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最後的對決
夜半槍聲
那一夜,也就是昭和四十八年四月二十三日的夜晚,恐怕是金田一耕助這輩子最難以忘懷的一夜。因為他所採取的全是不合法的手段,一旁的等等力不禁質疑地問他:
「金田一先生,你這麼做不也等於是一種『恐嚇』嗎?」
「沒錯,這根本就是恐嚇。」
金田一耕助無奈地搖搖頭。
「這一點完全不像是你的作風。以前你處理案件的時候,總是那麼光明磊落,現在為什麼會採取如此卑劣的手段?」
「警官,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不把他交給警方處理呢?」
等等力無言地看著金田一耕助,因為金田一耕助已經說中他的心意了。
「警官,我也希望能這麼做呀!以日本警察搜查能力之優秀,相信一定可以讓這件事獲得妥善的解決,但是,現在警方正全力搜查吉澤平吉死亡當晚的行蹤,他們或許就快找到兇手的秘密總部了,我實在下想耽誤他們的搜查進度。再說,我已經不能再等下去,否則將來還不知道會發生多少事情呢!」
「你是說兇手正在進行接下來的殺人計劃?」
「是的。根據兵頭房太郎的自白,他寄發第一封恐嚇信是去年的十月十日,但第一幕慘劇卻一直到今年的四月十一日才上演,其間相隔了半年之久,這表示兇手的確在謀殺方面花了一些心思。
兇手誤以為恐嚇者是本條直吉,才會讓本條直吉成為謀殺計劃中的第一個犧牲者。可是他又為什麼要在同一天晚上把『發怒的海盜』齊聚在同一棟建築物里呢?」
「這……」
「繼恐嚇者之後,兇手最恨的人是誰?不用說,當然是鐵也。兇手是那麼的愛鐵也、以鐵也為榮,如今發現這樣的事實,他心中的絕望與恨意可想而知。」
「因此他打算拿『發怒的海盜』血祭、泄恨,然後再把這件罪行嫁禍給鐵也嗎?」
「是的。老實說,我已經知道誰將會是第三位犧牲者了,所以我們必須及時制止兇手的下一次行動。」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兇手目前正在為第二次行動做準備,如果我們將第二封恐嚇信寄達他手中,他就會自亂陣腳了。」
「你能明白我的用意真是太好了,那麼今天晚上就要麻煩你幫我的忙嘍!」
「可是,我們不需要保護兵頭房太郎的人身安全嗎?」
「哼!兇手之所以會犯下一連串的罪行,全都拜兵頭房太郎的小聰明所賜。不過今天晚上,我們仍得保護他的安全,以便明天能成功地將他移交給警方。」
金田一耕助淘氣地笑著,然而他的笑聲中帶著些許惆悵。
等等力非常了解眼前這個男人,他總是站在第一線幫助警方調查案情,結案之後也絕對不會邀功。
「我知道了。謝謝你讓我幫你的忙。」
四月二十三日晚上,啤酒屋的營業員一到十點就陸續下班,偌大的本條會館頂樓上面沒有半個人影。
直到十一點整,才有個男人來到頂樓。他不是乘坐直通甜蜜之屋的電梯,而是走飯店那邊的樓梯上來的。
這個男人就是法眼滋,今天他穿著一套毫不顯眼的便服,右手還放在上衣的口袋裡。
他很快地巡視一遍頂樓,然後緊盯著電梯前面的飛機庫喊道:
「喂,你究竟是誰?快出來吧!」
「哦,是法眼先生啊!」
一個穿著黑色天鵝絨三件式西裝、胸前還系了一條寬領帶的人從陰暗處走出來。今天晚上,他還特別戴了一頂帽子。
「果然是你,兵頭房太郎!」
「喂,你不要往前走,我手中可是有槍的唷!法眼先生,請把你的右手拿出來,否則萬一來個擦槍走火,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法眼滋只好依照對方的要求把手拿出來。
「喂,兵頭,你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吧?」
「別說傻話了,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還不至於笨到把秘密告訴別人,最後落得一毛錢也撈不到。」
兵頭房太郎似乎也很緊張,他今晚說話的聲音就像喉嚨卡住東西一般。
「兵頭,你向前走一點,我已經把東西準備好要交給你了。」
「是嗎?那麼,你往前走二、三十步,我會一步一步的數,等我喊停的時候,你就停在原處。」
