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站在子午線上的男人
1
一清早,剛聽得霧笛的聲音,只見整個海峽已被朝霧籠罩。打開窗子,空氣冷冷的,似乎更甚於昨日。
(冬天來了——)由香里像中年婦女一樣感慨不已。
說起來,由香里在一周前才滿二十歲,今年正月就要迎來成人儀式了。她半是厭惡半是喜歡,說喜歡,也是因為就要踏上新的冒險歷程了。
滿二十歲當然是件好事,可是成人儀式的誇張卻讓人無法忍受。風華正茂的男孩女孩們,全都像是回到了七五三①祝賀儀式似地打扮得整整齊齊地聚在一起,想想都覺得精神不正常。但是,到了那個日子,說不定自己也會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公民館的——
①日本男孩當3歲、5歲,女孩當3歲、7歲時在11月15日舉行的祝賀儀式。
「總的來說,我還是缺少一種自主性呀!」由香里不由得這樣反省。
她父親是一名教師,常在她面前誇耀自己,因此由香里曾拿定主意將來絕不當教師什麼的。可是上了大學之後,她還是選擇了師範課程。
而關於大學本身,她也說過絕不進女子大學之類的話。可不知不覺之間,還是上了女子大學,而且每天還過得有滋有味。
由香里現在的信條是「絕對不結婚」,自己能堅持下來的也只有這個了。由香里打算一生做個快樂的單身貴族,將畢生獻給自己喜歡的歷史研究。可是這也只是堅持到現在為止,以後會怎樣,她也沒多大自信。
「由香里,麵包烤好了。」母親的呼聲與早餐的香味一起飄上樓來。由香里答應了一聲,人卻沒離開窗戶,仍是眺望著海峽那邊。
微微的陽光照了下來。面前大街上的瓦房頂閃閃發光,如細細的海浪一樣綿延到遠方。那裡,明石海峽靜靜地沉睡在霧中。霧散后,大船小船川流不息,背後則是美麗的淡路島,這種景象讓人百看不厭。
由香里非常喜歡從自家窗口看到的風景。在明石街上,除高樓及城中的天守閣外,人丸町高地的街道是最適合遠眺了。那裡的住宅區也適於作為外景拍攝,就連「人丸」這個街名,也是有來歷的,讓入覺得非常自豪。
「人丸」當然就指萬葉和歌作家柿本人麻呂了。柿本人麻呂旅遊經過明石時,愛上了明石的風光,作了許多和歌。
天邊漫漫長路
至今念念難忘
佇立明石之門
遠眺大和之島
就是由香里所喜歡的一首。
祭祀柿本人麻呂的「柿本神社」,位於由香里家對面的山岡,與她家僅一街之隔。因此,他在和歌中所描述的肯定是這一帶的風景。
當時,海離這兒應該還比較近,當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有許多房子吧。很久以前,歌聖柿本人麻呂就是在這個寬闊的山岡上眺望明石海峽,從而吟出了帶有深切旅愁的和歌的吧。一想到這個,由香里就像萬葉時代的古人一樣,胸襟不由得開闊起來。
從高地沿著斜坡走到坡底,就是山陽電車的人丸前站了。由香里每天從這兒坐車,去位於神戶市須磨的神戶女子大學上學。
山陽電車線路幾乎與JR①的山陽幹線平行。特別是在明石到神戶的那一段,由於海與山緊緊相鄰,兩條線路也像緊貼在一塊一樣——
①日本國有鐵路簡稱。
由香里很喜歡山陽電車,雖然現在它的速度與車費都比JR略遜一籌,但單從車窗看到的風景來說,山陽電車是占絕對優勢的。特別是從人丸前站到須磨站這一段,由於鐵路鋪在靠山這邊較高的位置,幾乎與人丸區的高地同高,因此可俯看明石海峽。當然,JR的電車,也在它遠遠的下方。
想想看,我的人生也不過是明石與須磨之間的微不足道的一段而已——由香里經常這麼想。
直到已過了二十歲的今天,除了修學旅行及與父母一起旅行之外,由香里還沒經歷過一次大的旅行,更不用說去外國了。
高中畢業時,有幾個朋友遠赴東京念大學。她也曾半開玩笑地說:「我也想去東京上學呢。」可是一看到母親泫然欲泣的神情,由香里立即宣布取消前言:「我是開玩笑的。」其實她自己也知道,即便不是為了母親,自己內心也是不願去東京的。
由香里上的神戶女子大學,與所謂的女子學校相距甚遠。雖然大學名字比較古怪,可是仍有絕大部分人是真心來這兒學習的。
入學之後,交往的朋友也逐漸地多了起來,大部分是中國、四國地方的教師的女兒——也就是說,與自己在同一環境下成長的人。意識到這一點,由香里自己也十分吃驚。
與由香里不同的是,幾乎所有的學生都有著明確的目的,她們似乎都已決定在畢業后回到故鄉擔任高中或中學的教師。
無論如何,我也無法像她們那樣一心一意——由香里雖然這麼想,但在不知不覺之間,仍被她們感染,學習也非常用功。
她自己也常深深嘆息:看來自己對外界環境影響的抵抗力真的很差。
大學坐落在離六甲山系西端較近的母尾山的半山腰,在它的正下方,須磨離宮公園的森林綿延不絕。離宮公園前面舒緩的坡地,是一片住宅區。過去甚至被頌揚說「蘆屋①的太太,須磨的夫人」的這一帶有許多高級住宅,街的對面便是平靜的須磨海。周圍有許多名勝古迹,比如在源平之戰中有名的一之谷以及「青葉之笛」里所描寫的須磨寺等——
①日本兵庫縣東南部地名,大正末期前以別墅地而聞名。
這條街上還有品味低俗的商店或是連招牌都沒有的風景區,可另一方面,離元町及三官這些繁華街也相當遠。
有從四國、高知來的學生髮牢騷說:「以前一談到神戶,就覺得它是一個無論晝夜都能狂歡的城市,可到了這兒一瞧,也不過如此,真令人失望。」
學姐前田淳子聽到這話后,憤慨地說:「她們到底打算到大學來幹什麼?」
前田淳子也出身於明石。雖然她們兩家離得稍遠,但高中也和由香里同校。她被譽為神戶女子大學建校以來的首位才女,畢業後進入了四大報社之一的J報社。
在淳子表示要進報社時,負責就業的總務課長面露難色:「這是否太勉強了。」此前雖然也有幾個人進了當地的報社並小有成績,可是怎麼也比不上四大報社。「當時真的是很傷腦筋,但經過努力,居然也進去了。」對此淳子自己也很吃驚。
