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紋身殺人案,昨晚終於落幕了。絹枝會這樣死掉,連我都想不到。哎!這大概是他們三兄妹不可避免的命運吧!母親的罪孽,在他們還年幼的時候,就結下苦果。這是佛法所說的因緣。」

翌晨,在警視廳的第一搜查課長室,神津恭介在松下課長及研三面前,說出這些話。他的心情又恢復到平靜的學究生活,此刻,他像是遺忘了昨晚血腥的慘劇,淡淡地說:

「這種事,我不想多提。就把關係案子最大的秘密的紋身,向大家說明一下。因為兇手巧妙的利用紋身,所以成為世界犯罪史上破天荒的傑作。野村常太郎只看了照片一眼,就知道隱藏在案子背後的秘密。連早川博士一看底片,就聯想到非歐幾里德幾何學。他看到沖洗好的照片竟發獃出神,原因到底是什麼?當然,解答的關鍵,在紋身的那張照片上。

「第一件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雖然大家看過絹枝和常太郎的刺青,但是沒有人看過珠枝的刺青。可是絹枝說珠枝紋有綱手公主的刺青,而且有照片為證,所以大家都接受這件事。不錯,不論是誰只要紋過身,到死都無法抹去刺青,小的刺青,用針灸、藥品燒過,仍會有痕迹殘留,至於遍及全身的大刺青,就不可能消毀。這麼推論,就會下這個結論。從照片來看,兩個相像的姊妹,各自有各自的刺青。一張大蛇丸的照片是絹枝的,剩下的一張一定是珠枝的。大概不能像換衣服一樣,讓紋上去的刺青消失,再紋別的圖案。但是被發現的屍體,雖然現場留有頭和手腳,但是最重要的胴體不見了。那麼,被害者是誰呢?如果是珠枝被殺,從照片上的刺青來看,剩下的手腳應該有刺青的痕迹才對。可是完全看不出來。所以推定屍體不是珠枝的,一定是絹枝的。

「聽起來是相當有道理的推論。這個推理,在邏輯上,一點漏洞都沒有。但是事實證明,理論錯誤。至於推理錯誤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當然在刺有綱手公主的女人是珠枝這一點上。但是,為了推翻這個推論……

「『刺青可以消失……』

「有了這個根本的邏輯,才可以進行討論。你們的理論是在於歐幾里德的幾何學。平行線永遠不會交叉,不加以證明,就當做公理,建立在這種體系當中的邏輯就是歐幾里德幾何學。但是這件案子並非歐里德幾何學可以解答的問題,而是非歐幾里德幾何學之中的一個問題。向刺青有永久性的公理提出挑戰,相對的主張刺青可以消去,才是發揮非歐幾里德幾何學的否定平行線公理的一大突破。但是,假如沒有領悟到這一點,那麼案件的謎永遠都不能解開。只看一眼底片的陰影,就猜中問題核心的早川先生,我實在敬佩之至。

「但是,早川博士會想到這一點是有根本的理由。那就是刺青的圖案。以紋身師的常識來說,把蛇、蛙、蛞蝓三相剋之物,紋在一個人的身上是不可能的。蛇、蛙、蛞蝓互相糾纏,人絕對承受不起。自古以來就這麼傳聞,因此這種圖案,也不能紋在人身上,因為它會使人視力減弱。像雕安這種紋身師怎麼會不知道呢?雖然是分別紋在自己的三個孩子身上,但是應該不會選不吉利的圖案。不過,大蛇丸及自雷也的刺青的確存在。為了避免觸犯的禁忌,綱手公主的刺青,應該不能存在。可是綱手公主的刺青的確存在照片上。而搜查當局的根本缺失是相信照片的證據甚於實物——這就是最上久的目的,實在是很高明的設想。這也許是文字的缺點。照片並不一定是照真實的東西拍下來……」