「嗯,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先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究竟知道些什麼?你在信中所說的繩索圈套又是怎麼一回事?」
「那件事已經不重要了。你快點付錢,再這麼磨磨蹭蹭的,當心害了我們自己。」
「別緊張,我只是想先確認一下,你究竟知道些什麼,免得我自白花費這筆錢。」
「你倒是挺多疑的嘛!好,我就告訴你。」
房太郎張開兩手,誇張地聳聳肩。
「四月十一日晚上,你在參加結婚典禮之前,曾經悄悄地上來頂樓,在飛機庫屋檐下的鐵制環鉤上,掛了一條長度約三公尺左右的繩索。」
「是你親眼看到的嗎?」
「是的。」
「接下來呢?」
「你那天藉故說直接從高爾夫球場趕過來,所以隨身帶了一個高爾夫球袋。在換上禮服之前,你已經事先藏起一支球杆,等你和夫人扮演完介紹人的角色,本條直吉正好在洗手間嘔吐,因此你趁機給他一桿……」
「是啊!本條直吉在那個時候嘔吐,的確非常符合我的要求。」
法眼滋格格地笑著。
「其實就算那天晚上的襲擊不成功,對你來說也無所謂。反正在此之前,你已經有過兩次失敗的經驗了。」
「嗯……那麼擊倒本條直吉之後呢?」
「本條直吉昏倒之後,你就把他抬到頂樓,將他放進繩圈裡倒吊起來,然後扭轉繩索,一直轉到繩索再也轉不動為止,再鬆開已經扭緊的繩索。
接著繩索開始迴轉,你便在極短的時間內搭電梯下九樓,衝進甜蜜之屋裡面,若無其事地開始更換衣服。這時,本條直吉也恢復意識,發出一聲慘叫,而你正好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
「很好,你知道得十分清楚。」
法眼滋不知道是因為想起那天晚上的事,還是因為事迹敗露而感到害怕,只見他的身體有些顫抖。
「我現在可以向前走了嗎?」
「可以,我數一步你就走一步,我若喊停,你就立刻停在原來的位置上。好,開始。」
法眼滋的步伐有些不穩,不過他還是依照房太郎的命令前進。就在他前進了三十步的時候,房太郎要他停下腳步。
「我把準備好的東西放在這裡。」
法眼滋說完,把一個厚重的信封放在腳邊。
「很好,現在向右轉,回到原處后停下來,站在原地不要動。我得檢查看看金額對不對。」
法眼滋只好再度踏著跟蹌的步伐走回原處。
接著,房太郎便朝放著信封的地方走過去,他拿起信封,抽出裡面的紙鈔一張一張地數。
法眼滋腎悄回頭看著房太郎,這時候兩人相距只有十五公尺,加上霓虹燈光正好照在房太郎的臉上,因此法眼滋立刻放聲大叫:
「你、你不是房太郎!你是誰?你、你究竟是誰?」
「是我呀!法眼先生。」
那人脫下帽子,露出一頭蓬鬆的亂髮,在霓虹燈的照耀下愉快地笑著。
「啊!你、你是金田一耕助!」
無盡的絕望幾乎使法眼滋發狂,他立刻從右邊的口袋裡取出一把手槍,朝金田一耕助連開了三、四槍。
金田一耕助立刻撲倒,並將手中的紙鈔扔向空中。
就在這個時候,樓梯那邊突然衝出一個女人。
「阿滋,住手!」
女人一邊喊著,一邊撲向法眼滋。
「啊!是由香利……」
法眼滋並不想把槍口瞄準由香利,無奈手指頭不聽使喚,竟然連開了兩槍。
下一秒鐘,小雪立刻應聲倒在法眼滋的腳邊。
「由香利!由香利!」
法眼滋叫一聲,正想衝過去之際,頂樓上又出現了兩道人影。一個是跟在小雪身後衝出來的等等力,另一個則是從飛機庫裡面衝出來的多門修。
「法眼滋,扔掉你手上的槍,否則別怪我開槍打你。」
說完,多門修隨即對空鳴槍。
等等力朝金田一耕助走來,他一看到金田一耕助的裝扮,馬上皺起眉頭。「金田一先生,你、你居然做這麼危險的……」
「沒什麼,警官,我穿了防彈背心。」
「可是你流血了,這血……」
「不要緊,左手受了點擦傷。對了,先去看看法眼夫人吧!還有,阿修,不要開槍,要是不小心傷了人,就不好跟搜查組的朋友交代了。」
這個時候,法眼滋總算清醒過來,他立刻抱起倒在自己腳邊的妻子。
「由香利……由香利……」
法眼夫人也使出最後的力氣,緊緊握住丈夫的手臂。
「阿滋!」
她輕聲叫著丈夫的名字,用盡最後的力量說出心中的話:
「對不起,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可是,請你相信我……我非常尊敬你,不,應該說我非常敬愛你。是誰把你逼成這個樣子的?我恨他……」