但是不管怎麼說,只要努力,就能闖過一切難關——由於有了這個先例,神戶女子大學的學生士氣高漲。
由香里入學時,前田淳子已是大四了,兩人在大學只交往了半年。由於淳子算是由香里高中和大學史學科的學姐,而且兩人意外地性情相投,所以關係也變得極為親密起來。
淳子的論文獨具一格,即便在她畢業之後,仍被人津津樂道。論文題目是《從烤雞蛋來考察文化度》。
這個烤雞蛋,不是指在烤爐上烤雞蛋,而是指明石獨有的烤章魚。與大阪附近的烤章魚不同,明石用雞蛋來代替小麥粉來烤章魚,因此烤出來的章魚非常柔軟可口。把烤好的章魚浸在放了淡味醬油的海帶湯里,簡直就是一道無可比擬的美昧,一口氣可吃下許多個。
明石站附近有好幾家烤雞蛋店,要吃烤雞蛋,從東京來的遊客還得排隊等候。但由香里從小就習慣了吃這個,因此也覺不出有什麼出奇的地方。
淳子卻特意提起這個,並將其作為畢業論文題目。僅從這一點,就能想像出前田淳子的獨特之處了。論文的內容是:通過對比明石烤雞蛋與大阪烤章魚的不同,論述兩者在文化傾向上的顯著差異。她還不只局限於食文化,同時還引證了許多事例證明在社會習慣的各個方面,「烤雞蛋文化」與「烤章魚文化」的不同特性。
淳子曾讓由香里看過這篇論文,由香里從頭到尾笑個不停。淳子用一本正經的文筆,細緻入微地描寫些瑣碎無聊之事,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能想出這個題目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從烤雞蛋展開去探討文化度這個主意的特別之處則更可看出,淳子不是一個一般的人物。
若是我,怕是絕對到達不了這個高度吧——由香里為自身缺乏個性、缺乏自主性深感羞愧。
但是,淳子可不這麼看,她說的「由香里是個很優秀的人呢」!
「哪裡優秀了?」由香里一笑置之。「我這種人,什麼都不會。」
「哪裡的話,不是那樣的。你的靈活性可不是一般人所具有的。壓壓這邊,那邊就『噗』地凸出來。你雖然從不違背別人,可也沒那麼容易灰心,堅強著呢。」
「真的嗎?這樣的話,我寧願用手使勁壓壓背部。」
「嗯?哈哈,真是個小傻瓜。」
淳子男人似地笑了起來。
實際上,淳子考慮事情的方式有點像男人——甚至有些地方比男人更男人。但是,對她來說,「勝過男人」這句話本身就是高估男人了。所以她反而大為不滿。
「勝過女人的男人——為什麼不這麼說呢?」
的確如此,由香里只能表示衷心佩服。
在人丸前站,由香里常與到大阪報社上班的前田淳子相遇,兩人因此可同乘一輛電車。從人丸前站到須磨只須十八分鐘,不長不短,正好讓兩人充分享受交談的樂趣。世間百態,從由香里並不擅長的政治問題到時尚流行趨勢,她們無所不談。淳子確實懂得很多。在談話中,不知不覺就將知識灌輸給由香里了。而且,一心往職業婦女道路上奔的淳子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有許多值得學習的地方。
「這次我的企劃案首次得到通過。我負責文化專欄,雖然小了點。」
淳子興緻勃勃地說道。
「啊!真厲害。是破格提拔吧。」
「算是吧。老實說,因為是新手,所以對編輯部的嚴格審查早就有心理準備,但好在確實通過了審查。只是主題還是有關本地明石的事。」
「明石?還是烤雞蛋文化嗎?」
「哈哈,不要再說傻話了。我寫那篇論文,不過是為了讓田中老師大吃一驚而已。」
田中老師是一個嚴謹耿直、毫不風趣的民俗學教授。淳子揶揄地說出了她的名字,忍不住笑了。
「主題是有關明石原人的事。」
「這樣啊。」由香里懂了。
明石之所以出名,首先因為它處於東經135度經線上,是日本標準時間的原點,其次就是因為明石原人了。其他還有明石城及柿本神社、《源氏物語》的故鄉、魚市場、烤雞蛋等。後面幾項名氣差不多,倒沒什麼上下之分。
「明石原人的遺骨到底是真是假,到現在還沒個定論。發現遺骨是在1931年,到現在已過了六十多年了,這期間一直有人質疑它的真實性。十年前,基本認定它是假的,但1986年進行挖掘調查時,出土了留有加工痕迹的木片,於是又認為它是真的了。雖然大家對明石原人本身就有興趣,但我覺得這個爭論的過程更為有趣。在追逐名譽的過程中,也多少暴露出學者的自私。就算他們心裡認為對方的學說是正確的,但如果表示贊同,那麼自己所依據的學說就有被否定的危險,所以絕對不能認輸。我嘛,到處搜集這些逸事,甚至連正事都忘了。」
淳子手抓著吊環滔滔不絕地說著,眼睛則透過車窗凝望著明石海峽。由香里看著她的側臉,只覺得她生氣勃勃。她不由得被淳子本身的魅力所吸引,對談話本身反而不太在意。可是,正當由香里聽得入神時,淳子突然吃驚似地停止了說話。由香里奇怪地看了看淳子,她與平時不太一樣,口張得大大的,顯得有點呆,嘴裡還喃喃地說:「真怪呀。」
這時電車正好到達須磨浦公園站,乘客上下車后,車門立刻又關上了。
順著淳子的視線看去,是檢票口對面的廣場。須磨浦公園站,如名所示,是專為須磨浦公園設的站。車站周圍沒多少住宅,因此上班上學的乘客也比較少。即使如此,也能偶爾看到急匆匆趕車的乘客以及互相打招呼或站著說話的人。
淳子看到什麼了?由香里很納悶,也隔著車窗看過去,可卻無法斷定她到底在看什麼。
「有什麼奇怪的事嗎?」
由香里問道。
「嗯?哦,我剛才看到一個令人稱奇的會面。」
淳子伸長脖子,戀戀不捨地回望著被電車拋在後面的站台。
「奇怪的會面?你是說站在那裡說話的兩人嗎?」
「嗯,你也看見了,穿黑夾克的男人。」
「在檢票口右側的那兩人嗎?打扮得一模一樣。」
「你看得很清楚嘛。」
「是啊,打扮得那麼相像,當然引入注意了。他們是誰呀?」
