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拯救

十、拯救

「很奇怪的力量。」站在客棧的窗前,遙望皇城方向,白薇皇后靜靜開口。

皇城的東北角上籠罩著的紅色結界,讓所有試圖降落的風隼都紛紛走避,那種奇異的紅光帶著某種不祥的血腥氣息,然而卻又如此潔白無暇。

白薇皇后在血色的光里看到了某種悲哀卻堅定的力量——奇怪……這種熟悉的感覺是什麼?冥冥中彷彿有什麼在召喚著,穿越了幾千年的時間,讓自己的靈體起了呼應。

「冰族在這個時候起了內亂么?」坐在黑暗角落裡的同伴淡淡開口,唇角浮出一閃即逝的冷笑,「那倒是方便了……」

「蘇摩,別大意——」白薇皇后卻開口,「我們應該已經被發覺了。」

黑暗裡的人微微一震,瞬地看向窗外聳立雲端的白塔——白雲離合之處,那一道金黃色的光藏在雲后,彷彿一隻窺探的眼睛俯視著大地。

難道……塔上面的那個人,已經發覺了他們的蹤跡?

「可為什麼他沒有讓十巫來阻止呢?」白薇皇后喃喃,同樣不解,「難道他是想以個人的力量來解決一切,一對一的來進行最後一戰么?不,他應該不是逞匹夫之勇的人……或者,他另有打算?」

她長長嘆息:「七千年前我不懂得他;七千年後,我更加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然而她的同伴只是看著虛空里肉眼看不到的連綿結界,冷冷:「我只是想知道,再按這樣的速度往前走,一道一道破除屏障,要多久才能抵達白塔?我已經等不及了。」

等不及了……一進入葉城,種種早年的記憶便被喚醒了。一路朝著帝都走去,一路便有更多的黑暗記憶蘇醒過來——內心的浪潮越來越洶湧,那片黑暗的大海在呼嘯,幾乎要把他兜頭湮沒。他只能極力在其中掙扎,不讓那些黑暗的回憶將自己吞噬。

這裡的一切都讓他窒息。每一處都鐫刻著昔日骯髒的、苦痛的回憶。這些街道,這些建築,這些人的臉……那是百年以來,在他噩夢裡反覆出現過無數次的景象。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就是殺了他,他也不願意再踏入這個地方一步!

這個骯髒的、該遭天譴的沉淪之都!

身體里一直有個聲音在呼喊,要掙脫他的束縛,跳出來揮動鋒利的引線、把這個骯髒帝都的一切攪得粉碎。那個殺戮慾望是如此強烈,幾乎要壓倒他的理智。毀掉……毀掉它!毀掉那些骯髒的東西,毀掉那禽獸不如的一族!

這、這是什麼?是誰的聲音?難道是阿諾那個傢伙,還活著么?!

他緊緊的握著手心的如意珠,青色的靈珠在他掌心裡閃爍,微涼的濕意彷彿沁入了他的骨髓,安撫著他狂暴的情緒。白薇皇后驚訝的看著他,眼裡流露出擔憂的光。

然而,此刻周圍街坊里忽然發出了錯落的驚呼——

「看,快看!湖上起浪了!」

「沒有風怎麼忽然起了浪?這、這……不是做夢吧?」

「好大的浪!天啊……」

她撲到了窗口看出去,臉色也是一變:方才日中的天色驟然暗了下來,鏡湖上無風起浪,洶湧起伏——那些浪是暗黑色的,平地而起,高達三丈,呼嘯著向伽藍帝都捲來,彷彿一排排巨大的水底怪獸爭先恐後的奔跑過來!

開鏡之夜已過,難道是湖底的蜃怪又再度作亂了?

不!不可能。這些水,彷彿被某種力量召喚著向著帝都奔騰而來!能控制天地間「水」之力量的,唯有……她霍然回頭,看著按著眉心露出苦痛表情的新海皇。

怎麼回事?蘇摩身上的靈力忽然起了極大的波動,身體里透出一種看不見的黑色的光來!那些光在不停的起伏掙扎,似乎要掙脫軀體的束縛,從他的眉心裡透射出來!

這個鮫人之王的身體里……到底、到底還藏著什麼樣的東西?

「蘇摩!」她低低驚呼了一聲。

蘇摩緊緊抱著額頭,十指之間凝結出了淡淡的光。那些光之線,居然一寸寸的消失在他的顱腦中!引線透入顱腦,急速的絞動,彷彿想把整個頭顱攪碎——那種痛苦讓蘇摩一時間無法再說出話來,然而他卻一聲不響,並沒有停止這種駭人聽聞的自殘。

這樣的狠毒,彷彿是要絞殺某個蟄伏在顱腦中的東西!

白薇皇后變了臉色,看著對方那種痛苦掙扎的樣子,她忽然感覺到心裡有微妙的起伏,彷彿有一個聲音蘇醒過來了,急切的催促著她,想要上前查看那個人的情況。

白薇皇后反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裡露出隱秘的笑——白瓔,我的血裔……終於,你還是按捺不住了么?如果你真的如此焦急,為何卻要藉助我的手呢?你該醒來了,你該自己去到他身邊探望,而不是指望我。

一念未畢,身子忽然一震。白薇皇后張了張口,感覺胸臆中有什麼東西硬生生的衝出來——身心轉換在一瞬間完成。

「蘇摩!蘇摩!」在意識消退的剎那,她聽到自己開口發出了驚呼——不,那已經是白瓔的聲音。在那一剎,那個優柔的血裔終於如此強烈地凸現了自身的意志,奪回了這個身體的控制權。

「蘇摩……」她掠到了黑暗角落,將手放在那個苦痛掙扎的人的額頭上,急急低呼著他的名字。後土神戒發出了純白色的光,籠罩在海皇身上,水流一樣進入了腦部,以「護」之力量催合著受到損傷的一切。

「不……」他卻是極力的抗拒,想從這種光里掙脫。然而後土的光如影隨形的籠罩下來,柔美純白,一分一分將他眉心溢出的黑暗之色壓制。

外面湖上的黑色波浪在消退,鏡湖之水彷彿被某種無形力量重新壓制,漸漸平靜。

房內寂靜如死,只有急促的喘息。

在半個時辰的痛苦絞殺之後,蘇摩終於放開自己的手,一聲不響的沉入了黑暗的最深處,閉上眼睛。每一次自殘之後,他都需要以極快的速度來彌合傷口。

「蘇摩,蘇摩。」沉默中,他聽到有人在急促叫著他的名字,有一雙手伸過來,托住了他向下沉的身子。

誰……放…放開手……不要碰我……神思有些恍惚,蘇摩睜開眼看著面前的人,眼神卻忽然變了——有淚水墜落在他的臉上,溫熱而濕潤。

他定定看著面前俯下的臉:不、不是白薇皇后!