松下課長、研三都默默地聽恭介的說明。邏輯推理明快準確,而且事實比理論的力量更強。

「為了幫助你們了解,稍再回過頭來說。從戲劇和電影里的刺青說起。在戲劇里,紋身的場面,小的要穿貼身內衣,演員每天要幾次重複做一樣的事,但扮演的角色並不是每天都一樣。此外,在肌膚上貼一層薄薄的紡綢。但是大型的紋身,就不適用這種方法。這時候,若用照片攝影,一下子就會看穿不是真的。電影的攝影並不適合穿貼身內衣。尊重寫實的電影就無法像演戲一樣以象徵性的表現來滿足。所以拍電影時要直接在皮膚上描繪刺青,為了防止流汗脫落,墨裡面加洋漆。這麼一來,到底是真是假,就無法從肉眼判斷。用漆的感覺非常接近真的刺青,除了主觀的判定電影中所發生的事是假的之外,否則根本無法辨別刺青的真偽。你們認為這張照片的刺青是真的,還是假的?」

恭介從皮包裡頭拿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這是最近上演的電影里的一個鏡頭。江戶時代有個浮世繪畫師,在肌膚柔嫩細緻的賣春女背上繪姥山幀及金太郎的刺青照片。松下課長和研三,看著這幀繪在肌膚的紋身照片,不禁嘆息。

「古代的日本電影裡頭,有關刺青的場面相當多,從戰爭開始才逐漸沒落。男人紋身的次數數也數不完。至於女人,就我所知,大概有五六人……

「回到正題。客人去拜訪紋身師,請他為自己紋身時,紋身師會拿出一本簿子讓你挑選。其中有花鳥、人物及其他各類紋身範本,客人依自己的喜好,選出圖案。紋身師會先用筆在他身上描繪圖案。一旦紋上圖案若不合意,又不能再修改,所以一定要很慎重。為了慎重起見,用線條畫好,有的連色澤濃淡都畫好了。最後我要說的是,綱手公主的刺青是他作稿繪的照片,並不是實際紋在膚上的紋身照片。如果注意到這一點,再仔細端詳這張綱手公主的照片,的確有不自然的感覺。刺青的濃淡沒什麼變化,整體的調子稍嫌澀了一點。松下君雖然曾經感到有異,卻認為是光線的關係。事實上,真相就在這裡。繪稿是絹枝要紋大蛇丸以前描繪的,或者是在珠枝身上描繪的,究竟是哪一個?我也不能確定。珠枝大概紋了別的圖案,總之,沒有紋上綱手公主的圖案是毫無疑問的。

「如果能夠察覺問題的主要核心,其他的謎團就很容易解開了。最上久和絹枝私通,共同謀害殺人的事,罪證俱在。會想到這麼巧妙的殺人計劃,是最上久偶然在有樂町附近發現一個和絹枝長得很像的女人,得知她就是被人認為在廣島原子彈爆炸身亡的珠枝。最上久對哥哥早已萌生殺意。但是左思右想、躊躇不前,並不是他的良心阻止了他,只是還沒想出可以除去嫌疑的妙法。自從見到珠枝以後,他兇殘的殺機漸漸形成。為達目的起見,他首先把珠枝變成自己的女人,藏匿在某個地方。對他來說,並非難事。他對女人的確有一股不可思議的魅力。河畑京子、珠枝都是犧牲者,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連絹枝都是犧牲品。珠枝對他來說,只不過是被利用的道具而已。那個男人為了滿足私慾,不惜犧牲絹枝,在他看來人命賤若螻蟻,算不得什麼,所以就依照計劃一步步進行。這時候說不定,故意把自己和絹枝的秘密關係,泄漏給哥哥知道。然後讓絹枝參加刺青競艷會,正好發現松下君這麼個絕佳的角色,利用他做工具。」

研三默然地垂下頭,後悔和自嘲充塞胸間。

「如果沒有松下君,那張照片,也許會交到新聞記者的手中。不過,以和警察當局接觸最密的這一點來看,沒有人比松下君更適合。絹枝那時候對松下君說的話中,隱隱約約地強調自己不久人世,聽起來像是一齣戲,但冷靜的思考,這句話有蹊蹺。當時絹枝並沒有收到臼井的恐嚇信,像這種紋過身的女人會那麼害怕,實在很難令人理解。可是,後來竟發生和她的預感相符的事情,誰都沒有懷疑她所說的話。所有的行動,都集中在絹枝裝做被殺,給松下君的照片,絹枝的話,掉在浴室後面的底片,都是為了加強計劃行為的效果。那麼,把貼在相簿的一張照片撕掉的理由就很容易解釋了。因為那一頁寫了有關照片的真相。而且,這項說明絕對不能讓警方看到。