「我也不太清楚。上次在採訪時見過,那時他們正互相謾罵。但是,他們到底在那裡幹什麼呢?……」
淳子面露疑惑之色,眼神四處遊離,最後又定定地望著遠處,似乎在努力回想著什麼。
車到須磨站,由香里招呼了一聲:「我先走了。」直到這時,淳子這才「啊」的一聲回過神來。
由香里出了站台,遠遠看見車中的淳子慌慌張張地將放在行李架上的文件包拿下車,嘴裡還在說著什麼,似乎也打算下車似的。
「她也要下車嗎?」由香里正感到奇怪,車門卻已關上了。
電車開動了,由香里從入縫中看到淳子的臉,不知怎的覺得她離自己極為遙遠了。
2
11月3日是文化節,次日是休息日。其後一天,由香里仍覺得身體不適,因此連逃了兩節課。
大約從10點開始,由香里就貓在圖書館里,埋頭查找有關《源氏物語》的資料。
雖然現在考慮畢業論文的事還為時過早,但由香里已決定將畢業論文的主題定為《源氏物語》中的「須磨卷」及「明石卷」。這對於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往返於明石與須磨之間的自己來說,就如同量身定做的一樣。
神戶女子大學的圖書館是為紀念建校五十周年而修建的,非常豪華,地面三層,地下還有兩層。樓房本身就很高級,內部設施就更是超豪華了,有好幾個大廳及會議室,連閱覽室的角落裡都安上了視聽設備。
可是,學生是否充分利用了圖書館,以不辜負其如此完善豪華的設備,就值得懷疑了。但至少由香里是不討厭單獨呆在圖書館的。
人的一生當中,總有一個非常熱衷於學習的時期。早的話,也許從小學就開始了,可是由香里直到上了大學,才覺得自己總算有那麼點學習的意思了。即使以前考高中考大學時,她也沒像現在這樣熱心學習過。在她看來,為考試而學習,太不值了。高考前她痛下苦功學習了一陣,總算考上了大學,感覺自己已達成人生的一半目標了。
再者,她也沒辦法不充分利用如此優越的學習環境,小學直至高中簡直無法與之相比。同樣都交納學費,卻有同學一次都未踏入過圖書館,這對於由香里來說,簡直無法相信。
「須磨」與「明石」收在《源氏物語》的第三卷,講的是源氏受到天皇的懲罰,隱居在須磨這個流放地的一段日子。
讀《源氏物語》,最讓人吃驚的是源氏的見異思遷。他仗著高貴的身份及驚人的美貌,頻頻引誘各種女性,並一個接一個地將她們弄到手。
甚至在他不得不隱居於須磨海岸時,還老奸巨猾地將明石人道的女兒弄到手。提到明石人道的女兒,由香里可就不能把她當做毫不相關的人了。
「真是難以饒恕……」由香里非常憤怒。她有一種預感,越是讀《源氏物語》,她就會越覺得男人不可信任了。
即使這樣,她仍覺得被源氏迷住了。如果自己身臨其境,肯定也會和眾多的貴族女子一樣,逃不過源氏的手心吧。
但是,現實生活中還找不著像源氏那樣充滿魅力的男人呢。如果眼前出現了源氏那樣的人,我自己也會像紫上那樣被他俘虜了吧——她沉浸在幻想中。
「果然在這兒。」
一個酷似六條御息所的陰沉的聲音,將由香里突然拉回到現實中。回頭一看,原來是教務處的女職員筱原愛子,正在得意地笑著。在她身後,還跟著兩個男人。她的綽號是女「CIA」,能精確掌握學生的動向。
那兩個男人走上前來,筱原愛子介紹說:「她就是崎上由香里。」接著又向由香里介紹道,「他們是刑警。」
在學校內碰到除教授及職員之外的男人本身就是件稀奇的事,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刑警。由香里有點驚惶失措,甚至連招呼都忘了打。
「是崎上由香里小姐嗎?」
刑警取出夾在筆記本里的名片。
兵庫縣明石警察署刑警課刑警隊長岡本雄二
他大概有三十歲,長相及體形都給人一種很壯實的感覺,的確像個警官。另外一人看起來年齡還大一點,但沒給名片,肯定是他的下級。
「是,我是崎上。」
由香里站起來,有點躊躇地回答說。
「你認識前田淳子嗎?」
「嗯,認識。前田出了什麼事嗎?」
「這個……前田自上月末就失蹤了。」
筱原愛子從旁插嘴道:
「崎上你平時和她很熟,所以我想你是否知道點什麼……」
「不好意思,」岡本隊長抬起頭來制止了她,「我們來問她,非常感謝。」
筱原愛子不滿地退下去了。
「你說失蹤,是真的嗎?」
由香里難以抑制住不安,急忙問道。也許是無意中聲音變大了,寬闊的閱覽室里學生們的眼光紛紛掃過來,她自己也注意到了。
「對不起,請到那邊說話。」
刑警帶頭走到門廳,就像帶她在自己家裡逛似的,還勸由香里在椅子上坐下來。
「據說崎上小姐與前田小組關係非常親密。」
「足,她是我大師姐,很照顧我。」
「原來如此。那麼,崎上小姐與前田小姐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
「嗯,我想是上周的星期五,10月30號。」
「在哪裡見到的?」
「電車上。我上學時經常和她在山陽電車上碰到。前田是去大阪報社上班。」
「在哪兒分手的?」
「須磨站。因為我在那兒下車。」
「那個時候前田說了什麼嗎,或者說有什麼異樣嗎?」
「異樣?沒有……前田真的失蹤了嗎?」
「確實如此。三天前,她家裡人正式向警局提交了請求幫助尋找的申請,所以我們開始進行調查。」
「……」
由香里頓住了。淳子失蹤——她還沒完全弄懂它的意思。她想起淳子抬起眉毛盯著明石海峽,嘴裡說要寫關於明石原人的調查報告的樣子,一點都想不到她居然會失蹤。
據刑警說,前田淳子失蹤,應該是在由香里從須磨站下車與之分手的那個星期五的事。那之後,就沒人再見過淳子了。
「那天她也沒去報社上班。這樣,從目前問到的情況來看,崎上小姐你可能就是最後的目擊證人了。」
刑警用一種好像由香里把前田淳子怎麼樣了的目光看著她。
報社早晨的上班時間比較松,前田淳子卻總是規規矩矩地準時到達。但是,只有在那天,直到中午,幾乎所有人都上班了,她還是沒出現。
