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紅髮會
1
「我的朋友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請我吃壽司的話,我就告訴你!」久子說。銀座八丁目,相當靠近新橋的地方,久子在那兒的一個酒吧里做服務生。而喜歡銀座的我兩天中倒有一天會去那裡一邊看商店的櫥窗、一邊閑逛,回去的時候,必定會順路來到久子供職的酒吧。
「真不巧,肚子飽飽的呢。要不來點拉麵怎麼樣?」我輕輕巧巧地敷衍過去。服務生之間流傳的故事,無非都是一些不上檯面的流言蜚語。
「什麼嘛,說這樣的話……」
「叔叔真是不害臊!想白白地聽走我的故事啊。我這故事絕對是能夠刺激叔叔創作欲的一個再好不過的素材了!」
久子和我較起勁來了。之所以被稱為叔叔,並不是說我屬於時下年輕人嘴裡所謂的「叔叔輩」,久子是我已故去的妻子的侄女。她是某所私立大學法語專業的學生,業餘時間在酒吧打工。小姑娘專攻法國文學,似乎沒有必要降紆屈尊到這個地步。可是久子卻有一個奇怪的論調:要想研究男人,非服務生不可為也!
久子自說自話地要了兩份馬蒂尼,一邊啜飲著,繼續往下說:
「我們大學的報社裡有一個叫松代惠美子的人。她是廣島一家釀酒廠老闆的女兒,本來不去打工也無所謂。不過有些錢也許很難向父母開口吧,所以她也開始考慮去做些臨工了。就在這時,一份意想不到的工作來了!」
久子從惠美子口中得知,是一個女人打電話給了她。那女人似乎是用一種調查的口吻,詢問了惠美子關於通過大學的學生會申請打工、以及至今仍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等等情況。
「是一家大公司的秘書科,正在尋找人手幫忙執筆社長的個人傳記。雖然已經決定了執筆人,但是各類資料實在太多,如果不找個幫手來整理一下,可是很傷腦筋的。」
予定為一年,每天晚上工作三個小時。一個月能拿到手的薪水為十萬日元--條件相當的不錯!自然惠美子是大為心動。
「不過呢,這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勝任的工作,注意力要集中,還得有耐心。所以,一開始的兩天得先做一下測試。對不合格的應聘者公司會支付給他一萬日元的車費。」
兩天的測試……,惠美子聽到這話,不免有些發愣。
「這麼說,還有其他的競爭者?」
「是啊。還有德語專業的江田島源之助和英語專業的林一先生。你知道林先生嗎?就是他向我推薦的你哦。」
惠美子點點頭。林高自己一個年級,是個胖乎乎的男人,像個大力士,就是在學校的管弦樂隊里鼓起腮幫子吹奏角笛的那位。
「測試……,有些什麼內容呢?」
「到那你就知道了。並不是很難的,只要具備了前面我所說的耐心和注意力,就能輕鬆搞定。」
那樣的話,就有信心了,惠美子想。就算沒有成功,兩天的測試就能拿到一萬日元的車貼……,那還猶豫什麼呢!
