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無一失的謀殺
一
周吉關掉錄音機,臉上松垮的贅肉痛苦地扭曲著,然後跌坐在彈性很好的沙發椅上。想蹺起腿時,發現絲綢料的浴袍上沾有煙灰,周吉不耐煩地拍掉,又恢復原來的姿勢,陷入思考里。
關掉錄音機后,覺得彷彿還聽得到床鋪摩擦的聲音,或是甜言蜜語,還有呼吸聲,這些思潮擾亂他的思想。周吉甩一下頭,換蹺另一條腿,急躁地把手指拗得「咔滋、咔滋」響。妻子真弓帶著女傭到歌舞伎座看打炮戲第一天的演出。偌大的房子里只剩周吉一個人。
現在,毫無疑問地已經知道對象就是那個男人,這算是鐵定了。可以開始作報仇計劃了。周吉在心裡反覆地說給自己聽。
當跟蹤妻子發現她進入大木的旅館時,周吉衝動得想衝進去打她一頓,但是他拚命地剋制自己,必須查出那個男人到底是誰。現在總算有了結果,他確定妻子的情人是畫家和佐十郎。錄音帶里真弓有很多次在叫和佐的名字,有時候還會尖叫。那個男人一定是和佐沒錯。
和佐的性格像狐狸一樣,非常謹慎。周吉已經看過許多次真弓進入旅館,過了幾個小時以後單獨出來,可是就是查不出來對方是誰。賄賂服務生也沒有用,只知道真弓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這個他早就知道了。當初以為是他愚蠢的妻子老是被放鴿子,乘興而去,敗興而返,還在心裡嘲笑她。但是看到妻子和平時不一樣,眼神中充滿陶醉和滿足感,他毫無疑問地從這裡面察覺出妻子的確有外遇。一旦周吉知道自己被騙,就更認真地監視妻子。
之所以要費那麼多時間才查出那個男人的真實身份,實在是因為他遁身有術的關係。周吉是在兩個多月以後,才知道自己上當了,恨得他咬牙切齒。那是偶然發現的。原來都是和佐先來,另外開一間房間等待,等到真弓來了以後瞞過服務生的視線,進入她的房間。經過一段時間后,再回到自己的房間,各自走出旅館。如果周吉再多用一點腦筋,他就會發現約會的人沒來,失望而歸的人不只是他的妻子,還有另一位男子也是如此。無論如何,周吉的努力終於得到報償。昨天,周吉搶先來到旅館,在估計的五個房間里分別安裝了麥克風,終於從其中的一個房間錄到了秘密談話。
這且不談。當知道對方是和佐時,周吉確實相當驚訝,幾乎忘記要呼吸,悵然若失地坐在椅子上。未點燃的香煙,完全被口水浸濕了。和佐十郎曾經和他來往密切,周吉做夢也沒想到他居然會偷自己的老婆。
今年春天,和佐和周吉還是同住在玉川學院附近的鄰居。因為雙方都愛打麻將,幾乎三天兩頭就要在麻將桌上爭勝負。周吉家的庭院很大,即使玩牌玩到深夜也不會影響到左右鄰居,因此,他們幾乎都在周吉家打麻將。由於真弓對這種賭博不感興趣,只是偶爾幫忙送來茶點,自己從來就不參加戰局。因此,真弓何時何處能和和佐接近,周吉實在感到大惑不解。
後來和佐搬到大磯,理由是原來的房子太大了。大約在一年以前,和佐和他那位猶太籍的法國妻子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情離了婚,從此就過著沒有父母也沒有孩子的自由生活。因此,他一個人住在兩層樓加起來70幾坪的房子里,嫌大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和佐就在櫻花樹冒出葉芽的季節,把傢具和畫具裝上貨車,依依不捨地向左鄰右舍道別,然後,自己也開著保時捷轎車,跟在貨車後面走了。
「這回不能打麻將,可無聊了。」
「是呀,不知道誰會搬進來?但願是個喜歡麻將的人。」
「他的外國妻子.會不會因為先生每晚打麻將不在家才跟他離婚的?」
「嗯,也許是吧。我太太在這方面從來沒有表示不滿,實在太好了,應該頒發感謝狀給她。」
那天晚上,周吉夫妻倆邊喝著櫻花茶邊聊天,而周吉竟然奇妙地還記得當時太太是穿著藍色的羊毛衣。可是當開朗、善於社交而且健談的和佐離開以後,他們的麻將搭檔就不再顯得那麼富有活力了。在無法補充搭檔的情況下,這個麻將圈也就不知不覺地解散了。而這位單身畫家和佐十郎也逐漸從他們的記憶中消失,最近已經很少想到他了。而這個和佐,現在卻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而且是妻子外遇的對象。
