煩惱苦悶,心亂如麻。那時候,我只覺得風中帶有怪味……因為愁腸百結,心不在焉,警覺性也不高。」
下午三點整,有一隻灰狗(即愛麗絲)出現在葫蘆池北岸,你可曾發覺?
「這……因我心事重重,沒注意看。不過那時候,我好像聽到附近有狗吠聲。」
是否有一隻褐毛狗(即阿嘉莎)在三點四十分出現?
「啊,有,這我還記得。池塘對岸那邊有兩隻狗,一灰一褐……那時小咪差點嚇死。還好是在對岸,而且我知道茫茫林中的野狗,是絕不咬人的,所以並不在意。」
發覺火災後,仍一直留在池畔嗎?
「對,直到五點多才走,因那景象難得一見。我在池塘這邊,大概不會有危險。何況,就算我不趕回去通報,村民大概也會立刻發現那彌天黑煙……」
可曾見到林中禽獸穿林逃出?
「有,很多。百獸逃竄,那景象真是恐怖壯觀。有的動物一衝出來就往池裡跳呢。」
逃出密林的生物之中,是否有狗類?
「有,我看到好幾隻,但怎樣的狗在幾點幾分出來,我卻沒注意……」
綸太郎回答時一直保持微笑,偶爾還會對蜷曲在其腿上的愛貓說:「小咪,對不對?」但到了最後,他突然臉色一正,皺眉補充道:
「當我正要離開葫蘆池時,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別見了某種可怕的生物,那東西滿臉血跡,渾身血污……唉,那也許是我的幻覺吧?真頭痛。」
在此再度強調:綸太郎和小咪在下午兩點至五點多之間,一直都逗留在葫蘆地南岸,這是事實沒錯(譯按:與前面所記矛盾。第—章文未說「將近兩個鐘頭」,不知是否作者一時疏忽,造成讀者無法參與推理)。綸太郎的所有證詞中絕未包含故意說的「謊言」,這是身為「神」的作者可以完全保證的。(譯按:證詞中說「直到五點多」,亦與前面矛盾,理由同前。)
【向讀者挑戰】
問題
請問,殺死羅斯的兇手X叫什麽名字?X是單獨下手的,絕無任何同謀幫手存在。同時,絕不會有「兇手連名字都未曾出現在故事中」的情形出現。說明白些:X之名就寫在開頭那「主要登場生物」的表中。另外,希望能將合乎邏輯的推理過程也寫出來,一併答覆,切勿隨便亂猜。
☆本作品是一篇「解謎小說」,這類小說皆有明確之規則,明定「作者以旁白的方式直接寫出之文句,不得有虛偽之記述」。此外,為避免將邏輯過分複雜化,這次對故事中所有生物的台詞(含對白與獨白)也設定了同樣的規則。亦即,除了X的台詞之外,其餘所有台詞均無出自故意之「謊言」。(譯按:照一般規則,真兇絕不可對「神」說謊或隱瞞,但作者顯然已如此安排,造成矛盾,無法推理。不知是否為作者之疏忽。)
祝大顯神通每猜必中
作者敬上
我讀完這《茫茫樹海燒起來》的問題篇之後,因心中疑惑,無法使然,便抬頭望著U君。和兩年前一樣,他又未經同意,擅自從書架上拿出漫畫書,正在閱讀。
「啊,看完了嗎?」
他發覺我在瞪他,便闔起書本,置於桌上。那是美內鈴惠的《千面女郎》(譯註:日文原意「玻璃面具」)第二十九集。為何在此時此地閱讀《千面女郎》呢?我感到很可疑。U君笑道:
「這套漫畫還沒畫完呢,實在了不起,不知要到何時才會結束。啊,別誤會,我可沒把美內鈴惠也當成我的人生導師。」
他頓了一下,又挺直背脊,望著我說:
「綾辻先生,怎樣?已看出兇手是誰了嗎?」
「台詞和兩年前差不多嘛——我正在想。有沒有限時?」
「給你三十分鐘,這句台詞也相同。」
U君看看手錶,又說:
「不行,只給你二十分鐘。」
「怎麽又變成少十分鐘?」