結束通話后,她又給林打了電話,對他推薦了自己表示謝意。
「不用不用,這事我也是從江田島源之助那裡聽來的。江田島是庭球部的社員,只有『千年拾球手』的命。運動神經遲鈍,每次擊球都會把球打到隔壁的場地里去。」「角笛吹奏手」如是回答。聽了他的話,惠美子才知道,大約是在一個星期前,訓練結束后江田島一個人留在訓練場的時候,一個帶著太陽眼鏡、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向他走近,並和他商量這次打工的事情。
「可是,為什麼不直接正式地通過學生會提出申請呢?」
「關於這一點,江田島好像也提出過疑問。據那個女人說,這本社長的個人傳記,將作為全體社員祝賀社長七十歲生日時的特別禮物。大家計劃著要給社長大人一個驚喜,好看看他目瞪口呆的樣子。如果這件事不小心讓社長聽到了風聲,那麼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所以為了避免發生這樣的事,就必須秘密行事。」
「那麼,公司的名字也不知道嘍?」
「啊,確是如此。聽說只有通過了測試,才會告訴我們。」胖男人多半如此,天生的樂觀性格,說話也是悠哉悠哉的。
「是不是真的會支付我們的薪水呢?」
「最先接受測試的人是我,能不能信賴這個公司,就等我的結果然後再決定好了。但問題是,像我這種注意力散漫的人能通過測試嗎?我可沒那個自信。」「樂天派」第一次露出了悲觀的情緒。
2
故去的妻子,是那種看了電視里的威士忌廣告也會醉倒的人,與此相反,久子卻是酒量甚大。在這份馬蒂尼之前,她已經喝下了兩杯可可炭酸水,但面色如常,像沒事人一樣。
「怎麼樣,這個開頭?就照著這故事原原本本地把它寫下來,不就是一篇小說嗎?」
把大平底杯放到桌上,久子盤起了她修長的雙腿。妻子的腿型也非常優美,在這一點上她們是相似的。
「可不要把叔叔的工作看得這麼輕巧。把聽來的事寫下來,就能變成小說?『看人挑擔不吃力』啊,沒這麼輕鬆的!」
「是嗎?每隔一天就來銀座散步,又老是能在酒吧里看到叔叔。看上去可是一個不錯的職業哦!」久子涎著臉回答說。我隱隱地有些擔心,就是因為在這種「今天不知明日事」的地方工作,久子也變得有些世俗了,純真盡失。
「故事到這就完了嗎?」
「當然沒有。奇怪的事還在後面呢!」久子向前湊了湊身,開始講述這樁奇事的來龍去脈。
測試從第二周的星期一開始到星期六結束。最初的兩天,接受測試的是林一,接下來的星期三和星期四則是江田島,最後兩天是松代惠美子。時間是晚上七點至十點的三個小時。由黑色的跑車接送。
「待遇可真不錯啊!」
「才不是呢!一坐進車裡,眼睛就被蒙上了。你可以去看看關於假面舞會的繪畫,裡面就有戴上面具、把眼蒙住的場景。就和那種情況類似,被戴上了沒有一點縫隙的面具。根本不想讓人知道要去的是什麼地方。」
「有一種用黑色緞子製成的、叫睡眠罩的東西。旅行者在明亮的地方睡覺時經常用到它。會不會就是那種東西呢?」
「是的吧。正因為如此,三個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帶到了什麼地方。不過,由於一個單程大約要花一個小時,毫無疑問應該是在東京都的效外。」
「這可不一定。雖然是十分鐘就能到達的都內地區,但故意開上一小時也是有可能的。」我插了一句。
「啊,不是這樣的!車子一直沿著甲州街道向北行駛。在途中,林曾聽到立川車站的廣播,惠美子也斷言是往立川方向而去的。所以,一定是在八王子或是青梅,這是他們兩人的一致意見。」
「再說得詳細一些。」應我的要求,久子將惠美子所經歷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
那個星期五,惠美子守約在下午六點來到新宿車站前的廣場,緊接著一輛黑色跑車悄無聲息地停到她身邊,急匆匆地將她載上了助手席。在到達青梅街道和五日市街道的分岔口時,惠美子就要被事先準備好的布蒙上雙眼了。
「討厭!電話里可沒說要蒙上眼睛。」起先惠美子想要抗拒。她已從林和江田島那聽說了要被蒙住眼睛的事,可是真的輪到了自己,就忍不住地生氣起來。
「不要害怕。你應該聽林先生和江田島說過了吧,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從聲音判斷,說話的就是那個打電話來的女人。
車子從新宿車站出來,不過行駛了五公里左右,惠美子就知道了這個女人的駕車技術相當好。
「並不是害怕。只是,不想做約定里沒有說過的事!」
「真是傷腦筋啊。我們的工作從頭至尾都必須秘密地進行。這事你不知道嗎?」
「知道。」
「那麼,就請配合一下吧。其實那一萬元的『謝金』中就包含著這層意思。」
一問一答中,車子已駛過荻窪,進入了吉祥寺境內。那女人沒有強迫地給惠美子蒙上眼布,雖然看來也沒有為對方隱隱的抵觸情緒所動,但她好像是在迎合惠美子,而表現出了一種討好的姿態。
駛過了某處--可能是武藏境,就要進入立川市時,女人似乎是下了狠心,她用嚴厲的口吻命令惠美子蒙上眼布。日近黃昏,惠美子也不免心有惴惴。可是如果違逆了對方的「胡鬧」,使得那一萬日元也泡了湯,可就不妙了,這麼想著,惠美子決定還是遵從對方的命令為好。被遮住了雙眼,猶如被獨自拋棄在黑暗中,一種孤立無助的感受油然而生。惠美子甚至用足了眼角的餘光,然而連可以透過一根毛髮的洞孔都沒有!
