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寶珠茉莉
「乾娘您看,這些東西,還夠不夠?」
將描金的匣子放在桌上,一層層將抽屜拉出,纖美如玉的手探入,抓出了滿把的真珠美玉,堆在桌子上,叮噹作響。
最後一層的抽屜也被拉開。在看見深藍色絨布上躺著的那一對翡翠鐲子時,滿頭珠翠的老女人眼角動了動,然而臉上的表情依舊是僵死如木,淡淡的不開口說上一句話。
遲疑了一下,只聞得環佩叮噹,女子纖細的手有點顫抖著,放下了從頭上身上剛剛解下的所有飾物,繼續輕聲:「乾娘……所有的東西我都放這裡了。您還要怎麼樣呢?」
老鴇濃妝下的臉色依然沒有一絲活動的跡象,她只是用猩紅的長指甲彈去了一些茶沫,輕輕啜了一口——風塵打滾這麼多年,她是見過世面的,知道這個一手帶出來的女子還能為她賺來多少錢,如何就能夠這樣鬆口讓她如願?
「乾娘,這些年來月兒給您賺的錢也不少了,如今我什麼都不要,只求光身出了這個門——乾娘這也不許么?」她幾乎是在哀求了。
「心月啊……」不緊不慢地,吹吹杯中的茶沫,被喚作「乾娘」的人終於開口了,聲音卻帶著陰陰的笑意,「當年南渡后你父母貧病交加,指望著能將你賣幾兩銀子來換條命——雖說只是十兩,簽的卻是死契,今兒若不是我同意,你就休想出這個門。」
「乾娘……」女子欲待辯說,老鴇的笑容卻更濃了:「心月,你說說看,這十五年來對你我可有彈一指甲過么?從你八歲起,就請人教你琴棋書畫,免得埋沒了你書香人家出身的那份味兒——到你十五歲掛牌為止,乾娘在你身上花的心,能用銀子來堆么?」
懶懶的,她用指甲挑起一粒茶沫,遠遠的彈了開去:「咱們這個行當里,哪能講什麼真心?顏家那個小子不過是個布衣書生——多少達官貴人捧著你,乾娘放了你去、也難保你能平平安安過上日子。」
蒼老的女人說得淡然,閱盡風塵的人總是這樣——然而這一盆冷水,卻如何能潑的滅心頭的那點熱。
見乾娘的神色不動,眼看無望,那個一直低低帶著哀求的聲音,卻反而冷冽了下來。
「乾娘竟是要連我的身子性命都收回去?——月兒就成全了乾娘罷!」
纖細如同美玉的手驀然從桌子上那一堆珠寶中抬起,細微的亮光一閃,「噝」一聲輕微的響,彷彿裂帛。
「呀!」房中所有姐妹丫鬟陡然間齊齊驚叫聲,看著那如絲綢般光滑的皮膚裂了開來。
一道深深的划痕從右眉梢直貫唇角,血如同瘋了般湧出,瞬間將一張如花似玉的臉染的如同羅剎般可怖。鮮紅圓潤的血如同一粒粒瑪瑙珠子,從女子的玉琢般的臉頰上滾落地面。
一襲紫衣的娉婷女子,手裡依舊緊緊握著一隻赤金攢珠的鳳釵,冷冷的看著坐在閣子中喝茶的老鴇。釵子尖利的末梢滴著血,猙獰可怖。
老鴇的臉色終於變了——一下子站了起來,手裡的茶潑出了一大半。
毀了……終究還是毀了?!十八年來精心雕琢的玉人兒,三年來風華冠絕京師的花魁。楊柳苑裡的頭牌姑娘樓心月……居然,就這樣猝及不防的全毀了?