因為事先約好有事要商量,而且她無故缺勤也是件奇怪的事,所以同事打電話到她家詢問,這才意識到可能出事了。她母親說她「和平常一樣離開家了」。
據說,當時編輯部的富永還在想:「這傢伙,是在鬧彆扭了嗎?」
頭天,富永為淳子寫的稿件狠狠說了她一通,大意是:「你認為這種幼稚的採訪也能上報嗎?」
淳子委屈地把嘴撇成了一字,一言不發。「她會哭吧?」富永竟有點期待。淳子的眼裡一點淚光都沒有,但也許她心裡會覺得委屈得恨不得死去吧。
「咳,希望她不要起什麼怪念頭。」
富永開玩笑地說道,周圍哄堂大笑。
那個時候還只是當作玩笑,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事情變得嚴重了。
中午過去了。
到了下午3點,大家終於感覺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了。
富永總編的第一感覺是:也許淳子因為頭天被怒罵一頓而灰心喪氣,或者是惱火,因此產生了辭職的念頭。
「最近的年輕人,只要有點不滿意,立即就要辭職。」富永發脾氣似地說,周圍的中年職員也多表示贊同。
但有幾個年輕人提出了反對意見:「只有她是絕不會有這種想法的。」
「她對這份工作抱有一種使命感。」
「嗯,使命感……」
富永懷舊似的反覆玩味著這個已不太使用的詞。
「但是,這個富有使命感的女人,只是被我罵了一頓就不來公司上班了,這又是怎麼說的呢?」
年輕的部下忙說道。
「哎呀,所以說,受到總編批評看來不是她不來的原因。會不會有別的什麼原因?」
「別的原因?」
「比如說出了什麼事。」
「如果出了事,醫院或是警局早就有通知了。」
「但如果掉到哪個懸崖下,可就無法知道了。」
「懸崖?到報社來上班,幹嗎要去那種地方?」
「這可就不知道了,打個比方而已。此外,還有可能被車撞到,肇事者將屍體,哦,不是,是將受傷的前田……」
「哎,住嘴!別說喪氣話。」
富永表情嚴肅地怒聲打斷了他。閑談中斷了,但眾人的擔心卻無法消散。
大家決定先看看當天的情況再說,但等到第二天,前田淳子仍是音訊全無。
淳子家裡還有雙親及妹妹。富永給前田家打了多次電話,每次都讓她家裡人更加不安。
是否應向警局提交尋人申請,對此淳子的父親也很猶豫。「也許她是去哪兒玩了,自己也覺得不像話,所以不好意思去上班了。」他辯解似地說。
即使不是那樣,為自家的事去麻煩警察,也會面子無光——這才是最大的理由。另外,說實在話,這就如同被診斷出癌症一樣,若提出尋人申請,就像確認自己已得上癌症似的,對此她家裡人也是非常害怕。
最後他們還是決定星期天「再等一天看看」。但是,怎麼想這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富永極力勸說她家人向警局報案,但最後還是被她父親拒絕了,不得已一直等到星期一早上。
接到報案后,警方卻訓斥父親為什麼不更早一點報告。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警方已斷定這不是一件簡單的離家出走案件,很可能是被捲入某件事情之中了。
因為現在還沒有什麼具體的犯罪證據,比如說被勒索贖金什麼的,但總之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一般情況下這是由預防犯罪課負責的,但考慮到以上情況,警局立即派出刑事課進行調查。
刑事課首先調查了淳子的朋友。但無法找到線索。淳子雖然有男性朋友,但似乎沒有可稱之為戀人的男朋友。之後再調查了她的同事及與工作有關的人員。第四天找到了淳子畢業的神戶女子大學,向幾個學生打聽了淳子的交友情況,最後找到了由香里。
但是,當刑警問她「有什麼線索」時,由香里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最後見到淳子的人也許就是自己——這個事實沉重地壓到了由香里身上。
「那個時候,你們說了些什麼?」刑警問道。
「什麼?啊,是,前田給我說了有關明石原人的事。」
「明石原人……」
刑瞽愣住了。年輕姑娘的談話中居然會出現明石原人,這讓他感到很意外。由香里儘可能地詳細說明了當時的談話內容。
「確實,從前田這種熱衷於工作的勁頭來看,不可能是自殺或是蒸發掉了。」
「當然了。」
「那麼,之後你們就沒再見面了?」
「是。我在須磨站下了車,向門裡面的前田揮手說再見,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那時,淳子像是想要說什麼似的。正因為如此,確實感覺不到她之後會失蹤的一點點苗頭。
刑警沒找到什麼特別有價值的東西,因此很快就告辭了。但在這之後,由香里的腦海里就滿是淳子失蹤這件不可思議的事了。
某天一個人會突然消失,現實中居然真有這樣的事。而且,最後看到淳子的是自己,這種懸念片中才有的場景,居然真的發生了……
「可是,前田到底怎樣了?」
對於淳子的失蹤,由香里作了種種設想,但是每種想法都不可避免地指向不祥的方向。
與淳子最後一次見面是10月30號,距今已快一周了。這麼長的時間,已不能單純地用失蹤來解釋了。
她回到閱覽室,翻開《源氏物語》,可是書頁上也浮現淳子的面容。現在她到底在哪裡,怎麼樣了……由香里左思右想,可腦海里總是浮現淳子悲慘地倒在懸崖下的樣子,她無論如何電學不下去了。
回到主樓,教務課的筱原愛子湊過來,問道:「怎麼樣了?」
「怎樣?沒什麼。你說前田會出什麼事呢?」
「也許會遇到什麼不幸吧。」
「不幸!怎麼會……」
「雖然難以相信,但是,還是考慮到最環的情況比較好。」
「女CIA」臉色蒼白,冷酷地下了這個結論。