兵頭房太郎這時從飛機庫里走出來,他的衣服被金田一耕助和多門修扒光了,此時身上只穿著一套緊身的衛生衣和衛生褲。
當他看見散落一地的紙鈔時,便喃喃自語地將紙鈔一張一張撿起來。不過,現在沒人有空理會他的舉動。
在等等力和多門修的幫忙下,金田一耕助來到法眼夫人的身旁,只是法眼夫人的氣息已經非常微弱了。
「金田一先生,請你不要逮捕他,給他一個自首的機會好嗎?」
「當然啦!夫人,法眼滋先生是在沒有人勸告的情況下,自己出面自首的。」
「謝謝你。接下來……錄音帶……」
「嗯?錄音帶怎麼了?」
「我放在秘書那兒……我的告白……希望鐵也能聽到……錄音帶……」
法眼夫人還來不及說完,鮮血已不斷地從她嘴角溢出。
最後,她靜靜地躺在法眼滋的臂彎里,一動也不動了。
金田一耕助站起身,對著躺在腳邊的法眼夫人雙手合十。
唉!夜似乎愈來愈深了……
悲傷的記憶
昭和四十八年四月三十日正逢假日,天氣非常晴朗,許多家庭開著自用小客車全家出遊。
但是,法眼家可沒有這份遊山玩水的心情。
由於法眼夫人的死、法眼滋的自首,頓時讓田園調布的法眼家成為新聞媒體關注的焦點。
可惜法眼家始終大門深鎖,所有靜候在外的新聞媒體也只能望門興嘆。
儘管如此,法眼彌生現在還是在房間里接見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不用說,當然是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聽說那孩子留下了一卷錄音帶?」
彌生依然坐在黑色的簾幕內和金田一耕助談話。
「是的,那件事情結束后的第三天,我從秘書那兒拿到那捲錄音帶。」
「你聽過那捲錄音帶了嗎?」
「是的,我一拿到就立刻放來聽。」
「是不是也讓我聽一聽那捲錄音帶?」
「當然,如果您想聽的話……」
「那麼就麻煩你放一下吧!」
「可是,老夫人,這個鐵箱子怎麼辦?」
金田一耕助指著懷中的鐵箱問道。
「那個稍後再處理,還是先聽錄音帶再說吧!」
「好的。」
於是金田一耕助從鐵箱子裡面取出一個小型的錄音機,他一按下開關,錄音機里立刻傳出法眼夫人清脆的聲音。
「我是山內小雪,老實說,我冒充法眼由香利已經二十個年頭了。」
聲音到這裡就停了一會兒,她大概在思索該說些什麼好吧?
「我是法眼琢也和他的情婦山內冬子所生的孩子,出生於昭和七年,和法眼琢也的孫女由香利同年,我有一個跟我毫無血緣關係的哥哥,他叫山內敏男,大我四歲,一直很照顧我。
印象中,父親非常疼愛敏男,而敏男也把我父親當成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一般的敬愛,有時父親會半開玩笑的對敏男說:『阿敏,小雪這孩子生來就福薄,以後還需要你多費心照顧她呢!』這個時候,阿敏總會抬頭挺胸地回答:『放心吧!爸爸,小雪這麼漂亮,她一定會過著幸福的日子』萬一……若是有萬一的話,我也一定會拼了命去保護她。」
至於我母親冬子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她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印象中她是一個非常溫柔的人,而且母親非常敬愛父親,對父親深信不疑,或許就因為這個緣故,父親才會如此疼愛母親,甚至整顆心都掛在母親身上。
各位也知道,我父親本身也是小老婆所生。父親曾經告訴敏男,說他小時候總是憑著風鈴當天有沒有發出聲響,來判斷父親會不會出現在自己的家中。
因為父親從小就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所以他對風鈴才會有一種特殊的情懷,而我們池端的家中,就掛著一串風鈴。
敏男聽了父親的話之後,也開始對風鈴感興趣。最初父母親之間常約定好哪些天父親會來、哪些天不來,然而,隨著無情的戰爭越演越烈,即使是在約定好的日子,我們也常見不著父親的面。因為法眼綜合醫院送進太多太多的傷兵,忙碌的醫務工作讓父親分身乏術。
父親不來的日子,母親會因此變得感傷。有一天,敏男突然笑著安慰母親:『媽媽,你快打起精神去化化妝吧!』『為什麼?』母親不解地問道。『你瞧,風鈴不是響得很大聲嗎?每次父親要來的夜晚,風鈴都會響得非常有勁哦!』
