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季娜伊達真該悲痛的。鮑里涅維奇的房門上貼了封條。這門對她也永遠封閉了,也把她的幸福與愛情的希望永遠封閉在裡面了。
三年前在論文答辯會上她第一次認識了鮑里涅維奇。他和其他幾位評論人對她的論文大加讚賞,授予她醫學副博士學位。她很快離開了工作十五年之久的研究所,來法醫研究室擔任了助教。
科洛科洛夫教授非常欣賞她的勤奮、智慧和她對自殺學說的潛心鑽研。她同意教授早期提出的科學論斷。她認為由於精神受到刺激在幾小時之內頭髮會變白,右手指甲比左手指甲要寬(左右手工作能力相等者除外)。這一小小的觀察無疑對法醫是很有用的。女助教過高地估價這一意義,對此倍加重視。教授為此很受感動,對她充滿了好感,經常表揚她,還不只一次地讓她幫他照管教研室的工作。「本來不應該這樣,」教授以他特有的幽默風趣地說道,「您也太聽話了,不能把科學交給這樣的人。鮑里涅維奇則不然,老提出問題,他也認真聽我的,但按自己的想法干。一個學者的良心不允許他盲目同意我的觀點。我認為這是正確的。如果學生總是重複者師的觀點,那麼科學將會成什麼樣子!如果那樣的話,小鴿子,科學就不會進步。」
當大家已知道放授工作的時間不多了,而教授的位置將要由鮑里涅維奇接替的時候,季娜伊達就開始使他對自己產生好感。
他倆的接近開始於那座建於上個世紀,窗戶象古城堡炮口的大樓里。兩人住的房間只有一堵簿牆隔著。有一天晚上他不知怎麼和她談起晚上根無聊,就去串門,可因為他的棋友科洛科洛夫教授近來身體欠安,她就邀請鮑里涅維奇下棋。
「我下得不好,」她事先說道,「我真希望您能教我下棋。」
他同意了,過了一段時間,兩位棋迷有時一直下到深夜。不愛說話的鮑里涅維奇很高興默默地下棋。女助教也欣然模仿他。
有一次鮑里涅維奇說道:
「您的走法我感到奇怪。您選擇了守勢,總是守,幹麼不進攻呢?」
是下棋時的隨機應變嗎?他多麼天真,她是怎麼學會下棋的呢?要知道她一個星期就學會下棋,為了成為和他匹敵的對手,每天夜裡苦練下棋。他早應當發現,她只掌握了兩種防守的技術。
她對鮑里涅維奇說的卻是另外的一套:
「主動進攻不是女人的本性,一切新鮮事物女人都害怕。從體質上來講我和您不一樣。在您的面前我簡直無處可躲。」
他反駁了幾句,同時又認為她很謙虛,不過高估計自己。
當她要和他一起去打獵時,他感到大為不解。這是出於好奇心還是別的什麼?
「您說,這不是女人乾的事嗎?」她說道,「看來大自然原來把我設計成男人,可是這個設計直到很晚才改變過來。」
鮑里涅維奇善於觀察,他早應發現這一點的。她的步伐,身材和腳的尺寸更接近於男性;寬寬的消瘦的肩膀使裁縫要費很大勁才能使衣服肩部的線條做得柔和一些,她的肩可以和體操運動員媲美。緊身襯衣裹著她小乳房的胸部,再加上肌肉發達的兩條健壯的胳膊,顯得極不相稱。她的一雙大眼睛既不是灰色的,也不是藍色的,但仍放射出鋼鐵般的色彩。一對眼睛可表現出溫柔,溫暖如春,也可以冷若冰霜。下巴有點肥大,上唇唇面長著黑黑的細絨毛,濃密的頭髮好象是移植來的,一直披到兩鬢。她低聲說話,在溫和的話音中也透著一股寒氣。不能說這個女人不漂亮,她有多處很迷人,動作雅緻而靈巧。
「您打過獵沒有?」鮑里涅維奇問道,「這您要知道,必須喜歡,才去打獵,不然簡直是浪費時間。」
「我會跟蹤狐狸,」她答道,「您要相信這一點。」
鮑里涅維奇請女助教去打獵是不遺憾的。女助教不僅會在靶場上使手槍射擊,而且會使用獵槍。她懂得野獸的癖性。根據幾乎根不明顯的蹤跡她就能找到狐狸藏的食物和狐狸飽餐后睡覺的地方。她能一氣滑雪幾十公里而不覺累。鮑里涅維奇早就盼望能有一個夥伴一起打獵,但誰又能想到這個夥伴竟是季娜伊達呢?