3
一整晚,由香里都做著不吉利的夢。
一個不明物體落在了懸崖下面的草叢裡。不,由香里知道那是什麼,只不過潛意識裡不想讓自己知道而已。
那東西雖然在崖底,可是卻又感覺是近在眼前。即使能遠遠看見,卻看不清它的真實面目。
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輕易就進入了自己的意識中,還微笑著說:「我還活著呢。」同時正慢慢試圖靠近自己。
由香里嘴上說:「你還活著,太好了。」可是心裡卻在大叫,「不要過來。」
「沒關係,她已經死了。」這是筱原愛子陰森的聲音,就像六條御息所的幽靈一樣。
「太可怕了。」她雖然這麼覺得,可心裡也確實希望它就靜靜地呆著那裡,不要動彈才好。
崖下的草叢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波浪涌過來。「我是明石原人。」意識中那個莫名其妙的東西說。土堆上露出了白骨,由香里向著它走過去。
旁邊一個人橫插過來,擋住她的去路,還抗議地說道:「這是屬於我的。」好幾個人都圍過來,擠得由香里氣都喘不過來。
周圍已完全黑了,伸手不見五指。我要死在這兒了——她用力掙扎著,終於醒了。不知睡時是怎麼翻的身,被子扭得不成樣子,怪不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全身也是冷汗淋淋。
由香裡頭昏沉沉的,眼睛也腫了起來。起床后覺得頭暈眼花,也許是著涼了。
拉開窗帘,窗外碧空如洗。淡淡的朝霧籠罩著明石海峽,一絲風也沒有,看來今天又是一個平靜的小陽春天氣。
時間已過了9點,由香里下樓來到起居室,媽媽伸江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沒什麼,今天第一節課不上。」
由香里撒了個謊。今天有她極喜歡的加藤教授的歷史課。一年來自已從未缺過課,所以感覺今天沒去是一個無法挽回的損失似的。
翻開報紙,報上沒有她所擔心的「事情」。
雖然沒有食慾,但由香里仍和往常一樣吃了吐司、煎雞蛋和牛奶,之後便出了家門。
已近正午,所以人丸前站的氣氛與平時不太一樣,站台上人很少。兩位似是要去神戶百貨商店買東西的阿姨正在長椅上唧唧喳喳地說話。在雨篷斷了一角的對面的站台下,也只有一個年輕男人站在那裡。
由香里被那男人奇怪的行為吸引住了。
他遠看很年輕,但也許實際年紀並非如此。他戴著白色的網球帽,穿著近似白色的淡綠色的夾克。個頭很高,僅從側面看,眉頭、鼻子到下顎的線條很是帥氣。
那個男人面向太陽,手伸得筆直的,之後又垂下雙手。這個動作重複了三遍。
「啊,他正站在子午線上呢。」由香里立刻明白了。
政府將東經135度子午線用紅色顏料標誌在人丸前站的站台上,幾乎呈直角橫切站台。沿著此線向正北方向兩百米左右,就是明石天文科學館的圓屋頂。若面向正南,則正午的太陽剛好能照在身上。那男人就站在連接科學館及太陽的交叉線上。
不知哪裡響起了宣告正午的笛聲。那男人看了一眼手錶,又仰頭看著太陽,高舉著雙手做出勝利的姿勢,大聲叫了一聲「好」!
兩個阿姨停止了說話,電向那邊看過去。看來他的聲音確實太大了。
一個大男人做出這種孩子氣的舉動,不是有點奇怪嗎?由香里正這麼想,那男人似乎也感覺到了,向她這邊瞧了過來,臉上露出了害羞的微笑。由香里轉過了臉,但也許是自己自作多情,說不定他看的是那兩個阿姨呢。
電車來了,那男人的事就此告一段落。
車內很空,但由香里仍和往常一樣站著。她的主張是,與其為是否給老人讓座而苦惱,倒不如一開始就不坐,這更讓人輕鬆。好在自己還年輕,即使車內很空,也仍選擇站著。
明石海峽的霧已慢慢散了,淡路島清晰可見,連島上松樹的形狀都一清二楚。聽說在更遠的前方,明石海峽大橋的橋墩已修到超過兩百米高了。
到達須磨浦公園站時,由香里猛然又想起了前田淳子。
與早晨的上班上學時間不同,白天來須磨浦公園的遊客比較多,若乘索道登上缽伏山的頂峰,可俯瞰全城風景,極為美妙。剛從電車上下來的遊客非常多,檢票口擁擠不堪,車站前的廣場幾乎都看不見了。即使這樣,電不知為什麼,由香里的腦海里仍是浮現出10月30號早晨這個廣場寂寞的風景。
是兩個身穿黑色夾克的男人站在檢票口右側談話的情景。
與此同時,由香里也想起了前田淳子喃喃說「好奇怪」時的表情。淳子那種獃獃的樣子,由香里以前從未見過。
電車啟動了,記憶的片斷與風景的變化交錯浮現,零亂而破碎,最終消失了。
由香里在須磨站下了車,在站前的巴士站排隊等車。七十一五路巴士從須磨離官公園站出發,經過神戶女子大學的兒童醫院,開往須磨住宅區。這是一條繁忙的線路,即使不是交通高峰時期,乘客也很多。
由香里剛排隊的時候,只不過有一兩個人而已,但不過一分鐘,再往後看時,後面已有十幾個人,其中就有那個在人丸前站看到的舉止怪異的男人。
由香里心裡猛跳了一下,心想真是討厭。她立刻移開目光,可是仍能感覺到那男人在看著自己。
「也許是在跟蹤我呢。」
變態!她甚至這麼想。本來嘛,大中午的,好好的一個年輕人在那兒看太陽看得手舞足蹈,簡直太好笑了。他雖然看上去不像個小太保,但也許是個更危險的人物。
以前,在神戶女子大學到離官公園的下坡路上,曾經有流氓出沒。為此,大學甚至將圖書館的閉館時間提前到下午6點。
不管怎麼說,最好還是當心一點。由香里上了前門下後門上的無人售票車,選擇了最前面的位置。
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偷眼瞧了一下那男人,他正好奇地環望車內及窗外的風景。巴士開動了,上離官道的坡路時,那男人像小孩似的將臉貼到玻璃窗上,欣賞著外面的風景。