敏男說的沒錯,那天風鈴是響得非常大聲。
風鈴為什麼會發出這麼大的聲響呢?當時我往外瞧,才發現原來風鈴上頭系著一條細繩,而細繩的另一端則捏在敏男的手中。母親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但是那張笑臉卻是那樣的孤寂。
『謝謝你,敏男,你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可是,這麼做是沒有用的,因為你父親實在是太忙了……』我還記得母親話還沒說完,就聽見父親開門進來的聲音,就在這一瞬間,母親臉上的陰霾全都一掃而盡……」
雖然小雪輕描淡寫地說著這些感傷的回憶,卻讓金田一耕助聽得心酸不已。就連簾幕後面的彌生也不由得發出唏噓聲。
接下來,小雪開始提到彌生。
「從小常聽哥哥說;父親的正室——彌生女士是個才色兼備的女中豪傑,而且這位女強人做事的魄力絕不輸給男人。至於母親冬子,則因為一直存有奪人丈夫的罪惡感,所以心裡始終十分畏懼這位女強人。尤其父親又告訴母親,彌生夫人是個可怕、恐怖的女人,因此母親心裡對她的畏懼也就更深了。
後來我才發現,原來她是個善解人意、又會站在他人立場替人著想的女人,我真不明白,為什麼父親會這樣說她……」
這時簾幕後面再度傳來彌生的唏噓聲,小雪的敘述仍然在進行著。
「我打從心底憎恨戰爭,非常非常憎恨。若不是父親慘死在無情的戰火下,他一定可以確保我們母女的身份,至少可以讓我們在法眼家立足吧!至於父親死後,我們一家三口的悲慘生活,我在這裡就不再多說;甚至母親阿冬的死,我也不想再說一遍。
這件事加深了我對法眼家的僧恨,敏男的反應比我還要激烈,因此敏男以天竺浪人的筆名,自費出版一部名為《醫院坡上吊之家》的詩集,還特別寄了一本給彌生夫人。
在敏男悉心的指導和薰陶下,我終於以主唱的身份站在舞台上表演。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不得不面對許多問題。
樂團中的成員不止一次地對我示好,佐川甚至還說:『你都這麼大了,如果還沒有性經驗的話,未免太跟不上時代的潮流。像我就……』就在佐川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敏男沖了進來,狠狠把佐川揍了一頓,佐川的左眼也因此被敏男打瞎了。
那件事發生之後,敏男曾一臉嚴肅地看著我問道:『你有沒有考慮過回去法眼家?』他看我不說話,便又對我說:『對不起,你的出身顯赫,而我卻讓你從事這樣的職業,都怪我……』『不要這麼說,哥哥,我非常滿足現在的生活方式,我們以後再也不要提法眼家的事了,好嗎?』『這怎麼可以!你原本就是法眼家的後代啊!』『不,我不要回到法眼家,我永遠都要和哥哥在一塊兒。』『對了,琢也先生不是有個孫女叫由香利嗎?我聽說你們兩個同年那!你見過由香利嗎?』『沒有,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你想不想見見她呢?』『不瞞你說,我的確想過。可是……』『她知道你的事嗎?』『這個嘛……大概不知道吧!』『是啊!那個彌生老奶奶一定會想盡方法隱瞞這件事的,不如我們找由香利談談這件事,或許一切會有什麼轉機也說不定喔!』
結果我們的作戰計劃失敗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敏男應該直接帶我來拜訪彌生夫人,那麼,我現在也用不著在這裡訴說那件可怕的命案了。
現在再說這些也於事無補。總之,當時敏男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去調查由香利。有一天傍晚,敏男就像見了鬼一般回到家裡。『小雪,我今天看到由香利了。』『哦?結果怎麼樣?』敏男用眼角看了我一眼,只回說等我自己見著由香利的時候就知道了。
當時由香利在市谷的一家洋裁學院就讀,所以敏男便帶我去那家洋裁學院的正門前,等候由香利出現。
那時候是夏天,敏男卻要我戴著厚厚的帽子,還吩咐我絕對不要讓別人看到我的臉。我覺得很奇怪,但是不消一會兒,我就明白他要我這麼做的用意何在。
當我第一眼看到由香利的時候,我還以為是自己走在學校的正門呢!