周吉對版畫多少還有些興趣,但是對西畫卻是一竅不通,所以根本不了解和佐十郎是什麼程度的畫家。於是,他從第二天開始,就去拜訪畫廊的主持人,或是打電話到一些美術雜誌的編輯部去查問。他得知這位37歲的畫家仍然單身,而最近他有顯著的進步,一幅作品可以賣到日幣一萬元。每當工作告一段落後,就會開著保時捷到遙遠的東京去喝酒,他是八重洲口一家叫「亞利斯多得」酒吧的常客。和佐長得細眉大眼、鼻樑筆直,是位眉清目秀的美男子。周吉認為他在女招待之間一定很受歡迎,這樣還要勾引別人的妻子。想到這裡,周吉就更生氣,自己都感覺出臉頰火燙起來。
周吉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他並不認為自己的性格誠實不欺,但是他沒有辦法欺騙自己的心。他只要生氣立刻就紅著臉,不論對妻子或是女傭都會大吼大叫;在電視上看到可憐的新聞時,就會聲音哽咽。為了在老婆面前保持丈夫的威風,他經常需要做些不必要的努力。因為他是這種個性,所以當他已經知道妻子在外面有不軌行為後,還要演毫不知情的愚蠢丈夫的角色,是需要煞費苦心的。可是經過長達三個月,連他都驚訝自己演技的進步了。就像那晚憑著錄音確定對方是和佐時,性急如他,居然還能冷靜地演出傻丈夫的角色,真是不簡單。周吉在心裡暗中盤算著復仇計劃,但是表面還是裝作若無其事。他也害怕過分表現溫柔反而會引人疑心,所以偶爾也會故意打破菊花盆,反過來斥責妻子。
「不是我弄的。」
「不是你,那是惠子了。」
在東京已經住了三十多年了,周吉仍無法完全消除粗野的熊本腔調,生氣時尤其明顯,說話也更粗魯。語尾的故鄉腔調十分濃重。
「你看到惠子打破的?」
「沒有。」
「沒看到,就說是惠子打破的,那是不對的。」
真弓把女傭惠子當成妹妹般照顧,有時候甚至會偏袒惠子,這使得周吉感到更不愉快。
「說的也是,最近很難找到人願意當女傭。」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惠子小姐也是人,不可以隨便懷疑她。」
「好了,好了。」
周吉揮著手打斷談話,離開了妻子的房間。周吉是從股票商行職員一步一步幹起來的,只要談到股票,他是大家公認的天才,但是,一旦要講道理,他就發生麻煩,也不耐煩。碰到這種情形,每次都是做丈夫的首先撤退。儘管如此,周吉也知道妻子對他的缺乏教養感到不滿。
二
周吉的報仇計劃,經過一個禮拜的思考後大致已經形成。周吉是真心愛著真弓,但只要想到妻子背叛自己,氣憤就使他無法成眠,他利用這些不眠的夜晚,細細地研究推敲計劃。他打算製造車禍的假相,先殺死和佐,讓真弓徹底地傷心,最後再告訴她這不是車禍,是周吉親手乾的。當她知道意外的真相,一定十分驚訝和傷心,到時候,再慢慢殺死她。
當他幻想著這兩樁殺人案時,他激動的情緒,就像嬰兒聽到搖籃曲一般,會逐漸穩定秘,沒過多久就會漸漸進人夢鄉。在失眠的夜晚,他在心中研究殺人計劃,倒也算很好的安眠藥。
報仇就得要殺人,這是一開始就決定的了。周吉可不像法國男人,老婆被人奸了,聳聳肩就了事。但是叫他和妻子離婚,讓對方付一筆遮羞費,同樣也無法彌補他內心的傷痛。對周吉而言,對付姦夫淫婦最好的方法,就是遵照古法,將他們砍成四段,心裡才會感到舒服。他不委託私人偵探調查,完全自己著手進行,也是為了避免日後可能遭受敲詐。
關於殺死和佐的方法,連周吉自己都沾沾自喜,認為高明之極。以往那種跟蹤其後、找機會下手的直接方式,周吉認為是最愚蠢不過了。他所想出來的方法,只要完成一切準備,再動動按鈕,事情就完成了。他盡可以坐在遠離事故現場的地方,喝酒看電視,就算是當局懷疑到他身上,也絕對找不出他殺人的證據。
對周吉而言,他大可不必急躁,只要耐心等待機會來臨就行了。等到氣溫下降,和佐要回大磯時必須關緊車窗的季節來臨。當然,這段時間裡,真弓還是每個禮拜一次利用外出練鋼琴的機會和畫家幽會,但是周吉不再感到憤怒,他依舊裝出不知情的樣子。這個男人早晚要被周吉殺掉,就讓他趁現在享受享受吧。周吉像悟道的高僧,平靜地等待機會的來臨。
「亞里土多德」酒吧位於東京站八重洲出口左前方的大廈地下室。它的風格和它的名字給人完全相反的印象,是家下流低級的酒吧。周吉每隔兩三天會去喝酒,和女招待盡情說笑,直到打烊才走,藉此等待與和佐見面的機會。
時間已經進入12月,酒吧里已經把裝飾華麗的聖誕樹擺出來了,從西德原裝進口的昂貴音響不斷地播放著聖誕歌曲。周吉雖然不討厭喝洋酒,可是在這種幾近胡鬧的氣氛中喝白蘭地,卻一點情味也沒有。如果不是為了要接近和佐,他早就跑出去,找一個更愉快的場所喝酒去了。
