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復生
那已經是那封傳向伽藍帝都的密函寄出前一日的事情了……血腥味依然瀰漫。
那一日,茫茫大漠上,雲煥提兵追殺曼爾戈部余兵,一直追到了空寂城外的古墓旁。然而因為師傅屍身在彼而不敢擅入,策馬彷徨。
古墓的門忽然開了——轟然洞開的古墓大門裡,站著骷髏般滿身膿血淋漓的鮫人。
毒應該已經侵入了心肺、腐蝕了每一塊肌肉,然而去而復返的復國軍右權使手持如意珠站在黑暗裡,血肉模糊的臉上只有一雙深碧色的眼睛是有生氣的,炯炯逼視著手握重兵包圍了古墓的滄流少將。
「如意珠在這裡,放了曼爾戈人!」已經腐爛見骨的手握著寶珠,骷髏緩緩開言。
「寒洲,你果然還是回來了。」看得如意珠果然重入彀中,雲煥一怔,臉上掠過百感交集的神色,卻在馬上縱聲長笑,提鞭一卷、取去了如意珠。劍眉下藍色的眼睛如同冰川,斜視著返回的寒洲,冷謔地一笑:「你猜,我會不會守諾呢?」
「窮寇莫追。」復國軍右權使的眼睛同樣冷定,回答,「少將講武堂里不會沒有受過這樣的訓導吧?反正剩下不足寥寥數百人,你即將回京復命,何必多費精力?」
「哈,哈……說的好。」雲煥冷笑點頭。他將如意珠收入手中,在殘餘牧民驚懼的注視下,馬鞭霍然揮出——鞭梢點到之處,大軍退後,讓出了去路。
「不過,」少將的鞭子指住了滿身是毒血的寒洲,冷笑,「右權使,你得留下。」
「我既然帶著如意珠回來,就沒想過還能逃脫。」那個全身都露出了白骨的鮫人依然站立在墓口,只餘一雙眼睛靜如秋水,看著倖存的曼爾戈牧民扶老攜幼地從古墓中魚貫走出,踉蹌著爬上馬背、準備離去。沒有一個牧民去管這個給他們帶來災難的鮫人的死活。
「不錯,復國軍果然不怕死!好漢子。」想起二十年前叛亂的慘烈,雲煥頷首讚許,鞭子一圈,指向那些滿身是血的牧民,冷嘲:「只是婦人之仁了一些。嘿,為了這些不相干的沙蠻子,居然拱手就交出了如意珠?」
「我們鮫人掙扎數千年,只為回到碧落海……」彷彿力氣不繼、寒洲扶著石壁斷斷續續回答,「但是,怎忍為了本族生存、卻讓另一族滅頂?」
那樣低啞、卻斬釘截鐵的回答,鎮住了所有踉蹌上馬準備離去的牧民。
原本不是沒有怨恨的……當知道鮫人確實冒充流浪琴師、混入了部落執行計劃時,所有曼爾戈族人對於給他們帶來災禍的鮫人是恨之入骨。化名為「冰河」的右權使在和湘接上頭時迅速離去,沒有給牧民留下半句話——傾慕他的摩珂公主在遭受酷刑折磨時,都無法說出他的下落。那時候看著父親死去,被毀去了聲音的她是恨著那些鮫人的。
後來,窮途末路的牧民、不得已冒犯女仙沖入古墓求救的時候,卻看到了古墓最深處已經成為石像的慕湮——女仙飛升了?她離開了這裡?
所有希望都破滅了。然而就在那時,地底冷泉忽然裂開,那位給全族帶來災難的「冰河琴師」居然去而復返——從劇毒的河流里泅游數百里,復國軍的右權使帶著如意珠、返回到了這個古墓——只為解救不相關的另一個民族。
「冰河,冰河!」看著那已經潰爛的骷髏,把失去雙腿的妹妹抱上馬背,準備離去的黃衣少女忽然痛哭,嘶啞不成聲地呼喊著那個虛假的名字。摩珂公主跳下馬背,奔向那個垂死的鮫人戰士:「冰河,冰河!」
「姐姐!」紅衣的央桑在馬背上呼喚,大哭,「回來!回來!」
「你們走吧!」摩珂遠遠奔出,注視著劫後餘生的族人,用已經啞了的嗓子竭力大聲回答,「央桑,墨長老,帶著大家走!去得遠遠的!沙漠上有的是綠洲泉水、有的是羊兒馬兒成長的地方……再也不要回到蘇薩哈魯。」
「摩珂公主!」族中的長老顫巍巍地開口,卻被摩珂一語打斷:「我是不跟你們走了的!」
居然要留下來和那個鮫人在一起么?
雲煥微微一怔,看著那個曾經有著天鈴鳥般歌喉的黃衫女子,卻不阻攔,只是舉起鞭子一揮,厲叱:「數到三,再不滾就放箭!」
「姐姐!」折斷了雙腿的央桑扒在馬背上哭叫,雲煥屈起了第一根手指:「一!」
「回去!和族人走!」看得摩珂下馬奔回古墓,寒洲卻也是呆了,不知哪裡來了力氣,狠狠將她推搡回去,「快走!」第二句聲音卻是放得極輕:「我是必死了的……等會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二!」雲煥有些不耐,蹙眉,屈起了第二根手指。
旁邊狼朗揮了揮手,身後一片調弓上弦之聲。
「走!」曼爾戈族中的長老在最後一刻下了決斷,一把拉過尚自哭鬧不休的央桑公主,嘶聲力竭地下令,「大家走!」
砂風捲起,數百騎裹著血腥味奔入茫茫大漠。
「三!」雲煥低喝、唇角忽地露出一絲冷笑,掉轉手腕、長鞭直指向破圍而出的牧民,厲聲下令,「放箭!」
狼朗一聲應合,手臂劃過之處、漫天勁弩如同黑色的風呼嘯射出,將那一群踉蹌奔出不遠的牧民湮沒!背對著敵人的牧民根本來不及還擊,紛紛如同風吹稻草般折斷在大漠里,慘叫聲此起彼伏。
驚變起於頃俄。
「央桑!央桑!」摩珂不顧一切地驚叫著、撲向中箭墮馬的紅衣妹妹。然而「奪奪奪」三箭射在她面前,阻攔了她的去路。狼朗持弓冷睨,沒有得到少將的命令、他既不能射殺這個女子,也不能放她走。
「雲煥!你出爾反爾!」寒洲厲聲怒喝,「過來殺了我!不要禍及無辜!」
「我本來就是出爾反爾的人。」馬背上的白袍少將冷笑起來,冰藍色的眼陡然亮如軍刀,「禍及無辜?你們復國軍手段也忒狠毒啊!在古墓里你們都對我師傅做了些什麼!有什麼資格談『禍及無辜』四個字?!」
「湘那個賤人在哪裡!」雲煥咆哮起來,一箭射殺了一個奔逃的牧民,轉頭對著寒洲怒喝,「在哪裡?!把她交出來,我就放了這群沙蠻子!」
彷彿徹底失望,再也不去哀求盛怒中的少將放過牧民,鮫人碧色的眼睛里陡然掠過嘲笑的光:「她?她是不會回來的……她一開始就不相信你會放過牧民。湘已經走了!」
雲煥眼裡冷電閃爍,忽然間回頭、從鞍邊抓起一張勁弩,唰的一箭射穿摩珂的肩膀。
「那賤人逃去了哪裡?!」少將厲聲喝問,滿弓弦如滿月、搭著的利箭對準了痛苦地抱著肩膀彎下腰去的摩珂公主,殺氣凜冽、毫不容緩,「立刻告訴我!不然我把她射成一隻刺蝟!快說!」
他語速快而迫切,說話之間又一箭射向摩珂顫動的左肩!