樓心月的脾氣從來素雅沖和,不嬌嬈媚人也不盛氣凌人。連一手將她帶大的乾娘,居然都不知道她竟會有那樣瘋狂的舉動。
只是一剎那,寶貝,似乎就已經碎了。
老鴇的臉色有些震驚,有些憤怒,忽然將手上的茶盞惡狠狠的向站在房間中央的女子扔過去,尖聲叫:「好!好你個樓心月!今兒就給我滾!一分錢都不許拿,給我立刻滾出這個楊柳苑!」
連頭面首飾都被剝得乾淨、那一瞬間,只留一襲紫衣的女子卻驀然微微的笑了:「多謝乾娘成全。」她叩下頭去,血流披面,然後站起,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只留下地上一個帶血的叩印。
京師里的第一舞伎、楊柳苑的頭牌花魁樓心月,就這樣自己給自己贖了身。
第二天消息就傳遍了臨安,秦樓楚館里到處都有人議論,紛紛猜測那個能讓絕世美女作出如此決絕舉動的顏姓公子、到底該是如何的一個倜儻風流人物?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楊柳苑裡樓心月樓姑娘的舞藝,和桃花居中薛歌扇薛姑娘的歌喉,一直都是臨安城中並稱青樓翹楚的雙絕。多少王孫公子,千金一擲,只為美人妙絕人寰的歌舞。
然而,雖是暖風依舊熏醉遊人,趙燕的歌舞卻終於銷歇。一場玉碎后,風流雲散。
酒館茶樓里,依然不時有人議論,也有文人雅士為之感慨吟詠。似乎是又一個傳奇的誕生——然而,議論講述著的人,誰都不再問接下來的故事如何,彷彿都寧願這個傳奇就在迸射的凄厲冶艷鮮血中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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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畢竟不同於別處,天水巷的清晨來得早,白螺打開鋪子的門時,外面已經聽得有人聲走動。
「快、快!姑娘能否讓在下暫時進去避一下?」她探出身去,就看見一個儒雅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跳上了台階,一見店主是個女子、稍微猶豫了一下,但看看左右店鋪都尚未開門,他再也顧不得別的,氣喘吁吁的問。不等她回答,便一步踏了進來。
白螺沒有阻止,但也沒有答允,纖弱的手腕還是扶著門框,淡淡的打量著這個讀書人。
「姑娘莫誤會——在下不是歹人。只是有些私事不足為外人道……」那個年輕書生顯然看出了白衣少女的疑慮,忙忙的作揖解釋,同時探頭出去小心看了一眼,「等會如果有個穿著紫衣的女子過來找人,萬望姑娘只推沒看見……」
他還待說下去,然而眼角瞄見街角紫衣一動,立刻反身而走,隱在堂中的屏風之後。
白螺也不問,彷彿猜到了幾分,唇角泛起了個冷冷的笑意。她方開門出來,也未曾梳洗,此刻便回去拿了一把牛角梳子,打了一盆洗臉水,將梳子在水裡蘸了蘸,在廊下將頭髮一層層攏上去。
「請問…姑娘可曾看見方才有人從這裡走過?」
梳洗的時候,耳邊忽然聽到一個女子溫婉的聲音,雖然急切,卻依然優雅——果然是立刻就來了。白螺只是自顧自的側頭梳著頭髮,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求求你了……我看著他走入這條巷子的,姑娘必是看見了。求你告訴我顏公子的下落吧!」陡然間,那個聲音失去了保持著的平靜,白螺本來只是側過頭梳洗著,來人卻湊到了她眼前,拉住她的袖子顫聲哀求。
對方的臉映入眼眸。忽然間,淡漠平靜的白衣少女猛然不出聲的倒吸了一口氣。
那張破碎的臉……彷彿最美的玉石被狠狠砍了一刀,慘不忍睹。
「我找了他很久了,好容易在這裡看見他的!……求求你,告訴我他去了哪裡!」穿紫衣的女子拉住她的袖子,眼神焦急而迫切。然而因為這樣的表情,讓那張臉更加可怖起來。那一道傷痕、還剛剛結痂的傷痕,從右眉梢直劃到唇角,顯得猙獰而慘烈。
「樓姑娘?」平日里聽多了外面人的議論,白螺忽地靜靜問了一句。
紫衣的女子怔了一下,反射似地拉起頸中的羅帕、掩住右臉上的傷疤,眼神中卻閃過了複雜的光芒,咬牙點點頭,輕聲道:「所以……姑娘,請你告訴我、顏公子到底在哪裡?」
白螺細細的看著眼前這個碎玉般的女子,眼睛裡面波光閃動明滅,半晌不語。陡然間,她攏著頭髮的手放開了,在洗臉的盆子上敲了敲。沒有來得及用釵子挽上,一鬆手,那瀑布般漆黑的長發忽地垂落下來,散了一肩。
敲擊聲未落,只聽房中撲簌簌一聲響,彷彿是一隻甚麼鳥兒飛過。然後,只聽得「哎呀」一聲痛呼,屏風后一個男子抱著頭、胡亂揮手擋著什麼跳了出來。
「俊卿!」一見那人,前來的女子又驚又喜,連忙迎了上去。
那個儒雅書生卻頗為狼狽,額頭上破了一處,連連揮手:「什麼東西?什麼東西啄我?」他從屏風后跳出,撲簌簌又一聲響,一隻雪白的鳥兒也從屏風后振翅飛出,落到了花木上。
「俊卿……你、你沒事吧?」看見情郎如此樣子,樓心月連忙從懷中拿出手帕,然而顏俊卿一見她的臉,便觸電般的側過了頭去,臉色又白又紅。