「請……請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蘇摩。」那張臉在咫尺外的上方、悲哀的凝視著他,輕輕開口,語氣宛如夢幻——是做夢么?一百年了,他曾經在無數個夢境里看到過一模一樣的臉;每一次,那個幻象都消失在他將要觸摸到她的一瞬……這一次,還是在做夢么?可是,卻為何比以往任何一次夢境都要清晰——

清晰到,能感覺出淚水的溫度。

「白瓔。」他終於清楚的吐出了這個名字,抬起了手,一寸寸觸及她的臉。

她的臉蒼白如雪,彷彿是冰做的肌膚玉做的骨。唯有淚水是溫熱的,順著他指尖一滴滴滑落,證明了眼前這個人存在的真實——是真的……是真的!這不再是遙遠的回憶,也不再是無法觸摸到的影子。這一次……終於是真的了!

他忽然如釋重負的微笑起來。

一切都是值得的。付出了那樣巨大的代價,不惜捨棄了族人、扭轉了星辰,悖逆了天地——他的手、終於能穿越時空和宿命,觸到了她的臉。

她在他的掌心無聲哭泣,眉目靜好,如蓮綻放,一如百年之前。

蘇摩定定地看著她,心裡有前所未有的平靜——種種與生俱來的黑暗和憎恨都悄然隱去了,他彷彿回到了無限久遠的從前,前世的記憶和此刻重疊。

白瓔……是的,白瓔。這兩個字在百年後依然保持著那種魔力。當他在白塔頂上的黑暗裡苦苦掙扎取捨,當他在慕士塔格的冰雪裡完成了身心的蛻變,當他無數次在流浪的路途上瀕臨死亡……在那無數個黑暗的長夜裡,這兩個字,曾一次的浮現在心底。

無數的聲音在心底里呼嘯,排山倒海而來,彷彿要突破胸臆里鋼鐵的牢籠,逼著他對眼前的人衝口說出埋藏已久的那兩句話——那兩句話……都只有三個字。

然而,那寥寥幾個字卻彷彿最嚴酷的封印,需要無限的力量去開啟。

長久的沉默中,外面的天色卻緩緩黯了。

黑暗的角落逐漸擴大,最終將整個室內都籠罩在一片昏暗中——彷彿宿命和回憶的影子在這一刻追了上來,將好不容易得到安靜相處機會的兩人重新籠罩。在那樣的重壓下,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相對,彷彿深味著種種悲涼和悵然。

「蘇摩……」最終,白瓔先平靜了下來,「你為何也會來帝都?」

蘇摩眉頭微微蹙了一下,簡短地回答:「和你的目的一樣。」

「……」白瓔手指微微一震——和她的目的一樣?難道他也知道了魔的力量所在,所以特意前來一同封印那個破壞神么?不可能……他又怎會知道?這本是空桑人的秘密,只有雙戒的持有人才能確定的事。

「你怎麼知道?難道是……」她有些詫異。

「是真嵐告訴我的。」蘇摩沒有隱諱什麼,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白瓔怔住,忽然陷入了長久地沉默——是真嵐?在訣別的那一刻,她一直以為她的未婚夫並無知覺,或者說,即便是知道她要去做什麼,他也沒有什麼立場來表示反對。因為他是空桑人的王,又如何能阻攔這一場事關國運的魔神決戰?

真嵐……你知道自己無法前來,竟不惜藉助了蘇摩的力量么?

身為空桑的皇太子妃,最後一任白族的王,後土神戒的持有者——我早已抱定了為空桑而死的信念,無悔亦無憾。但,你卻並不願意我就此以身相殉,而希望我以別的方式繼續活下去?——可是,儘管如此……你又怎能做到如此的地步!

此刻在無色城裡無法走出一步、只能仰望伽藍帝都里種種巨變的你啊……在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候,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不甘心?

她一直沉默著,感覺內心種種思緒紛亂如麻,指尖微微發抖。

在暮色里,蘇摩從她眼睛里看出了什麼,忽地開口:「你在想什麼?」

她終於開了口,遲疑著:「蘇摩……」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然而,黑暗裡的人卻更快地截斷了她的話,語氣在一瞬間重新變得漠然,看著窗外的暮色,聲音洞徹而冰冷,「既然你重新醒了過來,那便表示,你已然做出了某種決定。」

「是。」白瓔微微嘆息,低頭看著手上的後土神戒。

「我知道你的決定。」他的眼神毫無變化,似只在漠然地說著一個事實,「你將作為空桑的皇太子妃活著或死去,不會再有別的——是么?」

白瓔默然,並沒有否認。

神戒的輝光映照著她的臉,柔和而又寧靜——如今的空桑皇太子妃,已然不再是百年前那個羞澀蒼白的貴族少女。她心裡有著自己的選擇和堅持,即便是多麼的艱難和痛苦,也不會再如百年前那樣以一死來逃避。

「蘇摩,」白瓔沉吟著,似斟酌著用詞:「你知道,我有必須要去做的事情——我……不能再像很多年前那樣任性妄為了。」

「嗯。」他淡淡地應了一聲,面無表情的重複了她最後幾個字,「任性妄為。」

「我是空桑人的太子妃。」她極力剋制自己的情緒,低聲,「非常感謝你給了我新的生命,讓我有了一個贖罪的機會,可以再度為空桑而獻上生命,而不是如同百年前那樣無謂的死去。」