「還不錯吧?我已經做了這麼大的讓步了,你的話還是很起作用的!」
惠美子沉默不語,看上去就像睡著了似的。目的地究竟在哪裡?八王子還是青梅?兩個先去接受測試的前輩都沒能看出是什麼地方,我一定得想辦法知道!
然而,對手絕不是易與之輩,她似乎清楚地知道惠美子心裡在想些什麼。車子在立川的大馬路上七拐八彎,不經意間就駛進了另一條馬路,目的地快到了!惠美子的方向感完全被打亂了,根本無從猜測自己到了哪裡。她頹然地癱倒在座位上。
3
又在街上行駛了不到30分鐘,似乎是目的地到了,車子停在一處幽靜的地方。惠美子仍蒙著眼布被帶出了車外。
「聽好了,進入房間前不許把眼布拿下來!」女人低語道,然後牽起惠美子的手,沉默無語地向前走去。這大概是所大宅邸吧,登上寬敞的樓梯、走過被磨得光滑溜溜的石地板,兩人又乘上了電梯。女人仍是不說一句話,惠美子只能感受到她確實站在自己身邊。
是從幾樓的電梯出來的?仍是一點兒也摸不著頭腦。感覺是3樓,不過也可能是6樓、7樓吧……憑感覺,走廊上鋪著地紙。在行過走廊的途中,隱隱地能聽到某間屋子裡傳來的音樂聲。也不知是磁帶還是收音機,那曲子倒是惠美子頗為喜歡的柴可夫斯基的鋼琴協奏曲。嗯,不正是第一樂章剛展開的那一段嗎!正這麼想著,隨著繼續前行很快那音樂聲就再也聽不到了。
「停!就在這裡。」女人小聲地說,打開門把惠美子推了進去。
「慢著!還得再進一間屋子后才能……」察覺到惠美子想摘去眼布,女人立刻用叱責的口吻提醒道。
第二扇門被打開,兩人進去后,惠美子總算得到了可以拿去眼布的通知。
「辛苦你了!不過,待會回去的時候,還得請你再忍受一次。」
女人並沒有要摘下黑色太陽鏡的意思,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惠美子。惠美子感到有些目眩,她頻頻地眨著眼,環視了屋子的四周,然後把目光停留在對方身上。無法知道那雙被黑色太陽鏡遮住的眼睛有什麼特徵,面頰很細、鼻樑挺直,倒也是五官端正。只是作為女性,嘴唇顯得稍厚,似乎暗示著這是一個性格強硬的女人。
「在看什麼呢?」
「不是看,而是在想。」
「想什麼?」
「在想你在秘書科是做什麼工作的。好像不是那種普通的辦公室小姐吧……」
「即使不說完全錯了,那也是相差甚遠。我可是辦公室小姐里的老前輩了。」女人自嘲似地努努嘴。
「如果你在這裡工作的話,即使討厭我也會天天看到我的面孔。」
「那時還請多多關照!」
「說什麼呀。連測試都還沒做呢!」女人又努了努嘴,快要笑出來似的。她比惠美子高兩、三公分,穿著一件薄薄的春秋季外套,身體的線條非常優美。確實是個美人兒,可是心地不善、讓人討厭,惠美子下了斷語。惠美子的第一印象居然不可思議地正確!