12月15日那天晚上,已經是周吉第八次到「亞里土多德」酒吧了。他終於發現了和佐。和佐在最裡面的包廂,已經喝得有七八分醉。周吉覺得心臟突然有被勒緊的感覺,脈搏的跳動也急遽加速。面對獵物實在很難保持冷靜,但是他還是勉強讓自己安靜下來,坐在比較遠一點的位子。
周吉和往常一樣和女招待開玩笑,逗她們,眼光卻謹慎地往裡面瞄。和佐在上衣裡面穿一件白色的高領毛衣,一身便裝打扮,十分瀟洒。他還沒有看到周吉。
「我忘了。」
他捏著身旁肥胖的女招待的寬裙子說。
「我忘了給老婆買禮物。」
「真叫人羨慕,你們真美滿。」
「如果美滿就不必送禮物了。不拍馬屁進不了房間,這才得買禮物呀!我得趁蛋糕店沒打烊去一下。你自己愛喝什麼就喝什麼吧。」
說是去一下,卻花了20分鐘左右,他跑了七家西點麵包店去買冰淇淋留下乾冰,其餘的部分丟進水溝里,然後用早就預備好的鉗子打碎,裝入大衣的四個口袋裡。最後,他才重買一個大蛋糕,拿回酒吧。
女招待忍著哈欠,無聊地等著。
「讓我等這麼久,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怎麼會丟下你這麼可愛的人不管,回到老婆那裡去呢?哦?」
周吉揚起粗大的眉毛,假裝剛發現和佐的樣了。這時有三個女招待圍著畫家,都是一流的美女,看得出來,她們並不是為了生意才討好和佐的。這個福氣,是紅臉粗脖子的周吉所無法享受的。
「噢,這不是和佐先生嗎?真難得!」
周吉笑著走過去。
「從春天到現在,有八個月……不,九個月沒見了,真是難得。」
「是,從玉川學院到現在……」
和佐假裝迷糊,分明是心裡有愧。可是周吉沒有把內心的想法表現出來,他握著畫家白皙纖細的手,像電影里的外國人一樣,誇張地搖動著。
畫家做出終於想起來的表情:
「真是好久不見了。尊夫人好吧?」
和佐也許是相信他和周吉太太偷情不可能被發現,還故意問候周吉的太太。他和周吉不同,喝酒以後臉也不會紅,只是眼睛四周微泛紅潤而已,配上他英俊的面孔,看起來更高雅。
周吉在心裡想,和我這個鄉巴佬比,也難怪真弓會被他誘惑。
若是想讓對方放心,最好的辦法就是笑。周吉根據這種想法,只顧高聲大笑,如此一來,女招待們自然會配合著發出性感的笑聲。和佐原是萬般無奈地跟著搭腔,最後也融入氣氛,開些洒脫的玩笑,甚至拍著周吉的肩膀大笑起來。
到了12點多,周吉好像突然發覺似地看手錶。
「啊,很晚了,計程車恐怕會拒絕載客。和佐先生,能不能送我一程?」
「沒有問題,我要經過第三京濱國道回去。」
「還是你好,高興玩到什麼時候,也沒有人管你。真羨慕單身漢。」
然後,又花了將近一個小時讓和佐消退酒意,周吉也陪著多喝了兩杯白蘭地,兩個人這才站起來。時間都已經計算好了,乾冰也買好了,所以周吉一點兒也不慌張。
他們一同走到隔一條街的收費停車場,周吉故意裝成喝醉的樣子,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偶爾還停下來痛苦地深深吸著深夜的涼氣。勉強走到停車場,坐上深藍色的保時捷后,周吉突然拍了一下正在為引擎加溫的和佐肩膀。
「糟了,我得回酒吧去。」
他打開車門,故意裝出踉蹌要跌倒的樣子。
「怎麼回事?」
「我忘了要帶給內子的東西了。我把她最喜歡吃的蛋糕放在酒吧里了。」
「你已經醉了,我去拿吧,5分鐘內就回來。」
事關真弓,和佐一定會熱心幫忙,這也是意料中的。果然,他毫不懷疑地回到「亞里土多德」酒吧。
5分鐘就足夠把口袋裡的乾冰放到坐墊下面了。他關掉車門燈,鎮定地抬起駕駛座旁的座位和後座的坐墊,灑下許多白色的小塊狀乾冰。經過幾次實驗,他已經算好自乾冰氣化,到使車內充滿二氧化碳,過程大約要兩個小時。周吉在中途下車,不會受到特別的影響,可是和佐就不會安然無事。他在到達大磯以前,不是窒息死亡,就是會因為意識模糊而撞車。不論是哪一種情況,他一定會發生車禍。就算他運氣好,沒撞死,也一定會受重傷。即使是救護車立刻趕到,也不會發現無色無臭的二氧化碳。
周吉做完后,打開車內燈,仔細察看座位或車底有沒有遺落的乾冰的粉末,看到了就小心地撿起來。如果為了這些細節沒注意而引起懷疑,實在划不來。
第二天,周吉醒來時已經過了中午,他迫切地想看電視新聞。洗好臉來到餐廳,只見真弓在這種冬日還戴著深綠色的太陽眼鏡,默默地看電視。
「早呀!」
周吉和往常一樣神采奕奕地打招呼。女人像動物一樣敏感,只要稍許顯出異於平日,就可能引起懷疑。