「無謂?」蘇摩忽地冷笑。只是闔起了眼睛,許久,才開口一字一字回答:「不必謝我——這條命,是我欠你的。

「而現在,兩清了。」

白瓔猛地一震,定定地看著他,眼裡漸漸湧上了淚光——百年之後,他第一次承認了曾經虧欠她。她明白,這樣的說法、已然是這個生性孤僻高傲的人最委婉的道歉方式。

黑暗裡浮現出絕美的輪廓,高傲而冷清。就算是過去了上百年,滄桑變幻、風霜滿面,她卻依然可以從這個人的側臉中看到昔日那個令她痴狂的少年的模樣,提醒她曾那樣深切的愛過那個人。那一瞬,她幾乎無法剋制住內心乍然湧現的悲哀,就要屈服在這樣突如其來的軟弱之下——她向著他伸出手去,指尖顫抖,無數悲喜在心中呼嘯。

然而就在此刻,蘇摩卻漠然地開口:「一切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他空蕩的語音在黑暗的房間內回蕩,彷彿命運無聲的宣判,令她如墜冰窟。是的,她已經不再是昔年懵懂純真的小郡主,束縛著她的也不再是種種王室的繁文縟節,而是更加強大的信念和使命——如同他現在也有全新的身份和責任。

他們兩個人,再也不是昔年白塔頂上那一對綺年玉貌的孩子。

太晚了……太晚了啊。當一開始、在他背負著那個骯髒的秘密來到她面前時便已經太晚;當結束時、心如死灰的她從白塔頂上一躍而下時便已經太晚——在宿命的交叉口上,他們在百年前便已經生生的錯過。

既便如今能再度的相逢,即使他背天逆命地試圖改變星辰軌道,一切也已經無法挽回。

人的一生里,絕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暮色初起的時候,復國軍暗部的隊長悄無聲息地掠入窗口,驚訝於室內居然如此安靜——難道文鰩魚傳錯了話,海皇不是在這裡么?

碧正感詫異,忽然間覺得喉間劇痛。在血流下來之前,她緊急頓住腳步,不敢再動一步——對方的力量極其強大,根本不是她可以抗拒。

黑暗裡,她隱約看到一個優雅絕倫的側影。當先引路的文鰩魚停在他肩頭,搖頭擺尾地喃喃說著什麼,黑暗裡的人在側頭凝神傾聽,青碧色的珠光籠罩著他——碧驀地一驚,忍不住激動得全身發抖:這、這是如意珠!

那麼,眼前這個人,確實就是傳說中新任的海皇了?!

「你是……」終於,那個人開口了,鬆開了引線,「碧?」

「是!」碧低下了頭,單膝向著黑暗裡跪下,聲音裡帶著極力壓抑的激動:「是!復國軍暗部隊長碧,特來參見海皇。」

「暗部……」那個人微微沉吟,開口,「為什麼今天才來?」

「屬下本來昨日得了文鰩魚傳訊,當晚就想趕來——只是……」碧頓了一下,終於開口,「只是部中有同僚背叛,事發突然,所以耽誤了一夜。還請海皇見諒。」

「背叛……」海皇喃喃念著這兩個字,語氣卻有些奇特,「復國軍里,也有叛徒么?」蘇摩笑了笑,但卻並未流露出什麼,只是頓了頓,繼續話題:「我聽如意夫人說,你是復國軍里級別最高的間諜,立下過很多大功——包括前幾日靖海軍團圍攻大營,也多虧事先得了你的情報,才不至於全軍覆沒。」

「是。」碧沒有多說什麼。

「那麼,這一次,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蘇摩終於從黑暗裡移動過來了,走到她面前來,那一瞬,碧看到了他的臉,忍不住的發出了低低的驚呼——那樣的容貌如閃電一樣照亮了昏暗的室內,宛如天神降臨。

這,就是傳說中的海皇血脈?

她還沒來得及從驚訝中回過神,蘇摩已經走到了她面前,伸出手,將一串東西垂落在她眼前——那是一串十枚戒指,款式奇特,每一個上面都系著一條引線,相互交擊著發出輕響,在昏暗的室內折射出美麗而鬼魅的光華來。

他伸出手,吩咐:「幫我把這些東西,鑲嵌入指定的地點。」

「是。」碧並沒有好奇,只是決然的接受了這個命令。

「從鐵城的南正門明德門開始,穿過皇城直抵禁城的承天門,沿著朱雀大道,每一個十字路口的中心位置埋下一個,」蘇摩低下眼睛,靜靜的吩咐,「今晚子夜之前完成。」

「是。」碧微微彎了一下腰,領命。

「去吧。」海皇鬆開了手,戒指掉落在碧的手心——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引線垂落在戒指後面,拖出絲絲縷縷的光。碧沒有多話,只是用雙手捧起銀戒:「那麼,屬下告退。」

她走到了門邊,忽然聽到海皇在後面問了一句:「碧,我看到帝都的東北角上有血紅色的結界——那裡發生了什麼事?」

碧站住了身,恭謹的回答:「稟海皇,東北角是聖女雲燭居住的含光殿——大約是因為元老院想要誅滅巫真一族,從而遭到了雲家抵抗。」

「雲家……」蘇摩在黑暗中沉吟——是桃源郡里曾經交手過的雲煥么?帝國軍隊里唯一一個可以和他一戰的少將……海皇不由微微冷笑起來:滄流帝國真的是國運將盡了吧?動亂將起的時候,居然還要將難得一見的精英誅滅!

「為何族滅雲家?」然而,卻是另一個聲音終於按捺不住,驀然開口。

碧大吃一驚:進來的時候她已經小心翼翼地查看過周圍,但居然沒有發現這個黑暗的房間里居然還有第三個人!這個人……居然消弭了存在感,讓她毫無知覺?是誰?