「俊卿,這些天來我找得你好苦……」見他又側過頭去,樓心月臉色也是蒼白了一下,低下頭去輕輕道,「我知道你家裡不會同意我們的事情,可是我已經贖了身,以後日子還長,可以慢慢——」
「我又沒有要你贖身!」臉上陡然有委屈的表情,顏俊卿一跺腳,「你看你……什麼事都當真,如今弄成這個樣子,我——!」下面的話他沒有出口,因為一碰見樓心月那樣的眼光陡然覺得心虛,便什麼也說不下去了。
「月,我們到外面找個地方好好說,行么?」顏俊卿聲音柔和下去,勉強的讓自己的眼睛溫柔的注視著那張慘不忍睹的臉——他一從容起來,果然是幾分溫柔蘊集的樣子。
樓心月亮得怕人的眼神也柔和下去,同時淚水便盈滿了眼眶——她押的重,卻不相信自己會輸。
「俊卿……」她還想說什麼,可顏俊卿已經攏著她肩膀將她拉了出去。
臨出門前,那個文雅的書生有些惱怒的盯了花鏡的女主人一眼。
白色的鸚鵡撲扇著翅膀落在白螺肩膀上,尖利的勾嘴上還殘留著啄出來的血跡。
「雪兒……你猜猜接下來會如何?」看著那一對才子佳人往天水巷冷僻的地方走去,一路低低的說著什麼,白螺執著梳子喃喃自語了一句。
鳥兒雖然聰明,卻終究無法和人交談,鸚鵡只是拍拍翅膀,重複那幾句被教會的短句:「嫁人!嫁人!白螺什麼時候嫁人?……」
「噗……」這幾句完全不合時宜的話被尖聲尖氣的叫出來,惹得白衣少女噗哧一笑,本來冷漠沉靜的眉目陡然間如春風吹過,盈滿笑意,叱道,「扁毛畜生,嘴巴何時學得和那個玄冥一般的刁毒?當日真真該徹底剪了你的舌頭。」
「嫁人!嫁——」鸚鵡似乎知道主人笑了,更加拿腔作態,然而白螺的神情卻在陡然間沉了下去,眉間沉積起濃厚的陰霾,抬手開始重新梳理頭髮。抬手的時候,肩上的鸚鵡被迫飛了開去,停在洗臉盆架子上,不知道又哪裡不對,只是歪著頭看著女主人,咕咕噥噥。
嫁人。為何那些女子,即使聰慧如樓心月,閱人已多,卻依舊逃不開這種絲蘿托喬木的想法。或許……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會尋一個感情的寄託罷?
虞姬的凄婉有霸王的蓋世氣魄,劉蘭芝的貞烈有焦仲卿的生死不渝——然而,更多的,卻是完全尋不到相對等的感情。今日的樓心月和顏俊卿,不知如何,總是讓她想起臨安的另外一個傳說——那個白蛇與許仙。
空有滿腔深情,卻遇上這樣一個男子。書香門第的顏俊卿,有一些才氣,有一些真心體貼,卻也有更多的懦弱與矯情——青樓裡面做個溫柔討喜的恩客也就罷了,可這樣的男子…又如何能夠配得上花魁那樣決絕激烈的感情?
「愚蠢、愚蠢啊!」忽然間,沉默著梳頭的女子猛的將梳子投入臉盆,濺起的水花嚇得架子上的鸚鵡撲扇著飛起。白螺的臉色冷漠複雜的,左眼角那一滴墜淚痣盈盈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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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過後,天水巷各個店鋪的門陸續打開了,忙碌喧囂的一天又將開始。
白螺站在檐下侍弄著花草,眼角卻瞟著巷角。
許久,終於看見那一襲紫衣,有些凝滯緩慢的從僻靜的角落裡走了出來。樓心月用羅帕掩著臉,沿著青石鋪就的小巷過來,腳步有些飄忽,身邊卻不見了那個書生顏俊卿。
她直起了身子,看著樓心月走過來。
臉雖然不能見人了,可身姿依舊綽約不可方物,令人想起她一舞動京師的盛名。
「樓姑娘,進來坐坐么?」有些遲疑的看著她走過來,在快要走過門口的時候,白螺終於忍不住低低招呼了一聲。
「他說……即使我贖了身子,也是個青樓女子。除非我有個清白的身世,不然他沒法子帶我回家見父母。」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溫潤了一下喉嚨,一直沉默不語的紫衣舞伎終於開口了,聲音帶著絕望和哽咽。
她不知道這個賣花的白衣姑娘是誰,然而,她卻是自己唯一能傾訴的對象。
「負心涼薄。」白螺侍弄著花草,將文竹新發的枝條輕輕固定在架子上,語調冷漠。
樓心月的身子猛然顫了一下,咬緊牙,忍住了幾乎要落在茶盞里的眼淚,低低道:「也、也不能怪他的……他家裡好歹是書香門第,怎麼、怎麼能娶一個……」
「既然你明白,當時為何還要贖身跟他?」淡淡說著,白螺攏了攏頭髮,向花盆裡倒了一點水——文竹喜陰涼濕潤,需要小心看護,一旦移到了陽光直射的地方便容易枯萎。
「我以為……他有真心,我有決心,便遲早能說服他父母。」握著茶盞,樓心月聲音越來越低,「我是真的想跟他好好過一輩子的!真的啊!……這世上能容的賣笑的女子,就容不得從良的人么?」
白螺抬頭,剛想說什麼,然而看見白衣少女冷冽的眼色,樓心月卻猛的挺直了腰,聲音高了起來,決然截口道:「但是我不後悔!你不要再說俊卿的壞話,我告訴你、不關他的事情——我自己選的,我不後悔!」
她強自忍住眼淚,作出剛強的表情。然而因為破了相,那張臉看上去卻更加可怕——即使她美貌仍如昨日,那個書生也未必肯真的娶她過門,何況如今羅剎般的她?