離官道坡路兩旁栽滿了松樹,從山腳一直到離官公園。左右是須磨的高級住宅區,極為優雅,是一道美麗的風景。
如果那男人只是個單純的遊客,就應該在離官公園前下車,因為再往前走也沒什麼好的風景了。
可是他沒有下車。
巴士在離宮公園前的丁字路口左拐,之後又右拐,迂迴地攀登著坡道。公園就在車子右邊,因此那男人依然低著頭欣賞著風景。
由香里在兒童醫院前下了車。要是在平時,一般有二三十個人一起下車,但現在只有由香里一個學生。兩群帶著孩子的遊客也隨著由香里下了車,與她沿著相反的方向往醫院去了。
走了沒幾步,由香里聽到背後有腳步聲,不禁吃了一驚,很顯然這是個男人的腳步聲。
「是那個男人嗎?」她不由想到,卻又不敢回頭。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可是在通往大學的十字路口,紅燈卻不早不晚地亮了。
腳步聲在由香里的身後停了下來,她甚至能感覺到一種男人的氣息向自己的脖子逼了過來,因此不自覺地將身子往旁邊靠了靠。
她微微回過頭,果然還是那個男人。那男人也令人厭惡地露出白牙「呀」了一聲。由香里慌慌張張地移開了視線。
「不好意思。請問你也是神戶女子大學的學生嗎?」
那男人居然厚顏無恥地跟她搭訕!由香里直視前方,無可奈何地點頭應了一聲:「是的。」
「好學校。」
「……」
「能在如此優越的環境中學習,真是幸運。」
「……」
對這種肉麻的恭維,根本就不必要回答——由香里緊閉雙唇。
「請。」男人說道。看到由香里沉默不語,他又說了一遍「請」。
「啊?什麼事?」由香里冷淡地說,回頭望著他。
「信號燈已變了。」
由香里「啊」地叫了一聲,臉變得通紅。雖然自己眼睛望著信號,實際上卻什麼都沒看到。
她感到有點屈辱,幾乎是小跑著過了人行橫道。那男人走得很慢,看來沒有被他追上的危險。但由香里仍覺得到校門口的坡道是如此之長,長得令人恐懼。好在校門口有警衛室,直到到了校門口,她才鬆了一口氣。
現在正好是午休時間,學生們正三五成群地在前院休息。由香里緩緩地從他們之間穿過,咚咚直跳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大學原來是這樣一個溫柔地包容著自己的地方,她直到現在才深刻地意識到。
喉嚨乾乾的,由香里便去學校食堂買了一罐可樂,正好遇到了好朋友龍井和美。和美在由香里身邊坐下,立刻開始談起了前田淳子。從昨天到今天,似乎所有的學生都知道了這個流言,畢竟在畢業生中,沒有人比前田淳子更有名了。
「聽說不是要求勒索贖金的綁架案,真的嗎?」
「是嗎?」由香里笑了,但也沒有證據表明不是那樣。
「還有人說,她已不在人世了。」
「打住打住。」
由香里不想再繼續聽下去。正當她拿著可樂罐站起來時,揚聲器里響起播音員的聲音:「崎上由香里,請立即到教務課來。」
「什麼事呀……」
由香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不是拖欠學費了吧。」
龍井和美開玩笑地說,可由香里卻笑不出來。
到了教務課,筱原愛子已等在接待室門口了。她向由香里招手道:「有人找哦。」還別有用意地眨了下眼。
由香里越過她的肩膀看到她身後的人,不由得「啊」了一聲,原來是剛才那個「變態」男人。可能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那男人也回過頭來,睜大了眼睛說道:「啊,你不就是剛才……」
「哎呀,你們認識嗎?」
筱原愛子似乎感到不滿,也許是覺得本只屬於自己的秘密情況,反而被別人搶先知道了。「總之,先進來吧。」她近乎粗魯地一把拖住由香里的手腕。
「找我有什麼事?」
與那男人在沙發上面對面坐下后,由香里的聲音不知不覺又變得冷淡起來。
「我想問你一下有關前田淳子的事。」
筱原愛子從旁調解似地說:「啊,那你是刑警。」
「不,我不是。」
那男人從口袋裡隨隨便便拿出張名片,遞給由香里。沒什麼分量的薄薄的一張紙,上面只印著「淺見光彥」以及東京的家庭地址及電話號碼,此外既沒公司名也沒有頭銜。
「我是個自由採訪記者。」
淺見指著名片,像在解釋為什麼沒有頭銜似的自我介紹道。
「J報社有我認識的人。那人請我過來商量此次前田小姐的失蹤事件。」
「你說商量?」
「電就是說,調查前田小姐的行蹤。」
「但是,這和警察的調查不一樣吧。」
「確實如此,我們不能完全信任警察。」
「但是……」
由香里看看沒有頭銜職位的名片,又看看淺見的臉。剛才把他誤認為是流氓,因此覺得他有點嚇人。現在這麼近距離地看去,原來他長著一張娃娃臉,讓人感到有點難以信賴。
「哈哈,你是在想我這種人不值得信賴吧?」
「嗯?哪有這種事……」
由香里驚慌失措地低下了頭,淺見褐色的眼睛似乎能洞察深藏於自己眼睛深處的真心。
「沒關係。的確,不管我怎麼努力,也無法勝過警方的戰鬥力。只是,警方要發揮其戰鬥力,電必須是在發現屍體之後。」
「嗯?」
由香里吃了一驚,與身旁的筱原愛子面面相覷。
「屍體……這麼說前田已經死了嗎?」
愛子放低聲音問道。
「不知道。我希望不是那樣,但也不得不考慮到最壞的情況,現在無論如何也得儘快找到前田小姐的所在地。」
「但是,警方不正在為此竭盡全力嗎?」
「當然,關乎警方的名譽,我可不能不說他們沒盡全力。只是,單純的失蹤和殺人案件,警方對這兩者的調查所下的力氣是大不相同的。」「殺人案件……」由香里縮了縮肩膀,全身都在顫抖。
4
淺見光彥略感意外地睜圓了跟睛,看著由香里。
「嗯?難道崎上小姐完全沒考慮到前田小姐被殺的可能性嗎?」
「這個,沒考慮過。」
由香里憤憤地說。筱原愛子則不愧為女「CIA」,冷靜地宣稱:「我早就想到有這個可能性了。」