她不知道該不該回答這個問題,抬起眼請求海皇的指示。蘇摩望向黑暗裡,似乎也在詫異為何對方會忽然開口,但終於是點了點頭,示意碧如實回答。

「因為前幾日星象有異,元老院擔心破軍會帶來極大災難,故此先開了殺戒——」碧低聲回稟,看到黑暗裡居然還有一個白衣的女子,正在傾聽著她的回答,「當然,這也只是一個借口。十巫相互傾軋已有多年,說不定也是有人想找機會滅了新興的巫真一族」

「是么?」那個聲音微微一顫,喃喃自語,「雲煥……被剷除了么?」

「是的。」碧低聲回答,「雲煥少將下獄拷問后已成廢人,但元老院還想斬草除根——所以,目下巫真雲燭正在極力阻攔軍隊沖入府邸。」

蘇摩點了點頭,看著窗外的紅光:「巫真具有如此大的靈力,也是罕見。」

「那,應該是出自於智者的傳授。」碧低頭回答。

「智者……」蘇摩眼神微微一變,抬頭看著暮色中高聳入雲的白塔——那是這個帝國的主宰么,也就是他們此行的最終目標……巫真如今展露的術法已然高深,那麼,白塔頂上的那個人,又該具有怎樣的力量?

「去吧。」終於,他沒有再問什麼,揮了揮手,「子夜時分,等你的消息。」

「是!」碧退了出去。

在她退出后,房間內又陷入了沉默。蘇摩看著夕照中的白塔,彷彿回憶著什麼。而他身後的黑暗裡緩緩浮出了一個白色的影子,那個純白色的女子鎖著眉,彷彿有某種憂慮,定定望著含光殿方向。

「雲煥,是我同門師弟。」終於,白瓔開口了。

「但他是滄流帝國的軍人。」蘇摩冷冷回答,。

白瓔不再說話,只是低下頭看著手裡的光劍——銀白色的劍柄上刻著劍聖一門的表記,小小的星辰正在閃著光,標示著她當代劍聖的身份。劍聖門下千百年來同氣聯枝,守望相助。而如今,她卻要眼睜睜地看著同門陷入絕境?

蘇摩轉過眼看著她,冷誚:「你不會想去救他吧?」

白瓔低頭,默不作聲。她和那個同門師弟只是陌路,百年來也只得在師父靈前的一面之緣,此外的所有時間裡,他們便是為了各自國家而戰的對手了——然而一想起在古墓中,那個冷酷軍人埋首水中無聲慟哭的模樣,想起他是用怎樣的眼神仰望著死去的師父,她只覺心底有波濤翻湧。

那深藏的感情彷彿熾熱的地火,幾乎可以洞穿大地般堅厚的岩石,卻又是如此絕望和無助——時間和空間匯成了一條巨大的河流,將他們阻隔。因為不知道如何表達,所以從不開口;也從未真正的明白、到底自己在奢望著怎樣一個結局。

於是,就在寂靜的暗涌中,隱忍了一生。

——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如此深切地理解了自己這個同門師弟。難道此刻,她卻要在咫尺的距離內,眼睜睜地看著那羽白鷹折翅而墜?

「不。」然而沉默許久,她終於還是掙扎著做出了最後的回答,聲音冷定——

「我必須,先去做完要做的事情。」

暮色初起的時分,飛廉回到了府邸上,看到碧已經準備好了晚餐。

「餓了么?」她沒有問他白日去了哪裡,只是溫柔地遞過了筷子,「吃吧。」

「好豐盛啊,今天怎麼有時間大展手段了?」他坐在桌前,有些吃驚地看著眼前十八道菜肴,失笑,「今天難道是什麼節日不成?」

碧微微笑了笑:「不是。只是想著你這幾日太過勞頓,想給你補補身子。」

她的笑容里隱約帶著某種凄涼,然而坐在身側的人沒有發覺。飛廉滿心喜悅地舉筷,一邊吃一邊誇獎。吃了幾筷,忽地感覺席間冷清許多,想起少了哪一個人,不由隱約有些不安:「碧,我今天出去找了一天,還是沒有晶晶的消息……我怕是……」

「不會有事。」碧微笑著,夾了一筷子翡翠魚到他碗里,柔聲安慰,「那麼一個小孩子,與世無爭的,又不比雲家姐弟——誰會把她怎樣呢?」

她巧妙地把話題帶開,飛廉果然就憂心忡忡地抬頭看了看含光殿方向,擔憂起另一件事起來:「是啊……含光殿那邊,看來也支撐不了多久了。唉,如果再不找出一個方法來救他,雲家就真的死定了啊……」

碧無語,只是沉默地替他倒了一杯酒——對於雲家,她向來甚少有好感,此刻也不想勉強自己說什麼。飛廉沒有喝,只是看著滿桌佳肴,出了一會神。

「碧,我出去有點事,」他霍然長身而起,「你自己吃吧。」

「嗯?」碧有些吃驚——難道,又是要去找人商量如何營救雲煥么?她想勸阻,卻不知從何開口。飛廉走到門邊,頓住了腳步:「對了……今晚我可能不回來了,你先休息吧。」

碧看著他,彷彿想看出這個和自己朝夕相處的貴公子到底做了一個什麼決定,然而飛廉並未再解釋一句話,抓起披風和佩劍,衝進了夜色,隨即消失。她鬆了一口氣,裝頹然坐下,看著琳琅滿目的菜肴出神。

居然……連最後的一餐,都無法在一起好好的吃完么?

她的手茫然地垂下,袖子里,十隻銀戒發出細小的聲音,冰冷而微弱。是了……今夜,她也要去做一件大事——幸虧飛廉有事走開了,否則,還要如往日那樣在他酒里下藥,令他一覺睡到天亮,不至於半夜醒來拆穿她的身份。

今夜,必須要開始行動了……

已經快六年了啊……飛廉,我們之間的緣分,終於是到頭了。

在城門關閉前,飛廉終於趕到了鐵城。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整個帝都籠罩在深秋的寒氣里,大街上寂無人聲。他怕引起值夜之人的注意,便繞到了僻靜的小巷裡,站在斷金坊後門的陰影里等待。

叮咚的打鐵聲還在不斷傳來。想來匠作們還在勞作,冶胄一時間還脫不得身。

如今雲荒全境戰雲籠罩,各處不停有騷亂和起義,帝國需要出動大量的軍隊,所以,連鐵城的匠作們也不得休息,每日埋頭加班加點的打造武器吧?