「早安。」
妻子的聲音帶著鼻音,很顯然是哭過了。不合季節的太陽眼鏡恐怕是為了掩飾哭腫的眼睛的。他知道他的計劃成功了,要不然真弓為什麼要哭。
「你感冒了嗎?」
周吉故意朝錯誤的方向問。
「好像是的。剛剛吃過葯。」
妻子用手帕捂住鼻子回答。偷情的男人死了,用感冒藥能治療悲傷,那真是天大的笑話。
「我去叫惠子。
「不用了。我剛起床,不想吃東西。給我一杯茶吧。」
周吉一面伸手拿報紙一面說。紅酸梅配粗茶,這是他們夫妻倆多年的習慣。真弓開始準備茶具,周吉看她一眼,覺得她的臉色比平常蒼白,他依舊以平常的口吻說:
「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新聞。」
「沒有有趣的新聞,倒是有個壞消息。就是和佐先生,那個以前往在隔壁的畫家。」
「噢,那個畫家怎麼了?」
「死了。掉到平家前面的馬入川……」
勉強說到這裡她就說不下去了。
「那真是可憐。我不太了解畫,不過看得出來他是很有前途的。」
真弓沒有回答,只是不停地抽搐著。如果丈夫不在面前,她一定會大哭一場。可是,不過是以前的一個鄰居死了,就嚎陶大哭,丈夫一定會起疑心。強制壓抑著悲傷,對她來說固然是很難過的事,但是由於周吉清楚她的心理,就覺得可笑了。但周吉並沒有因此露出笑容,他繃緊臉上的肌肉,做出嚴肅的表情。
「所以我說過,最好不要有車。和佐先生後來結婚了嗎?」
「不知道。」
「他的前妻知道了一定很驚愕。即使是外國人,也應該有感情。」
「大概是吧。」
真弓往周吉的大茶杯里倒茶,顯得比平時沉默。本來是要哭的,現在咬著牙拚命忍耐。周吉看著妻子的表情,心裡感到非常滿意。如果告訴她那是我乾的,她一定會非常意外。想到這裡,他幾乎衝動地要說出一切,因此急忙轉移話題。
「如果寄來訃聞,也不能不聞不問,你就寄奠儀去吧。」
「是。」
她以微弱的聲音回答。只要薄薄地塗上一層口紅,真弓的臉就會顯得非常美。現在的她,雖然依舊很美,但是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她心裡大概很想去參加情人的葬禮,做最後的告別,可是她又沒有特別的理由到大磯那麼遠。她一定感到很遺憾。周吉心想:這叫自作自受。
可是他還是不能放心也許她和過去出去幽會一樣,找個合理的借口出去。為了防她來這招,周吉準備在和佐出殯那天,交代很多事情給妻子做,把她整天都鎖在家裡。想到那天真弓的表情時,他差點把嘴巴里的茶水噴出來。
四
周吉的外貌長得像熊襲(日本古代民族)人,粗粗壯壯的,大概是基於補償心理,他待別喜歡身材苗條、腰肢纖細的女性。真弓婚前在百貨公司和服專櫃工作,臉蛋和身材都很纖細,正是周吉心儀已久的那種類型。周吉一見到她,驚為天人,靠著財力,硬是把她娶過來。生氣時,他固然會對她怒吼,可是,另一方面,他也以自己的方式比任何人都愛惜她。她想要什麼,一定有求必應,對她的任性舉動,也大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周吉以自己待她如此,所獲得的報酬竟然是她的背叛,除了恨妻子外,也氣自己一向老好人的表現。
和佐死了將近一個月,真弓的悲傷似乎一點兒也不曾稍減。看到真弓這種情形,周吉恨不得下次結婚時就娶一個農家女算了。管她是不是個身材粗壯的醜女人,也許外貌相當的夫妻反而幸福……
殺害畫家的第一個目的達到了。如果立刻就不到那家酒吧,說不定會引起懷疑。划,周吉繼續到那家他不認為好玩的酒吧幾次,照顧一個老是喝醉酒的女招待的生意。也許是緣分,他和這位年紀不小的女招待變成常常在旅館幽會。
「怎麼搞的,事情倒過來了。」
每當和那個叫幸子的女招待睡覺時,周吉也會想起真弓的事,不由得對這種諷刺性的演變露出苦笑。可是他並不想因此原諒妻子。因為真弓背叛他是鐵一般的事實,即使是現在周吉有了外遇,也不能抹煞那個事實。他就這樣以九州人慢條斯理的個性,開始進行第二個計劃。
他決定把殺人的日期定在3月10日,之所以定在那一天,只是因為那天是陸軍紀念日,並沒有特別的理由。藍圖已經完成了,他只要依照計劃行事,一切都能順利解決。
按預定計劃,前一天下午,周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他最喜歡的盆石書,等妻子走進來。吃過午飯,真弓沒有休息,一直在院子里整理櫻草。最近她對花草特別熱衷,大概是借著整理花草排遣心緒吧。不過已經過了兩個鐘頭,也該口渴了,應該很快會到客廳才對。周吉一直很有耐心地等待機會。