白螺低下頭去,嘆了口氣,繼續開始用小鏟子給花木鬆土。
如果再等上五年、七年,閱盡了人間喜怒哀樂,樓心月或許不會再作出如今這樣不顧一切的舉動——然而她還年輕,她的心還沒有冷下去,所以她不顧一切的賭了。
年輕的愛難道就是如此么?如此的盲目、瘋狂,目空一切,即使天地合風雲變也誓無反顧——在旁的人看來,或許會輕蔑地說:那不是愛情,那只是迷戀、暫的迷夢而已……但是,即使是短暫的迷夢,有時也能攫取到永恆的祭品。
——以眼前那一張支離破碎的、絕美的舞伎的臉為證。
「只怪我身子不幹凈……如果我不是風塵女子就好了……如果不是就好了……」方才那樣激烈堅定的語氣忽然瓦解了,樓心月身心疲憊的俯了下去,用杯子邊緣抵住了額頭,「我也想清清白白的嫁給他……可是、可是爹娘賣了我,不是我的錯啊!」
終於,名動京師的舞伎低低哭了起來,也許因為平日養成的矜持典雅,她連哭的時候都不敢放縱,保持著一種楚楚動人的風致。
白螺蹲著修剪文竹,髮絲滑落,掩蓋住了她的眼睛。然而,她的手卻慢了下來。
「脫胎換骨一次、清清白白了,就真的可以挽回么?」忽然間,低著頭,白螺淡淡問了一句話,「如果你真的那樣認為的話,我倒可以幫你。」
她清冷的聲音裡面有難言的魔力,讓聽見這句話的紫衣舞伎驀地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眼前這個單薄的白衣少女。
「嚓」輕輕一聲響,白螺將一枝病變了枝條從文竹上切斷。
「這是……」關起門來,樓心月看著被放到桌子上那一盆散發著清香的花兒,愕然問。
白螺的手小心地從花盆上放開,笑了笑:「這是寶珠茉莉——很稀有的品種哦。」
樓心月看著那含苞的花朵,一般的茉莉都是白色的單瓣,這一株的花兒卻是重重疊疊、甚至成了一個繡球狀,顏色淺碧。然而,她的臉色卻有些失望:「白姑娘莫開玩笑了,我哪裡有閑情養花種草啊。」
「這盆寶珠茉莉,不是讓你養的——」白螺淺淺的笑著,眼色有些詭秘莫測,眼角那墜淚痣盈盈閃動,她俯過身去,低低嘆息般的說,「是要你挖出它、拔了根,吃掉它!」
樓心月身子一顫,抬頭看著這個清麗神秘的白衣少女,脫口問:「吃了,會怎樣?」
「會死。」白螺掩口微微笑了出聲,「服下去後人很痛苦,馬上就會死……」
「這——」紫衣女子莫名驚訝的看著那一盆素凈美麗的花兒,有些發怔。
「不過別怕……那只是假死而已。」不等她發問,白螺手指揮了揮,低聲笑,「寶珠茉莉的花根,服了下去會閉氣歇脈——一寸花根便是假死一天……『樓心月』可以很容易的『死』了,『你』卻能再一次『活』過來。」
舞伎的眼睛驀然閃亮——畢竟是蘭心蕙質的女子,不用多點撥,已經明白了訣竅。
不錯……如果有了這株奇花,她便去找俊卿商議假死復生的事情——那是脫胎換骨啊!這個叫「樓心月」的骯髒皮囊,便這樣葬了也好;幾日後醒來,便能正正噹噹地嫁入顏家了……從此舉案齊眉,夫唱婦隨的過完以後的日子。
「我、我要怎麼謝你?——我如今什麼都沒有了……對,」因為狂喜,名動京師的紅舞伎聲音有些顫抖,急切在懷中摸索著,忽然想起什麼,拿出了一個貼身放置的小玉佛,「我只帶了這個出來,其他全給乾娘留下了……這是俊卿送我的,他說是極品的藍田玉——」
看著紫衣女子眼睛里難以掩飾的激動亮光,和捧在手心的那個小玉佛,白螺的臉色卻依舊是淡淡的——樓心月看在眼裡,心裡猛然一冷……這個少女眼睛里是俯視般的冷漠,居然、和楊柳苑中乾娘看她的眼神如此相似!
「這種花,在我這『花鏡』里也只剩一株了……世上大概也沒有多少株留下了吧?前些日子,還聽說裕王爺花了一千兩銀子下福州府去尋,卻空手而歸。」白螺的眼睛是淡漠的,轉身調弄架上那隻白鸚鵡,冷冷道。
樓心月的臉色蒼白下去,眼中漸漸有絕望的光芒。然而,卻聽見那個神秘少女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我花鋪里有個規矩,如果要這盆花——就要用最珍貴的東西來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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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這株寶珠茉莉有二十年的了,根長當在五寸以上——你最多只能服用三寸。」將花盆交在樓心月手上,花鏡的女主人卻一再叮囑,「假死如果過了三日,封土下的棺木內空氣便會漸漸泄盡,你即使醒來也是無用了。」
「記住了……多謝白姑娘。」樓心月用羅帕掩住臉,接過那一盆寶珠茉莉,連連點頭,語氣急切而激動,「再造之恩,來日我和俊卿必當登門叩謝!」
「等『來日』到了再說吧……」白螺卻不以為意的淡淡笑了,眼睛深處有亮光一閃,「記著了,你還欠我買花的錢——你答應過我,必用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取。」
聽得那樣的話,樓心月的臉色微微白了一下——這種古怪的條件!