「第二件殺人案,有關竹藏的死,用不著再多說什麼。在時間上,他比珠枝先遇害,最上久殺了親哥哥以後,才再回去做第一件命案。雖然有很特殊的有利條件,才能做到這麼巧妙,但是稱它為藝術的殺人傑作,實在一點都不誇張。

「在珠枝的屍體被發現以前,無論如何一定要把珠枝刺青的部分帶走,讓人認不出是珠枝的屍體。這是絕對的條件。第一,屍體不能讓人解剖。現代法醫學已經相當進步,只要解剖內臟,就可以非常正確地推定死亡的時間。珠枝死亡的時間,大概是晚上六點到十二點之間。可是和最上久所想像的有非常大的差距。所以這中間絹枝特地到澡堂去,讓人注意到身上有刺青。然後又到隔壁聊天,說出自己剛去過澡堂的事,再離開現場。讓警方確信絹枝在九點以前還活著,行兇的時間縮短在九點到十二點之間,這麼一來,最上久的不在場證明就可以完全成立。可是實際行兇的時間應該是從六點到九點,再從其他的原因推斷,正確的時間是在六點左右。」

松下課長露出非常感動的神情,默默地凝神傾聽恭介所說的每一句話。就算推翻最上久三點到八點的不在場證明,對案情也沒有幫助。對自己曾妄然下的斷言感到羞愧。但是恭介的話一點都不帶諷刺的語氣,而且也不誇耀自己的功勞。

「屍體不是絹枝的,既然確認是珠枝,那麼北澤的絹枝家,並不是第一現場。珠枝這個人絕對不能讓第三者——尤其是住在鄰近的人知道。如果被人發現,最上久巧妙的計劃馬上功虧一簣。行兇的現場到底在哪裡呢?最上久的實驗室,就他的目的而言,也許是最好的場所。昨天晚上,絹枝在實驗室里說過。

「——被硫酸溶解也心甘情願。

「這麼一句駭人聽聞的話。屋子裡有分解蛋白及澱粉,作胺基酸、葡萄糖用的大型加壓鍋。鍋子里有一層鉛,用濃硫酸加壓加熱,一個人的屍體,可以簡單地處理掉。

「把竹藏殺了之後,最上久馬上回家等珠枝。可能吩咐女傭什麼事,讓她外出吧!他家附近又都是住宅區,白天過路的人少,而且是獨門獨院的建築,從木板門可以自由出入,所以是實行計劃最有利的場所。他在實驗室殺害悄悄來訪的珠枝,用鋸子把頭和手腳切斷,只有胴體的部分放進加壓鍋內加壓,提高溫度,然後用濃硫酸溶解。需要的時間大約一小時到兩小時。稀釋溶液再倒出來,不能溶解的部分,再作適當的處置,他把切下的頭部和手腳裝在容器當中,開車趕到北澤去。講到這裡,各位應該知道了吧!

「並不是把胴體帶出去,而是把頭和手腳運進來。」

神津恭介的說明達到最高潮。他原本平靜的語調,頓時變得激烈高亢。

「我曾經說過犯罪經濟學這句話。以最小的努力求最大的收穫,這就是經濟學的原則。從兇手的立場來說,犯罪也可以當作一種企業。至少會冷靜的計劃,貪戀物質利益的犯人,哪裡會忘掉經濟學的根本法則。在絹枝家殺人,然後把胴體切斷帶出去,非常困難,而且不必要。但是如果不在那裡行兇,把剝了皮的屍體全部帶進去,或者是切斷頭部和手腳再帶進去,就比較簡單。這就是陰影與白影的代換。黑即白、白即黑,這樣想,秘密才能解開。

「把浴室弄成密室的機械性圈套,在我做了實驗之後,你們應該明了了。不過一般的殺人案在什麼情形之下,需要布置個密室,倒不一定。最可能的情形是讓被害者看起來像是自殺,再不然就是兇手不留任何痕迹脫逃,讓犯罪帶有超自然的色彩。當然,在這件案子中前者是不能成立的,大概沒有人能夠自己灌了氰酸鉀,然後用鋸子把軀體切斷,才進到浴室里反鎖吧!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呢?」