「因為這算是續集。像《鈍鈍橋》那種詭計,只能用一次,第二次的話,讀者就有防備,要寫得好就難了。用完全不同的型式來向你挑戰,對我才是最有利的,但我卻膽大包天,打死不退,依舊用這種類似的型式來寫這篇小說……」
「哦,因為這樣我比較佔優勢,所以才要減少十分鐘,是嗎?」
「不錯。」U君用力點頭。「我知道你寫了「館系列」那些作品,心力交瘁,所以讓你占點便宜。」
「那可真要多謝你了。」我冷冷答道,然後開始抽菸。
兩年前我讀完《鈍鈍弔橋垮下來》的「問題篇」之後,勃然大怒。如今自然而然又想起那種感覺。現在的心情雖和當年不太一樣,卻有一種類似的感覺。那是負面的、不愉快的。U君那副弔兒郎當的表情和口氣,更加深了這種負面的情感。
兩年前他特地造訪的目的,我當然心知肚明。兩年之後的今天,他又出現——是何用意,我也猜得出一部分。我想,他八成是打算用這篇稿子來觸怒我。這點我明明知道,卻還是忍不住心浮氣躁……。
和那《純鈍橋》一樣,「行人」又扮演不可救藥的頑童角色。當然啦,我不會因此就被激怒的。
「綸太郎」依舊在煩惱,「武丸」還是當狗。這個,我想也不必過於挑剔。我自己正在寫光文社寫的一部長篇小說(叫做《鳴風庄事件》,中譯本為《屍體長發之謎》,皇冠出版),裡面就安排了一隻名叫武丸的狗。
其他還有什麽「艾勒里」、「阿嘉莎」、「魯陸」等,但既然是續集,也無可厚非,就不跟他計較了,只是——
D集團中那隻「被害犬」,竟然叫「羅斯」,真是令我渾身不舒服。既然是「艾勒里」的雙胞胎兄弟,我想應該是在影射「巴納比·羅斯」吧?(譯註:為美國推理作家艾勒里·昆恩之另一筆名。艾勒里·昆恩為表兄弟二人合作之筆名。)另外,母狗「瑪格麗特」若解釋為「瑪格麗特·米勒」,則「羅斯」就是在暗指「羅斯·麥唐納」了。(譯註:兩人為夫妻,均為美國著名推理作家。)這大概是作者故意在賣弄「雙關語」吧?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
總之,愈想愈生氣,又急又氣忍不下去。
我絕不是想罵他「沒有描寫人性!」也不是想說「開玩笑也要有限度!」但是,明明不想說,卻又……
「怎麽啦?」U君脖子一歪,問道。「何故皺眉?」
「啊,沒什麽。」
「又要罵「沒有描寫人性」了嗎?可是這裡面大部分是狗哩!」
「我知道呀……要不要喝杯咖啡?」
「好,多謝。」
他滿臉堆笑,那笑容依舊天真無邪。我輕嘆一聲,希望他沒聽見。然後我將那「問題篇」的原稿擱在一旁,從沙發上站起來。
我把兩人份的咖啡擺在桌子上,端起自己的杯子,啜了一口。我喝的是不加糖的。咖啡下肚後,我總算勉強鎮靜下來,便開口道:「從此稿可看出你真是費了一番心血寫的,文章的用字遣詞好像也比上一篇好了一點。」
「哇!真的嗎?我太高興了。」
「只可惜這「猜犯人」……不對,這「猜犯狗」的謎題,和那《鈍鈍橋》比起來,顯然是算小兒科……」
「因為上次有「不可能的狀況」,這次沒有。這點我有自知之明,不過這次我是打算和讀者拼「誰是兇手」方面的問題。」
「哼,看起來確是如此沒錯。」
我拿起那「問題篇」的原稿,板著臉孔隨便翻了幾下。老實講,我當時早已決定要從何處進行推理了,只是在正式開始之前,有一事尚待確認。
「你可曾讀過勞倫茲博士寫的《所羅門王的戒指》一書?」
「啊,有。因為要寫狗,所以參考了一下……你怎麼知道呢?」