「湘沒說錯——你真的有豺狼之性。」寒洲血肉融化的臉上有了一種苦笑,忽然厲叱,「你就在你師傅靈前、這般屠戮無辜么?她在天上看了也不會饒恕你!」
雲煥呆住。這一個剎那,他只覺有冰冷的雪水兜頭潑下,滅盡了一切殺氣。趁著這個空檔,寒洲對著摩珂一聲低喝:「奪馬,帶著你妹妹,快走!」
摩珂一驚抬頭,卻只見寒洲身形一晃、已經欺近雲煥馬前、手中迸出一線寒光直射雲煥咽喉!那一瞬間、鮫人原本深碧色的眼睛變成了璀璨的金色——寒洲動作迅捷狠厲,瞬忽掠過眾兵逼到了主帥面前!出手之輕捷準確,根本不象一個已經被毒藥腐蝕得露出白骨的人。
雲煥失神剎那,沒料到這個鮫人居然不要命的撲過來,一時間倒是一驚。只來得及迅速後仰在馬背上,只覺臉上刀氣如裂、堪堪避過了寒洲手中的飛索利刃。在那麼一驚之下,摩珂已經翻身上馬,馬蹄翻飛掠過沙漠、俯身抓起地上中箭的紅衣央桑,絕塵而去。
狼朗第一個反應過來,寒鐵長弓拉開、登時一箭呼嘯射向刺客。居然掠入千軍刺殺主帥、如入無人之境!這個復國軍的右權使,重傷之下居然還有如此力量?!
那樣一驚之下,所有鎮野軍團的士兵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這個鮫人身上,看到寒洲已經掠到了雲煥馬前不足三丈,狼朗一聲喝令、四圍箭如風暴捲起——然而令人吃驚的是,就在發出驚動千軍的一搏之後,寒洲的速度忽然變緩了,出手霍然衰弱。
無數箭簇剎那射穿了他已經開始潰爛的身體。
「住手!」看到鮫人的眼睛,雲煥陡然明白過來,厲聲,「住手!」
那是瀕死的全力一擊,所以沒有後繼!——那必死的出手,只為暫時鎮住所有人、贏得剎那的生機。這個鮫人的一擊不是為了求生、而正是為了求死。只以自己的死,來換取異族的一線生機。
然而喝止的已經晚了。四軍驚動的剎那、箭雨吞沒了寒洲。當黑色的暴風過去后,四野里一片寂靜,所有人注視著沙地上的復國軍戰士。寒洲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終於失去力氣,卻始終無法倒下——長短的箭簇支撐住了他已經不成為「軀體」的軀體。
「寒洲……你?」剎那間雲煥眼神微微渙散,彷彿被那樣義無返顧的氣勢所震懾,勒馬。然而那一陣遲疑不過一瞬,少將目光立刻重新尖銳起來,跳落馬背、迅速過去拉起了寒洲,厲聲追問:「湘呢?湘逃哪裡去了?快說!」
長長的箭羽隔開了他的手,對方肌膚上潰爛的膿液流了下來。然而垂死的人側頭看著黃塵遠去的大漠,再看了看雲煥梟厲的臉,忽然就是微微一笑。鮫人的臉在毒液里浸得潰爛流血,那一笑異常可怖,沒有半絲這個民族天賦的俊美。
然而那樣的笑容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震懾人心的力量,居然讓破軍少將都剎那一震。
「其實……當日湘對慕湮劍聖下手,大錯特錯……只求一時之利、卻不顧後患是如何可怕啊……我若是早知道了,必儘力阻攔。可惜……」沒有回答雲煥的逼問,寒洲合著殘餘呼吸吐出來的、卻是幾句似乎在心裡存了許久的話。雲煥的臉色剎那蒼白,然而吞吐著肺腑中的寒氣,他抓住瀕死之人的手,不依不饒厲聲追問:「湘去了哪裡?」
「湘……呵呵,」寒洲碧綠色的眼睛里,光芒漸漸渙散,忽地微笑,「好女子、好女子啊……鮫人果是優柔寡斷,只有她這樣的、咳咳,才能對付少將你這樣的人……」
「湘去了哪裡!」雲煥終於忍不住地暴怒起來,厲喝。然而立刻想起眼前這個命懸一線的人、是再也不受任何威脅的了——
「湘么……」寒洲眼裡的神採在消失,然而嘴角忽然泛起了一個諷刺的微笑,「她去了哪裡,如意珠就在哪裡……」
「什麼?」聽得臨死前那樣奇怪的囈語,雲煥一怔。
「無論去了哪裡……到最後,我們鮫人都會化成雲和雨……回到那一片蔚藍之中……」低微地喃喃,寒洲的眼睛緩緩闔起,身子向前猛然一栽、無數箭簇頂著地、透體而出,人卻終不倒下。
一陣猛烈的砂風席捲而來,呼嘯過耳,帶走了一生浴血奮鬥的靈魂。
碧綠色的珠子在雲煥指間滾動,蒼白乾裂的手上尚自沾染著干透的黑血。直徑不過寸許的珠子握在手裡,感覺涼意直欲透入骨中。
純青色的珠子,迎著光看似乎有碧色隱隱流動——這就是付出了那麼多生靈和鮮血換來的東西?雲煥剎那間握著珠子,有點失神。
空蕩蕩的寨子里只有風呼嘯的聲音,到處都是堆疊的屍體、被攔腰斬斷的馬匹和插滿了亂箭的房屋。這一片廢墟上流滿了鮮血,到夜來、定會吸引鳥靈那些魔物雲集而來噬咬屍體,然後再過不了多久、便會被黃沙徹底埋沒。
如同五十年前博古爾沙漠中興盛一時的霍圖部。
副將宣武和狼朗隊長帶著鎮野軍團在廢墟上搜索,雲煥卻一個人坐在村寨中心廣場的旗杆下,低著頭看著手裡握著的如意珠。風沙吹在臉上,如同刀割一般。少將有些出神地仰著頭、看著碧藍高曠的天空里飄來的一片孤雲。
海國的傳說里,鮫人死去后、都會化為雲升入天空吧?寒洲此刻便是魂歸故土去了?