恭介第一次在眾人面前露出像女人般的酒渦笑了。

「神津先生,這麼說,那個密室只是為了營造怪異的氣氛嗎?為什麼要這麼費事呢?有這個必要嗎?」

「要說不必要,的確是不必要。只是玩玩就算了。但是,這更隱藏了一件大陰謀是不能遺漏的。這個不必要里的需要,的確有巧妙的圈套在裡頭。最上久大概預想過,他利用線、針及水流做的機械密室詭計,總有一天會被識破。松下先生你應該會覺得,一旦解開犯人精心設計的詭計,吃驚之餘,也不敢看輕它,認為那是沒有意義的事。這一點,就是犯人的目的。機械性的圈套,固然有一天會被識破,但是心理的圈套,卻在機械性的圈套瓦解之後,才能發揮威力。機械密室的詭計雖然崩潰,但是心理的密室卻很難打破。從你們看到密室開始,心裡就有一種根深蒂固的主觀意識,在自己的心裡築了一個無法遁逃的心理密室,這就是案子錯綜複雜、喪失解決線案的原因……我對最上久安排的這一點,深深感到恐怖。

「這麼推想,庭園裡沒有血跡殘留的事,也就理所當然了。兇手為了讓血液量不致被人懷疑,所以煞費苦心的安排。殺一個人然後分屍,無法避免大量的血液。雖然如此,但是也無法把全部的血液運來。剩下的血液量如果過少,會令人產生是不是在其他地方行兇的疑問,而浴室這種觀場,是最能滿足這個條件的地方。他把水龍頭打開,讓水流個不停,然後把浴室布置成密室,讓人真的以為血液全部流走。當然,他要達到這個目的,一定要用罈子裝若干量的血液帶進去。然後在浴室裏留下血跡,故意做成從下水道流出『相當量的血液』的痕迹。不過,人體血液含量究竟有多少,並不容易目測。

「在第一件命案及第二件命案之間,處理死者刺青的方法不同,相信大家已經知道了。在第一件命案,有必要把屍體的死亡時間延後。第三件命案,兇手只要在犯案的現場棄屍逃走就可以了,沒必要把屍體帶走。絹枝叫稻澤晚上到她家去,是為了要讓他發現屍體。以前我說過,稻澤是個愚魯的人,所以在那種地方發現屍體,一定會很慌張,不報警就逃走,做出可能令人意想不到的事。這一切完全按照最上久的預定。比什麼都重大的推定是第一件命案發生時間的最後的界限。之前的界限,已由絹枝自己出面證明。案發時間的前後界限確立,最上久的不在場證明才能完全成立。當然讓稻澤卷進這件案子,在意義上來說有一利亦有一害。連他自己也沒有料想到,竟然因為臼井出現,加上鄰家的學生,致使絹枝家變成一個有人守護的大密室。原來費盡苦心想把罪嫌轉嫁到早川博士身上,沒想到這些人一攪局,反而間接地證明早川博士不在現場,真是諷刺。

「以他整個計劃來看,這些事情只是小瑕疵。最上久本身的不在場證明,並不因此而動搖。當晚七點半,他用汽車把珠枝的頭和腳運到絹枝家去,然後丟在浴室里,布置好完全的密室后,再到銀座打架,按照預定計劃在拘留所留一夜,讓不在場的計劃無懈可擊。

「另一方面,絹枝那邊雖然說自己有被殺的預感,但是不去僱用保鏢,反而讓女傭休假回家,並叫稻澤來,還打電話給松下君和早川博士,讓現金和貴重品被人帶走,裝作有訪客、喝過啤酒的樣子,把舞檯布置完了才脫逃。在絹枝家發現的第四個指紋其實就是絹枝的,大概不會錯。萬事考慮周詳的最上久,大概事先把珠枝的指紋先取下來,用橡皮或某種東西作成模子,或者是用死者的手直接在絹枝家留指紋,不過絹枝原本留在家中的指紋卻無法消去。