一直等了一個時辰,直到新月升上了天際,他才聽到門悄無聲息打開的聲音。

「飛廉公子?」門後有人壓低了聲音,驚喜異常,「是你來了么?」

冶胄疲憊地開門出來,一眼看到了月下等候已久的人,不由驚喜萬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雲煥那傢伙,居然真的還有你這樣的朋友?」

飛廉苦笑:「說吧,到底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救他?」

「跟我來吧,飛廉公子!」

帝都的夜降臨了,匠作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鐵城寂無人聲,只有迦樓羅靜靜停棲在一望無際的石坪上,金色的雙翅上披著月光,寒冷而孤寂。

艙室里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一絲一毫的人聲,只有什麼東西簌簌落下的聲音。

「雲、雲少將……」空無一人的艙室內,有模糊的低語響起,宛如一個孤魂在夜裡遊盪,發出不甘的低吟,凄楚而絕望,「誰…誰來……救救他——幫我、幫我…救救他……只要能救他…無論怎樣都……」

無數的珍珠在黑暗裡滾落地面,一粒一粒如同星辰般閃爍。

隨著艙室內金座上那個人的低語,整個迦樓羅發出了一陣陣的顫抖,彷彿一顆心臟反覆地抽緊。在那樣強烈的念力之下,巨大的翅膀發出了震動,彷彿是軀殼想回應靈魂里的這種請求,掙扎著想衝上九霄。

然而,無論如何掙扎,迦樓羅還是停在那裡一動不能動——沒有如意珠作為力量的來源,光靠著傀儡一個人微弱的念力,根本無法讓這個可怕的機械真正飛起來!

「誰來……誰來幫幫我……」無助而絕望的聲音在黑暗裡蔓延,漸漸嘶啞——幫幫我啊……否則…他會死……少將和他的姐姐,會死在那個銅牆鐵壁后的禁城裡!

顱腦里密密麻麻插入了金針,瀟發出激烈的喘息,感覺自己的所有思維都被釘死。然而,她還是極力地掙扎,不想捨棄那些腦海里固有的記憶,成為徹頭徹尾的殺人工具。不能忘……不能忘!即便是那樣痛苦,也不能就此忘記……因為在其中,也依稀夾雜著微弱的暖意。

多少年前的回憶,忽然在那一剎席捲而來。

「瀟,在面對敵人的時候,我是無法再回頭看的——所以,我要你站在我背後。」

將沒有接受過傀儡蟲控制的她帶入征天軍團時,他那樣對自己說,眼角卻是睥睨著那一群竊竊私語的同僚——那群蠢材一定又在議論紛紛吧?因為他竟然選擇沒有受傀儡蟲控制的鮫人當搭檔,何況這個鮫人、又身負著屢次背叛惡名。

——征天軍團建立后的七十多年來,還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

「是。」她靜默地跪了下去。

「我允許你保留自己的意志,所以,作為『活的兵器』,你也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戰鬥方式。」他低聲對她說——那是一個契約的建立。

那一天,他對她提出了三個要求——

「瀟,我希望你能證明你的能力。你必須要遠遠勝過那些沒有思想的傀儡——只有這樣,站在這裡的蠢材們才會對我今日的決定閉嘴,知道么?」

「是。」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很好。」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年輕軍人露出了讚許的神色,微微點頭。

「不過,我並不需要你證明你的忠誠。」他忽地轉了語氣,薄唇邊露出冷冷的笑,提出第二個要求,「既然我允許你保留了自己的意志,自然同樣允許你保留了『背叛』的權力——瀟,如果不能忍受的話,儘管背叛我。」

「不。」她緊閉嘴唇,吐出了一個字。

他頓了一頓,審視似地看著她的表情,似乎在思索她是否言不由衷。

「如果,某一日我遇到了更強的對手,戰死了的話——你就自己逃吧!」沉默片刻,他又開口,這一次唇邊沒有譏誚的笑,嚴肅而冷漠,「別學那些沒腦子的傀儡,非要和那些機器共存亡——那樣不值得。」

「不!」她霍然抬起了頭,深綠的眼睛里閃過了光芒,陡然提高了聲音——這個字清晰地傳入了大堂上的每一個軍官之耳,引得無數目光好奇地投射過來。

「這是命令!」他蹙眉,低喝。

「您說過我可以保留自己的意志,」她抬頭看著他,決然反駁著「主人」的命令,「那麼,瀟自然可以選擇聽或者不聽,不是么?」

「……」他一瞬間沉默了下去。

沉默中,周圍傳來竊竊的笑聲,交頭接耳的議論——

「看哪,第一天就敢對主人說『不』呢!」

「雲煥那小子那麼囂張,將來一定會死在這個鮫人手上……走著瞧吧!」

「聽說這個鮫人之前只不過是鎮野軍團的營妓,還談什麼駕馭風隼?雲煥看上她,不至於是為了獨食吧?哈哈!」

然而在那一片恥笑中,他卻只是深深地看著她,彷彿想明白這個鮫人內心到底是想著什麼。忽然之間,他薄唇揚起,露出一個鋒銳的笑,提高了語聲:「好!既然如此,我一定不會讓自己死在沙場上——瀟,我為能擁有你這樣的部下而驕傲。」

他俯下身,將象徵著軍團傀儡標誌的銀色臂環套上她的手臂,咔噠一聲合攏——鋼鐵打造的精緻臂環上鐫刻著密密麻麻的記號:她的姓名、年齡和所屬部隊名稱。

一旦戴上,除非戰死永難除下。

「遵命,」在命運的枷鎖合攏的剎那,她第一次順從地低下頭,臣服於那個英挺冷酷的帝國軍人,緩緩吐出了那幾個字:「我的主人。」

是的,她和那些沒有思想的傀儡不同,她始終保持著獨立的意志。作為軍團中唯一不曾服用傀儡蟲的鮫人,她卻比任何一個傀儡都更加忠誠——是她自己在當日選擇了成為他的傀儡,所以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情況,即便是赴湯蹈火,也是百死而不悔。

——人心向背的力量,又豈是區區蟲豸可以相比?