「是呀。警方也已考慮到這一層,因此才派出刑警到處找尋線索。但是,沒有見到屍體、也沒有被勒索贖金等這樣的情況下,不管是多麼優秀的日本警察,也無法發揮其組織能力與機動能力。」
由香里聽著淺見的話,覺得他完全是從客觀角度來看待前田淳予的死,因此極不高興。但另一方面,這個看上去並不可靠的男人,卻令人意外地說出了讓人信服的話,這使得由香里開始重新估量起他來。
但即使如此,他用那種好像自己比警察更有能耐似的口吻說話,也未免太自大了,不管他是故弄玄虛還是一本正經。由香里這麼想。
「警察都辦不到的事,淺見先生就能辦到嗎?」
她故意這樣問道。可是淺見毫不在意,反而還用力點點頭,回答說:「當然了。」
「雖然警察是具備組織能力,可是在最前沿作戰的還是單個的刑警——也就是個人。他注意到什麼、詢問什麼都與每個刑警的資質及才能大大有關。再加上一點,是否有幹勁及好奇心。至少,在好奇心這一點上,我自信不輸於任何人。」
淺見這麼說著,微微笑了起來,一臉純真,讓人搞不清他說的是真是假。
「比如說,」淺見接著說道:「聽說刑警也來問過崎上小姐,結果什麼有用的線索也沒找到。」
「不。我沒有那種感覺。」
「啊,是嗎?原因還是因為那個刑警缺乏幹勁和好奇心。」
「我可不那麼認為。那個刑警問了我許多問題,只是我說不出什麼有價值得的東西。不,即便想說,也確實什麼都不知道。」
將調查沒有進展怪罪於警察,由香里覺得無法忍受,因此辯解似地這麼說。
「我知道,也許是如你所說。只是為慎重起見,能否給我說一下你們當時的談話內容嗎?儘可能精確地複述一下刑警的提問及你的回答。」
由香里被淺見的嚴肅所震懾,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將她當時回答刑警問話的情景一一再現了一遍。因為是昨天才發生的事,記憶還很鮮明。另一方面,這也是就算現在想忘都無法忘記的經歷。
除了偶爾「嗯、嗯」地附和一兩聲,淺見幾乎是一言不發地傾聽著由香里的話。
由香里說完后,淺見鬱郁地咕噥了一句:「真令人吃驚。」
「那個,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事嗎?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由香里不安地問道。
「不,你的記憶力非常好,而且表達也很準確。我已經完全明白了刑警問你話的情況。僅從剛才聽到的情況來看,可以承認那刑警是個老手,問話滴水不漏。只是,他存在關鍵性的認識不足的問題……」
「你說認識不足……」
「關於你是前田小姐的最後目擊者這件事。」
「啊,如果是這件事,我已經很準確說明了。不止如此,那個刑警似乎也很了解這件事呢。「
「他當然知道了,問題是他對這件事認識的程度。他雖然知道崎上小姐是最後的目擊證人,卻只是按照慣例問了之後就完了。你不這樣想的嗎?」
「不,我不這麼想。那個刑警問得很仔細,我也把知道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由香里幾乎是氣勢洶洶地說道,「不對。」淺見靜靜地搖了搖頭。「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沒向刑警說出最重要的情況。」
「什麼?……」
對於淺見如此無禮的言論,由香里與其說是憤怒,還不如說是驚呆了。
「我已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訴警察了,一點都沒撒謊。」
「是這樣嗎?……那麼我來問你,前田小姐最後和你道別時,說了什麼話?」
「什麼話?沒有什麼呀。」
「哦,什麼也沒說嗎?連再見也沒說?還是你們吵架了,兩人鬧彆扭,連話都不說了?」
「根本就沒吵架……」
「既然沒吵架,難道連招呼都沒打就分手了嗎?你們有這種習慣嗎?」
「難道……」
由香里漸漸明白淺見要說什麼了。那時候的淳子的樣子及表情,又在記憶中鮮活起來。
淺見光彥饒有興趣地看著由香里。意識到他的眼神,由香里又慌亂起來,自己也知道臉全紅了。
「我說再見的時候,前田好像在想著什麼,因此沒注意到。片刻之後她才吃了一驚似地轉過頭來『啊』了一聲。」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是這樣啊,也應該是這樣……」
淺見突然高興了起來,搓著兩手,上體向前微微傾過來。
「這之後怎樣了?」
「之後,我覺得她好像要追著我來似的,向我這邊跨了一步。那個時候我已到了車外,車門也關了……這就是最後的情形。」
「嗯……」淺見像是要把由香里眼睛深處的記憶挖出來似的,直直地盯著她說道:「你是說她的腳向你這邊跨了一步?」
「對,看起來是這樣。」
「是不是有什麼事,所以想要追上你?」
「沒有啊。」
由香里正要否認,突然又停住了,因為她對自己的直覺也沒多大自信。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
淺見靜靜地催促著。
「不,我不太清楚。」
「或者,前田小姐想要在須磨站下車?」
「嗯?」由香里吃了一驚。「為什麼……?確實,我也有這種感覺。但是,為什麼她要在那裡下車呢。」
「你說再見的時候,前田小姐什麼也沒回答,我想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要說再見的意思。如果說她為什麼不想說再見,這是因為她沒有打算與你分手。也就是說,她想和你一習起在須磨站下車。」
「是啊,是這樣。我想肯定是這樣。」
由香里被說服了,聲音也激動起來。
(真是了不起的人,他本人並不在現場,怎麼卻能將自己也說不清楚的直覺如此準確地分析出來呢?)