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平日里或許會感覺到這個白衣少女語氣中的古怪,但是如今被「情」之一字蒙住了眼,只想著如何才能儘快得到圓滿的愛情,來不及多想便答應了下來。她如今除了這個殘破的身子已經一無所有,哪裡還談的上什麼「最珍貴的東西」?
「對了,這個玉佛……就當作抵押先放在姑娘這裡。」走了幾步,身無長物的她還是覺得過意不去,樓心月回過頭摘下玉墜子放在白螺手心,不知道為何,舞伎的眼睛黯淡了一下,「蒙姑娘慷慨、贈送稀世名花,心月今世若無法報答,將來結草銜環也終不忘姑娘大恩。」
白螺微微笑了一下——畢竟還是天性聰明的女子,雖然已經被熱情蒙蔽住了眼睛,卻依然還能直覺到什麼。
「等一下。」在看著紫衣舞伎捧著那盆花離去的時候,終於還是忍不住,白螺出聲喚住了她,想了想,回身入內,捧出一個小小的錦囊來,「這個,先借你帶著。」
樓心月有些驚訝的看看她,但是不等她開口問,白螺擺了擺手:「先別問是什麼東西——反正聽我的,也別告訴顏公子,你悄悄將它貼身放好了,無論死活都不能離開,知道么?」
雖然有些吃驚,但是對這個神秘少女已經有了景仰感覺的女子還是用力點頭,將那個不足一尺的小錦囊收入袖中。
「那是個護身符……會給你帶來好運的。」看著她收好,白螺微微笑了笑,她一笑,那一粒墜淚痣就彷彿哭泣一般,有一種妖冶迷離的美,「快去找顏公子商量接下來怎麼做吧——多保重,樓姑娘。」
那一襲紫衣遠去,白衣長發的少女忽然收斂了笑容,長長嘆了口氣。鸚鵡撲簌著飛到她身邊,然而看見主人的臉上有反常的冷凝。
「上好的藍田玉?」看著手心那一個玉佛墜子,一眼就判斷出那不過是廉價冒充的物品,冷笑再次浮現在少女薄薄的唇邊,她一揚手,隨便將那粒石子投入了花盆。
女人啊……是不是真的都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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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老三,你看你看——大清早的就出殯,哪一家?」
「你們知不知道那個楊柳苑的花魁樓心月?」
「哦……不就是前些日子跟著一個小白臉跑了的那個紅姑娘么?似乎都已經破相了啊……沒意思,還提她幹嗎?現在最當紅的可是輪到薛歌扇薛姑娘了!」
「哈哈……你們消息不靈了不是?我告訴你,樓花魁贖身本是想跟著一個姓顏的書生的——結果命薄,出了楊柳苑不過二十天,居然就病死在外面別院里了……」
「哎呀呀?真的就這麼死了?——倒是有些可惜。」
「可不是?才十八歲,又剛剛從良,可把那個姓顏的小子哭了個半死。」
「他哭什麼?反正這個女人也到手過了,現下又成了夜叉般的臉——我說那個小白臉有福氣,樓花魁死的真是時候,便宜他了——不然,你以為他真的能明媒正娶么?」
「說得也是……唉唉,這等桃花運何時才能輪到我孫老三?」
「就你那副德行?…嘿……」
旁邊茶肆裡面肆無忌憚地議論聲漸漸小下去了,屋檐下,一身素白的少女放下手中的花剪,看著天水巷外面走過的出殯隊伍。
很普通的葬禮。如果沒有那個哭得分外傷心的男子,如果棺木里不是那個曾經一舞動京城的花魁,那麼,這終究也不過是一場普通的生死流轉而已。
然而,那麼多人駐足沿街觀看著,卻只是為了看一場傳奇如何凄美的落幕。
顏俊卿披麻戴孝,卻用白布掩了臉,不讓行人認出他是誰。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雖然有些太不像男子漢的作風,但是考慮到他本來就是個倜儻溫柔公子,又痛失所愛,圍觀的人群中還是發出了嘖嘖的嘆息。
然而,白螺的視線卻沒有投注在這個悲痛欲絕的書生身上,她的目光在棺蓋上一轉,臉色便微微變了變。鸚鵡彷彿感覺到了主人身上驀然堆積起來的凌厲煞氣,「吱」的叫了一聲便從她身邊飛了開去,落在了一邊的花木上。
「果然是這樣——」看著送葬隊伍吹吹打打的過去,很久很久,白螺嘴裡才吐出一句話,忽然冷笑了一聲,一抬手——「嚓」,一枝枯死的山茶,被鋒利的剪刀從花木上切斷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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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的子夜時分,臨安城籠罩在暮春靡靡的細雨中。
城北外的墳場里,漆黑如墨的死寂里,只有老鴰偶爾凄厲的叫聲。
嗤嗤啦啦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急切而瘋狂。
——那是指甲刮擦著木頭的聲音,刺耳驚心。
好悶……好悶!