事先已從兩位前輩那兒知道了屋子的樣貌,所以也就沒覺得有什麼讓人驚奇的東西。白色的牆上掛著一幅風景畫,畫中是一條正在飄雪的街道。這不可能是猶多利洛的真跡,肯定只是複製的膺品而已。畫的左下角寫著一行法文:蒙馬利特的薩庫雷.庫魯寺和考特恩街。
屋裡有兩扇窗,就像夾著那副畫似的。每扇窗前都掛著紫色的天鵝絨窗帘。離右邊的窗前一點,鋪設著紅色纖維毛毯的地板上,擺有一張大型的寫字桌和一把椅子。一眼望去,桌子的表面現出許多木紋理,無須再湊近去瞧,也能知道桌面塗著梅拉敏合成樹脂。
「已經過了七點十五分了!請趕快接受測試吧。」女人的語氣略有些慌張,她從放在桌子一端的皮包中拿出了一本大開面的記錄紙和一支藍、紅圓珠筆。
「林先生他們的題目你知道嗎?」
「聽他們說了。林一是開方題、江田島是立方題。我的數學很差,所以碰到難一些的問題就只好瞪眼啦。」
「我也很差哦。」女人開懷地笑起來。這是她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也是唯一的一次。
「給你出個能輕鬆搞定的題吧。計算pi的值。小數點以下,一百位也好、兩百位也好,總之是越多越好。」
pi的近似值是3.1415……,如此無限地繼續下去,連一向討厭數學的惠美子也知道!原來是這樣啊,小學生都能做的、極其簡單的除法運算嘛!
「不過即使你算出的位數再多,如果當中有錯誤的話,可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這就是所謂的考驗你的注意力和耐心,毫無差錯地完成任務是很重要的哦!」
女人給惠美子打氣,並說好十點整她會回來,這期間絕對不允許走出房間半步,然後她就走了。
4
我又追要了一杯馬蒂尼,然後點上一支煙吸起來。這座酒吧遠離銀座的中心區,很少有賓客滿座的時候,不過單人座位和包箱十之八九都有人坐。污濁的空氣中煙霧繚繞,從四處陰暗的吧桌傳來了女服務生和男人們壓抑著的竊竊私語。
「那麼,後來怎麼樣了?」
補完妝的久子越發顯得倩麗。將久子抱上膝頭,為她輕喝童謠,似乎還只是兩三年前的事。不過女孩子確實成熟得早。我這麼想著,等待久子重新入席。
「也沒什麼其他的怪事了。到了予定時間,那個女人開門進來了。支付了五千日元后,兩人約定第二天晚上再進行一次測試。然後就用車把惠美子送了回去。」
「這麼說來,既不有趣,也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啊。」
「還有下文呢!啊,我的肚子又有點餓了。再請我吃點東西吧,拉麵也行!」
久子可憐兮兮地「哀求」我。被她這麼一說,我倒也覺得有些腹中空空了。於是我介紹久子去了附近的一家壽司店。坐定以後,最先登場的則是金槍魚刺身和鮑魚,一邊吃著小菜我一邊聽久子把故事講完。
一舉掃平了六盤壽司,久子的胃袋看來終於恢復了「正常」。久子紅嘟嘟的嘴唇貼著番茶杯,呼呼地吹氣,心滿意足地續述剛才中斷的故事。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六的晚上,沒有發生什麼異常的事,惠美子接受完了測試。接著三天後,也就是第二周的星期三晚上,惠美子接到電話,通知說她已經合格了。她還想問得再詳細些,對方卻說什麼事都等見面后再議,並讓惠美子第二天上午十點到大森的織田精器工業公司的秘書科去一次,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我這個人並不太關心實業界的事情,但也知道織田精器工業公司是精密機器業界的翹楚。公司的社長織田清十郎雖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鑠,記憶中曾在哪本隨筆中讀到過關於他的事。
「雖稱得上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不過要是寫起傳記來,沒準會搞出什麼花邊新聞來。聽說這位社長是個風月老手,要是把他的經歷全寫下來,難保不會捅出點摟子。」
「現在可不是說笑的時候!在約定的時間惠美子去了那,不料那裡的人卻說,根本就沒有什麼編撰個人傳記的計劃,測試云云更是不可能的事,一定是哪裡搞錯了,所以根本就不理睬惠美子他們。」
「這家公司真是豈有此理!」
「就是啊,所以林和江田島他們也很生氣,而且措辭強硬。這時秘書科的課長出現了,說他們的社長已經75歲了,所謂的七十歲大壽都已經是猴年馬月的事啦!」
「這麼說,織田精器這一方並沒有說假話嘍?」
「好像是的。本來要出傳記的,忽然中途計劃改變的話,如果能立個交通費或是其他什麼名目補償給惠美子他們一點錢,那麼看在錢的份上他們也許就忍了。像這樣的大公司,五萬十萬的還不是九牛一毛?應該不會吝嗇到要說謊話的地步吧。」
久子說的不錯。但如果是這樣,那麼所謂的測試又是怎麼回事呢?那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我的心裡頃刻間湧起了好幾個疑團。久子似乎敏感地察覺到了我神色的變化。啊不,她肯定從一開始就在等待這一刻呢!正想著,久子又開口了:
「喂,我說得沒錯吧!是不是想把這個故事構思成小說啦?」
「先等一下。那位惠美子小姐的家裡有沒有男僕什麼的?」
「是褲子的膝部非常骯髒、破舊的男僕吧!」久子像是看破了我的心思,嘻嘻地笑起來。笑的時候,還露出了潔白可愛的犬齒,我們家的侄女可真是個美人呢!