又過了30分鐘,真弓才進來。表面上,夫妻還是和和睦睦的,一面把果醬塗在惠子送來的餅乾上慢慢吃,一面喝茶,絮絮叨叨地談著樸素的櫻草以及長得像發簪一樣,有很多小花的西洋櫻草。真弓偏愛日本櫻草,周吉並沒有特別偏愛,最後還是同意妻子的意見。這是重要時刻,應該避免為一些小事情而發生爭執。
「我還要去干一會兒,怕黃昏時會突然冷起來。」
「好久沒有吃甜不辣了,做一點兒來吃好不好。肉固然很好,吃多了會積累膽固醇。」
周吉站起來對真弓要求,就在真弓點頭的時候,他好像不經意地發現了什麼,指著牆上的匾額說:
「玻璃上有隻小蟲,你清理一下吧!」
那幅匾額據古董店的老頭說是寫樂的真跡,是幅藝人圖,他便買了下來。姑且不論真偽,光是花了500萬的高價,就足以令他引以為做。事實上,周吉已經事先仔細地擦拭過匾額,不會有污垢。
「是你看花了,上面什麼也沒有。」
正如他所期望的,真弓用食指摸了一下玻璃表面,然後又靠近去看,確定沒有小飛蟲。
「是嗎?這樣說,我有老花眼的徵兆了。」
「你還算是晚的。很多人在50歲以前就有老花眼了。」
真弓沒有發現周吉的意圖,重新戴好紅色圍巾,穿上涼鞋去院子。
周吉假裝繼續看書,內心忍不住得意地笑。沒想到這麼容易就照他的意思在匾額上沾上指紋了;就算真弓發揮了最大的想象力,也不可能發覺她無意中的行為,卻替謀殺自己的丈夫提供了不在場證明的重要證據。
可是,只有妻子的指紋,還不是很有力的證據,還需要惠子的指紋。他等待這個機會。
這天晚上,等到妻子進浴室后,他讓惠子泡茶。惠子是個18歲的誠實女孩,身材和真弓恰成對比,矮小而肥胖。但是皮膚很美,也用些脂粉。真弓老是說:「再過兩三年就替她找個適當的人嫁了。」周吉也贊成。
「辛苦了。沒有你的事了。去洗澡睡覺吧。哦!順便把匾額扶正一下。」
「嗯?」
「我覺得有一點偏右。」
一切完成之後,周吉打開門鎖,正想坐回沙發,電話鈴響了。如果再早一點,真會嚇得他打破玻璃呢!這時候有誰會打電話來?
「是我,聽得出來嗎?我是幸子,你太太在嗎?」
「正在洗澡。」
「太好了。我在酒吧外面的公共電話亭打的電話。」
「你太亂來了。如果內人在這裡,會很麻煩的。」
周吉壓低聲音呵斥。這不是誇大其詞,他內心真是很緊張,怕真弓在這個時候走進來。
在這節骨眼上,他不想惹無謂的糾紛。
「真的那麼怕嗎?」
「胡鬧。到底什麼事?」
「店裡明天休息。員工要到鹽原去旅行。我去過兩次了,不想去。明天,老時間,老地點,你會來嗎?」
「你不要去旅行嗎?」
「我才不去呢。和你在一起比去旅遊快樂多了。你答應了嗎?」
「好吧。我知道了。要掛了。嗯,晚安。」
周吉匆忙掛下聽筒,喘一口氣。豎起耳朵注意聽,門外不像有人的樣子。他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掉臉上的冷汗,想到明天的幽會,心裡一陣興奮。雖說嘴巴上說的話顯得缺乏熱情,但是實際上,對他來說,和女招待幽會是相當大的刺激。如果誇張一點,這已經成了周吉現在生命中最有意義的事了。
「殺真弓的計劃得延後一天了。」
他在心裡自言自語。
五
11日早晨,在床上用力伸了下懶腰。回想起昨天愉快的偷情,他下流地笑了。然而,這也是剎那間的事,很快,周吉立刻皺起眉頭換了一副嚴肅表情。現在不是回想那種事情的時候。
昨晚睡得很晚,所以睡到快11點才起床。他以異於平日的麻利動作換好衣服去洗臉。他的鬍鬚濃密,刮起來像在挖樹根一樣,可是也沒有刮傷。他對自己的鎮靜感到很滿意。
下樓時,真弓正在客廳看雜誌,聽到丈夫的腳步聲,她抬起頭。她的眼神清澈,絕不會讓人想到她會背叛周吉,那是一副很清純的臉孔。
「嗨,早安。」
口吻和平時完全一樣。
「早安。」
真弓站起來,跟在丈夫後面走進餐廳。
在暖氣房裡,她種的兩盆紅色水仙花開得十分艷麗。
「早餐我想喝牛奶。還有,昨晚我想起了一件事,今天把惠子借我用一下吧。」
妻子從來沒有拒絕過周吉的要求。這次,他也是看準這點才提出這個要求的。因為他在殺人之前必須支開女傭。而真弓當然不可能識破這個企圖。
「你要她做什麼?」
「我希望她能到兜町(日本證券公司集中的地區)走一趟,我的膝蓋有一點神經痛。」
「那麼,我跑一趟吧。」
「胡說,雇女傭幹什麼的呀!」
周吉輕斥妻子。然後,他畫了一張證券公司的位置簡圖,交給她股票,就把惠子趕出去了。