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然而,令人窒息的狹小空間里,她用盡全力推撞著棺蓋,卻絲毫沒有鬆動的跡象——不會的……不會的!明明和俊卿說好,棺蓋不會釘死,三天一到,他就會來接她出去!
他曾安慰她:只要她一睜開眼睛,他便會在她身邊等著她醒來——醒來做他的妻子。
可如今俊卿他為什麼不來?他為什麼不來?
讓我出去!……呼吸都有些困難起來……放我出去!
推不動……好沉。棺蓋釘得死死的,居然紋絲不動!
俊卿!俊卿!俊卿!
黑暗中的人嘶聲喊著,每喊一次就用盡了全力用手去推那個如天幕般籠罩下來的棺蓋,然而,指甲在厚厚的木板上折斷了,發出嗤嗤啦啦的聲音,那個死亡般的黑暗卻依舊沉沉。
「俊卿、俊卿……俊卿……」棺木內女子的氣息終於微弱下去,喃喃自語般的念叨著,筋疲力盡,靜默了一會兒,忽然間卻狂笑了起來——原來是這樣!原來竟是這樣的結局!
將她活活的釘入了棺中,便是成全了他的孝道與情義……對,她「病」了,病的很重,就要死了——這樣好的機會,他一向乖覺,怎肯錯過?……
在金釵劃破臉容的時候,她是那般堅定無悔;而將鐵釘釘死棺蓋之時,他又是如何的決絕?
俊卿!俊卿!俊卿!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是在這地底生生的死去,也必化為厲鬼尋你而去啊!
棺木內,女子的手狂亂的抓著棺蓋和四壁,手上鮮血淋漓。空氣漸漸減少,因為窒息、胸口彷彿有千萬隻螞蟻在咬著心肺,她的手指抓破了自己的肌膚——忽然間,她的手觸碰到了放在懷中貼身小衣內的什麼物件。
——錦盒。那個神秘少女送給她的錦囊!
黑暗中,女子大口的喘息著,她的手不停地顫抖,彷彿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握住了錦囊中的東西——一把長不盈尺的匕首,在黑暗中散發著逼人的寒氣。
「那是你的護身符。」那個白衣少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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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好了最後一間房子,顏俊卿看著空蕩蕩的邀月別院嘆了口氣——終於,一切都過去了。這一場鬧得人人皆知的風流韻事,也總算是塵埃落定。
想起這些日子來的提心弔膽,他不由覺得有些委屈:不是說風塵里無真心么?自己怎麼就遇到了這麼一個叫真的女子呢?色藝冠絕京師的舞伎竟然為他作出這般事情來,鬧得滿城風雨——也不想想,這潑天的艷福,是他願意的么?
起碼,父母這邊就無法交代。方正嚴謹的父親得知他出入煙花場所,就用家法狠狠教訓過他,哪裡能容他娶一個青樓女子過門?——還有那門自小就定的親事……未過門的妻子是周侍郎的女兒——這等好姻緣,他又如何能錯過?
何況,看見心月那張可怕的臉,他就怎麼也無法再忍受下去。
她難道不知,自己愛的就是那樣的花容月貌、輕歌曼舞么?如今這樣的她,又怎麼能讓人再對她看上一眼、更罔論一輩子?至於那些盟誓……風月場里的話,哪一句能當真?
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吧?
想到這裡,他生生打了個冷顫。然後忙不迭地安慰自己:應該……應該沒事了,他買的是上好的花梨木棺材,棺蓋足有兩寸厚,親眼監督著工匠釘了兩遍釘子。
便是一個青壯男子,赤手空拳的也無法破壁而出。沒有事了……他不用再擔心什麼,以後照樣的娶妻、生子、做官……一床錦被便掩了今日的風流。反正棺木中活人的事情,除了他自己,再也無第二個人知曉。
這一場少年糊塗的孽債,就讓它這樣靜默的腐爛在地底下吧。
顏俊卿看著空蕩蕩的別院,嘆了口氣,將以往樓心月穿過的幾件七彩舞衣收了,揉成一團扔給貼身的小廝墨煙:「東西都收好了罷?這些衣服都拿出去找個地方燒了……樓姑娘的東西,一件都不要留下來。」
墨煙伶俐,今日卻也會錯了意,以為少爺心情悒鬱,翻看了一堆衣服,見沒了一件樓姑娘平日里最喜歡的,還巴巴的問了一聲:「那件真珠衫少爺留作念心兒了?其他的奴才拿去燒了。」
「真珠衫?不在那裡頭么?」顏俊卿有些奇怪,然而大堆的衣服也懶得再理,便揮揮手打發小廝出門去——反正這裡全部東西他都不打算留了。
墨煙出去后,他對著空空的別院,忽然有些莫名的傷感起來……
都一年了吧?這裡,曾經有過多少旖旎的風光?枕畔鬢雲的盟誓,推窗看月的靜謐,花間小酌的笑語……每一日晚上就寢前,心月都要穿上最喜歡的舞衣,為他單獨歌舞。
那樣絕世的舞姿……一顧傾城,再顧傾國。
然而到了如今,都只能成為記憶中的碎片了。
顏俊卿也有些黯然神傷——其實他也不想如此……然而,他終究是個懦弱的人,沒有勇氣作到反抗父親和家族、放棄功名利祿。
——他唯一能有勇氣做的,就是將那口棺材釘死、再釘死!