「到了翌晨,從警察局釋放出來的最上久仍然不免焦慮不安,為了確認他的計劃確實進行順利,所以就裝作陌生人打電話過去試探動靜,其次為了讓案情撲朔迷離,故意不叫絹枝小姐,只叫名字,讓人猜不透這個第三者究竟是誰,目的是要把警方搞得團團轉,使得原本就很複雜的案件,更加混亂複雜,而陷入泥淖當中。當最上久一聽到松下君的聲音,終於放下心來。正巧早川博士的太太打電話給他,具備最佳防線的最上久,一方面裝作關心博士和哥哥,來聽聽警方搜查的情況。他對於蛞蝓意外地出現在浴室的事,不由得慄然地想——是不是被害者綱手公主的靈魂化做蛞蝓顯現了呢?的確,蛞蝓出現,就像命運之神在藝術精品上加了神來一筆。這件案子的一個象徵,表面來看,產生像咒文般的效果。

「——蛞蝓要把蛇溶化掉。

「最上久會戰慄不安,可想而知。名叫珠枝的女人從有形幻化為無形的蛞蝓,即使拚命的追蹤,也無法擒住這個出神入化的女人。

「發現竹藏屍體的時間,他已經很慎重地計算過。如果被發現過早,麻醉劑的痕迹就會被察覺。反之如果太遲,對他自身的不在場證明,以及繼承財產會產生不利的影響。所以,選了數天以後會拆除的三鷹鬼屋作殺人的現場,這些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

「最上久的計劃成果輝煌。警視廳方面,也依照他的計劃,判定是竹藏殺了絹枝,然後自殺,下了這個結論以後就停頓下來,無論再怎麼努力搜查,依然毫無斬獲。數以百萬計的財產就落入最上久的手中,惡魔輕笑地大叫,大事已成矣。

「但這時,卻有個出乎意表的人物出現,絹枝的哥哥常太郎,竟然死裡逃生從南方回來,捲入這樁慘劇的漩渦之中。而且,他從松下君那裡聽到整個案子的經過,再看絹枝親手交給他的照片,馬上看破事情的真相。

「那是當然的事。珠枝根本就沒有紋過綱手公主,這一點他最清楚,絹枝把做稿的照片裝做珠枝的紋身照片交給松下君,又對他說些迷惑人的話,無論是誰都摸不清楚真相。他知道實情以後,一直非常不安,可能一直監視最上久的行動,因而找到絹枝。經過激烈的追問,他終於確認事情的真相。令他戰慄難安的是,如果只是犯了小過錯,他應該會付之一笑,不再過問。可是這場禍卻闖得太大了,應該要送上斷頭台處死。無暇重溫兄妹重逢之喜,他只得悲壯地痛下決心,勸絹枝早日自首,也許可能把死刑變成無期徒刑保住一命,只要有特赦,或許還有重見天日的機會……常太郎對妹妹寄予最後的憐憫。但是三天一過,她再不出面自首,他不得已只好報警。

「從絹枝口中聽到這些話的最上久,對命運的一擊,更是憂心忡忡。行蹤不明在軍隊是戰死的代名詞——自雷也的出現,實在太意外了。自己使用的武器反而傷及本身,變成雙刃劍。原本沾沾自喜的不在場證明,而今已經直接面臨崩潰的危機。一想到這點,就令他徹夜難眠,但是情勢緊迫,不容拖延。三天期限迫在眉睫。他不得不下最後的決心——以血洗血,為了掩蓋兩件罪行,只好再做第三件命案。」

「當時,我如果對哥哥透露一字半句的,今天可能不會演變到這個地步。」

大聲嘆息的研三,帶著愧疚的語氣說。

「那是沒辦法的事。不論做什麼事,往往事後才會恍然大悟。人如果太鑽牛角尖,無論多努力,也會步入歧途——《浮士德》里也這麼寫著。」

恭介安慰過發牢騷的研三,又回到正題。

「但是,有件事卻很古怪。實力相當的人比賽下圍棋、象棋,一局當中會有好幾次各佔優勢的機會。這次案件也有同樣的情形。第一次是早川博士揀到底片卻置之不理,是不是沒給博士識破圈套的機會呢?第二次是松下君難道沒有對你提過自雷也出現的事嗎?這兩點都是破案的機會。」