真弓很快就熱好牛奶,倒在杯子里,用盤子端出來。現在再怎麼樣,想到今天要做的事,周吉就覺得喉嚨阻塞,平時輕易能喝完的量,今早就沒辦法喝下去。
「你剛起來,食慾不會太好。」
妻子替他解釋。周吉沒有回答,把事先帶來的小皮包放在桌上,牛奶推到一邊。
「什麼事。」
「你等著看吧。」
周吉插好插頭,打開蓋子,是架小型的錄放機。
「原來是錄音機啊。」
她看出來后探身過來。兩個人都對音樂沒興趣,所以家裡只有一台電視機,沒有收音機也沒有音響。真弓好像還是第一次看到錄音機,好奇地看著丈夫安裝錄音帶。
周吉粗大的手指按了按鈕,裡面的錄音帶開始旋轉。
「是民謠嗎?」
「哈哈哈,也許是戲曲。」
周吉的笑聲乾乾的。
很久都沒有聲音。過了一分多鐘,真弓正忍不住想問「是什麼」的時候,錄音機才發出聲音。
「你一副菩薩面孔,做的事和外表不一樣。」
「不要這樣……」
只要聽一句就夠了。周吉粗暴地關掉錄音機。聲音立刻消失。
真弓倒吸了一口氣。
周吉走過去拔出插頭。
「不必聽下去也知道了吧?」
「你已經知道了。」
真弓說完就沉默不語。看得出來她全身僵硬,原來就粉白的臉變得更蒼白。
「我跟蹤你們三個月,才錄到音。」
「我想我要報復。敢搶我最親愛的妻子,對這個傢伙一定要報復,否則我絕不甘心。」
周吉盡量以平常的口吻說話。為了使她了解情形,必須要慢慢說。
「那麼和佐先生是……」
「當然是我殺的。那不是車禍,是謀殺。就是警察也沒有察覺我發明的方法。一點也沒有起疑,就當做車禍處理了。」
「太殘忍了,何必殺……」
「住口!我殺他是證明我是如何地愛你,而你竟然高高興興地背叛我……」
他激動得說不下去。喝了一大口牛奶,喉嚨發出咕嚕一聲。
「太滑稽了。你聽到和佐死後,心裡在痛哭,可是表面上還要裝出泰然自若的樣子。我對你的所思所為簡直瞭若指掌。」
「你想跟以前一樣借口練鋼琴去參加他的葬禮,可是我先下手為強,要你油漆大門。你氣得幾乎要跳腳,卻不能反抗。把練琴的時間順延一天,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從樓上的窗戶看到你咬牙切齒地在刷油漆,笑得肚子痛。最近很少這樣笑了。」
「太殘忍了……」
「先不要生氣,讓我自吹自擂一番我是如何殺和佐的吧。而且我要提醒你,你不能責難我。應該受到指責的是你,你背叛了我。還有那個從我手裡搶走寶物的臭畫家。」
周吉瞪了妻子一眼,然後邊拖邊拉,帶她到屋子后的溫室里。這裡是他以前迷上洋蘭時建造的,現在幾乎閑置不用。今年夏天颱風刮壞了玻璃屋頂,到現在還沒有修理。因為它位於住宅的側面,離道路和鄰居有段距離,即使發出很大的聲響,也不怕有人聽到。
他以滿足的口吻敘述他如何以乾冰遙控殺人的過程后,用從餐廳帶來的牛奶滋潤喉嚨。
「現在,終於輪到你了。」
「什麼?」
「該殺你了。」
「什麼?」
「有什麼好驚訝的呢?我沒有道理把殺和佐的重大秘密隨便告訴你呀!就是因為要殺你,才告訴你一切的。」
真弓張開嘴巴,像狗一般地喘氣。這女人事到如今還以為能獲得饒恕,這點倒讓周吉感到意外。
「可是你死了,就沒有人聽我的光榮事迹了。所以,趁你還活著的時候多聽一聽。我幹掉和佐用的是間接殺人法,這樣做的缺點是殺人和被殺的雙方都享受不到刺激感,那是最大的缺點。」
「所以我決定殺你的時候要直接下手。和佐那傢伙,一直到昏迷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謀殺的,而我自己沒辦法看到他發生車禍死亡的情景,想起來我就遺憾。」
「經過那一次后,我有了信心,也知道警察很容易矇騙,因此,這一次,我要用自己的手直接殺死你,可是我本身卻絕對安全。」
「不,我不要聽。」
真弓自結婚以來首次表示強烈的反抗。就在這一剎那,周吉的巨掌打了她一個耳光。
八
「混蛋!不要再任性,你給我聽好。」
周吉怒斥一聲,抓住真弓的頭髮把她的臉用力轉過來。這是他過去從來沒有過的粗暴行為。真弓只有驚愕地任由周吉擺布。
「知道嗎?這次和和佐的情形不同,我要從正面向警察挑戰。殺死你之後,我會把房間弄亂,讓它看起來像是被洗劫過一樣。假如懷疑到我,我也有完美的論場證明。剛才我也說過,對你是很抱歉,但是我絕對安全。哈哈哈,你好像很遺憾。」
周吉用手捅了一下這張曾經是他妻子的臉,露出牙齒嘲笑。
真弓無言。
「平常你認為我是鄉巴佬,看不起我,才會和那個沒有才能的畫畫的偷情。可是,最後要笑得,卻是我,明白了嗎?」