那時我的眼中充滿淚水,是羨慕?是嫉妒?還是悔恨?
唉!或許都有吧!
只見由香利從正門出來之後,立刻從校門前的停車場開著一輛豪華的轎車離去。
原本我想在七月二十日跟她正式見面,後來卻拖到八月十八日,主要是因為那段期間我生病發燒,大病初癒后,臉色又非常難看,我不想以那個模樣跟由香利見面,唉!女孩子就是愛美,不是嗎?
總之,就因為我們在輕井澤會面,並綁架由香利,甚至在上吊之家舉行那場奇怪的婚禮,才引發昭和二十八年九月十八日,在醫院坡上吊之家所發生的慘案。」
可怕的謀殺
小雪大概是累了,她停了一會兒,才又繼續說下去。
「在醫院坡上吊之家舉行過那場奇怪的婚禮之後,敏男和我便在五反田的車庫開始過著夫妻生活。我們兩人發誓從今以後絕口不提法眼家的事,我今後也要更認真的做一名女主唱。
但事情並沒有因此而結束。以前敏男為了維持樂團的開銷,有時會跟有錢婦人進行性交易。
然而當我們兩人開始過著夫妻生活之後,我立刻要求敏男不要再做這樣的交易,同時我也答應他,今後會更賣力地演唱,好讓我們的生活能不虞匾乏。
就這樣過了兩個禮拜,我突然感覺到敏男的行為舉止有些怪怪的,我不時在他身上聞到其他女人的味道,而且直覺告訴我,那個人是由香利。
於是我向敏男求證,但是他卻說:
『你在說什麼傻話啊!人家可是千金小姐,怎麼可能還會再跟我這種人來往?那天晚上的事就當作是做了一場噩夢吧!法眼家以後也不會追究這件事的。』
可是,我卻感到一股無法言喻的恐懼開始慢慢侵襲著我,甚至佔據我整個心靈。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十八日,我一直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那天晚上,敏男在八點左右離開五反田的車庫,離去前什麼也沒說。敏男出去之後,颱風的風勢越來越強,而我心底的猜疑也開始慢慢萌芽。我想,在這樣的夜晚,他們兩人會在哪裡碰面呢?突然間,我想起了醫院坡的空屋。
當時大概已經是八點半左右,但我仍開了卡車往醫院坡衝去。一路上,風雨越來越強勁,頭頂上還不時出現駭人的閃電與隆隆的雷聲。然而我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因為嫉妒、不安和憤怒已經充滿我整個心房。
到達醫院坡時,已經九點了,我把車子停在半坡上,手持手電筒在大風大雨中徒步爬上空屋。當我來到空屋大門前的時候,一看到客廳里亮著燈光,立刻嫉妒油生,於是我發狂地衝進客廳,沒想到居然看見……」
話聲到此中斷了一會兒,後來小雪強打起精神,繼續述說那天晚上的狀況,聞者莫不鼻酸。
「只見房間中央有一對裸體的男女緊貼在一塊兒,不用說,男的當然是敏男。可憐的敏男雙手被手銬銬住,全身都是鞭痕,從後背到前胸、從腹部到臀部,總之,他全身傷痕纍纍,讓人不忍卒睹。
我氣得全身發抖,正想找由香利算帳,卻看到她也被敏男用大腿緊緊夾住,整個肋骨都彎曲變形,不但兩眼外翻,嘴裡還不斷湧出大量鮮血,顯然已經斷氣了。
此外,她手上還纏繞著一條長約三公尺、染滿鮮血的鞭子,而且鞭子的一頭還綁著一個十二公分左右、如錐子般的東西。
當我看到連那個錐狀物都染滿鮮血的時候,全身的血液不禁衝上頭頂。沒想到敏男不僅被鞭打,還被錐狀物刺入下腹部!
我想,由香利大概是趁敏男辦完事後呼呼大睡之際,用手銬銬住敏男的雙手,並且拿皮鞭鞭打他,敏男在一陣鞭打之後,立刻清醒過來,倉皇逃到客廳。而由香利仍不放棄地拚命追趕,最後才會演變成兩敗俱傷的局面吧!