那之後,他們一起渡過了三年。

三年裡他們共同駕馭著風隼,從雲荒大陸的一頭飛到另一頭,生活平靜而又緊湊。

她表現得很好,在每一年的軍中比武里都能拿到第一,從未令他失望。整個軍團中唯一能和她一較高下的,只有飛廉少將鮫人傀儡的湘——然而對方是接受過傀儡蟲控制的鮫人,論靈活應變,則遠遠無法和她相提並論了。

她為他贏得了很多榮耀,輔助他在沙場上百戰百勝,成為巫彭元帥稱許的「破軍」。

然而平日里,他們之前卻很少有交流。

他的話不算多,如果她不主動開口的話,他也一定是靜靜的坐著出神,肩背挺拔軍容嚴整,薄唇緊緊抿成一直線,視線無意識地盯著西方天空的盡頭——那種無意間流露的孤獨感往往令她突然感到心臟縮緊——因為她清楚地感覺到他的不快樂,沉默的心裡壓抑著太多孤獨和不甘。

她不知道那種異常的孤獨和不甘是不是與生俱來的——因為她記得:在他只有七八歲的時候,眼裡就已經有了這樣的表情。

…………

他不會記得她,因為那時候他還太小,而夜又太黑。然而,她卻不能忘記十幾年前那一對汲水而來的姐弟。

那樣寒冷的黑夜裡,吐著血的她被從營帳里拖出,床上一片狼藉。那個副將不停地擦著嘴,喃喃地罵娘,指揮下屬將奄奄一息的鮫人扔到了營外,醉醺醺地揚長而去,摸向另一個營妓的帳篷。

她匍匐在冰冷的砂石地上,感覺身體里的血液已然被一口口的吐盡。

真好啊……終於是,可以死了么?

她活了兩百多年,已然太長——長到,已經無法再背負這樣深重的憎恨和敵視了。作為一個鮫人,她早已被世上的所有人所拋棄。她無聲地笑了起來,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朔方城十一月的夜冰冷徹骨,砂風呼嘯,乾燥而暴烈。

夜很靜,凍僵的手足上,幾乎可以聽到肌膚一寸一寸開裂的聲音。

她不甘地抬頭看著夜空:在海國的傳說里,每一個鮫人在死後都會升到天空里,變成一顆閃耀的星辰——可為什麼在她臨死之前,還無法看到那些星星呢?那樣……至少可以讓她在族人平靜善意的注視里死去,無論她的靈魂能否升到星星上。

那一夜,如果不是那一對姐弟,她一定會在西荒乾燥冷酷的風砂里死去。

然而醒來的時候,卻是在一個大木桶里,有溫熱的水浸泡著她乾裂的肌膚,還有一隻手拿著布巾,不停地溫柔擦拭著她嘴角沁出的血。

「啊,你終於醒了?」在她睜開眼的剎那,一個少女的聲音驚喜地說。

篝火一明一滅,映照著少女秀麗的側臉,寧靜而溫暖。

她遲疑的看著那個孩子,還以為幻覺——那個才十三四歲的少女有著雪白的肌膚和純金色的長發,顯然是滄流冰族的子民。然而奇怪的是,她眼睛卻不是冰族該有的湛藍色,而是在深藍中透出隱約的黑色來,美麗不可方物。

應該是混血的賤民吧?所以,被趕到這個苦寒之地居住?

「弟弟,快把燒好的水拿過來,桶里的水又開始冰了!」西荒的夜裡風非常冷,少女試了一下水溫,側過頭,對著另一邊焦急的喚,「快一些呀!」

她浮在桶里,微微一驚:在西荒水是極其珍貴的,一個家庭需要有專門的壯勞力每日往返上百里,才能背回足夠的水——而他們,居然是將背回的水全數給了她?

「不行……」她微弱地推脫,「你們的水……」

「沒關係,最多再連夜去背一趟。」那個少女柔和卻不容反駁地開口,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是一個鮫人吧?——如果不泡到溫水裡,會沒命的呢!」

她怔怔凝望著那一張美麗的少女的臉——沒有星月的夜色下,那雙眼睛是如此潔凈無邪,與她前半生看到的所有充滿了慾望的眼睛截然不同,宛若聖女。篝火旁的男孩子拿下了瓦罐里滾熱的水,走了過來。他提起瓦罐,將熱水沿著桶壁小心地倒入。一邊倒,他的姐姐一邊攪拌著,試探水的溫度,直到認為足夠溫暖才讓他放下了手。

「那些傢伙真是一群畜生。」那個孩子忽然開口,冷冷,「連繼母都沒這麼對我們過。」

她驚住,抬頭看著那個孩子的眼睛——和姐姐不同,那個男孩的眼睛是冰藍色的,有著一切滄流冰族該有的特徵。然而,他的眼睛完全不像是一個孩子……她無法描述那一種感受。在那一剎那,她彷彿是看到了一隻被關在籠子里長大的獸。

——那才是他們第一次的相遇。

那時候,他才只有七歲;而她,已經活了兩百多年。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所救……而那之前,所有的人:無論是同族還是冰族,戰友還是敵人,無一不對她投以冰冷憎恨的眼神。在她冰冷刺骨的一生里,唯有那一夜是溫暖的。那種暖意浸透了骨髓,多年後尤自殘留在身體里。

從砂之國活下來后,她曾經發誓要找到那一對姐弟,報答那一夜的滴水之恩——或許,那並不是為了報恩,而僅僅只是需要一個活下來的理由……她尚被某些人需要、並不是沒有絲毫的存在價值的理由。

而上天終於成全了她一次,讓她在帝都重逢了那一對姐弟。

十幾年過去,那個寒夜裡汲水的孩子如今已然是英姿風發的帝國的軍人;而她、卻還是當時那般的模樣——生命和時間、對兩個不同的民族來說,原來是如此不對等的東西。

她在那個冰族的青年軍官面前低下了一直昂著的頭,恭謹地稱他為主人,任他俯身將鋼鐵的臂環鎖上手臂——那一刻,她竟沒有絲毫背叛民族和國家的恥辱,只覺得有斷絕一切後路的輕鬆。而臂上的禁錮,反而給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覺。

從此後,她只屬於一個人,那些家國榮辱全部化成了灰燼,他就是她存在的理由。

她甚至感到某種欣慰:過了那樣長時間暗無天日的歲月,直到如今,終於有機會做一點什麼,令自己的生命煥發出新的光來。

她終於是,活過來了!