可曾獲得一生追求的自由?
「少將,戰場已經清掃完畢,是否拔營返回空寂城?」耳邊忽然聽到副將的稟告。
他不出聲地揮揮手,表示同意——在寒洲倒下、戰鬥結束的剎那,彷彿殺氣忽然消解了,帝國少將眼裡妖鬼般的冷光就黯淡了下去,換之以極度的疲憊。
終於是結束了……如意珠握在手裡的時候,內心堅硬的壁壘彷彿喀喇一聲碎裂。
「復國軍右權使的屍體,如何處置?」宣武副將看過雲煥暴烈的一面,此刻戰戰兢兢,事無巨細地請示。只怕一個不小心、又會惹動了這尊殺神。
「一個蠢材……在毒河裡潛遊了那麼久,就為了回來送命。」雲煥低聲喃喃,想起石門洞開那一剎、寒洲滿身膿血彷彿要徹底腐爛的樣子,以及最後一刻他臉上那種奇異的微笑——那種超越了生死愛憎的笑容,在生命最後一剎變成匕首,深深扎入了雲煥空洞漠然的心裡。那是令他這樣的人、都不得不敬畏的東西。
一個鮫人……怎能有如此的笑容……?
那個笑容、居然和師傅臉上遺留的微笑一模一樣!
「帶回去,路上遇到赤水就投入水裡。」雲煥站了起來,有些煩亂地下令,「按照鮫人習俗水葬。」頓了頓,厲聲補充:「不許毀壞屍體——若敢私自挖取凝碧珠者,凌遲處死!」
「是!」宣武副將全身一顫,恭謹地領命退下。旁邊狼朗聽了,帶著略微詫異抬頭看了這個臉色蒼白嚴肅的破軍少將一眼。
「回城!」雲煥卻不想再在這個屍體橫陳的修羅場上多待,翻身上馬,「回空寂城!」
馬蹄踏動黃沙之時,手握如意珠的少將轉過頭,不易覺察地抬頭看了看天——那一片孤雲已經沒有了蹤影。
半夜時分,大漠上冷得徹骨。
狼朗的甲胄上都結上了薄薄一層冰,稍微一動、就喀嚓喀嚓地往下掉。然而他和手下的士兵都不敢活動身體,恭恭敬敬地等待在古墓外,看著那個黑洞洞的墓。
分明已經完成了任務、可破軍少將卻沒有急著返回帝都復命。這幾日帶著士兵來這個曼爾戈人的聖地,吩咐眾人在外頭等候,便一個人進入了那個古墓。第一二日、每天傍晚雲煥開門出來,卻是拖出了一堆奇形怪狀的水草和幾具屍體,令士兵搬走——都是曼爾戈部的牧民,看來是在古墓中傷重死去的。第三日起,少將再也沒有清理出屍體,卻依然一進去一天。外頭守著的士兵心下疑惑,然而嚴格的軍紀讓他們不敢相互之間交頭接耳。
只有狼朗的心裡是明鏡也似。
這座古墓里到底是什麼,這片大漠上只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甚至那些每年來祭拜的牧民、也不知道那個被他們視為「女仙」的女子究竟是誰吧?
那是隱居於此的空桑前代劍聖:慕湮。
幾十年前,荒漠的盜寶者里曾經有過關於「白衣單騎」的傳說。那些兇狠的盜寶者都說、百年來這片博古爾大漠上遊盪著一位白衣白馬的女子,手中操縱著閃電化成的利劍,一擊便讓鳥靈沙漠辟易。這位孤獨的女子行蹤無定、如果每次被她碰到了暴虐的行徑,那些盜寶者便要倒霉——然而,也曾有一隊盜寶者在大漠里被沙魔所困,奄奄一息中,卻看到蒸騰的熱氣中一騎白馬飛馳而過,閃電騰起、替他們斬殺了龐大的怪物。
在白衣單騎的女子遊盪於荒漠的那段時間裡,便是最兇惡的盜寶者,都不敢肆意殺戮。
那個「白衣單騎」的傳說、消失在五十年前霍圖部叛亂之後。
沒有人知道、那是因為空桑女劍聖與巫彭元帥一戰之後血脈衰竭,從此隱居在空寂城外的古墓里,進入了斷斷續續的長眠。只有在每年五月月圓之夜、空寂之山上惡靈殺戮牧民時,她才會被哭號和祈禱聲驚動,從墓中出來驅惡除妖,保護牧民。
於是,她又成了這片大漠上的「女仙」。
而他,受命呆在這片荒漠上,注視著那一道閃電般的光華已經十四年。
巫彭元帥庇護了他這個前任巫真的遺族孩子、讓他不至於在流放中死去。在他十五歲時,巫彭大人便將他安排進了空寂大營的鎮野軍團中。憑著自己的才能、他很快當上了威名赫赫的沙漠之狼的隊長。他等待著進一步的指派,覺得巫彭大人這般提拔自己、必有重任委託——然而元帥要他做的、居然只是在這片廣漠中,監視著一個古墓里的殘廢女子。
他不明白原因,卻知道這是不能多問的。
他已然無欲無求、只想在這片荒漠里平靜過完一生。滅族之時,他才九歲。依稀還記得族中那些大人是如何的厲罵哭號、詛咒國務大臣一黨不得好死,然後私下裡抱著逃過大劫的幼小孩子,惡狠狠地將心裡的毒液吐出來哺育給他們,讓他們記得長大后要復仇。
然而畢竟那時候太年幼,一切都已經在漫長的歲月里淡去。
每年一次的、他偽裝混在那些牧民中抬頭看著半空中和鳥靈混戰的女子,看著那一道道裂開夜空的雪亮閃電。被那樣驚人劍技和身姿所震驚的時候,他忽然明白了。難道,那古墓里的人……就是巫彭元帥所傾慕的么?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配的上帝國元帥吧?
而胡思亂想的年輕軍人不曾知道:正是與這個女子五十年前的一次交鋒,被所有戰士視為神的元帥才失去了一隻手臂!那一戰之後,巫彭永遠記住了這個勁敵,並且幾十年來一直留意著她的行蹤。
他便成了一顆棋子,受命監視了這座曠野里的古墓十四年。從少年直至青年,他將人生中最鼎盛的那一段歲月耗費在觀望中,而且莫名原因。
他一直是個旁觀者,看過無數不相關的人的生命起落。他看到:牧民孩子在墓前嬉戲,其中居然有一個冰族的孩子。那個坐著輪椅的白衣女子在墓門口微笑,指點著那個冰族孩子的劍技。她的精神似乎很不好,經常要停下來歇息——在她歇息的時候、那個孩子便捧著劍站在輪椅後面,安靜地注視著師傅、陰鬱沉默的眼睛里對別的東西視而不見。
他遠遠觀望,卻永遠不敢上前。
恍然有一種做夢的虛幻——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從一個孩子變成了壯年戰士,然而古墓里那一張素顏、居然一直不變。
十幾年後,在那個帝都來的少將手握雙頭金翅鳥令符、來到空寂大營時,他第一眼就認出了雲煥——什麼都變了,只有那一雙陰鬱冷醒的眼睛一如當年。那個瞬間、他霍然明白了。那是巫彭元帥深埋的又一步棋子……直到雲煥走到了「破軍少將」這樣顯赫的位置時,才顯露出了他十四年觀望的含義所在。
所以,在接到元帥從帝都緊急密令、要他探察墓內情況的時候,狼朗絲毫不意外。
在周圍戰士眼睛里都露出疑惑的時候,也只有他絲毫不動容,看著少將進入古墓。
他知道墓里的那個人是誰——他此刻想知道的、就是那個人是否還活著?
