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蜀山
一青一紫兩柄劍,映著黯淡的夕照煥發出空朦的光彩。上面蝌蚪形的文字連珠而貫,迦香怔怔看了半天,也無法認出來。直到靈修回來,俯身指給她看,修長的手指比劃著寫出四個字:「青霜」和「紫電」。
「青紫雙劍,是夢華峰絕頂上汲取日月精華千年煉成的寶物——蜀山千重,無數的劍仙裡面、也沒有比這兩把劍更厲害的。」採回的滿捧沙棗滾落在迦香衣襟上,靈修的話語同時淡淡地散落,「你——或者說你的前世,就是蜀山夢華峰上的劍仙迦香。」
舞姬愣了愣,依稀間相信了這樣的過往,然而剛要努力繼續想下去、腦海中便是一陣劇烈的疼痛,疼得她扔了手中的棗子捧住了頭,不停的扯動著頸中的項鏈,似喘不過氣來。
「不要想,不要去想!」靈修的手探過來、按住了她的肩,他的手心裡忽然冒出一粒青色的靈珠,閃著柔和的光、貼上她的眉心。剎那間,迦香感覺腦海中一片清明安定,心中的不安和黑暗都悄然隱退。
「你還被血咒禁錮著,千萬不要妄動念力去強行回憶前世。」靈修將靈珠按在她眉心,看著紫衣的女子,一直淡漠的聲音忽然帶了一絲憤恨,「一百年來你流離在俗世里、吃了不少苦吧?等殺了羅萊士,你身上的血咒就破除了。」
「羅萊士?」雖然有明珠按在眉心,但是那個名字依然有奇異的魔力,迦香只覺心中陡然有什麼簌然抬頭,甜蜜、恐懼、震驚和錯亂——剎那間宛如洪流沖入她混沌的腦海。她不自覺地脫口:「羅萊士!我、我記得……」
「不要去想!」看到了女子的眼神,靈修立刻喝止,同時念動咒語,壓制下迦香眼中隱秘的黑暗,等到她慢慢平靜,青衣劍仙才放下了手,幽然:「我來告訴你,一切是怎麼回事……為何你會從蜀山來到這個地方?為何你會淪落紅塵?羅萊士又是誰?我都告訴你——你不要去想,只當作聽一個故事罷。反正,等破解血咒后,你自然都會記起來。」
「嗯。」依稀間,迦香已經將靈修看作了值得信賴的同伴,抬頭看著他,等待。
然而青衣劍仙看著她,清冷的眼神慢慢改變,變得空茫而遙遠,看著最後一絲光線從克孜爾塔格山背後消失,他緩緩吐出了一句話:「迦香,其實我很失望……我們在一起修鍊了兩千年,但一個血咒居然就讓你徹底忘了我。難道是我們兩千年的修為不夠?不能和羅萊士的黑魔法相比么?」
「兩千年?」舞姬嚇了一跳,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這個不過二十多歲相貌的男子。
青色的靈珠在靈修手心流轉出光華,在漸漸濃重的暮色里宛如明燈,靈修注視著手心的靈珠,唇角慢慢浮現一個淡漠的笑容:「兩千年——沒有兩千年,我們怎麼能修練出這顆靈珠呢?迦香?我們在人間的時候就是一對俠侶,一起拜了天極峰上的光華真人為師,修仙練劍,羽化飛升上了夢華峰,成了蜀山上的神仙眷侶。」
「是……是么?」舞姬甚至沒有顧得上吃棗子填充饑腸轆轆的肚子,茫然反問,看著面前這個清俊宛如神仙中人的男子,訥訥,「但是……沒有覺得我和你……和你…很熟?」
那是完全淡漠陌生的感覺,無論記憶中閃現的片斷還是眼前這個人的眼神,都是漠然的,根本沒有眷侶間應有的熱切和親昵。
「神仙眷侶和俗世里的小兒女當然不一樣,」看到迦香那樣疑問的眼神,靈修依然只是波瀾不驚地淡然笑笑,「飛升以後,我們從此非婦亦非夫,各自修得真面目而已。萬丈軟紅中那些恩怨痴纏、幾千年修鍊后當然都已經看得空了。心如止水,太上忘情。」
「嗯……這樣啊。」迦香似懂非懂,只是喃喃,終於咽下了第一粒棗子。