書生的手緩緩握緊,平日里溫文儒雅的眼中驀然有了兇狠的表情。
已經是半夜了——來這個別院收拾東西,也是要避了人的耳目。臨安城裡,大家都議論著這出風流劇中的男子,但是卻只知道他姓顏而已……從一開始他就留了心,沒有將真名字告訴她和那些青樓混跡的人們。俊卿只是他自己取的假名……俊卿,俊卿……多少次聽到心月那樣迷醉的喚,然而他每次都要一怔、才能反應過來叫得是自己。
多傻的女子啊……只是她一個人喝醉了,偏要拉著他一起作傻事么?
夜裡,窗外是颯颯的風雨聲——初夏的江南就是如此多雨,顏俊卿無謂的又有些感懷,忽然想吟一首詩出來。然而,不等他想出第一句,卻聽到了風裡隱約的歌聲——「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女子凄婉的歌聲,在風雨中縹緲回蕩,唱的,居然是李義山那首《無題》。
聽著那歌聲,顏俊卿的手猛然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那聲音…那聲音!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熟悉的歌聲,不知從何而來,盈滿了這個空蕩蕩的、下著雨的別院。
是她……是她!
書生的臉色驀然慘白,顫抖著手,猛的退開房間的門,逃也似的逃到了廊上,準備往大門外奔去。
然而,一到廊上,他的腳就彷彿生了根似的定住了,眼睛盯著前方——廊上幽暗的燈火下,一個輕盈綽約的女子,穿著那件真珠衫,揮舞長袖,在廊道上輕歌曼舞,曼妙不可方物——在女子一揮袖、一回首之間,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女子臉上那道可怖的傷疤!
「俊卿,我回來看你了。」在歌舞的間隙里,她微微笑著,對他說。
顏俊卿看見她伸過來的手——春蔥也似的十指鮮血淋漓,似乎因為抓刨什麼東西而變成那樣。女子微笑著:「俊卿,我等了你很久,不見你來……你為什麼不來呢?」
「鬼、鬼啊!——」心膽俱裂,書生的臉化成了青色,眸子因為恐懼而碎裂。然後,踉踉蹌蹌的沿著廊道奔逃,然而腳下已經沒有絲毫力氣,走了幾步便癱倒在地上。
「唉……」看著他那樣的表情,女子反而微微嘆口氣笑了起來,眼眸深處有雪亮的光芒,「俊卿,不是說好了生同衾死同穴么?……我很愛很愛你,你知道么?」
「知、知道。」顫慄著,在地上一寸寸往後挪動,顏俊卿連連點頭。
「你不知道。」女子驀然收斂了笑容,淡淡道,「你根本不知道!」她笑出了聲音,忽地抬手、舉袖、旋舞,繼續將那首《無題》歌唱了下去:「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邊歌邊舞,聲音越拔越高,唱到最後幾句時候已經經凄厲非常,如同烏鵲夜啼。舞衣如同風一般的旋轉,那名動京師的舞伎如同幽靈般飄忽不定又美的令人目眩。舞步漸漸加快,踏近……袖影髮絲里,忽然有雪亮的冷光一閃——一切都忽然寂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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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奪,奪奪。」
深夜的敲門聲是分外入耳清晰的,不由人不醒。
白螺披衣掌燈,拉開花鋪的門時打了個寒顫——外面好大的雨。然而,比風雨更冷的卻是眼前這個女子的眼神。
「樓姑娘?」白衣少女看見檐下渾身濕透的來客,有些意外,舉起燭台照了照,看見地上清晰的影子,微微笑了,「樓姑娘不是鬼啊……既然如此,恭喜你重生再造了。快進來。」
「重生?哈,哈哈……」低著頭,衣衫上雨水不停地往下滴落,樓心月卻微微冷笑了起來,「我是來送欠姑娘的買花錢的。」
依舊是低著頭,樓心月忽然不再多話,將手中一直抱著的一個包袱遞了過去:「在這裡——這就是我最珍貴的東西!」
白螺的眼睛忽然凝滯,盯著那一個濕透的包袱。清楚地看見、有殷紅殷紅的血跡,從包袱里直滲出來!
「你、你把他……把他殺了?」有些意外的,白螺脫口低低呼了一句,「天啊。」
「是。」樓心月驀然抬頭,本來淡雅矜持的眼神,剎那間雪亮如電!