大漠深夜的冷風吹在甲胄上,冷徹入骨。
然而在狼朗終於忍不住開始輕輕跺了一下腳的時候、忽然眼角掠過了一絲白光。他和所有士兵一起詫然抬首,看到漆黑的天幕里劃過一道流星。然而那一道流星卻是向著這邊墜落的,在眨眼間一閃而至、居然準確地落入了古墓那個高窗中。
所有士兵面面相覷。只有狼朗變了臉色——在光芒沒入窗中的一剎、速度稍微緩了緩,他看清楚了:哪是什麼流星?分明是一個白衣白髮、騎著白色天馬的女子!身影是虛幻的、剎那間穿過了狹小的窗口,沒入古墓!
空桑的冥靈軍團?
「少將!少將!」狼朗大驚,迅速撲到墓門口,單膝跪地,「空桑人來了!」
此語一出、全軍聳動。刀兵出鞘聲里、卻只聽雲煥聲音沉沉從墓里透出:「原地待命!」
黑暗一片的墓室內瀰漫著森冷潮濕的水氣,只有最深處有黯淡的燭光透出。
雲煥霍然回頭、注視著暗夜裡純白色的女子。
白色的長發、白色的衣衫、白色的肌膚,身畔牽著白色的天馬。整個人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柔光,虛幻得不真實,如一觸即碎的影子。在看到地底冷泉中永久沉睡的女子時,來人忽然間雙肩一震、以手掩面。
「白瓔?」滄流帝國的少將愣住了,看著女子身側的佩劍,那柄光劍和自己的一模一樣。眼裡閃過遲疑的光:「你……你是白瓔么?」
顯然是在墓外看到滄流軍隊的時候、已經料到了墓內有人,此刻前來白色的女子卻未有驚訝,只是不易覺察地握緊了手中的劍——放開了天馬的韁繩,嘴唇抿成一條線、她看著古墓深處穿著少將軍服的冰族男子。
「你是誰?」蹙眉打量著眼前這個滿身透出殺氣的軍人,白瓔下意識地感覺到了反感和排斥。這個人……怎麼會在師傅墓里出現?
「我是雲煥,白瓔師姐。」同樣也在打量著前來的空桑太子妃,雲煥感覺心裡殺機一動、但很快按捺了下去,剋制著平靜地回答,「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見面。」
「我不是你師姐——師傅並未將劍聖之位傳承給你,你已被逐出門牆。」白瓔冷淡地回答,對這個同門有著深切的反感。忽然間她驚覺了什麼,不可思議地看著雲煥,脫口驚呼:「所以你把師傅殺了?是你把師傅給殺了?!」
「不是我!」雲煥的臉色瞬間蒼白如死,眼睛里的光卻亮如妖鬼,一拳捶在身側石壁上,石屑紛飛。他厲聲分辯:「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殺師傅……那毒不是我下的……不是我!」不知為何,聲音到了最後卻低了下去,那般的盛怒也漸漸潰散。
雲煥頹然後退、手中的水瓢落到了地上,用手支著自己的額頭。
「是我。」他忽然安靜下來了,說,抬起眼睛看著來人,「是我害死了師傅。」
——然而,在接觸到那樣的目光時白瓔卻不自禁的震了一下,不知為何感到某種恐懼,竟然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冥靈女子定定地看著這個猝然相遇的、滄流軍中最令人畏懼的戰士——她的師弟。
「說到底還是我害死了師傅……」指縫裡的那雙眼睛忽然冷了下來,雲煥的聲音低而輕,猶如夢囈,「所有腥風血雨都是我帶來的——弄髒了這座古墓……怎麼也洗也洗不幹凈了。」
白瓔詫異地看到了地上跌落的水瓢,然後看到了四處散落的布團和水桶。
地上、四壁甚至屋頂都是濕的,顯然這座古墓里有過慘烈的死亡,而眼前這個人曾花了無數的力氣來試圖徹底清洗這裡,直至疲憊不堪。
「不是你。」忽然間她就確定了,脫口輕輕道,「是誰?」
「一個鮫人。」雲煥冷笑起來,眼裡又露出了那種鋒利的光芒,「我不會告訴你是誰——這個仇我來報!我不會假手他人,也不許你和西京插手。」
「鮫人?」白瓔一驚,然而看到那樣的眼光、卻知道是絕問不出什麼來了。
「既然你不願意認我當同門,我也不希罕有這樣一個師姐。除了師傅外、我並不承認師門中其他任何關係。」雲煥穩定著自己的情緒,站直了身體,看著前來的空桑太子妃,「我們註定要成為對頭,但至少不要在這裡拔劍——我不想在師傅面前和你動手。她說過不希望看到同門相殘,我必不會逆了她的意思。但我也決不是個束手就死的人。」
「我只是來送靈。」白瓔不動聲色地回答,心裡卻是暗自吃驚——她看著雲煥眼裡的神色,隱約覺得有些異樣,竟不似一個弟子對師傅去世的哀慟模樣。她並非懵懂少女,不由驚疑不定,怔怔的在心裡打了個激靈。
「送靈?」雲煥一怔,猛地明白過來,「哦,我倒忘了你們空桑人的風俗!」
「離師傅仙逝已經有十二天了——今日是送靈之日,若不按空桑習俗誦咒燃香,人的魂魄便無法通過北方盡頭的九嶷、去往彼岸轉生。所以我連夜趕來。」白瓔回答,眉間肅穆,「只可惜西京師兄還在澤之國,無法分身前來。」
「原來如此……難怪你不惜冒了風險從無色城趕來。倒也是難得。」雲煥冷笑起來,沉吟著遙想大陸另一邊密布的戰雲,眉間不知不覺又攏上了白瓔極度厭憎的那種殺戮表情,「西京在那邊是被飛廉纏住了吧?居然還沒死?倒是命大。」
「我要開始送靈了。」截口打斷,白瓔冷冷看著雲煥。
然而滄流少將並沒有絲毫退出去的意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冷泉中心那一張輪椅上沉睡的人,聲音忽然變得和剎那前完全不同:「先幫我擦掉那滴血——」
「什麼?」白瓔詫異。