「後來劍道大成,你我空閑了下來,那時候我們遇到了修練中的第一個『障』。心神無主,無所事事,空茫和虛無讓我們各自變得孤僻。」靈修將那粒青色靈珠托在手心,眼睛卻凝視著極遠的地方,「有一次,你我聯袂赴了碧霞元君的壽筵,席上有西天來的天女起舞獻壽,你一見那舞姿就深為沉迷,回來后就發願要創出天上人間最美的舞蹈。」
舞姬詫然,忽然忍不住失笑:「是么?……我、我居然發下這樣的宏願?」
「你做事,向來說到做到。」靈修卻沒有笑,回答,「千年來從未有例外。那時候你獨自在夢華峰上閉門苦思十年,未有突破——想起飛天之舞的起源,就準備下到凡界,遊歷各處名山佛窟,觀摩所有壁畫,以求編出驚天一舞。」
彷彿在聽一個極其遙遠的故事,迦香睜大了眼睛,美艷的臉上浮出笑謔的表情:「所以,我就下凡投胎到了酒泉郡的教坊,做了一名舞姬?——不對啊,如果我要看壁畫才能編出飛天舞,應該做一個遊方僧人更方便點吧?」
「莫亂說笑。」看到舞姬那樣帶著風塵氣息的笑容,靈修的眼睛陡然凝聚,沉如鐵,冷冷道,「迦香畢竟是劍仙,怎可輕易脫離仙籍亂入凡界?——她不過以劍仙身份游劍天下,訪遍各方而已……」
「你沒陪她……不,沒陪我去么?」舞姬詫異地脫口,隨即看見靈修淡漠的眼神,恍然,「啊,我忘了。神仙眷侶么,是不像俗世那些小兒女的。」
「其實,我們那時候已經有三百年沒有說過話了。」靈修漠然道。
「三百年?」迦香總是被那些數字嚇一跳,時光如果被百倍的放大、在她這個紅塵中人看來根本不信那是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為什麼?你和她……不,我和你吵架了么?」
「我們早就沒有可以吵的架了。」青衣劍仙淡然回答,「兩千年,什麼都看得空了。」
「神仙原來是不吵架的……怪不得我對你感覺那麼陌生。好像我不見了,你也不見得有多少擔心啊。」舞姬有些感慨地抬起頭,看著身邊的靈修。濃暮如墨潑下,籠罩了兩個人。靈修持著明珠,柔和的光芒照亮兩人的側臉,然而光芒卻是清冷的、沒有一絲暖意,如同靈修的聲音:「沒有什麼好焦急的——那只是修行中遇到的磨鍊,是迦香你命里註定的劫數。時間到了,一切自然會回到最初的模樣。」
最初的詫異慢慢淡去,飢餓讓舞姬迦香開始加速吃掉那些棗子,然而聽到劍仙那樣淡然的話語,她還是忍不住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小小聲地嘟囔:「真是沉的住氣啊……幾十年來我可是一直被那些貴人老爺們欺負,那時候也不見你來幫我——真不相信我居然和你是……一對?」
「那只是你修練中遇到的『劫』,對你是有好處的。雖名『雙修』,卻是誰也無法幫誰,各自證得各自的因果罷了。」這樣的小聲抱怨依然被聽見,靈修的聲音波瀾不驚,「蜀山,甚至天界所有仙人,哪一個不是這樣?——既然你要修鍊自己的舞技,我自然不會幹擾。就讓你帶著紫電去了凡界……誰料十年後紫電徑自返回夢華峰,你卻一去不回。」
「我再怎麼求訪,也只查到你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克孜爾塔格山的千佛窟里,然後下山到了高昌城、你就失去了下落。」手指輕輕握緊靈珠,靈修的眼睛慢慢尖銳起來,「後來我不得已,返回天極峰求了師尊光華真人,請他開了天鏡,才知道你居然淪落入了下界,成了一名酒泉郡的舞姬!」
「啊……為什麼會這樣?」舞姬聽得入神,忘了那是自己的事情,脫口饒有興趣地問。
「師尊推算出,你大概是在高昌城裡遇到了邪魔,結果在鬥法中不敵、中了血咒被封印,最後落入俗世輪迴。」靈修嘴角微微一扯,有一個凌厲但是淡漠的笑意,「就是那個叫做羅萊士的人……從西方拜占庭帝國遠道而來的邪魔。」