……

那之後她追隨著他南征北戰,渡過了三年。

她是聰明而順從的,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更沒有任何多餘的舉動。只是那樣沉默著,做好了一個優秀傀儡的本分,眼看著他一步步的血戰前行,用劍在森冷嚴酷的帝都里殺出一條血路,青雲直上步步高升。

他很幸運,除了擁有出眾的天賦之外,還有著一個受到智者大人寵愛的姐姐、以及一個不遺餘力教導他提攜他的上司。很多人都私下議論,說他會是巫彭元帥的接班人,下一任帝國的戰神。更多的人爭先恐後地投靠到門下——本來人丁寥落的雲家忽然間就有了上千的「遠親」,門庭若市,歌舞昇平,一掃在西荒時的冷落。

她想,這一回,他應該不再感到落寞了吧——畢竟,如今的一切對一個西荒的賤民孩子來說,簡直就是夢幻一樣的景象,幾生幾世都無法觸及。

——然而,他依然還是那樣沉默,依然還是經常一個人看著天空出神,依然還是透露出那樣的眼神,依然還是……孤獨而不甘。

她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心還是忍不住再度的縮緊——他到底要什麼?要怎樣才能快樂呢?站到最高點上可以么?獲得人所未有的力量可以么?除了那個已然不屬於他的姐姐之外,還有沒有什麼人或事,可以讓他暫時展開一下眉頭?

他……可曾真正地懂得怎樣去愛一個人?

他的心裡,又埋葬著怎樣一個名字……為什麼總是凝望西方盡頭的天空?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他眼裡她是以何種方式存在——她不是一個人,只是他不可或缺的武器、在戰鬥中的左右手。而他是一個好的主人,知道如何將一件武器發揮到最大效用,平日也懂得如何去愛護。

只是,那種愛護是無情的——在必要的時候,他依然會毫不猶豫地拿她擋住刺過來的劍——猶如在桃源郡遇到蘇摩時一樣。

然而,她心裡卻沒有絲毫的怨恨——

「如果無法忍受,你也可以背叛或者逃走。」

最初立下契約的一刻,他就那樣明確的對她說過,卻被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本就是一個天地背棄的人,她所有的願望,也只僅僅是成為一件最好的武器,能夠陪伴他一路血戰,直到登上最高點。

可是…可是……難道時至今日,就要終止在這裡了么?

不!絕不能就此罷休!不甘心……如果是這樣的話,死都不甘心啊!

有誰、有誰來……幫幫我……

黑暗的迦樓羅艙室里,她無聲地吶喊,無數的珍珠滾落在冰冷的地面。

月至中天,清冷的光輝灑落在迦樓羅的雙翅上,淡淡的金光在攀援而上的人臉頰邊浮動,襯得兩個人彷彿是在金色的波浪中無聲無息上升。

冶胄領著飛廉來到了空無一人的斷金坊石坪上,從雲梯一步一步的攀向緊閉的艙室。

一路上,冶胄沒說一句話,他不便多問,心裡忐忑。飛廉一直在猜測這個鐵城名匠半夜帶他來這裡的原因,卻怎麼也想不出這麼做會有什麼幫助。他的內心甚至有了短暫的動搖,覺得自己可能是踏入了某個圈套。

然而,不等他將目下詭異的情形整理出個頭緒來,腳下忽地一震。

「這是怎麼了?」感受到腳下這個巨大機械在居然顫慄,飛廉忍不住低聲發問。他將手指放在機械金色的外殼上,清楚的感覺到那薄薄的金屬上一陣陣傳來由內而外的顫抖,彷彿有一顆微小的心在巨大的殼子里反覆的縮緊。

「迦樓羅……是在哭吧?」冶胄輕撫著機械外殼,低聲嘆息。

「哭?」飛廉詫異。

「進來吧。」冶胄已經打開了艙室上的鎖,回頭低聲道。

冷月下,艙室打開了一半的門猶如一隻半開半闔的眼睛,幽黑得深不見底。飛廉略略遲疑了一下,彷彿是在猜測艙室里到底是藏著死神還是救主,然而只得一剎的遲疑,便毫不猶豫的抬足,踏出了最後一步。

——無論如何,事到如今已經是無路可退了!

「啪」,烏金的艙門在身後關上,整個艙室內一瞬變得不見五指。

然而,在墨一樣的黑暗裡卻閃爍著無數的星星。飛廉在踏入艙室的剎那驚住,怔怔看著這夢幻一樣的景象——無數的明珠鋪滿了冰冷的地板,閃著幽幽的光,宛如黑暗裡浮出了無數的星星。那些星星在地上時隱時現,一粒一粒疏疏朗朗,仔細看去,竟然是呈同心圓分佈。

在這個明珠之海的中心,靜靜地佇立著一把閃著冷光的金色椅子。

椅子上那個鮫人睡去了一樣地坐在那裡,一頭深藍色的長發水一樣流淌下來,一直鋪到了地面——然而,卻有一粒粒的珍珠從低垂的睫毛下接二連三滾落,滴答滴答,輕輕在地板上跳躍。宛如夢幻。

「誰、誰來…救救他……」模糊的低語響徹了艙室,時遠時近。

飛廉怔在當地,一直到聽到這句話才回過神來——這、這聲音……從哪裡傳來?!這分明是瀟的聲音,可是,被固定在椅子上的鮫人卻根本沒有開闔嘴唇!這是怎麼回事?這個鮫人居然可以將心裡的話直接傳送到他耳畔?

這是念力,還是別的什麼?

他驚駭地往前踏出了一步,卻聽到了那個鮫人說出了雲煥的名字:「雲少將……誰…誰來……救救他……」

他忽地呆住了,隱約明白了什麼,回頭看著冶胄,對方也正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

「如你所見,迦樓羅已經研製成功。」冶胄終於開口了,走過去將手放在金色的頭盔上,「不過,也出現了超出我們預計的異常現象:雖然這個鮫人已經被融入了這個機械、成為『迦樓羅之魂』,但她卻依然保持著強烈的個人意志!」

飛廉一驚,看向那個已然被釘死在金座上的鮫人——那裡,無數引針密密麻麻地插入了鮫人的顱腦,將她的整個身體和機械融為一體。瀟的身體在顫抖,於是整個迦樓羅也由內而外的發出了一模一樣的顫慄。

飛廉定定看著瀟,然而和機械融為一體的鮫人看上去毫無生氣。

——是死亡了?還是以另一種方式生存著?