「那本書上說,支那犬的母狗是從一而終主義,我印象很深。」
「你的記性可真是不減當年。」
「過獎了。」
那本《所羅門王的戒指》是昆拉特·勞倫茲博士的大作。此人是位「動物行為學家」,曾提出「印記論」,轟動一時。我是在很久以前看那本書的,但內容至今仍記得一清二楚。
「勞倫茲博士在那本書中,以及在另一本《人狗會》中,都提出一個理論,認為狗可依其祖先之不同,分為兩大系統,叫做「野狼系」與「胡狼系」。若血源來自不同系,則即使外表相似,其行為和氣質也會大不相同。」
「就是所謂的「雙重起源論」。」
「不錯。——因此我要確認一下,對於這《茫茫林》中的狗,是否需要考慮這點?」
「這話的意思是?」
「此狗這樣,故算野狼系;彼狗那樣,故為胡狼系……像這樣的區別,是否跟解答有關?」
「原來你是指這個。」U君含笑頷首道。「完全不必考慮此點,只要用普通常識和邏輯來推理就行了,簡單得很。何況,那什麽「雙重起源論」,後來勞倫茲博士自己都已撤回,說那是錯的,狗的祖先只有野狼一種。」
「啊呀,你怎麽連這個都知道?」
「沒有三兩三,哪敢上梁山?」
「哼哼。」
唉,真是討厭的傢伙。
我故意眉透猙獰,目射惡毒,狠狠瞪著他。他那無邪的笑容,卻依舊不動如山。
我只好乾咳一聲,正式迎戰。
「那麽,這「猜犯人」……不對,「猜犯狗」……」
U君立刻插嘴道:「沒有必要老是提這個名詞吧?」
「那怎麽行?」我蹙額道。「在這種時候,豈可不講究語義的嚴密性?」
「好吧,算我多嘴。」
他摸摸頭髮,似乎有點尷尬。我打開一包香菸(是今天的第三包,一樣是七星牌),拿出一根,點了火,抽了一口之後才說:
「這篇「猜犯狗小說」的關鍵,顯然是在第十一節「羅斯的末日」那裡——」
我邊說邊翻到那一頁。
「X到達烏帽子岩時,看見了東側地點D的艾勒里,以及西側地點E的羅斯。那時情況危急,不容回頭,於是決定到地點E去。亦即,X已打算乘機殺死羅斯。當X靠近羅斯後,當然會看到其右眼的傷痕,確定那就是自己要殺的對象。也就是說,X並不是隨便殺一隻狗就好了,而是早已鎖定羅斯。
「因此,這裡最重要的一點就是「X如何判斷在地點E的那隻狗,便是羅斯」。我認為這就是解謎關鍵。」
其實我還未猜出答案。我用的是邊說話邊推理的方式,因為有限制時間,所以我想用此法較為妥當。
「站在烏帽子岩旁邊的X,要如何辨別哪邊才是羅斯呢?我想用五官的感覺來加以檢討,可以嗎?」
「請便。」
「首先是嗅覺。據說狗的嗅覺比人類好數百萬倍,只要氣味有些微的不同,即使距離很遠也能分辨出來。
「羅斯和艾勒里「連體味也很接近,一不小心就會弄錯」,換句話說,就是「只要小心,應該分得出來」。除了鼻子原本就很不靈的武丸,以及因感冒而鼻子失靈的雷特之外,任何一隻狗都有可能——
「不過,那時另有一些不利的條件。由於火燒山的關係,那一帶充滿了強烈的異味。包括X在內,任何一隻狗應該都無法分辨羅斯和艾勒里的體味。艾勒里身上雖有油漆味,但因當時黑煙漠漠,紅焰騰騰,即使X已知艾勒里身上沾了油漆,在那種狀況下,也應該無法靠嗅覺分辨出來……」
我說到這裡,一面窺探他的表情,一面又問:
「怎樣?我的推理是否恰當?」
U君可能是緊張的關係,以恭敬的神情點頭道:
「很好,你要那樣解釋,我想並無不當。」
「好,那接下來就是聽覺。」
我繼續說道。
「假定當X站在烏帽子岩旁邊時,羅斯或艾勒里吠了幾聲,那麽X能否以那吠聲為線索,判斷出在地點E的就是羅斯呢?