「真不巧呢。惠美子在廣島的家裡倒是有男僕的,可是在東京,她只是寄宿在當普通職員的叔叔家裡。」
「哦……」
正如久子所意識到的,從這個故事,不禁會令人聯想起柯南道爾的《紅髮會》中的那件奇妙的案子。檢測耐心和注意力云云,以此為借口,讓應徵者去計算什麼pi值、平方根、立方根;讓應徵者一個人留在室內做一些簡單得不可思議的記錄工作……所有這些不都與《紅髮會》極其相似嗎?恐怕那個女人熟知柯南道爾的這部名篇,並且一定是從中得到了啟發,從而策劃了一件巧妙的罪案!
只是如此費盡心思,目的又何在呢?任憑怎麼思考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事有沒有向警方報告?」
「確實有欺詐的行為在裡面,不過被害者也撈到了一些好處,所以也就不想驚動警方了。」
「這個女人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
「連身為推理小說作家的叔叔也解不開的謎,問我就更是白搭啦!」久子開玩笑地說,然後忽然表情認真地繼續道:「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而已,從這件事的整體來看,不知為什麼總顯得非常怪異,不是嗎?」
「嗯?」
「就是說,現在我們所知道的這些,只不過是冰山一角吧!」
「哦……」
「那個女人不會是計劃了一件更為驚人的大罪案吧?只是沒料想中途出了岔子,不得已才收了手。可以說這是一件未完成的罪案。」
「原來如此,還能從這個角度來思考啊!」這是我沒有想到過的一種解釋。我直直地注視著久子圓圓的臉龐,心裡很佩服她。同時,我卻還在思索那些人究竟在圖謀些什麼,正因為無法知曉,所以不禁有些興味索然。但是,正如久子所說的那樣,這件如同水中撈月的「案件」是不可能轉到警察局那裡的。
我決定親自調查此事。一般而言,許多推理小說家都有著強烈的好奇心,但同是其中一員的我則顯得並不那麼合群。只是對於這件奇事,我也無法做到袖手旁觀。
5
第二天,早早地忙完公事,我和三個大學生在學校正門前的咖啡館碰面。久子則為我們點菜。林比想像的還要胖一些,肥頭大耳的樣子,看來確是個樂天派。而另一邊的江田島則是細細的線條型,有一張神經質的臉孔,不厭其煩地把垂下的頭髮捋起似乎是他的癖好。
與修過眉、畫著青色眼影的侄女久子不同,那個叫惠美子的女孩幾乎不施脂粉,一雙大大的眼睛使她看起來有著絲毫不遜於久子的美貌。她口齒清晰,與普通的東京人不相上下。
「我想知道那個女人有什麼特徵?大約有多大年紀了?」
「二十七、八歲吧。」林和江田島回答道,然而卻立刻被惠美子否定了。
「有三十五歲了吧。男人們的觀察力可差多啦!」
「身高呢?」
「穿著中跟的女鞋,大約在一米六十左右吧。」
「體態如何?」
「瘦型,但很結實。」
答話的一般總是惠美子,其餘兩個男生只有點頭附和的份。
「你們覺得自己是被帶到了什麼地方?」
「我覺得是青梅街道,可這個人卻說好像在八王子那一塊。」惠美子噘起嘴,轉頭看了一眼那個「胖男生」。不過,繼續追問下去,才知道兩個人都沒有什麼確實可靠的證據,只是憑感覺而已。但無論如何,在立川市往前的某個地方這是確信無疑的。
「有沒有看過窗外?」
惠美子和林同時搖頭。據他們說窗外被鐵板一樣的東西封著,即使撥開窗帘,也是什麼都看不到。
這時,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問答的江田島仰起了他那蒼白的臉孔:「我的運氣要好一些,看到了窗外的風景。」
「啊!」
「是第二天的時候,我剛進屋,那個女人像是覺得樓下的街道上有什麼東西似的,打開窗往外看,然後就慌慌張張地跑出去了。雖然沒忘了鎖上房間的門,但是窗子就這麼開著。我寫累的時候,有時也看看窗外調節心情。」
「外面的夜景怎麼樣?」我急忙問道。