我衝進隔壁的房間,看見地上果然鋪了一席棉被,證明他們兩人的確是在此地重溫舊夢,不過我已經不再感到嫉妒了,因為我想找到手銬的鑰匙,把敏男救出來。
沒一會兒工夫,我就找到那把鑰匙。我立刻沖回那間滿是鮮血的客廳,為敏男解開手上的手銬,這個時候我聽見敏男微弱的呻吟聲,我連忙把他的頭放在膝上,並且不斷叫著他的名字。
漸漸的,敏男恢復神志、張開雙眼,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是我不好,我太傻了。』敏男接著說,希望他死後,我能把他的頭割下來,像個風鈴般掛在吊燈下。
我猜那個時候敏男大概是想到從前在池端的快樂日子吧!他一直神志不清地重複著那幾句話,直到我答應他的請求,敏男這才擠出最後一絲笑容,然後在一陣抽搐之後,結束他短暫的一生。
我想完成敏男的遺願,卻苦於找不到幫手。我不能去拜託『發怒的海盜』的團員,因為我不希望讓他們看見敏男慘死的樣子。況且敏男一定也不希望讓人看見他身上的鞭痕。
那麼,我還能找誰呢?這時,彌生夫人的影像突然掠過我的腦海,我想她也不希望讓別人看見由香利這個樣子吧!
於是我立刻跑到醫院坡上面的電話亭去打電話給彌生夫人。沒一會兒,彌生夫人就出來接電話。我顫抖著告訴她整件事的始未,當時彌生夫人顯然也大吃一驚,可是我已經顧不了這麼多,我繼續說出自己想說的話:『你現在必須穿著雨衣在後門附近等著,記住,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不要對他人提起。半個鐘頭……不,二十分鐘之後我開車來接你。』
二十五分鐘后,我已經驅車來到田園調布,只見彌生夫人依約穿著雨衣在後門等我,我打開車門讓彌生夫人坐在前座,當時彌生夫人一看到我的臉,馬上生氣他說道:『由香利,這是怎麼回事?這麼晚了,你還有時間開這種玩笑?』『不,夫人,我不是由香利,我是山內小雪。』我一臉嚴肅地看著彌生夫人,她聽了之後很吃驚,等她確定這是事實,知道我真的是山內小雪,並且還跟由香利長得十分相像時,便突然掩面痛哭起來。
『小雪、小雪,為什麼你不早一點來見我?如果我早一點見到你的話,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都怪我先生,他為什麼不把你帶來見我?為什麼不把這個和由香利長得一模一樣的你帶來見我呢?』彌生夫人邊說邊哭,我到現在仍不明白,當時她為什麼會哭得那麼傷心?
但是,她的眼淚卻讓我那頑固的心軟化下來,我這才知道,其實她一點也不可怕。
沒一會兒,我們便來到醫院坡的空屋,當她親眼看見現場的狀況后,著實感到相當震驚,不過,她很快就從傷痛中恢復冷靜。
『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呢?』『夫人,我想把敏男的遺體藏起來。藏到一個永遠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你有自信能不被人發現嗎?』『沒有,可是我已經沒有選擇了,我實在不想讓人看見敏男死得這麼凄慘。』『好吧!就這麼辦,或許這麼做也好。』『那麼,夫人,你打算怎麼處理由香利的遺體呢?』這時,夫人嘴角流露出一抹微笑,她慢慢說道:『我也想把由香利的遺體藏到一個永遠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
於是,在彌生夫人的幫忙下,我把敏男的遺體搬到卡車上,『你要把屍體運回五反田?』『是的。』『你會把它藏到一個永遠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我是想這麼做。』不過我並沒有說出敏男的遺言,當時彌生夫人沉思了一會兒,便對我說:『你把屍體處理完畢之後就來找我。我們得商量出一個對策,否則現場遺留那麼多的血跡,加上敏男又失蹤,遲早都會被警方查出來的。』
經她一說,我也覺得應該這樣做。『是,那麼……我就照你的話去做。』『記住唷!千萬不要被人發現你的行蹤。』『嗯,我知道。』之後,我便用卡車把敏男的屍體運回五反田。
我很快的割下敏男的腦袋。至於敏男頭部以下的屍體究竟被我藏到何處,我是不會說出來的,因為我只想讓敏男靜靜的長眠於地下。