「羅斯和艾勒里的吠聲十分雷同,難以辨認。文中說,唯一能分辨的是阿嘉莎。這也就是說,若X是阿嘉莎,那麼它就能根據吠聲,判別羅斯就在地點E。
「但是,命案是在下午四點二十分發生的,那時阿嘉莎和愛麗絲正在葫蘆池北岸。綸太郎在池塘對岸,他也看到了。既然不在場證明完全成立,那X當然不能是阿嘉莎。
「如此一來——」
我停下來,再次偷窺U君的表情。他保持溫和老實的樣子,眼光凝注在我手上的稿子。
「感官知覺中只剩下視覺值得討論了。另外的味覺和觸覺,因距離太遠,無法用來辨別誰是誰。」
「時間還剩五分鐘。」
U君目光往上移,說道。
哼,少了十分鐘,果然是一大考驗。
雖然尚未得到明確結論,但思考的方嚮應該沒錯,因此我決定照此方向繼續推論。
「X在烏帽子岩那邊看見了艾勒里和羅斯,並判斷在地點E的才是羅斯——那能用視覺來判斷嗎?
「艾勒里和羅斯長相極為相似,毛色和體型也都雷同,要靠眼睛分辨是非常困難的。羅斯右眼雖於兩個月前受傷,但必須很靠近,才能看見傷痕。但是除了這點之外,當時二狗之外表還有一個很明顯的差異,那便是:艾勒里中了漆彈,腰部全是油漆,羅斯則因跌落尖石上,腰部血流如注。因此,X應該只能根據此差異,來分辨二狗。
「但是,要完成此事,必須先有一「預備知識」。亦即,X必須事先就已得知「艾勒里身沾油漆」或者「羅斯體染鮮血」。否則的話,即使差別再大,也無從分辨誰是誰。
「羅斯才剛剛摔倒受傷,X就來到烏帽子岩附近,因此X不可能事先得知「血染腰部者即為羅斯」。X有可能知道的,只有「艾勒里身沾油漆」這件事。也就是說.X事先就已知曉「身沾油漆者即為艾勒里」,所以才能做出「未沾油漆者即是羅斯」的判斷。」
「噢,不愧是綾辻先生,神機妙算。」U君插嘴道。「邏輯完美,合情入理。」
「接下來才是關鍵。」
我將那疊原稿擺在桌上,望著開頭所附的那份「主要登場生物表」。
「那麽,有誰知悉「身沾油漆者即為艾勒里」這件事呢?關鍵就在這裡。現在先將艾勒里本身和遇害的羅斯剔除掉——
「艾勒里自從在地點B和武丸及麻耶碰面後,就未再見過其他任何成員。武丸和麻耶也是一樣,失散之後就沒有再碰見別的狗,直到逃出森林。它們沒有機會把「艾勒里身沾油漆」之事告訴任何成員,所以,另外那四隻狗——阿嘉莎、魯陸、卡爾、雷特等並不知道此事,因此可以將之排除在嫌犯之外。
「比較微妙的是愛麗絲。雖然她在艾勒里中彈之前就已逃離該地,基本上應該「不知道」,但也不能否定她有推測「自己逃走後,艾勒里遭漆彈擊中」的可能性。但就算如此,因愛麗絲有明確之不在場證明,故絕不可能是X。
「所以,嫌犯就只剩下武丸和麻耶了。也就是說,X必為其中之一……」
那麽,到底是誰呢?
擱在菸灰缸上的香菸已燃到只剩菸蒂,於是我又拿出一根,叼在嘴上,抱著胳膊苦著臉沈思。
是武丸嗎?抑或麻耶?