「現在,我在這裡殺死你以後,就回到客廳去,若無其事地看電視。我最近也擅長演戲了,不論做了多殘忍的事以後,我也能保持鎮靜。不過,這也是你的功勞。
「等一會兒,惠子就會回來了。她做夢也想不到平時不常來的溫室會躺著一具屍體。她看不到你,一定會問:『太太呢?』因為她對你很好。我會告訴她:『太太突然有一點兒頭痛,在卧室休息。』如果她要去看你,我會告訴她你已經睡了,不要去吵你。因為讓她看到卧室是空的,麻煩可大了。」
周吉想笑,可是肌肉緊張得不聽指揮。而且,大概是興奮的關係,嘴裡特別干,他又用牛奶滋潤喉嚨。
「問題是在這以後。我會裝作不在意地指著客廳里的寫樂匾額說上面有灰,吩咐她立刻清理,讓她把玻璃表面擦亮。這麼一來一切污垢都擦掉了,玻璃上自然只會留下她的指紋。懂嗎?」
「……」
「然後我會對她說,你出外辦事很辛苦,太太要放你一天的假,隨便你要去看電影或是其他的事。我會給她零用錢讓她出去。不過我也會和她同時出去;還會對著二樓說:『餐廳給你準備好了三明治。』然後出去。我事先已經約好朋友到箱根去兜風。殺了你以後,我只要打通電話,泉先生,就是泉壽司店的小老闆就會來接我。我整天和他在一起,當然會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喲,你覺得奇怪。哦!對了,你大概不明白我殺死你以後再出去,為什麼能造成我的不在場證明?你想得不錯,警察也不是那麼簡單的。只要專家來檢驗,很容易就可以查出你的死亡時間。讓他們的鑒定出現錯誤,就是我要安排的重點。」
真弓盯著周吉出油的臉孔,一直沒說半句話。與其說她是害怕,不如說已經認命了。
「今天下午,我會比惠子早一點兒回來,丟下頭痛的老婆出去,當然會掛在心上。急著回家,更能顯示出我是個愛妻子的人,在泉先生看來,會顯得更自然些。再說,當我回到這個空無一人的家以後,會迅速地把房間翻得亂七八糟,讓它看起來像有小偷來過似的。我會把那幅貴重的寫樂匾額丟在地上,或是打翻所有裝有貴重物品的盒子……你在二樓睡覺,聽到樓下有翻箱倒櫃的聲音,就會下來察看,必定會和在客廳行竊的賊相遇。當你看到小偷手上拿的是你丈夫看成寶貝的寫樂匾額時,就想去奪回來。小偷看到你的樣子,一時心虛,丟下匾額,只拿走珠寶盒,想從溫室逃走。可是,對女人來說,珠寶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你就像橄欖球選手一樣抱住小偷。於是發生格鬥,你被殺死。這位小偷先生清醒過來以後,看到自己犯下滔天大罪,嚇得連戰利品都丟下就逃啦。當然,在溫室里丟一些珠寶,或是把空的珠寶盒翻過來,都是我的工作。」
「……」
「不要急,現在要談到安排我的不在場證明了。在向警局報案之前,我還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戴上手套,取下寫樂匾額的玻璃,把它翻過來。」
「……」
「不要做出無聊的表情。仔細聽我說,因為這是重點所在。你記不記得前天我說有小飛蟲,讓你的指紋沾在玻璃上面?其實,那天我已經把沾上指紋的玻璃偷偷翻轉過來了。所以惠子從兜町回來以後,我讓她擦玻璃,你的指紋是在背面,不會被破壞。」
「你好像有點懂了。我剛才說過,在報案之前,我又把玻璃翻轉過來,所以當警察到達時,玻璃上還留著你的指紋,你想會得到什麼結論呢?」
「……」
「你是聰明人,不需要我羅羅嗦嗦地解釋,不過你還是耐心聽下去。惠子在擦過匾額玻璃之後,和我同時出去,在她出去之前所擦過的玻璃上,如果有你的指紋,那表示在惠子出去后,你還活著。刑警會解釋為你和小偷搶匾額時留下的。至於上面為什麼沒有小偷的指紋,那是因為他戴著手套。從這個角度來判斷,你是在我們出去之後才遇害的。換句話說,我和惠子同時出外,我和泉先生去兜風,根本不會有機會回來殺你。」
「我懂了。對你來說,這個方案的確很好,難怪你要吹噓一番。可是,你安排的不在場證明還是有缺點,真是遺憾。」
真弓已經恢復冷靜,也以淡淡的口吻說。
「什麼缺點?」
「第一點,如果有人懷疑你在報案之前把匾額拿到溫室去按屍體指紋,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照你剛才說的,你的不在場證明能不能成立,完全在玻璃的指紋上。所以如果不能否定警察的這個疑問,你的不在場證明就沒有意義了。」