「師傅左頰上濺了一滴血,」雲煥的眼睛一直沒有移開,輕聲,「師傅她是不能忍受這樣的東西的——幫我擦掉它……請。」彷彿想起什麼,他加重了最後一個字的語氣,那是他幾乎從未對別人用過的字眼。
被那樣專註而夢囈般的語氣嚇了一跳,白瓔凝神看去、果然看到死去女子白色的臉頰上有一滴刺目的殷紅色。她詫然脫口:「為什麼不自己擦?」
「我的手很臟……根本不能碰。」雲煥微微苦笑起來,「而且,小藍也不讓。」
順著他的指尖,白瓔看到了一團藍灰色的毛球蜷縮在輪椅的靠背頂端,從慕湮遺體的肩膀后探出頭來,用警惕靈活的光盯著水邊交談的兩個人。
「那是什麼?狐狸?」第一次來到古墓的女子有些驚訝。
「師傅養了十幾年的藍狐。」雲煥簡單地解釋,做了一個「請」的催促手勢。
「它會讓我近身?」一邊涉水過去,一邊白瓔卻有些不確定地看著那小動物警惕的眼睛。
「應該會。小藍很聰明,能分辨不同的人。」雲煥忽地輕輕嘆了口氣,眼裡有某種複雜的神色,「而你……你身上,有某種和師傅相似的氣息。」
那樣的話讓白瓔微微一驚。然而就在那個剎那、一直盯著她看的藍狐忽然輕輕叫了一聲,果然消除了惡意,閃電般竄了過來,想要撲入她懷裡。
然而,冥靈女子的身體是虛無的,藍狐穿過了白瓔的身體、落在冷泉里。
濕淋淋的藍狐回頭看著俯下身去的白瓔,忽然間彷彿明白了什麼。黑豆也似的眼裡,陡然有一種悲哀的表情:那是已經死去的冥靈……這個前來送師傅的女弟子,其實早就已經比師傅更早地離開了這個人間。
「師傅……師傅……」來到輪椅前,伸手恭謹地拭去了頰邊的血,感覺觸手之處的肌膚居然堅冷如玉石,白瓔一驚跪倒在水中,凝視著這一生都未謀一面的師傅,眼裡淚水漸涌,「我是二弟子白瓔……您看到了么?我來送您去往彼岸了。願您來世無憂無慮、一生平安。」
無憂無慮,一生平安——空桑女劍聖一生倥傯跌宕,竟是沒有過真正無憂快樂的日子。白瓔跪倒在地底湧出的冷泉中,女子閉目合掌,開始靜默地念動往生咒。
除了祝誦聲,古墓里沒有絲毫聲響。
作為空桑六部之中最高貴的白之一族的王,白瓔的靈力是驚人的。空桑皇太子妃跪倒在古墓里,嚴謹地按照著空桑古法進行著送靈的儀式,隨著如水般綿長的祝誦聲,咒語以吟唱的方式吐出,祈禱著靈魂從這死亡的軀體上解脫、去往彼岸轉生。
雖然不明白空桑人的習俗,更不相信什麼怪力亂神的東西,雲煥依然跪倒岸上的水邊,凝視著昏暗墓室內死去的人。
忽然間,彷彿有風在這個密閉的石墓內悄然流動,唯一的一盞燈滅了。
對於黑暗的本能警惕,讓雲煥在瞬間按上了劍。然而下一個剎那他的手就由於震驚而鬆開,驚訝地看著黑暗中的那一幕景象——
有光!居然有一層淡淡的白光、從死去的師傅身上透了出來!
隨著白瓔的吟唱,那層白光越來越清晰地從女劍聖身上滲透出來、遊離、凝聚,最後變成了若有若無的雲。那樣微弱然而潔白的光芒、漂浮在這個漆黑一片的墓室內,隨著送靈的吟唱而變幻出各種奇異的形狀,最後漸漸凝聚成一個人形。
光芒漂向了跪著的白瓔,在冥靈女子身側徘徊許久,似是殷殷傳達著什麼話語。而白瓔的身子微微顫抖,停止了吟唱,只是點頭,彷彿答應著什麼。
「師傅!師傅!」再也忍不住,岸上震驚的聲音劃破了黑暗。
雲煥抬頭看著那凝聚的人形,宛然是師傅生前的剪影,只覺剎那間心都停止了跳動。來不及多想什麼,他涉水奔了過去,試圖去拉住那一片虛無的光芒。
「此生已矣,請去往彼岸轉生!」看到有人驚擾了送靈儀式,白瓔唇中迅速吐出吟唱,對著虛空中凝聚的光芒伸出雙手,手心向上——冥靈的手中、陡然有六芒星狀的光芒閃出。那一片凝聚的光重新消散開來,化成了無數星光,迅速劃過。
雲煥踏入水中的剎那、只覺那無數細碎的流星如風般擦肩而過。生死在剎那間交錯而過,沒有絲毫停留。
「師傅!師傅!」有些絕望而恐懼地、他對著虛空呼喊,知道有什麼終將徹底逝去。
彷彿被那樣的絕望所震動,那些白光忽然凝滯了剎那,宛然流轉、輕輕繞著他一匝,拂動他的鬢髮。然後瞬忽離去,掠過重重石墓的門、最後消失在高窗外漆黑的夜空中。
「師傅……」輕風過耳而去,雲煥全部的神氣似乎也隨之潰散,頹然跪倒在水中。
許久許久,這座古墓恍如真正的死地一般寂靜無聲。
小藍依舊不願和雲煥接近,慢慢游回到了輪椅邊,順著椅背爬上了散去魂魄、徹底成為石像的慕湮肩頭,靜靜俯視著跪在冷泉中的兩名劍聖弟子。
「師傅最後有話,要托我告訴你……」彷彿透支了太多的靈力,白瓔虛幻的形體更接近於透明,匍匐在水中,低聲斷斷續續道。
雲煥霍然抬頭。
「師傅說……她已去往彼岸。有些事她一直知道,而有些事她錯怪了你。」白瓔輕輕複述著,神色之間有一絲奇異、又有一絲悲憫,看著他,「她並不怨恨鮫人,希望我們也不要報仇。你已經破了不殺羅諾族長的諾言,她很失望。希望你的劍上、此後能少染血跡。」
雲煥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輪椅上的石像,薄唇緊抿著、彷彿克制著什麼情緒。他的左手用力地握著右手手腕——曾經在烈火上烙下的誓言尤在耳畔,而轉眼之間鋪天蓋地的血跡已經浸染了這座古墓。他居然在盛怒和絕望之下大開殺戒,就在師傅靈前背棄了自己的諾言!一念及此,強烈的痛悔忽然間就從心底直刺上來。
「師傅最後說——」白瓔輕微地吸了一口氣,回頭看著師傅的遺像、再回頭將視線落在臉色蒼白的滄流少將身上,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最後一句話:「她將復生。」