「近眼前有一些建築物,不過其實我也沒有仔細地看清楚。」
「可是不可能什麼都沒看到吧?從當時的印象來看,你覺得那地方是青梅呢還是八王子?」
「呃……,真是差勁啊。如果有東京塔之類的顯眼的標誌性建築就好了……」
「不是說附近有一些建築物嗎?那些樓房有什麼特徵嗎?」
「唉,那個我也說不上來。與其說是大廈,倒不如說更像一些小型的住宅樓。」
又問了好多問題,可是江田島根本就想不出一點點有參考價值的東西。也難怪,面對條件如此優厚的工作,他一定是在全力以赴地和數字周旋呢!
「總之,只要確切知道了所在地,那個女人的真實身份也就能查到了。」
我大失所望,目光從三人的臉上一一而過,這時江田島唯唯喏喏、猶猶豫豫地開口了:
「也許沒什麼大用……,有這麼一件事。我曾看到比較遠的地方有一塊小小的霓虹燈牌,上面橫著有三個粉紅色的字母:RNH。那時我正全力應付測試,也沒多加留意。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倒覺得有些奇怪了。不管是查英文字典、還是德文字典,都找不到RNH這樣的詞!」
「RNH……,確實如此,挺怪的詞呢。那塊燈牌上只有這三個字嗎?」
「不。剛才我說了,正面還有其他一些建築物,燈牌的其餘部分都被擋住了。」江田島頻頻地將頭髮捋起。
「確定是RNH?不會記錯字母嗎?」我追問道,江田島眼中略有怯意。
「被你這麼一說,倒也……。但是,我想RNH這三個字母是沒錯的!」
「松代小姐,你是法語專業的吧?在法語里有這樣的詞嗎?」我又轉問惠美子。
「如果有的話,多半也是略縮語吧。」惠美子自言自語似地低聲說著,從皮包里掏出一本德日小字典,翻了幾頁后,她搖了搖頭,「也沒有。」
「我想是江田島他記錯了。德語和法語里都沒有這個詞,還能是哪種語言呢?」久子斷言說。
「就是,既然作為招牌,自然該是一些平常的詞啊。不可能是匈牙利語或是芬蘭語吧。不過終歸是一件值得注意的線索,叔叔就去查查看吧。」我站起身回答道。
6
就算不是英語、德語和法語,但也不能排除西班牙語、義大利語的可能性。就算字典里找不到,但知道是在立川附近,那麼就很有可能是美洲地方的俗語。
就在第二天,我拜訪了同街區一個從南美暫時回國的老人,他立刻就否定了西班牙語的可能性。然後在老人的介紹下,我和一個在巴西長大的年青人見了面,向他問起葡萄牙語的情況,回答仍然是否定的。
因為這點挫折就失望了,可不是我的風格!當我知道武藏野的教會組織里有一個荷蘭牧師時,就立刻拜訪了他……;此外我還去了赤坂的一家義大利餐館,一面吃著並不可口的比薩餅,一面和長得胖胖、性格開朗的餐館主人攀談。然而,還是一無所獲。
看來不得不把戰線伸向北歐和東歐了。首先想到的就是俄語,我拿起了電話。我想起,在同為推理小說家的朋友圈裡,有一個叫猿山三吉的人,聽說他曾經學過俄語。
「唉呀,已經忘得差不多了!還是在軍隊服役那會學的,雖說掌握得快,可忘起來也不慢啊。剛回到日本后,就差不多全忘光了。」
我不置可否,仍然把那個問題拋給了他,猿山大聲地笑起來。因為和猴子有些相似,所以猿山給自己起了這樣一個筆名。此時我彷彿能看到猿山暴出牙齒的笑臉。
「傻了不是,你這個問題!俄語里既沒有R字母、也沒有N這個字母。」
「真是奇怪的語言啊,這樣很不方便吧。」
「不不,俄語中另有相當於R和N的字母。」
連R、N這樣的字母都沒有,那就不必多費口舌了。又聊了幾句關於一些推理界朋友的近況后,我掛斷了電話。
既然已親自出馬,如果半途而廢的話,總是心有不甘。話雖這麼說,但如果是波蘭語、芬蘭語或是匈牙利語的話,我可就束手無策了。看起來這件案子已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是不是就此放棄的好呢?正在恍惚之間,桌上的電話突然鈴聲大作,似乎是在對我說「不」!