這兩隻狗都知道艾勒里身上沾了藍色油漆,而且都不曉得羅斯腰部受傷流血。藍漆和紅血……同樣都玷污了腰部的白毛。油漆和鮮血……藍與紅……藍與……就在此時(雖稍嫌遲了些),我猛然發覺一事。
原來如此!就是這麽回事。
U君方才已明言「只要用普通常識和邏輯來推理就行了,簡單得很」,若真如我所獲的那樣,那的確可稱之為「用普通常識即可」。
「抱歉,時間到。」他看著手錶,說道。「可以說出你的結論了嗎?」
「別急,我馬上說。」我點燃嘴上的菸。「不過,在我解謎破案之前,我想先確定一件事。」
「何事?」他歪著脖子說道。
我望著他,問道:「有人說「狗皆為色盲」,是否適用於此篇?」
「這……」他的脖子更歪了。「你的意思是?」
「一般人都說,狗完全無法分辨顏色。但根據最近的科學研究,好像不見得是那樣。」
「啊,真的嗎?」U君似乎大吃一驚的樣子。
「能夠感知色彩的,是一種叫做錐狀體的視細胞,狗的視網膜中也有這東西,只不過數量遠比人類少,辨色能力低得多,但卻並非完全的色肓,據說至少還能看出紅色。你可有此知識?」
「哎呀呀,真有你的,我甘拜下風。」
他搔搔頭,臉上浮出一絲複雜的苦笑。我暗忖:這下你慘了,於是吐了一口煙,以得意的口吻說:
「所以我要先確定一下。現在我就將「狗皆為色盲」當做「普通常識」,假設此說成立,然後進行推理。這樣可以嗎?」
「——可以。」
U君的語氣似乎很佩服的樣子。這倒罕見。
「我這「問題篇」,原本就是要用普通常識來看……」
「我知道。那麽,現在我就說出結論。」
我自信滿滿,展開論述。
「假定「狗無法分辨顏色」,那麽問題就來了,因為艾勒里與羅斯外表上的差異就在於「染到的顏色」。
「艾勒里腰沾藍漆,羅斯則腹染紅血,部位皆相同。若不能辨色,則從遠處看來就會都一樣。就算知悉「身沾油漆者即為艾勒里」,也無助於辨別。因此,剛才雖將範圍縮小到只剩武丸和麻耶,但這兩隻狗均不可能是X。」
U君垂頭望地,輕咬下唇。我看在眼裡,心滿意足,暗忖:總算打敗你了吧?我口乾舌燥,便一口喝光剩餘的咖啡,然後繼續說:
「總而言之,X不是狗!被一句話來說,這「問題」並非「猜犯狗」,而是「猜犯人」……」
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剛才我數度使用「猜犯狗」這個詞,結果U君就提醒我「沒有必要老是提這名詞」。哼,他這種態度倒還真算公平,值得讚賞褒揚。
「X既然不是狗——那就是人啦!X不在D集團內,但又在這「主要登場生物」表中,那麽就…定是【H村】裡面的人。
「綸太郎和小貓咪多羅,已由作者以旁白文字直接告訴讀者,說他們有不在場證明。大助應該不曉得艾勒里遭漆彈擊中之事,所以無論他有無不在場證明,都不可能是X。因此,綜上所述——」
我信心十足,說出結論。
「X的本尊,就是行人!這便是答案。」
「……」
「行人知曉艾勒里身沾藍漆,這無庸贅言。他在遠處望見羅斯和艾勒里,判斷身沾藍漆者即為艾勒里,又見羅斯渾身浴血,似已身受重傷,心想趁此良機,要它狗命,於是朝它走去……
「兇器就是他這天也帶往身上的彈簧刀。他以那把刀割斷羅斯的喉管。兩個月前讓這隻「獵物」逃遁,心有不甘,所以這次就殺個痛快。這便是動機。因為他是個虐待狂,冥頑不靈而且殘忍至極——差不多就是這樣。」
說到這裡,我暫時閉嘴,靜觀U君的反應。他原本低著頭,經過幾秒鐘的沉默后,才緩緩抬頭問道:
「說完了嗎?」
「不錯。」我頷首。「證明完畢,答案出爐。」
就在此時——
呵呵呵……U君發出細微的笑聲,再度低頭凝視自己的手,然後眯起雙眼,獨自嗤笑。
在搞什麽鬼?看了真不爽。
「喂……」
我正要說話,他卻倏然抬頭道:
「要不要看「解答篇」?」他的語氣極堅定,我登時矮了一截。
「呃,那……」
我支吾其詞。U君雙眼直視著我。不知何故,他笑逐顏開,似極愉悅。