「什麼?!」這一句話彷彿閃電擊中了雲煥的心口,他的目光在瞬間因為狂喜而雪亮,脫口驚呼,「復生?她將復生?!」
——空桑人、真的能復生?真的存在著輪迴和流轉?滄流帝國的少將本來是從來不信這些東西的,然而,方才看到了魂魄的消失、他已有了幾分相信。
為什麼不相信呢?相信師傅還存在於天地之間、相信魂魄不滅,相信必然會在這片大地上的某處重新相見。
「師傅會在哪裡復生?哪裡?」他不自禁地脫口急問。
白瓔的眼睛卻更加的肅穆,隱隱間居然有某種莊嚴的氣息,輕聲複述:「師傅說,她將去往彼岸轉生——天地茫茫,眾生平等。她或許去往無色城,或許轉生在大漠,或許轉生成鮫人,甚或會復生在冰族裡……」
冥靈女子微微一笑,看著滄流帝國少將:「這雲荒大地上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會和她有關——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親人和朋友。你明白師傅的意思么?」
雲煥眼睛里的亮色忽然凝滯了,長久地沉默,卻沒有說話。
「所以,少將在對任何一個人揮劍之前、請都想一想。」白瓔凝視著他,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蒼生何辜。」
雲煥狹長的眼睛閃了一下,垂目不應,黯淡的墓室內,隱約看到一絲奇異的笑容攀爬上了他的薄唇。
「我答應:若我和我在意的人不處於危境,此後絕不因一時之怒而多殺無辜。如前日曼爾戈部之事不會再有。」許久,少將忽然開口,語聲忽轉厲,「可人若要我死,我必殺人!」
「什麼叫做蒼生?我們冰族是不是蒼生?我們一家人是不是蒼生!」忽然間彷彿被觸動了內心的怒意,雲煥冷笑著開口,「口口聲聲什麼蒼生,你們這群死人知道什麼!——你們知道帝都是如何局面?我若退一步、全族皆死,還談什麼憐憫蒼生!誰又來顧惜我們死活了?我只是不想被淹死!用盡全力只能保全性命、你還要我去想掙扎的方向對或者不對?」
白瓔一震,沉默,側頭看著泉中玉像:「這些話,你對師傅說去。」
「這種話,今日說過一次,此生絕不再提。」雲煥冷笑,按劍而起,眼神冷厲,「說又何用。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就是。說我豺狼之性,那也是有的。只是尚不如帝都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
白瓔從水中站起,微微蹙眉、似不知道如何說,許久只是道:「師傅用心良苦。」
「我心裡都明白。」雲煥轉頭看著地底冷泉中那一襲寧靜的白衣,眼裡殺氣散去:「你我也算一場同門,最終卻只得師傅靈前一面之緣。」閃電忽然割裂了黑夜,「喀嚓」一聲輕響,墓室厚厚的石板居中裂了開來:「從這個墓室出去,便是你死我活。」
靜默地看著那一劍、白瓔沉沉點頭,忽然道:「放心,帝都那邊絕不會得知你的師承來歷。」
雲煥霍然一驚,抬頭看著這個冥靈女子。
「西京師兄雖幾死於你手,也不曾透露你的劍聖弟子身份。」白瓔微微一笑,眼神卻清爽,「劍聖門下當以劍技決生死,而不是別的齷齪手段。」返身便招回了天馬,掠出墓外。
雲煥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個黑漆漆的高窗口,唇角忽地又泛起冷笑:
這個身份?若不說穿便是秘密,若說穿了呢?
——帝都那些元老們,是真的沒有查過他的身份來歷么?
守在外面的士兵們凍得瑟瑟發抖,卻一臉驚奇。
半夜裡居然有好幾道流星劃過。那一道白光穿入古墓、接著卻有兩道白光先後從其中散逸而出,消失在蒼穹里。
狼朗跪候在墓前,心懷忐忑。
只有他看清楚了進去的是空桑的冥靈戰士,然而古墓里沒有動響、也沒有打鬥的兵刃聲,片刻后他看到兩道白光一先一后飄散而出——第二道他依舊看清楚了是一個騎著天馬的白髮空桑女子,而第一道光、他竟也看不清是什麼。
雲煥少將果然是不可測的人物,到底有著什麼樣的背景?
難怪巫彭大人要吩咐自己嚴加關注,了解一舉一動。
然而,正在出神的時候石門卻轟然打開,他聽到靴子踩踏在結冰的地面上。是雲少將出來了?一驚之下,他霍然抬頭。
「將石墓周圍打掃乾淨,」站在黑洞洞的墓門口,應該是手按著門旁的機括、不讓石門重新閉合,雲煥的聲音卻平靜,一字一句吩咐,「然後,把這座墓給我用玄武岩徹底封死。」
話音未落、忽然間右臂一動,喀喇的碎裂聲傳來,石門機括居然被硬生生搗碎!
「小藍,出來么?」雲煥霍然回身,對著黑暗低喝。
沒有任何回答。
少將鐵青著臉鬆開手臂,一步踏出。萬斤重的石門擦著他的戎裝、力量萬鈞地落下。
「再見……」頹然靠在永遠閉合的石門上,雲煥用聽不清的聲音喃喃說了一句,等狼朗以為他又有吩咐上來聽候時,少將的聲音忽然振作了,「給我采來最好的玄武岩、將這座古墓徹底封死!不允許任何人再靠近這裡!」
徹底封死?狼朗的臉剎那蒼白下去。
那一瞬間他眼前閃過了一襲白衣,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病弱女子……終於是死了?
生命消逝如流星。
西方空寂之山下的那一道光芒、劃破了死寂漆黑的夜幕,向著北方盡頭落去。
蒼生沉睡,大地沉寂,這莽莽雲荒上、無意仰頭所見者又有幾何?