「是我,猿山。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你問我的那個問題有什麼意義嗎?」同為推理小說家的猿山,好奇心自然也比常人要大一些,被問了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當然不能輕易放手。
我大致地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猿山越聽越興奮,一等我把話說完,他就迫不急待地叫起來:
「喂喂,這簡直就是《紅髮會》的翻版嘛!而且犯罪的動機完全不知道,實在是一件奇妙的案子啊!現在我也非常感興趣了,喂喂,求你了,也讓我來查查看吧。」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我回答說。儘管我有些不甘心,我自己沒能解開的問題豈能再交給別人?不過,如果猿山真能幫上一點忙的話,我也就能稍稍地歇口氣了。
四天以後,猿山忽然通知我叫上所有的相關人員,並於晚上六點在新宿車站的西出口廣場等他。這也未免太倉促了,不過靠著久子的多方努力,總算是聚齊了眾人。大家各懷心事,向夜幕臨近的車站廣場趕去。
7
「坐車的時候不要說話。你們老是說個不停,我一不小心出了事故怎麼辦!」猿山一句話使得眾人啞口無言。我們一直以為會往立川方向而去,卻不料車子突然一轉向南行進了。然後車子又開過第三京濱國道,大約一小時後進入了地勢較高的橫浜市內。這是一條可容公共汽車擦身而過的大馬路上,佔地寬廣的西洋式住宅左右林立,時常還能看到教堂、學校之類的建築物。
「這是什麼地方?」車子放慢速度后,有人問道。
「是山手町。剛剛駛過的就是費里斯女子大學。再往前一點,左手處還能看到外國人的墓地。」車子在墓地外停下來,眾人都下了車。
猿山不做一句解釋,讓我們都感到自己好像是在黑暗中被他牽著鼻子走,但也許是因為被他鎮靜自信的態度所攝,誰也不敢多發一言。
猿山習慣性地弓著背、悄無聲息地在前頭帶路,最後走進了一幢大樓。這是一幢相當高級的住宅樓,配有兩座升降式電梯。我們乘上電梯,又來到了房頂。我也好,同行的其他人也好,都不明就裡,只能聽憑擺布。
「松代小姐和林先生被帶到了立川的某幢大樓,而江田島先生其實是被帶到了這裡。證據就是江田島先生看到的霓虹燈。請你們看看斜對面偏右的地方。」
在黑暗中,大家不約而同地向右前方凝神望去,真的找到了一塊粉紅色的霓虹燈牌!
「因為被前面的建築物擋住,所以只能看到右邊的一半。」
不用猿山解釋,我自己也察覺了。字非常大,一點也不錯,燈牌上確實清晰地閃出了RNH三個字母,正熠熠放光。
「真是一個奇怪的詞啊,到底是哪個國家的語言啊?」
猿山似乎根本就沒有理會我的感嘆,他刻意細聲細氣地開始了最後的推演。所謂的名偵探,總是想炫耀一番自己的精彩推理。這不,來了!