「哈哈哈。你不愧是個聰明人。死期將至,難得你還能這麼鎮定。可是,我剛才也說過了,我並不像你所想的那麼笨。活人的指紋有汗腺,會出汗,也會有油脂。如果我整天去兜風,回來再從屍體取得指紋,上面就沒有汗和油脂了。因為等到我發現屍體的時候,你的手指已經幹了。」
「真遺憾,不過還有一點。」
她顯得並不很遺憾,繼續說:
「這點說出來,我會吃虧。在反轉過來的玻璃表面雖然有我的指紋,但是沒有惠子的指紋。擦玻璃的人沒有留下指紋,那不是很奇怪嗎?」
「我不會疏忽這點。前天晚上,你洗澡的時候,我就叫惠子來,推說匾額不正,叫她扶正。換句話說,她的指紋也照樣留在你碰過的那一面。」
周吉得意地冷笑。
「你應該聽得懂我說的意思。我再說明一次,我是將留有兩個人指紋的那面玻璃翻過來,所以玻璃表面當然會有你和惠子的指紋。」
「原來你說最後笑的才是勝利者,就是指這件事嗎?」
真弓語氣里顯得很頹喪,同時也像是豁出去了。
「就是那樣。」
聽周吉這麼說,她似乎覺得非常可笑,眯起眼睛笑了一下。
「哦,你笑了?」
「是笑了。你好像非常得意自己的傑作,可是卻犯了很大的錯誤。關於這點我不能告訴你。你設計的不在場證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後你就知道為什麼了。」
「所以,你希望我不要殺你嗎?那是辦不到的。」
周吉說得口沫橫飛。抓起用來開關屋頂的繩子撲向真弓……
七
他在箱根遊玩時,像平日一樣,是個開朗的股票商人,看起來非常愉快。他和在圍棋俱樂部認識的壽司店夥計一起坐快艇環繞蘆湖,在纜車上和小姐調笑,愉快地玩到黃昏才回家。
「今天玩得很愉快,辛苦你了。」
周吉說完就進入自己的家裡,充分利用報案前的15分鐘,像精密的機械一樣準確地工作。他把房間布置成偷竊未遂殺人的現場,任何人看到都不會起疑。
警車和刑警相繼趕到。家裡的氣氛立刻變得很緊張。周吉以更緊張的神情接受警方詢問。臨時充當調查室的餐廳桌上,水仙花已經枯萎。和警方面對面坐在餐桌旁的周吉,以純熟的演技演出股票投資專家的鎮定,以及妻子被害后的丈夫兩種角色。
惠子在大家一片忙亂中回來。看到意外事件,先是驚恐地呆立在那裡,接著是嚎陶大哭。經過周吉安慰之後,隨即擦乾眼淚,準備茶水。然後以非常恐懼的表情坐在男主人身邊。
溫室成為殺人的第一現場。和預想的一樣,鑒定科的刑警們用沾有鋁粉的棉花球仔細拍,拍得溫室里到處是鋁粉。特別是兇手應該摸到的珠寶盒和寫樂的匾額,因為這些東西很可能查得出指紋,所以有一位年紀較大的技術員仔細地在那裡工作。
周吉一面接受警方的詢問,一面期待他們趕快發現真弓的指紋。那時候,他的不在場證明就像是鐵一般的事實了。
突然,那位技術員從開著的房門走進來。他有一點兒駝背,臉色很難看。周吉心裡高興得要拍手,這個人終於來了。
「主任,發現了很奇怪的指紋,不知道是不是兇手的?」
周吉愣了一下。奇怪的指紋這句話使他感到不解。
「是四隻男人的指頭,不是只有四根手指,可能是右手的中指用紗布包著。」
「啊。」
一直畏畏縮縮呆在那裡的惠子突然開口了:「那是玻璃店老闆的吧。」
「玻璃店……什麼意思?你說仔細一點。」
對她意外的插話,在場的工作人員都面露驚訝之色,看著這位肥胖的少女。惠子難為情地紅了臉,但是立刻認真地回頭看著問她話的主任。
「昨天我打掃房間時,不小心打破了寫樂的玻璃。這種事如果被先生知道了,我會挨罵。所以太太偷偷叫來人換掉玻璃,還說我不必賠。太太是個非常溫柔體貼的人。」
想起這事,惠子又開始哭泣,然後抬起滿臉淚水的圓臉。
周吉驚訝得幾乎站起來,直瞪著惠子。
「那個老闆中指化了膿,所以用繃帶包著。他還說很痛,可是打過針就好多了。所以,那不是強盜的指紋。」
「原來如此,謝謝你。不過,為了謹慎,還是到玻璃店去查一下。對了,還有你……」
主任明快地下達一些指示,而惠子還在結結巴巴地為打破玻璃的事道歉。可是周吉卻是聽而不聞。
她說有真弓指紋的重要玻璃在我出去幽會時打破了……那麼,我剛才悄悄翻過來的那一面根本不會有真弓的指紋。這麼一來,不在場證明就不能成立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周吉感到頭暈目眩,坐立不穩,跌坐在沙發上。這時候,他才完全了解了真弓死前所留下的那莫名其妙一笑的意義。
(黃建敏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