她打開了包袱,深情的凝視著那一顆切下來的頭顱,在額上吻了吻,緩緩遞過去:「你說過,要我拿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寶珠茉莉。如今——我就把俊卿…俊卿送給你。」
不錯……那就是她最珍貴的東西。
即使是失去了一切,也唯一保留在心底的、對於愛情的信任與渴望。
——如今,她連著情人的頭顱,一併交出。
花鏡女主人的眼睛稍微黯了一下,唇角忽然浮現出一個傷感的微笑,伸手去接那個包袱。在雨夜見到這樣血腥的事情,奇怪這個少女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驚慌。
然而,她的手指剛接過包袱,樓心月的手卻驀然迅速的往回一縮——「住手!」白螺臉色變了,來不及去接那個人頭,立刻閃電般的合身前撲,扣住了樓心月藏在袖子下的右手——那裡,一柄長不盈尺的匕首已經劃破了舞伎的肌膚。
「別管我。」紫衣女子抬頭看她,咬著牙,破了相的臉上神色可怖,「不關你的事!放開我……放開我!」
「關我的事。」白螺的手指也是細細的,但是樓心月感覺這隻纖弱的手扣住自己的手腕后,整個身子忽然間酸軟無力。白螺的眼睛閃動著,彷彿一盞燈亮了又滅:「這把弱水匕是我那時借給你的——現在就得還給我!」
劈手一奪,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已經到了對方手上,樓心月的眼睛彷彿忽然間空洞了,身子一歪,倚著門說不出話來——本來,是懷了必死的心來到花鏡的,準備事情一了就解脫離去……然而,這個奇怪的少女卻阻止了她。
「這裡是我的鋪子,你如果要尋死也請離的遠一點。」冷冷的,白衣長發的少女俯下身子,拎起地上的包袱,「還有這個東西,你還是拿回去罷。他如今永遠屬於你了。這個混蛋還真有本事,活著的守候讓你神魂顛倒,死了居然還能讓你殉情?」
人頭飛來,舞伎下意識的伸手,戀人的頭顱滾入她懷中,如同以往那樣聽話而溫情的伏貼在臂彎間。樓心月陡然間緊緊擁住它,崩潰般的痛哭起來。殉情?她倒是想殉了這段情?然而又哪有真情可殉?!
外面的風雨很大,聲音如嘯如泣。
「明天城門一開,你就快些離開臨安。去福州、去大理……越遠越好。」手指擦拭著如水的匕首,白螺卻在鎮定從容的運籌,「這件真珠衫上的珠子拆開零賣了,也夠你一陣子花銷——樓姑娘,你以後的日子還很長。」
「可是、可是我殺了人……」抽泣著,彷彿此時才回過神,明白自己方才做下了什麼樣可怕的事情,樓心月臉色恐懼而蒼白,顫慄,「我殺了人!官府會追查我的!」
「不會的,不會的……別怕。」少女俯下身去,彷彿母親般的撫慰著這個曾經紅極一時的舞伎,輕輕道,「樓心月已經死了,不是么?全臨安的人都知道——沒有人會懷疑到你,因為你已經死了……」
「我已經死了?」喃喃自語著,紫衣舞伎緩緩抬頭,看著無邊的夜幕和雨簾。
「是的,你已經死了。」白螺微笑著重複了一遍,然後一字一句的說,「但是,你還會活過來。一定會。」
樓心月單薄的身子微微一顫,忽然苦笑了起來,扶著門框站起了身子。雖然孱弱,但是她終究還是站直了,手裡捧著那個包袱。
兩位女子就這樣在雨夜相對無語的站著。
許久許久,白螺忽然問:「五寸的花根,你還剩下多少?」
「兩寸。」樓心月咬著嘴角,低聲回答,「姑娘囑咐過不能多服,剩下的我埋去土裡了。」
白螺垂首想了想,輕輕道:「樓姑娘,拜託你一件事情好么?」
「結草銜環都會報答你。」樓心月笑了一下,神色凄涼,眼睛空洞茫然,低低道,「可是,我能幫你什麼?」
「寶珠茉莉我這店裡已經絕了,這剩下的兩寸花根,能否拜託姑娘好好照看——等來年養活了,再還給我一盆好的,如何?」把玩著手中的弱水匕,白螺淡淡道,語氣中卻有不容推辭的決絕。
雨漸漸開始小了,風也弱了下去……明天,該是一個晴天罷?
白螺執著燭台,披衣在門邊目送那個綽約的紫衣背影消失在雨簾中,忽然長長、長長的嘆息了一聲,靠著門閉上了眼睛——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雖然如此,但是如果那個女子能忍耐個一二年,或許會知道:即使是這樣的痛苦,也終將會過去。然而,最可怕的就是絕望中的人往往連一時半刻都等不了,不顧一切、急不可待地就想沉入永恆的睡眠……
所以,自己只有將寶珠茉莉託付給了她。
樓心月那樣的女子,雖然多情而耽於幻想,卻依然是有風骨氣節的——她既然答應了,那末,便能守著那盆花直到花開,如同她對於愛情的堅貞。
——雖然,只有種花的人知道,僅僅剩了兩寸長的寶珠茉莉花根,是永遠無法再發出嫩芽的……它永遠無法活過來。
但是,花不再開沒有關係。只要那個女子能等到春風解凍心田、重新活過來的時刻就好……
只要她能夠活過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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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註:茉莉一名抹利,東坡名曰暗麝,釋名鬘華,原出波斯國,今多生於南方暖地……一種寶珠茉莉,花似小荷而品最貴,初蕊時如珠,每至暮始放,則香滿一室,清麗可人。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五。花木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