「當我在電話里得知了那些奇妙難解的字母時,就想到這也許是位於懸挂在夜空中的燈牌背面所看到的情況。暫且不論其他國家的語言,就俄語而言,確實有翻轉180度的R和N這兩個字母。而H字母無論正看倒看都沒什麼不同。但是,在東京郊外不可能看到寫著俄語的招牌。不,何止!就算是在銀座、新宿這樣的市中心也無法想像會有俄語的霓虹燈牌。這時我忽然記起,在橫浜市有一家掛著希臘語招牌的酒吧,是專為希臘籍船員服務的。於是我想,既然連希臘語的燈牌都能有,那麼有俄語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因此一到晚上,我就開車在橫浜市內到處逛盪,最後終於在馬車道的某幢大樓的地下商城裡找到了我所想的目標--一家俄羅斯餐館。這家叫『亞美尼亞』的餐館剛開張不久。我爬上房頂一看,果然那裡豎著一塊寫有俄語『亞美尼亞』的霓虹燈牌。從燈牌的後面望過去,『尼亞』兩字就變成了RNH。」
亞美尼亞」用俄語寫出來就是「АРМЕНИЯ」。原來如此!我頓感數日以來的種種疑惑全都解消了!
「字母之謎是解開了,那麼『紅髮』之謎又是什麼呢?」大家異口同聲地問。
「大概你們對東京發生的一些事不太清楚,三月上旬在葉山發生了一起謀殺案。和歐美偵探小說里常用的定式相似,被害者是個很有錢的老人,嫌犯則是唯一和被害者有血緣關係的侄女細野和她的丈夫。由於夫婦倆一向揮金如土,最近在經濟方面陷入了困境。無論從哪方面考慮,都是這兩人殺害了老人,肯定沒錯!可是,在案發當天的晚上,夫婦兩人都有確實的不在場證明。丈夫在橫浜的住所創作他的劣質小說,而妻子為了打發時間,拜訪了住在隔壁住宅樓的一個熟人,一直聊天到將近十一點。之所以知道丈夫在寫小說,是因為屋子的窗帘打開著,從對面--也就是我們前面的這片地方,很容易看得到。夫婦兩人的不在場證明就這麼確立了。看,在我們眼前的那幢樓,就是那天晚上細野去過的住宅樓。」
隔開植滿灌木的庭園,那幢樓佇立在百米之外。在黑夜中無法看清其中的細節,但是既然位於橫浜市地價最高的地區,那一定是幢非常奢華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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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江田島先生看見霓虹燈是在第二天的夜裡,即星期四的晚上。於是我就注意到葉山的殺人案也發生在星期四的晚上。至此,可以知道從隔壁住宅樓目擊到的屋裡的人並不是細野的丈夫,而是這位江田島先生。而且也不是如江田島先生所說的,當天晚上,那女人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以至於忘了關上窗帘,而是她故意這麼做的。」
「這麼說,我和細野的丈夫長得很相像嘍?」過了片刻,江田島問道,聲音似乎略有些發抖。
「大概是的。細野夫婦中的某一個,不知在什麼地方看到了你的樣子,很吃驚你和細野長得很像。這一點啟發了他們,於是便計劃了這一出偷梁換柱的好戲。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如果只在案發當晚叫出江田島先生,會顯得很不自然,所以就讓他星期三也來。但是這樣仍然會顯得很奇怪,於是他們就把松代小姐和林先生也扯進來了。可是每天晚上都把年輕學生帶到橫浜自己的家裡,也會引起別人的注意,而且他們也怕這地方會被你們查出來。所以他們在離東京約有一小時路程的立川租了一間相似的屋子,你們兩個就被帶到那裡。擺上一套完全相同的傢具是件很容易的事,猶多利洛的畫又是複製品,再搞一幅也不難。這兩個傢伙肯定讀過柯南道爾的《紅髮會》啊!」
「誰說不是呢,從那裡得到啟發演了這麼一出惡戲!」
「然而,這兩人機關算盡,卻還是疏忽了一點。那天晚上是那家『亞美尼亞』餐館的霓虹燈牌第一次接上電源,然後不幸的是還引起了江田島先生的注意。」
「名偵探」一本正經地咳嗽起來,停下嘴,似乎想看看周遭反響如何。可是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只好再咳嗽一聲道:
「以上的只是我的推理,推得對不對還得見過細野夫婦后才能知道。他們的家就是我們的腳下。」
「可是,如果他們喪心病狂起來的話……」
「不用擔心,我已叫來了一個和我相識的警察。」猿山說著,探起身打開從懷裡摸出來的手電筒。我們看到一個男子站在馬路的對面,他正點起打火機向香煙的前端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