當我提著敏男的頭和他寫的風鈴金屬片回到醫院坡的空屋時,由香利的屍體已經不見了,至今我始終沒有問過彌生夫人,她究竟如何處理那具屍體。這個話題一直是我們之間的禁忌。
我在醫院坡完成敏男的遺願之後,立刻驅車趕回五反田,把卡車停在那裡,然後離開車庫,坐電車到田園調布的前一站下車,所幸當時颱風的威力還是很強,才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個穿著雨衣、戴著雨帽的女人在狂風中走著。我一來到法眼家後門,躲在暗處的彌生夫人立刻走出來,牽著我的手走進自己的房間。當時已經是十九日凌晨一點左右,彌生夫人跟我談了一些事情,幫我換髮型,還問我身上有沒有黑痣之類的特徵,我答稱沒有之後,她就把剛才從由香利手上摘下來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我問她這是做什麼?她卻說:『今天晚上你就暫代由香利……不,你就是由香利。而且明天你就要跟住在二樓的阿滋結婚,飛往美國了。別害怕,你一定可以做到這一點,因為你是一個有膽識的人,不會辜負我對你的期望。』
一聽到這種幾近異想天開的構想,我當時整個人都傻了。可是,彌生夫人天生就是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人,再加上那時候我已經非常絕望,反正失去了敏男,就等於失去整個世界,因此,就算做一個瞞騙世人的大騙子也無所謂。
這件事之所以一直沒有被發現,實在是因為阿滋是個非常善良的人。這不是在恭維他,也不是外交辭令,法眼滋真的是個非常難能可貴的人。
他單純、不知道去懷疑他人。起初我也非常看不起法眼滋,覺得他實在極愚蠢,被我們騙了都不知道。
但是後來我才發覺,其實法眼滋是愛我的,他非常愛我。若說我和敏男之間的愛情宛如波濤般的洶湧、澎湃,那麼我和法眼滋的愛情就屬於細水長流型。這些年來,我就是靠著法眼滋的愛情才能勇敢的活下去。
在這裡,我還要說說鐵也的事。雖然鐵也是在坎坷的命運中誕生,但絕對不是在違背人倫的情況下來到這個世界上。如果敏男還健在的話,相信他也會以有這個兒子為榮。
鐵也是一個很有潛力的人,我真的希望他能好好面對自己的未來,勇敢的活下去。
我想我已偏離主題了。
當我決定扮演由香利的時候,我還必須要做許多事,尤其是不能留下山內小雪的指紋。於是在十九日晚上,我再度悄悄潛回五反田的車庫,把有可能遺留指紋的地方全部擦拭乾凈。
接下來我跟彌生夫人商量,決定以山內小雪的名義寫三封遺書。那時我才把「人頭風鈴」的事情告訴彌生夫人,彌生夫人雖然大吃一驚,卻也沒有責備我。她只是輕嘆一聲,對我說:『既然你已經這麼做,也沒有辦法挽救了。唉!你果然是個非常堅強的人。』
所以等警方接到那些信時,已經是我以由香利的身份飛往美國以後的事,我之所以在二十日晚上打電話到本條照相館,是因為不想讓敏男的人頭像母親阿冬的遺體一樣引來蛆蟲,啊!蛆蟲……不,絕對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這卷可怕的錄音帶就在小雪的叫喊聲中播放完畢。
故事的真相
這卷錄音帶金田一耕助已經聽過第二遍,對彌生來說,這些事她也早已知曉,所以雙方都不覺得震驚,只是現場仍瀰漫著一股非常沉悶的氣氛。
「接下來呢?」
彌生低聲催促道。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從鐵箱里取出三張照片,送進黑色的簾幕里。
這三張照片分別是躺在深穴里全裸的由香利、右手纏繞鞭子的由香利,以及鞭子前端附著錐狀物的細部照片。
「你是找本條德兵衛來處理屍體的吧?」
「你說的沒錯,我從坡上的電話亭打電話到照相館,還好當時直吉和房太郎都不在,只有德兵衛一個人留在店裡,德兵衛答應我的請求,立刻騎著單車。冒著強風勁雨趕來。」
彌生的聲調還是那麼的沉穩,然而她畢竟年紀大了,聲音聽起來顯得有些喘。
「你知道德兵衛把屍體埋在什麼地方嗎?」
「不,我不知道,德兵衛並沒有告訴我,而我也不想問。」
「你為什麼先前對萬裡子和由香利那麼冷淡?又為什麼在發現小雪和由香利長得十分相像時竟然流下眼淚?像你這麼堅強的女性,為什麼會……」
「金田一先生,你會不知道嗎?」
彌生不答反問。
「是因為這張照片的緣故嗎?」
金田一耕助拿出一張泛黃、變色的照片。老實說,當他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曾經感到全身顫抖。