「不,她還活著,但只是以迦樓羅的形體而存在——冰冷的武器被賦予了生命……我們,終於達到了神的領域!」鐵城名匠輕輕撫摩自己的傑作,眼中露出了驕傲之色。

然後忽地抬眼看他,低聲:「你聽到她的請求了么?飛廉少將?」

「誰來、誰來幫幫我……救救、救救……雲少將……」

那個聲音回蕩在艙室里,彷彿一個孤魂在不甘而絕望地掙扎,對著他拚命伸出手來。

「瀟,我想救雲煥,」毫不猶豫地,飛廉在那個沒有知覺的鮫人面前俯下了身,看著她緊閉的眼睛,「可是……你告訴我:要怎樣才能把他救出來?」

機艙的顫慄在一瞬間停頓,彷彿不敢相信這個深夜前來的軍人會做出如此許諾,整個迦樓羅陷入了極度的寂靜。然後,又彷彿狂喜一樣地劇烈震顫起來——無數的金屬在共振,那些薄片發出了尖利的低嘯,在密閉的艙室內如同海嘯湧來。飛廉一瞬間彷彿失去了聽覺,只是看到無數明珠迅速從鮫人眼角沁出,滾過深藍色的長發,落到了地上。

「是么……是么?你…你願意……和我一起,去救他?」

瀟的聲音響徹了艙室,狂喜。

「是。」飛廉點頭,肅然回答,「我不能眼看著他死。」

「是么……」冶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點了點頭,忽地一把按下了某個機簧,厲聲,「那麼,就請坐到個位置上來!」

喀嚓一聲響,金屬的地板忽然滑開!

一片金色的板從艙室腹下無聲無息升起,一邊升起、一邊迅速變幻著形狀,一層層的展開,在短短片刻內化成了一張巨大的金色椅子,靜靜與瀟的金座背向而立,宛如孿生的鏡像。有一個同樣的金色頭盔,從艙頂的暗門中落下,垂吊在了金座的上方。

飛廉驚駭地看著這一變化——這是什麼……巫謝他們在幾十年來,居然做出了如此了不起的東西!那、真的是接近「神」的創造!

「這才是迦樓羅的主座,」冶胄低聲解釋,「也就是操縱者的位置!」

「什麼?」飛廉一驚,然而迅速地明白過來了,「你讓我操縱迦樓羅,去把雲煥……」

「對!」冶胄眼裡閃過雪亮的光,擊掌,「就是這樣!」

飛廉驚住,一時間有些無措,看著巨大艙室內那兩張金色的椅子:一張是巨大而簡潔,另一張卻是纖細而精緻,兩者背向而立,彷彿鏡中倒影,一棵藤上生長而出的兩顆果實——他知道無論誰一坐上那個位置、便將擁有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請…救救他……救救他……」那個鮫人傀儡的聲音在不斷地迴響,帶著哀求和絕望。他看著空空的主座,低下了頭,遲疑片刻——真的是、沒有別的辦法了么?

「如果我有駕馭機械的本領,就絕不會麻煩少將。」彷彿看出了他的猶豫,冶胄眼裡慢慢變成一種鐵灰色,低聲,「可是……不是每一個鐵城賤民都如雲煥那傢伙般好運,可以進入講武堂和征天軍團,接受這方面的特殊訓練。」

飛廉一震,遲疑:「真的可以?我們沒有如意珠,怎麼驅動這個機械?」

「沒有如意珠,可以嘗試別的方法——這個我來設法,你只要選擇是否和我一起去救他!」冶胄卻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不能再等了,再下去整個雲家會全族被滅!」

冶胄抬頭看著他,聲音冷酷:「如今,瀟願意為雲煥而戰,我願意為雲煥鋌而走險。少將,你說你是雲煥的朋友——那麼,你是否願意為他坐上這個位置?!」

飛廉咬緊了牙,雙手微微發抖——他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背棄家族,捨棄榮華,這對他來說並不是無法承受的事,事實上那正是他多年來一直想掙脫的鎖鏈;他怕的卻是自己一旦走出了這一步,整個巫朗一族就會被連累!

「不用擔心。到時候你拉下頭盔將臉擋住,沒人會認得出。」彷彿看出了對方的顧慮,冶胄開了口,顯然已經經過深思熟慮,「迦樓羅的力量巨大,可以輕而易舉的達到我們的目的——只要將雲家姐弟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就可以返回。」他舉起了一隻手:「我發誓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曉——事畢,你照舊可以過原來的生活。」

飛廉眼神劇烈的變化著,他知道這一步踏出、前方便是不可預知的深淵,從此後將會發生什麼他無法知道,也不會再由他控制。

「求…求你……幫幫我……」那個聲音卻再度響起來了,充斥了黑暗的艙內,遠遠近近,如泣如訴,「救救、救救……雲少將……除了你,沒有人願意再來救他……」

「唉……」黑暗中,飛廉終於緩緩抬起手,無聲的握緊了金座冰冷的扶手。他霍然轉身,坐入了巨大的金色椅子,將雙手放在了兩側扶手上,肩背挺直的靠著椅背,閉了閉眼睛,看著冶胄,眼神克制而平靜:「開始吧!」

喀嚓。輕輕一聲響,頭盔自動閉合,金色的面具滑落下來,遮住了他的臉。

「好!」冶胄眼裡放出了激動的光,語聲都有些顫抖,「那麼,趁著巫即巫謝他們都去了禁城,從今天開始我就教你如何控制這台機器!」

「要多久?」飛廉低聲問。

「和風隼、比翼鳥的操作非常相似,」冶胄低聲,「以少將的領悟力,應該不難。」

飛廉沉默了一下,彷彿在那個黃金的頭盔里感到了窒息。

「好,」他低聲,「我會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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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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