「你高興什麼?為何……」
「因為我贏了。」
「你說什麽?」我不由得站起身來,高聲說道。
「因為不必被你叫成死猴崽子了,所以就放心了。」
「且慢!拔以見得?!」
「行人並非X!」
「何、何解?」
「還搞不清楚嗎?我告訴你好了。在這「問題篇」中有個基本原則,就是「雙引號內是人話,單引號中為犬語」,目的是明確區分人言與犬語。這點你定看得分明,因為這和《鈍鈍橋》是同樣的安排。」
「哦,這我當然懂……咦?哎呀!難道真是……」
我慌忙拿起那「問題篇」的稿子,翻到「11羅斯的末日」快結束的那一頁。那是X襲擊羅斯的場面——X在此好像……
「納命來吧!」
X大喝一聲,撲向羅斯,對準它的咽喉要害用力一……
「唔……」
我悶哼一聲。
「就是說——行人是H村的人類,所講的話絕不會用單引號括起來,因此並非X,是嗎?」
「對極了!這也是線索,雖然好像太過不明顯。」
我要是嫌此線索太過不明顯,那就顯得太小氣了。畢竟人家清清楚楚在那裡寫著「「納命來吧!」」我自己沒注意看,怎能怪人家?「那麼,「解答篇」再次,請惠予賜教。」
U君從背包中拿出那份稿子,遞交給我,只有兩張,上以條列的方式寫著「答案」,和《鈍鈍橋》的時候一樣。
13解答
☆在烏帽子岩附近的X,必須能夠區別在地點D的狗是艾勒里,而在地點E的狗是羅斯。
☆因濃煙烈火鋪天蓋地而來,靠嗅覺已不能辨識二狗。若靠聽覺,則僅阿嘉莎能做到,但它有不在場證明。因此,X只可能依靠視覺分辨二狗。
☆要依靠視覺,就必須事先知道艾勒里身沾藍漆之事。合於此條件者,只有艾勒里本身、武丸、麻耶及行人。
☆艾勒里躺在地點D,動彈不得,當然無法犯案。
☆行人是普通人類,無法用犬語與狗溝通交談。行兇之際亦不可能以犬語說「「納命來吧!」」故非X。
☆狗不能辨色,無法區分艾勒里身上的藍漆與羅斯身上的紅血,故麻耶亦非X。
☆綜上所述,僅武丸可能是X。
☆武丸對羅斯近來的言行大感不滿,忿忿不平,甚至到仇恨的程度,因此見到摔倒重傷奄奄一息的羅斯時,所有鬱結在心的憤怒便一下子全爆發出來,終於做出了那種半衝動性的「弒父」行為。
☆綸太郎正要離開葫蘆池時,曾見到「某種可怕的生物」。那便是親口咬斷羅斯喉管後,渾身浴血逃出叢林的武丸。
——完
「哈,可惜呀可惜,差一點點就答對了。」
U君笑容滿面說道。我憤然獗嘴,將「解答篇」的原稿甩到桌上。
「什麽話嘛!」跟上次一樣,這哪叫小說?簡直視讀者如糞土……
「我的意思是,你雖已看出X為人類,卻功虧一簣。有一點是你剛才沒提到的,那便是:假設X為狗,則應該不會下手行兇。因羅斯已擺出完全屈服的姿勢,一般的狗是絕不會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給這樣的一隻同類致命一擊的。據說這是一種本能,為延續物種的生存,自然會有那種反應。這些都是勞倫茲博士的書上寫的,我是現學現賣。」
說得沒錯,我想起來了,那本《所羅門王的戒指》裡面好像有提到這些。但此時此刻談這些幹什麼?我實在弄不懂,為何武丸就是X?我一定要讓U君講清楚,說明白。
「為何如此?」我盯著他的笑臉。「為什麽說武丸就是……」
「咦?你還不懂啊?」
「懂也沒用,這「解答篇」真是莫名其妙,一方面說狗皆色盲,無法辨色,故不能行兇;一方面又下結論說X就是武丸,但武丸卻是D集團里的……」說到這裡,我忽然想到一事。
「……啊,莫非……」
「答案就在這裡。」
「難道說,武丸不是狗?」
U君神情滿足,點頭道:「文中對於D集團之其他成員,皆以旁白的方式直接表明是「狗」,唯獨對武丸不然,沒有任何詞句寫他是「狗」。在描述群體時,若包含他在內,也絕未寫「幾隻」。」
「可是……那武丸難道是人類?」
「無庸置疑。」