「那時候我們赤腳奔跑,美麗的原野上數不清花朵綻放。風在耳邊唱,月兒在林梢。我們都還年少……」
漆黑的荒漠里,聲音因為寒冷而顫慄,然而那樣動人的歌詞、卻用嘶啞可怖的嗓音唱出。唱歌的人一邊輕撫著膝蓋上卧著的少女的頭髮,一邊用破碎不堪的調子唱著一首歌謠,眼睛是空茫的、抬著頭看著漆黑沒有一絲光亮的夜。
「姐姐,姐姐,別唱了,求求你別唱了……」暗夜裡忽然有啜泣聲,枕著歌者膝蓋入睡的少女再也忍不住地痛哭起來,一把抱住了姐姐的腰,把頭埋入對方懷裡痛哭起來,「你的喉嚨被炭火燙傷了還沒好,再唱下去會出血的!」
「央桑,沒事的,你睡吧。從小不聽我唱歌,你是睡不著的。」黑夜裡歌者的聲音溫柔而嘶啞,輕柔地撫摸著妹妹的頭髮,「你的腳還痛么?冷不冷?」
為了不讓滄流軍隊發現,他們這一群逃生的牧民甚至再暗夜裡都不敢生火。
於是姐姐抱著妹妹,在滴水成冰的寒氣里相擁取暖。
「很痛,很痛啊!」畢竟年紀幼小,十六歲的央桑撫摸著被打斷的腳腕痛哭起來,身子瑟瑟發抖,「我恨死那個傢伙了!我要殺了他……嗚嗚,姐姐,我要殺了他!他不是人!」
那個傢伙是滄流的雲煥少將——那還是他們在被圍后、才從那些軍隊的稱呼里得知的。
那之前、謝神的歌舞會上,他們一直以為那個和女仙在一起的冰族青年不過是一個過路人而已。美麗任性的央桑傾心於那樣冰冷而矯健的氣質,以為那是配的起自己的大漠白鷹,向這個陌生人熱烈地奉上了自己的雲錦腰帶——卻不知道那正是他們一族的死神。
十幾天後、當那個滄流少將提兵包圍蘇薩哈魯,搜查鮫人行蹤的時候,央桑是那樣的吃驚,甚至一瞬間有重逢的喜悅。她試探地對著那個帶兵的冰族將軍微笑,然而那雙冰窟一樣的眼睛沒有絲毫回應——似是早已不認得她。
而短短几天內,那樣暴虐殘忍的血腥一幕、成為了兩個少女一生中的噩夢。
在逼著她吞下火熱的炭的時候那個人沒有一絲動容,甚至當手下用鋼釺一寸寸夾碎央桑纖細腳腕的時候、淡漠的唇角也只吐出冷冷一句話——「該招了吧?」
她知道那個人並不僅僅為了拷問她們兩個人而已。那個人,是要毀去牧民們最引以為傲的東西,要折斷蒼鷹的雙翅,要擊潰那些馬背上驃悍漢子負隅頑抗的意志!所以他不擇任何手段,摧毀大漠上最負盛名的歌喉舞步之時,毫無憐惜。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惡魔?那時候她不知道妹妹是腳上痛還是心裡更痛。
那個自小嬌貴任性、凡事都要爭第一的妹妹呵……
摩珂心疼如絞,緊緊抱著懷中不停發抖的軀體,將妹妹沾滿了沙土的頭攏在懷裡:「總有一天會殺了他的……總有一天。只要我們活著。」
看著夜空,黃衫女子喃喃發誓,面色從柔靜變得驚人的堅忍。
夜空忽然有一道白色的流星劃過,墜落在北方盡頭。和前朝空桑人一樣、牧民們相信靈魂的流轉和不滅。天上的一顆星星,便對應著地上一個人的生命。
如今、是誰的生命滑落在夜空里?
是誰?是……他么?那個曾給她帶來最初的愛戀、卻也給整個村寨帶來滅頂災難的鮫人復國軍戰士?居於荒漠的她一生未曾見過那樣的男子:淡定溫雅、從容安靜,按著弦的手彷彿有無窮的力量。然而他定然是死了……在護著她們姊妹逃脫的剎那,她策馬急奔、不敢回頭,卻聽到了背後如暴風呼嘯的萬箭齊發之聲。
她本該恨這個混入族中的鮫人姦細的,然而在最後他歸來的一刻卻完全的原諒了。
她永遠無法忘記那張因為潰爛而露出白骨的臉、和那一雙平靜堅定的深碧色眼睛——甚或比原本那樣清雅高潔的容貌更刻骨銘心。那是她永遠的愛人。
央桑終於在她懷中沉沉睡去,臉上尤自帶著結了冰的淚水。
如果能活下去,總有一天、她要為父親、為所有族人、為……冰河報仇!
「那時候我們赤腳奔跑,美麗的原野上數不清花朵綻放。風在耳邊唱,月兒在林梢。我們都還年少……」暗夜裡,嘶啞破碎的嗓子輕輕唱著童年的歌謠,那般純凈而歡樂的曲調,卻已經帶了無法抹去的殺氣——
「歲月的腳步啊靜悄悄
「追逐著我們不停的奔跑
「我們跌倒在開放著紅棘花的原野上
「——死亡。
「風兒吹過空莽的雲荒
「鳥兒還在歌唱。」
大漠的另一端是博古爾的邊緣,再往前走一日便走出沙漠。
「星辰落下去了……」老女巫昏暗的目光忽然閃了一下,看著天際劃過的流星,喃喃,「星辰落下去了,帶走了戰士的靈魂。請去往彼岸轉生。」
「西方的空寂城那邊有人死了么?」半夜醒轉的紅衣族長睜開眼睛,朦朧中也看到了那道光,不知為何心裡猛的一跳、似乎覺得是一名十分親切的人離開了。葉賽爾跳了起來,撩開營帳走了出去,面向西方站著。
不知道雲煥有沒有在空寂城見到師傅……以他的本事,想來女巫下的血咒未必能奈何得了。但是,他會不會以為是作為族長的自己下令做了手腳?他會懷恨吧?
葉賽爾輕輕嘆了口氣,撫摩著懷裡雕刻著繁複花紋的石匣子。
「噠噠。」匣子里那隻手又在動了,敲擊著石壁,似乎急不可待地想要掙脫符咒的束縛。
「急什麼。到了葉城,找到了那個命中注定的人、就能讓你出來了。」葉賽爾屈指輕輕敲了一下石匣,輕叱,眉間卻有淡淡的憂傷,「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啊……就是為了你、我們霍圖部才被追殺了幾十年。你這個魔星,難道真的也是我們霍圖部的救星么?」
「噠。」匣子里的手又跳了一下,答應似地敲著。
葉賽爾忍不住微微一笑。
「族長,那個女的醒了!」耳邊忽然聽到有族中婦人稟告,一頭熱氣地奔過來,臉上尤自帶著喜色,「族長的葯真靈啊,全身爛成這樣了、居然還能活過來!」
葉賽爾露齒一笑,連忙跟著走了過去。
雖然為了救這個水邊昏迷的女人、用掉了慕湮師傅留給她的靈藥,可如果不是那女人有著極其強烈的求生慾望,也無法從這樣嚴重的毒里掙扎著活過來吧?
到底又出了什麼事情……前日隊伍好容易遇到了一個綠洲,在準備去坎兒井裡汲水補充的時候,卻發現水邊倒著無數的動物屍體,周圍還有駐軍剛剛撤走的痕迹。她小心地試了一下水,發現裡面已經充滿了劇烈的毒素。
到底怎麼了?難道滄流軍隊竟然要將整條赤水都變成毒河?