從春天到深秋,鮑里涅維奇的假日都是在別墅度過的。他在花園和菜園裡勞動,把一周來養足的力氣慷溉地貢獻出來。有一次,她把女助教也帶到別墅,她表現出人們料想不到的技能。鮑里涅維奇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使他特別感到驚訝:是她如此靈巧地築畦、剪枝,用把子摟樹葉,還是她那樣輕鬆地用小車推石子、沙子和修小甬道。
「您在哪裡學會幹這些活的?」鮑里涅維奇覺得奇怪,問道,「您不僅能頂一個男人,而且簡直是一個頂兩個……」
特別使他倆接近的是他們對鮑里涅維奇即將要作學術報告都極為關注。鮑里涅維奇根據法國和英國的統計資料準備自己的學術報告。這篇報告還沒有完全考慮成熟,個別的地方還打算對自殺的性質進行唯物主義的解釋。鮑里涅維奇要以用科學的理論填補迄今尚是教材里空白的工作作為自己一生的事業。
「可悲的是,」他說道,「對生與死這樣重大的問題科學還不能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什麼是愛情?人們在問我們。文學藝術一直在宣揚,愛情是命運,愛情之路是無法預知的……人們學會預防火災、水災,但如何防止由於突然降臨的痛苦而結束生命的不幸呢?如何使人們擺脫這種無意義的死亡呢?法醫教科書中對這些問題竟沒有闡述,這是不能容忍的。……」
季娜伊達聽完他的這一番議論后在想:「這個人真不甘寂寞,依他的性子他會把什麼都安排好,編出號碼一一完成。他會強迫相愛的戀人分析自己的感情而使他們喪失歡樂和幸福。他要對自殺找到政治經濟的解釋。他會建議為了教育的目的,在中學里開設這門課程。」她想起她說道他不滿意的社會觀點時,他毫不妥協地瞪起雙眼。她想到這個孤僻、沉默寡言的人還是一個令人懼怕的人。
為了不讓他反對自己,季娜伊達只好客氣地說:「您的看法很多是正確的,但有些問題還是有爭議的,我很想聽您講完。」
他把自己學術報告的內容向她作了介紹,但有些問題沒有解釋明白而使他感到難辦。她以驚人的邏輯性對他認為確信無疑的一系列觀點逐一進行了批駁,同時又指出他的理論是高水平的。鮑里涅維奇心中在想,邏輯和體力在她身上得到了非凡的和諧一致。
鮑里涅維奇可以確信,季娜伊達的美德是無限的,她表現出輕而易舉地排除任何障礙的本領,有能力解決人們難以解決的困難,發現前人末發現的東西。她和他的愛犬建立起友好的關係后,就把狗領到她自己的房間,她竟使狗感到她要比自己的主人還要好。以前每逢主人要把狗關進貯藏室時,狗總是反抗,而現在卻能順從地、自願地讓她關進去。鮑里涅維奇越來越感到需要她的幫助,如果她不在身邊時就感到困難。
即將宣讀的學術報告準備得很慢。女助教以驚人的洞察力發現在他的學術報告中哪怕是微小的錯誤,並給他提出一連串的批評和意見。用別的所需的論據代替原來的論據。這些工作仍然離不開她,創作上的幫助,使人們感覺不到絲毫的個人利害關係或是不懷好意的謀算。鮑里涅維奇也不是一下子就相信她的直爽。他記得她是那樣竭誠地迎合教授的口味,支持他的任何說法,不由得在問自己:在她討好的後面隱藏著的是什麼?然而,一次偶然的,也是嚴肅的談話使他對她的戒心煙消雲散了。
這是一個星期天,前一天他倆說好要去別墅過星期天,但鮑里涅維奇後來不想去了,提議去參觀美術展覽。她同意了,但還附有一個條件,參觀完后要從那裡去奧斯塔金諾的舍列梅捷夫①(①舍列梅捷夫-鮑里斯-彼得洛維奇(1652-1719年),俄國的一位軍事統帥和外交家,彼得大帝的近臣之一。)故居參觀。由於情況不允許,兩個計劃都沒有實現。他們只好以別的辦法度過星期天。鮑里涅維奇忽然想起,今天列寧圖書館為他保留的書已過期,他們就趕到列寧圖書館。拿到書以後,書中的一章引起了他倆的興趣。他們就熱烈地交談起來,為了談話方便需要換一個場所,於是決定去農業展覽館。
在養免館和松鼠養殖館之間的一個小湖邊,在交談之前他們把書打開。鮑里涅維奇半開玩笑半嚴肅地對女助教說起她對教授和對真理的錯誤態度。
「您可以不回答,」他好心地說道,「我並不堅持己見。」
季娜伊達沒有否認,她說她有時支持教授的某些無根據的說法,迎合他的口味,並不是有意要這樣的。良心不允許她使有生之年已不多的慈祥而善良的老師感到難過。鮑里涅維奇也應當考慮一下,值不值得同教授爭論不休,使老人難受……
鮑里涅維奇應當記住這一教訓,今後也會有人這樣對待他的……
被中斷了的關於書中一章的討論又開始繼續下去。
話題談到了早為學者們研究的課題。當鮑里涅維奇讀大學時就注意到法醫教材中有關自殺的一章。他覺得這一毫無意義的悲劇性死亡中的一切都令人感興趣,並且是不可理解的。怎麼能這樣呢?在這種情況下人的保護器官——自衛本能哪裡去了呢?是什麼力量促使人自殺呢?這些自殺者都是些什麼人——為了道德準則而犧牲的英雄,還是戰場上的逃兵呢?最後,這一不幸的規律何在呢?