「不巧,兩個機會都給溜掉了……我和弟弟各自犯了一次錯。論罪應該是同罪吧!幸好,神津先生及時相助,我不顧面子請求大力支援,總算把握了第三次破案的機會。」

「以我來說,能夠意外地有所幫助,實在很高興。事實上,第三次命案,兇手並不像第一次及第二次犯案一樣,事先經過周詳的計劃安排。另一方面,兇手大概也想到如果布置太周密,反而顯得不自然吧!第一次殺人,他原本讓人以為兇手是早川的計劃破滅,所以殺常太郎,再次強調他殺人剝皮的罪嫌。為了這個緣故,他把死者有刺青的部分剝掉,然後棄屍而逃。利用汽車在橫濱和現場之間往返,作成其間的不在場證明。他從橫濱以全速回到澀谷,利用絹枝誘出常太郎並不困難。大概是假借自首的名義,要他一道去。不過這次無論如何,絹枝要露臉,經過幾番考慮,只好用繃帶包紮手腕,讓人聯想到綱手公主的刺青。誘出常太郎以後,用氰酸鉀毒死,再把屍體用汽車運到代代木的第二現場,把刺青的皮膚剝掉,然後棄屍趕回橫濱,製造成不在場證明。當然,這樣對最上久來說,並不完整可靠。可是這次早川先生的不在場更不完整了。這件案子終於實現了三相剋的咒文。蛇吞了蛙。」

所有的謎團都揭開了。所有的秘密,也都露出真面目。哎!可是這件案子是何等的凄慘、令人鼻酸呢!三兄妹殘殺事件——真是一幅令人慘不忍睹的地獄圖。

「松下先生,你錯過了一件相當可惜的事。當初你發現密室的自來水、電燈等問題,看出兇手並無意藏匿屍體,實在是很高明的見解。可是往後如果再繼續追究兇手為什麼反而刻意暴露屍體的原因,也許當時就可以查出真相了。至於扎繃帶這一點也是同樣的道理,如果那個女人是絹枝,她的手肘以下一點都沒有刺青,根本用不著扎繃帶。要隱藏的反而露出表面,要暴露的,反而藏匿起來。這就是兇手在案件中一再重複的伎倆——心理的密室。」

「神津先生,你這麼說實在是太抬舉我了。像我這種凡夫俗子,實在是情非得已。」

松下課長露出當天初見的笑容。

「可是,你怎麼能夠切中河畑京子的要害來質問她呢?」

「我也實在不願意扯那種謊話。」

恭介苦笑著答道。

「不過,你不妨看一看松下君對這件案子所作的備忘錄。那天所有人物的行動都條列出來。和證人有利害關係,而且在那段時間有不在場證明的只有最上久一個人。除此之外,其他的人都是間接的……由和他沒有利害關係的人提出不在場證明。對這一點,我一開始就覺得很可疑。昨天早上來這裡之前,我到東京劇場去,詢問服務生,那天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結果和河畑京子說的一樣,第二幕和第三幕之間,有人從三樓的窗戶跳樓自殺。證明她的確去了東京劇場。如果只是看新聞或是風聲,哪裡說得出正確時間。不過,最上久應該沒到東京劇場,我認為以京子的個性來說,最上久托她證明不在場,是不可能把門票送人、一道去看戲的。到這裡是我的推理,以後是我的恐嚇。買的門票是靠在走道旁的兩個連座,誰都會挑那個最靠走道的位置坐,這是人之常情。一旦她心理產生動搖,一波就會生出萬波來。而他當天的服裝,可能老早就串通好的,不過被我這麼一盤問,以女人來說,大概都無法堅持己見。最後致命的一擊——對女性來說,自己所愛的男人並不愛自己,沒有比這個打擊更叫人難受了。

「但是,追問京子並不是我的目的。我不過是用這個方法,給最上久心理一大痛擊。他一旦知道自己的不在場證明崩潰瓦解,一定會拚命採取最後的手段——這一點我大概可以想象得到。

「知道他最後的秘密的,只有絹枝一人。如果絹枝沒有被人發現,沒有直接的證據,要把他送上斷頭台處死,就比登天還難。而且被認為已死的絹枝,死在自己的手裡,也沒有人會懷疑她的死亡。」