U君拿起那「問題篇」的原稿,邊翻邊說:「瑪格麗特最初喪子之時,「不知從何處帶回一尚需哺乳之雄性幼兒」——此即武丸。「雄性幼兒」便是指「人類這種動物之雄性幼兒」。還有,「羅斯答應收養,並取名為武丸」——對不對?總而言之,瑪格麗特因哀傷欲絕,獨自來到森林外面的H村,見屋前有嬰兒車,內有生下數月之人類嬰兒在睡覺,便將之叼走……你要這樣想像也無妨。從武丸的年齡來推測,那大約是七年前發生的。
「另一方面,文中也說,H村的某個家庭曾發生過一件「很不幸,而且很不可思議的事」,也是跟一個出生才數個月的嬰兒有關。那嬰兒之祖母因此事而受了重大打擊,一病不起。」
「哎呀!」我忍不住驚呼一聲。「莫非那就是綸太郎的!」
「正是其弟:健太郎。」U君眉開眼笑,說道:「母親因急事外出,托綸太郎看顧嬰孩,綸太郎卻擅離職守,導致健太郎神秘失蹤。後雖找遍附近各處,卻始終找不到。健太郎宛如瞬間蒸發掉一樣,委實不可思議。祖母大受打擊,病倒在床。綸太郎也愁腸百轉,抱憾終生……
「六年之後,綸太郎回鄉祭拜祖母。亦即,其祖母死於六年前的夏天。嬰兒失蹤事件則要再往前推一年左右。也就是說,假如健太郎活著則已七歲,恰與武丸之年齡相同。
「D集團的武丸其實就是綸太郎之弟健太郎,昔日遭野狗瑪格麗特叼走,七年之後,他已被野狗撫養長大,成為茫茫林中野狗群的一員。因此,武丸一直認為自己也是狗,那些狗也將他視為同類,不把他當人看待。武丸無法口吐人言,但卻能同野狗溝通。他所用的便是「犬語」,也就是這篇小說中以單引號括起來的那些話。那可以單引號括起來的「納命來吧!」,他當然也會講。」
「……」
「此文中設有多處伏筆,以暗示「武丸並非狗」,例如「從小嗅覺就遠比不上同伴」,還有「在團體中以怪異出名」。和麻耶感情特別好,但「並未發生肉體關係」,這最理所當然的。
「此外尚有「和同伴比起來,運動神經極遲鈍,平常不是受傷就是生病」——武丸只是個七歲小阿,運動神經自然比野狗遲鈍。光著身子和同伴在密林中到處賓士,自然容易受傷,容易吃壞肚子,容易傷風感冒……」
U君望著我,似在徵求我同意。我不言不語,頹然靠坐在沙發上。他見狀便繼續說道:「文中說武丸「智能出類拔萃,不同凡響」,這也可算伏筆吧?和狗比起來,他本來所具有的智能當然要高得多。另外又寫武丸有「骯髒的肉色身軀」,我來說明一下,這裡用「肉色」就是現在的「膚色」之舊稱……
「還有,你注意看,武丸說話時的用字遣詞和語氣口吻,是否跟D集團的其他成員不太一樣?這便是在暗示:武丸所說的「犬語」有些古怪,與眾不同……總之,就是有「人類的語氣」。」
「……」
「綸太郎見到武丸時,必定大吃一驚。一個人類的孩童一絲不掛,渾身血污,混在禽獸中,以獸類奔跑的方式逃出叢林,這種景象奇異已極,難怪綸太郎會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頭痛不已。」
我仍舊靠在椅背上,憤然噘嘴。他說的這些,似可算是「伏筆」,雖然其中有些我還不服氣,無奈……
U君似乎不知我已方寸大亂,仍繼續說道:「有一些實例,雖然不是狗,卻也差不多,那就是:人類的小阿被野狼撫養長大:其中最有名的是一九二零年在印度宣布的案例:有兩名女童,一個八歲,一個三歲,竟然在狼群中生活,她們都以為自己也是狼……」
哼,此話不假,我曾聽說過,好像叫什麽「狼少女珍」……啊,不是聽說過,應該是在哪裡讀過……
「這「狼少女」的案例曾被改編成戲劇,好像叫做「被遺忘的荒野」。綾辻先生,你一定也知道……吧?」U君說著,將視線移至桌上。
「唔……」我又忍不住呻吟一聲。
剛才他看的那本漫畫就在桌上,那是《千面女郎》第二十九集。
我徐徐伸手,拿出那本漫畫,翻到目錄頁——果然不錯,第十一章「紫影」就在其中。此章中,女主角北島麻亞就飾演了「被遺忘的荒野」中的「狼少女」。
這套漫畫那麼多集,為何他偏偏拿第二十九集來看……方才我心中曾如此起疑。難道這次他又用這種方式來向我提示線索?