那是一對男女在閨房裡的照片,照片中的男人上半身裸露,抱著枕頭趴在床上。他雖然趴在床上,可是臉部卻刻意對著照相機的鏡頭,擺出一副貪婪好色的表情。
男人對面則站了一個穿長襯衣的女孩,女孩看起來不過二十齣頭,只見她高舉右手,揮動手中的鞭子。
「夫人,照片中的女孩是您嗎?」
金田一耕助把照片送進簾幕里,難過地問道:
「這男人究竟是誰?難道他就是您的繼父——猛藏先生?」
簾幕里的人沒有回答。但金田一耕助可以想見,此時的彌生大概會因為極度的屈辱和憤怒而全身顫抖不已吧?」
「夫人,以當時的照相技術而言,根本不可能偷拍下這張照片,再說,這張照片的背面還註明是本條權之助攝於明治四十二年十月十日。難道是猛臧先生特地把本條權之助找來拍下這張照片的嗎?」
彌生依然沒有回答,大概是默認金田一耕助所說的話。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他不想放我走,也不想把我送給琢也,所以才拍下這張照片,好用來威脅我。」
「夫人,您是什麼時候和猛藏先生……」
「早在嫁給琢也之前,他就已經侵犯我了。猛藏喜歡享受性虐待的快樂,我母親千鶴卻對這一點非常不能認同。於是他到處拈花惹草,後來更對我起了邪念……」
彌生在述說這件事情的時候,語氣淡淡的,沒有一點抑揚頓挫的語調。
這表示她對這張照片的存在感到無以言喻的恥辱,同時也非常憎恨照片中的男人。
「原來如此,因此你才懷疑萬裡子是猛藏的骨肉?你先生知道這件事嗎?」
「他當然不知道。但是他卻感覺到我對他隱瞞了某些事情,也因此對我產生戒心,認為我是世上最可怕的女人。唉!我先生會有這樣的想法,其實也不能怪他,因為我的確是個可怕的女人……」
「那麼,二十年前的九月十八日晚上,當你突然遇見小雪,發現小雪長得跟由香利一模一樣時,之所以掩面痛哭,是不是因為你終於證實了由香利真的是琢也先生的孫女?」
「嗯,當時我才知道,不論是萬裡子還是由香利,她們都是無辜的可憐人。如果我能對她們多付出一些愛,也不會造成今天的局面。唉!總而言之,那時我真的是十分悔恨。」
「我明白了。夫人,既然您今天已經派人到本條家去履行您當初的承諾,我現在就把所有的照片、干板和底片全都還給您,請您點收。那麼,我告辭了。」
「啊!請等一等。」
「還有什麼事嗎?」
「我現在已經沒有力氣去銷毀這些東西了,再說我也不想讓別人看見這些可怕的東西。金田一先生,桌上有一個大型的鐵制研磨缽和一根研磨棒……」
金田一耕助四下張望了一會兒,很快便找到彌生所說的直徑四十公分左右的大型鐵缽和一根長約一公尺的鐵棒。
「金田一先生,請你用那兩樣東西將這些干板磨碎,同時把照片和底片燒成灰燼。」
金田一耕助想了一會兒才說:
「好的。」
於是他把干板放進鐵缽里,用鐵棒將它擊碎,直到干板碎到再也不可能回復原狀為止。接著,他又把照片和底片放進鐵缽里,再拿出打火機,將照片點燃。
照片和底片很快就燃燒起來。
「呵呵……呵呵……呵呵……」
簾幕後傳來彌生夾雜著痛苦和歡欣的笑聲。
這也難怪,眼看著折磨她一生的痛苦回憶終於化為烏有,彌生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沒多久,簾幕里又恢復原有的靜謐。
「夫人,這樣可以了嗎?現在這一切都已經化為灰燼了。」
簾幕里的人沒有回話,於是金田一耕助又再問了一次,但是依然沒有迴音。
「夫人,您、您怎麼了?」
金田一耕助跑上前去掀開簾幕往裡瞧。
只見瘦弱得只剩下一個巴掌般大的彌生,整個身子彎曲成蝦米般躺在輪椅上,顯然已經氣絕身亡了。
「夫人、夫人!」
金田一耕助抱起彌生的身子,卻發現彌生原本清秀的臉龐已不復見,此刻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張乾癟、長滿疙瘩的醜陋臉孔。
看來彌生一定是患了最嚴重的風濕症,因為她的手腳、乃至全身都萎縮變形,就連頭髮也幾乎掉光。
「蛆蟲……」
金田一耕助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這樣的字眼。
事實上,現在的彌生看起來真的就像是穿著和服的蛆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