「哦!昨天晚上他把絹枝叫到實驗室,就是想殺她滅口,然後處理得神不知鬼不覺。」

「一點都不錯。這是他最後的絕招。不過絹枝不愧是非常了解最上久的人。這個生死關頭,她反倒利用托給松下君的照片,然後事先把事情的真相統統寫在信上寄給某人。這麼一來,自己如果沒回來,那封信就會送到警視廳。一旦調查密信和照片,最上久的罪行就會被一一揭發出來。這是絹枝最後的一張王牌。」

綱手公主——這麼一張照片,居然扮演了悚慄恐怖的角色——最初是使珠枝的屍體讓人誤認為絹枝的有力武器,後來反而變成常太郎識破真相的證據,最後更變成絹枝要挾最上久的護身符。一波三折,任誰都意料不到。

「神津先生,非常的感激。托您的福,整件案子已經真相大白。不過我還有點不解,絹枝為什麼要裝作自己被殺,和最上久共同謀殺害妹妹呢?」

恭介面露困惑地苦笑。

「男女之間微妙的愛情關係,像我這個單身漢實在沒資格說什麼。總歸一句,性的深淵。這種深刻的問題,對第三者來說,實在不容易看出……只有一點可以明白的說,這是常情。

「絹枝非常愛著最上久。這個跟好幾個男人交往過的女人,第一次覺得最上久是不能離開的男人。然而,這個男人的愛並沒有那麼深刻,一點都不在意離別的痛苦。絹枝一心想把最上久佔為己有,無論如何都要拴住他的人,另一方面,她過慣了驕奢放蕩的日子,最上久和自己的事一旦被竹藏知道,大概免不了要被掃地出門。至於最上久,他繼承財產的希望也會隨之破滅……這兩個動機驅使潛伏在她體內的犯罪性遺傳因子蠢蠢欲動。自己對妹妹珠枝本來就沒什麼感情。而且當初珠枝浪蕩在外,自己還置之不理。此外,基於嫉妒的原因,說不定反而雙手贊成這項計劃。來自母親恐怖的犯罪性遺傳,強烈地淹沒了絹枝,她裝作自己被殺,把最上久據為己有,而且透過他可以自由地享受萬貫家財。為了這項陰謀,最上久也絕對沒有辦法脫離這個女人,絹枝就像背上那條大蛇,用肉眼看不到的力量,把最上久卷進自己的懷中。

「對於最上久,我是一點都不同情。說起來,他還是一種天才。能想出這麼巧妙的殺人方法,他的頭腦實在叫人驚嘆。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像他這麼沒人性,居然恩將仇報,應該被判最重的刑罰。這種藐視人性的犯人,絕對不能讓他活著危害眾生。」

由於激動,白皙的臉孔變紅的恭介,終於說完了。松下課長臉上充滿感謝的神色。

「神津先生,真的非常感激。全仰仗您的幫助,這件案子才能完滿地結束。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才好。」

「哎!言重了。我從小就嫉惡如仇。因為憎惡罪惡,所以才專攻法醫,算是實現自我的方式。以我個人的力量,能夠為社會除去一個惡瘤——我就心滿意足了。以後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儘力而為。」

恭介站起身,伸出手來。松下課長帶著充滿感激的眼神,緊緊地握住那隻手。

步出警視廳的恭介和研三,穿過櫻田門,朝皇居前的廣場走去。晴朗的初冬太陽,加上冷冷的微風,逐漸把研三興奮的心情平息下來。

「神津先生,我一定要向您道歉。」

研三沉思了一會兒,遂開口道。

「什麼?」

「我會有所隱瞞,是為了那個女人……」

「現在你不必再對我說什麼了。最初我就猜到這一點。從你說競艷會的事,為那個女人保管照片開始。我就覺得不太合理。自己想要下地獄的女人,為什麼要把照片托你保管?像你這麼單純的老實人,哪裡是她的對手……」

恭介安慰他說。

「說起來,也許你認為我的推理一絲不苟,邏輯非常完整。其實,還是有漏洞。刺青的底稿並不是像我說的那樣。只有臉部的輪廓當天在肌膚上描繪,然後著手紋上去……像綱手公主這種描在身上的完成圖,就不是紋身的底稿。」