雖然莫名所以,但是感覺到了氣氛不對、女族長立刻下令所有族人結隊離開。
然而,在準備轉身走開的時候,她發現有什麼東西拉住了她的右腳。
「……」一隻潰爛得露出白骨的手緊緊抓住了她的鞋子,一隻沙羚的屍體挪開了,屍體下一雙碧色的眼睛抬起來,黯淡無光地看著她。
「呀!」即使大膽如葉賽爾,也不由嚇得失聲驚呼。
「救……救我。」那個骷髏一樣的人緊緊抓著來人的腳背,喃喃說了兩個字,然後倒下。
想了片刻,葉賽爾終於脫下身上大紅色的長衣、將那一個輕如骷髏的陌生女子抱起。
「她還發燒么?」進入營帳的時候,卻發現那個陌生女子又已經昏睡過去,那個通報的婦人不好意思地揉著手對著葉賽爾陪笑臉,女族長卻不以為意地蹲下去,看著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原先的容貌已經一點也看不出來了,潰爛的肌膚如融化的冰雪。
「這……不知道……」婦人訥訥,「誰都不敢赤手碰她。怕有毒。」
「你們這些女人啊。」葉賽爾瞪了那些奉命照顧病人的婦女一眼,自顧自地挽起袖子,試探著額頭的溫度,「不想想我們霍圖部流亡那麼多年、得到過多少陌生人的照顧?如果嫌這個陌生人臟,天神都不容你!」
「是,是。」被族長斥責,婦人們低下了頭,囁嚅。
「退下去一點了。」感覺到手下肌膚的溫度,葉賽爾欣慰地笑,抬頭吩咐眾人,「去拿點金線草來,混著燒酒調勻了給她全身抹上。」
族中婦人低了頭,為難:「可是……金線草早就用光了……」
「哦,沒關係,明日就能到瀚海驛了。到了那邊再買也來得及。」葉賽爾一怔,點頭。
「可是……」婦人們相互看看,終於領頭一個站出來低聲道,「沿路上添置物品糧食,隊里的份子錢、已經用沒了。這幾天我們都偷偷把牛皮毯子拆開來煮軟了在吃。」
「……。是么?」葉賽爾終於沉默了,許久,忽然抬頭一笑,「沒關係,我這裡還有一點東西。」她抬起手繞向頸后,解下脖子上一串珠子來。
「族長,這怎麼行?」婦人們驚叫起來,阻止,「這是老族長留給你的遺物啊!」
「物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葉賽爾手上一用力,線綳斷了,珠子噠噠落了一地,「你們快撿起來,拆了一顆一顆拿去賣,好歹也支撐得十天半個月——等到了葉城我們再想辦法。」
「是。」婦人們眼見珠鏈已斷,忙不迭的俯身撿起,用衣袖擦著眼角。
「哭什麼!」葉賽爾卻是憤然起來,一跺腳,「霍圖部的女人,大漠上的蒼鷹!五十年來那些冰夷不能滅了我們,沙魔鳥靈沒能吃了我們,我們怕過什麼來著?難道會被一時貧賤消磨了志氣?你們一個個居然當著客人的面哭泣,還要不要當霍圖人了?」
衣衫襤褸的婦人們看到族長發怒,連忙止住了啜泣。
「拿了珠子回營帳里去睡吧,」葉賽爾也累了,只是道,「你們的男人也等了半夜了。」
所有人離去后,葉賽爾拿濕潤的布巾沾了藥水,輕輕為那個滿身潰爛的女子擦拭著傷口。應該是在有毒的水裡泡了很久,肌膚片片脫落,深處潰爛見骨。連頭髮都被腐蝕脫落,頭皮坑坑窪窪。她小心翼翼地擦著,生怕弄痛了這個女子。
然而應該是葯刺痛了傷口,那個人驀然一震,睜開了眼睛。葉賽爾一驚。
那是一雙碧色的眼睛,和大漠上所有民族都不一樣——然而一隻眼睛冷銳清醒,另一隻卻彷彿受了傷、混沌不清,看不清眼白和眼珠,只是一片碧色。
「謝謝。」那個人的眼睛只是睜開了一瞬,立刻閉上,低聲艱難道。
「總不能見死不救。」葉賽爾微微一笑,拿布巾拂拭過潰爛的肌膚,發現胸口衣衫厚重之處尚有完好的皮膚,居然潔白如玉。她微微嘆了口氣,這個女子,在沒有跌入毒泉之前、只怕是個容色驚人的美女吧?不知道滄流軍隊做了什麼孽,生生要害那麼多生靈。
「我想去鏡湖……」忽然,那個女子低低說了一句,「求你,送我去鏡湖。」
去鏡湖?葉賽爾霍然一驚。
鏡湖方圓千里,湖中多怪獸幻境,不可渡,鳥飛而沉。只有生於海上的鮫人可以在鏡湖內自由出入。鏡湖被雲荒人奉為聖地,在每年年中、年末的月圓之夜,千百人下水沐浴,以求洗去罪孽。照影時湖中多有幻境出現,現出人心的黑暗一面,經常有人照影受誘惑而溺水。
為什麼這個女子要去鏡湖?碧色的眼睛……
難道、這個女子是鮫人?
葉賽爾忽然間明白了——說不定滄流軍隊在水中下毒、也是為了捕捉這個女子吧?河流便是鮫人的路,而暴虐的軍隊為了捕捉一個鮫人、竟然不惜將整條河都變成了毒河!鮫人和霍圖部一樣、長年來都在帝國軍隊的鎮壓下四處奔逃。她心裡陡然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好的,好的……你放心。」沒有戳穿對方的身份,葉賽爾只是微笑著答允,「我們明日便到了瀚海驛,過了瀚海驛便去到葉城。葉城是鏡湖的入海口,等到那裡,我便找個地方偷偷放你下水。」
那個鮫人女子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間眼裡便滲出了淚水,輕聲:「謝謝。」
淚落的時候化成了圓潤的珍珠,掉落在氈上。
原來這個女子也已經不再掩飾自己的身份。
「你……拿這個去,換一些錢。別把那條項鏈賣了。」那個鮫人女子側過頭去,依然閉著眼睛,輕輕道——顯然方才她和族中婦女的對話已經被聽見。
女族長困窘地一笑,撿起珍珠:「讓你見笑了……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鮫人淚呢。」
「那也是……我第一次化出珍珠。」那個滿身潰爛的鮫人女子聲音低微,閉著眼睛,「且容許我哭泣一次吧。因為他們都死了呵……連寒洲都死了……多麼愚蠢,還要回去送死。只有我一個人還活著。」
「嗯。你不要傷心,好好養傷。」葉賽爾沒有多問,只是安慰。
鮫人女子似乎發現一時間失口多言,便不說話了,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眼角接二連三地落下淚來,似乎心中藏了極大的苦痛,胸口激烈地起伏、卻終自無聲。
葉賽爾握著這個陌生女子的手,靜靜坐在她身邊,看著圓潤的珍珠從眼角顆顆滾落。
然而,奇怪的是淚水只從右眼角落下,緊閉的左眼卻沒有一滴淚水。
——是那隻眼睛壞了么?
「最終有一天……我們鮫人……都將回到那一片蔚藍之中。」彷彿筋疲力盡、那個鮫人女子喃喃說出了一句話,低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