「羅萊士……」那個名字一被提到,迦香就覺得身體里的血有燃燒般的熾熱,她的頭又痛了起來,卻被一種不甘指使著,驀然脫口大叫,「羅萊士怎麼會是邪魔!」
「迦香!」舞姬的神色一波動,青色的靈珠瞬間按住了她的眉心,鎮住她,靈修雙眉一軒,貼近她的臉,漠然重複,「羅萊士當然是邪魔!是西方來的邪魔——」
青衣劍仙伸過手去,輕輕摘下了眷侶頸中密密匝匝的項鏈:「你看,這是什麼?」
密密匝匝的項鏈一圈圈地除下,白皙頸部纖細如瓷器——然而那樣美麗的頸項上,卻赫然有著兩個深深的黑洞,直刺入血脈。
項鏈一被摘下,迦香陡然全身僵硬,喘不過氣來般捂著脖子彎下了腰。
身體里的血彷彿一下子涌到了腦里,幻覺再度浮現:黑暗。狂喜。紅色的野玫瑰。湛藍色的眼睛。火一樣的話語。……然後黃金一樣的髮絲垂落下來了,猝及不防地淹沒了她。劇痛。震驚。恐懼和下意識的掙扎。血的腥味……
「羅萊士是邪魔!」忽然間,彷彿喘息著掙扎,迦香吐出了一句話,項鏈在手中四分五裂,珠子滴滴答答跳落,她震驚地仰起臉,恐懼地看著靈修,「羅萊士他的確是邪魔!我記起來了……」
「不要再去想,迦香。」青色的靈珠揉動在女子的眉心,極力驅趕著她體內翻湧的污血,靈修伸出手攬住迦香的肩膀,「他當然是邪魔——他把你變成了這樣子,在你身體里下了血咒,讓仙人的血污濁,淪落紅塵輪迴中不能解脫。我在高昌城外等了你一百年,現在終於找到你了。只要殺了他,破除血咒……我們就能回到蜀山去,迦香。」
最後一句話,是極輕極輕吐出來的,靈修漠然的呼吸間、帶著說不出的寒意,手指凌空一抓,青色的長劍躍入他手心。
「天快黑了,他也該出來了——我們走。」靈修拉起了她,不容她反對地將紫電塞到她手心,「找到了那個邪魔,你必須親手結束一切,血咒才能被解除。」
「要……要我殺人嗎?」舞姬的手觸電般地抖了一下,訥訥。
「那不是人,那是邪魔。」蜀山劍仙定住腳步,頭也不回地回答,「吸血的邪魔。永遠和黑夜為伴的、殺人為生的魔王的子民。」
「魔王波旬?」迦香詫異地問,眼前浮起的四寺廟裡壁畫上的地獄變相,猙獰的厲鬼。
「魔王撒旦。」漸漸濃厚的夜色中,靈修頭也不回地淡淡回答,手裡的靈珠發出青碧色的冷光,照亮方圓一丈,「極西之處的那些人,管他們的魔王叫撒旦。」
「傻……傻蛋?」舞姬生怕被落下,連忙抱著紫色的劍跟了上去,滿臉詫異,一邊因為入夜的寒冷而哆嗦,一邊喃喃,「那些人的想法還真奇怪。」
喃喃的嘀咕還未結束,迦香差點撞上了前面帶路的青衣劍仙。靈修驀然止步,回過頭看了一眼,一直淡漠無表情的臉上忽然湧現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拿明珠照著她的臉,注視:「迦香,你居然變得這麼多話了。」
「嗯?」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舞姬迦香低下了頭,忽然笑了,「一天說的比以前的一百年還多麼?」
靈修臉色一沉,又恢復到那樣的淡漠。不知為何,迦香心中微微一震,忽然啞口無言。
「月亮出來了——我們得趕快去支提窟。」沉默中,依稀熟稔莫名的窒息氣氛籠罩了兩個人,最終靈修開口,轉過身遙指古城西南。那裡,雖遭戰火侵襲,依然依稀可見佛科塔夫寺院嵯峨。
「支提窟……」那三個字讓迦香心裡莫名一跳,彷彿冥冥中有什麼呼喚,陡然加快了腳步,一時間居然趕在了靈修前頭,「支提窟……飛天壁畫……羅萊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