「那為什麼會留下這種照片?」

「我藉助一個女人下了結論,她是個在社會上有身份有地位人的太太,所以我不提她的姓名。我去早川博士家拜訪的翌日,我和那位女性去拜訪為她紋過身的紋身師……」

「神津先生,那個人是——」

「那個女人是誰,你憑想像就好。關於底稿的問題,完全和我的預期不符。從那位紋身師家的相簿,我有重大的收穫。有幾十個紋身的男女,在澡堂里拍照。我想一定是雕勇會的例行之類的聚會。其中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因為閃光燈的緣故,照片里他閉著眼睛、模樣很可愛。從兩隻手腕到胸前都有菊花的刺青。這麼小的孩子身上紋著美麗的刺青,真令人咋舌。也許是父母或誰一時高興,在他肌膚上描繪的也不一定。不過,這張照片里的他和其他會員的刺青,沒有兩樣。」

「哦,那樣嗎?」

「這張照片使我對自己的推理有了自信。究竟絹枝為什麼要在身上繪這一片的刺青圖案,然後拍照呢?由於我認識的那個女人的話,使我完全理解。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男人對皮膚白皙的女人不感興趣。最上久說過,刺青是那種男人不可欠缺的觸媒……但是,刺青圖案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完成的。在肌膚上描繪刺青,就像用松根油或木炭裝在汽車上,緊急的時候就可以派上用場。」

性的深淵——神津恭介知道這是很不容易解釋的問題。他眉間露出深沉的憂色,繼續說:

「絹枝的初戀情人,聽說是個攝影師。他自己身上也有刺青,不是什麼正派的男人……也許絹枝繪上刺青的最初動機是為了愛情,那片綱手公主的繪圖,大概是愛情的紀念像,僅僅一夜歡樂,就像夢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數年後的今天,卻引起恐怖殺人案的動機,實在是誰都料想不到的事。」

「早川博士應該想到什麼才對。我記得神津先生當時說過,博士對某個女人既厭又愛。這是指誰?」

「當然是說絹枝——不,也許是她身上的大蛇丸。我的揣測雖然慢了半拍,但是博士一看到照片的時候,就應該知道她還活著。至少我到現在還是這麼認為。他知道兇手是誰,雖然心裡非常憎惡,但又希望她平安無事。就算不能一輩子平平安安,至少多活一天算一天。博士的心情不斷地翻攪在矛盾之中。對肉體的眷戀,對刺青的迷戀……在這個世界上,實在有太多不可測知的深淵。」

恭介的眼光好像站在斷崖上窺看無底的幽谷。

轉眼間數個月過去了。最上久在東京地方法院的第一審中,被判處死刑的數天後,東大醫學系的標本室,添了一具新的標本。

雕安的傑作:大蛇丸——絹枝的紋身標本。

「哦,你製成胴體的雕像啦。」

神津恭介望著松下課長笑說。

「只留頭和手腳、沒有胴體的案件。所以,便把缺頭和手腳的胴體製成標本,特別有意義。」

松下課長泛著複雜的表情說道。

「可怕……的女人,卻又無法抗拒她。」

早川博士胸中激起的情愫,僅能在獨語中透出一絲。

他的話,研三很能理解。沒有頭和手腳的胴體,從右肩抬起的大蛇,彷彿活著似的栩栩如生。穿著鐵制防護衣的裝束,結合妖術於一身的大蛇丸,依然浮出媚人的笑意看著大家。

依舊妖媚的大蛇丸在美麗的女人身上躍動著。

對絹枝來說,也許是下地獄之前的一齣戲吧!一夜纏綿,彷彿春夢,但是對研三來說,卻是一場永誌不忘、既恐怖又甜美的惡夢。

眾人默默地站在標本面前。無論在場的哪一個人,都對刺青有著無限的感慨。

從松下課長和早川博士吸食煙草的嘴裡吐出來的煙,就像一層淡紫的雲,靜靜地飄蕩在刺青的周圍。那股裊裊上升的煙,看起來彷彿是大蛇丸的妖術捲起的妖雲,亦或是祭拜犧牲的亡靈焚香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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紋身殺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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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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