「確實,那個時候,一瞬間我也覺得前田也似乎是要下車似的。但是,她不應該在須磨站下車,所以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呢。現在經你這麼一說,我就確定那個時候前田的確是想要和我一起下車的。」
「這樣啊。」
淺見點點頭,對於自己推斷的正確,臉上也並未顯出得的神情。反而是由香里感覺到有點美中不足,覺得有些泄氣。
「問題是,前田小姐為什麼要在須磨站下車?如崎上小姐剛才所說,她根本就沒有在那兒下車的習慣。」
「是,她從來沒有在那兒下過車。到大阪去,要在東須磨站換乘阪急電車,但那天她完全沒有想要改變這個習慣的表現。」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鄧天,讓前田小姐在須磨站下車的理由只有兩個,第一個就是找你有緊急的事……」
「我覺得沒有。」
「對,一般來說是這樣。如果有事的話,她應該打招呼讓你等她的。但是,前田小姐是在考慮什麼事,突然回過神來,迷惑不解地踏出步子的吧。是吧?」
「對,就是那樣,我也是這麼感覺的。」
「這樣的話,剩下的只有一個理由。前田小姐想要在須磨下車,返回去。一定是這樣。」
「返回去?……」
由香里再次發出了驚嘆的聲音。
她想起來了。為什麼淺見僅僅靠著這點記憶的片斷,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呢——真是讓人不可置信。
但是,雖然意外,淺見的想法仍是有說服力的。可以說這是合情合理的推論。
「那麼,前田小姐是不是把東西忘在家裡了?」
此時筱原愛子像要顯示自己存在似地插嘴了。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淺見歪著頭,仍用那雙褐色的眼睛盯著由香里。
「我想,這闊題應該由崎上小姐來回答吧。」
「啊,是我嗎?……」
由香里差點就說出「瞎說」了。學姐最討厭破壞日語語言美感的「瞎說」一詞,因此總在教訓她至少不要在校園內說這話。
「我什麼都不知道。本來嘛,我又沒有看見前田是否又返回去了。」
「不對。她返回去的理由,絕對不是在你們分手之後才出現的。她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以致改變了前田小姐的預定計劃或者習慣?」
「請一定要想起來。那天早上,在你遇到前田小姐直至和她分手的這一段時間內,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由香里像被直直盯著自己的淺見的目光牽引似的,也直直地回望著淺見。也許是催眠術吧,她心裡這麼想,卻完全沒有反抗的力量。
「這麼說的話……」由香里膽怯地說道。「這件事,也不知道能否對你有作用。在須磨浦公園站,有點小事。」
由香里說出了在須磨浦公園見到的那兩個穿著黑夾克的男人的事。正在熱心地說著明石原人的淳子,突然吃了一驚似地停止了說話,用那種從未見過的有點愚蠢的表情說了一句「好奇怪呀」。
像一個少年聽到亞歷山大皇帝的英雄傳記似的,淺見興奮得「噢、噢」叫了兩聲,兩眼發光地凝神傾聽由香里的話。
「現在想起來,前田出神地考慮著事情,像是在那之後才發生的。」
由香里像是被淺見的好奇心吸引住似的,在記憶里搜尋著焦點,得出了這個結論。是這樣,一定是這樣,她不由得對自己的推斷點點頭。
「前田說,那兩個人曾經吵過架,關係很不好,因此兩人如此親密地站在一起說話真的很奇怪。而且,她的語氣也很嚴肅。」
「非常好,非常好。」
淺見使勁地搓著兩手,簡直讓人擔心他會將手上的皮都給搓破。他那個高興勁兒,就像在經濟蕭條時期,好容易賣出了一輛汽車而高興得了不得的推銷員似的,雖然價格稍嫌便宜,可本人卻毫不在意。
「你的腦袋簡直像一個藏著各種謎底的寶庫。」
「不會吧……」
「就是這樣。每當你在記起一件事,新的事實、新的謎底就會出現。我感覺得到,我就快找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什麼樣的事了。」
(真是會說大話!)
由香里和筱原愛子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都有點驚呆了。正好在那時,宣布下午課開始的鈴聲響了。
「請問一下,今天你的課什麼時候結束?」
淺見換了語氣問道。
「4點。」
「是4點嗎?……」淺見盯著手錶瞧了一會了說道:「那麼,你最好是選擇逃課。」
「啊?啊?……」由香里又是大吃一驚。
「那個……你有什麼權利這麼說?」
「不,這不是我的權利,是你的義務。」
「義務?為什麼?」
「當然了,這是你作為前田淳子的朋友的義務。確認前田小姐的安危和頂多逃一節課,你認為哪個重要,這還用得著考慮嗎?」
竟然敢對久松教授的教育學說「頂多」兩個字。由香里雖然這麼想,可仍舊答應道:「是,那倒是。」
「我不容許這種隨便的行為。」
筱原愛子又開始像女「CIA」了,端著架子,眼光也變得冷冰冰的。
「是啊,從筱原小姐的立場來看,確實是這樣。」
淺見皺起眉頭,點點頭。
「但是我相信你的人道主義和優秀品質肯定能戰勝你的嚴謹,允許我們這麼做。」
如果不是在這種場合,由香里肯定會笑出聲來。這是一個多麼高明的花言巧語啊。也許,這個淺見,也像源氏一樣,是個有著戲弄女性心靈的天才。
女「CIA」白皙的臉上泛起了紅暈:「我本人也很想儘早確認前田小姐到底是否安全。而且,電許可以說是我弄錯了,才跟崎上打招呼說久松教授的課不上了。雖然這有點輕率。但你們得答應,追究起責任時我可不負責。」
「不,應該是說我錯誤地向崎上傳達了不上課的信息。當然不會連累你了。」
由香里和淺見同時站了起來。
送兩人出接待室時,筱原愛子的眼睛里浮現一種妒忌的神情,雖然只有那麼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