U君的計策顯得十分孩子氣,但從結果來看,我又中計了。我應該「認輸」,但——唉,我實在不服氣。
「這次我可費盡心血哩!」
U君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說道。
「《鈍鈍橋》的訣竅在於:讓讀者以為故事中全是人類,其實裡面有一群猴子,因此無法詳細描寫那個聚落。這次卻反過來,是狗群中混入了一個人,所以必須用比較多的篇幅來描寫狗,結果頁數增加很多……」
喂!這種話你怎可自己說出口?想到這裡,我又是憤然噘嘴。
「咦,怎麼啦?」U君歪起脖子。「突然生氣了?」
「——沒什麽!」我想裝出若無其事貌,無奈聲音明顯流露出怒意。
兩年前的那一夜,我也是氣得要命。這次的心情和那次很像,但又不完全相同。他來訪的目的,我完全了解。他那天真笑容的含意,我也心知肚明。寫這篇「猜犯人小說」需要費多少心血與熱情,我也一清二楚。儘管如此,我卻剋制不了這種……
「綾辻先生,你怎麽啦?」U君望著我,臉上突然出現一絲擔憂的陰霾。我閉起眼睛,他的身影便消失了。我的心情極端複雜,難以言喻。
「喂,綾辻先生……」
我用雙手搖住耳朵,他的聲音也聽不見了。就在此時——
有一句話忽然從腦海中的記憶底層浮上來。
那是在十多年前,當我還是大學生時發生的事。我所屬的「推理小說研究會」常舉辦「猜兇手」活動。有一天,我在大會中發表了一篇「野心作」,在很多方面都打破成規,和別的作品大異其趣,連「遊戲的公平性」也都在不及格邊緣。結果,沒有人猜到答案。我因騙過了所有高手而滿心喜悅,但有一位擔任當時會刊主編的人士,卻大表不滿,對那篇作品還下了一句評語——
這是一塊指向絕路的路標。
我掩耳閉目,緩緩搖頭。
這是一塊指向絕路的……
我輕嘆一聲,微睜雙目。
U君姿勢不變,仍以擔心的眼神望著我,繼續說話。我知道他在說什麼,只是因掩住耳朵,話音聽不清楚。
片刻後,U君那瘦弱的身軀似乎搖蔽起來,連身上的厚皮衣在內,他的輪廓好像漸漸變模糊了。或許是他自己也已發覺的關係,他拿起原本擺在旁邊的背包、手套和安全帽,放在大腿上。接著,他那張慘白的臉孔浮出萬分孤寂的笑容。
在此同時,他整個人的輪廓變得更加模糊,色彩也逐漸變淡,終至近乎透明,形如幽靈,狀似鬼魅。
我再度閉目,但這次不再掩耳。我好像聽到一種極細微的聲音在呼喚我的名字,但我不能確定。
「消失吧!」
我低聲念道,然後睜開雙眼。U君此刻已然不見蹤影,所以我也不曉得他是否已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