自殺者是綜合犯罪者。他觸動了公共利益和思想廣泛的範疇。自殺者違犯了民法和刑法、社會和宗教的準則、邏輯原理,打亂了經濟學家、歷史學家、政治學家、哲學家的平靜,動搖了生命法則的基礎。法學家痛斥自殺為恥辱,拒絕承認他們的遺囑,教會禁止在公墓安葬他們。中世紀時在自殺者屍體背後釘上一個白楊木撅子,肢解屍體,並象拖死狗似地拖著在大街上示眾。法律對被肢解的死者毫不寬恕。迄今英國仍以王位的名義把自戕的人關進監獄。
人與自己命運之間的糾紛產生了大量的科學理論。醫學家、內分泌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都在人的肉體和心理構造上探索自殺的原因。法國精神病學者宣稱所有自殺者都是瘋子;義大利罪行調查學家認為自殺者是潛在的罪犯。弗賴德證實,自殺者無能力殺死別人,卻能自殺。德國社會學家在不完善的現代社會中看到了這一不幸的根源。
統計學家們首先接近了真理。他們找到了全人類共同的規律。他們統計過,城市居民中自殺率高於農村,窮人低於富人。自殺幾乎都發生於成年人,而兒童是極其罕見的。自殺一般多發生在春天和夏天。更多的自殺者都是官吏、律師、學者、藝術家,而工人和農民則少見。在廣大的地球上女性自殺要比男性少兩倍。
在松鼠養殖館旁的小湖邊,季娜伊達首先開始講話。
「討論別人的理論,」她說,「是容易的,而困難的是以自己更深刻更成熟的理論來駁倒別人的理論。這些早已過時的思想對我們有何用?最好我們還是談談您的理論,並搞清這些理論的優越之處。」
這話聽起來滿有道理,鮑里涅維奇同意了,季娜伊達在長凳上坐好后,按照自己由遠而近的談問題的習慣自信地說道:
「我們假定自殺者喪失了自衛本能而決定自殺,沒有遇到一般的反抗……這我們只是假定說。」
鮑里涅維奇認為有必要表示不同意她的說法,說道:
「為什麼『我們要假定說』呢?中樞神經系統中天生的與後天形成的能力不斷進行著鬥爭。社會本能有時會戰勝自我意識的感情,飢餓能壓倒義務和榮譽的原則,痛苦、委屈、重大的不幸會使女人喪失天生的母性,使自己遭到懲罰。」
「這些衝突是永恆的,不可避免的,」她表示同意,「但同時這種犧牲是不多的。什麼力量才能使一些人免於自殺和殺人呢?我同意您的看法,經受痛苦的能力使我們對痛苦變得不敏感;生活經驗和閱歷越豐富,充當客觀環境的犧牲品的機會就越少。這樣的人為了減弱自衛本能,中樞神經系統的興奮不夠強烈,起碼不會因為貧困而自殺;追逐婦女的人也不會因為女人拒絕他的求愛而自殺;被揭露的騙子絕不會因感到羞恥和受到侮辱而自殺;職業犯罪分子也不會因受到良心上的譴責而自殺;流浪兒不會因偷竊被抓而自殺;妓女不會因遭到強姦而自殺;監獄和苦役場所要比倫敦、巴黎的富翁住宅里的自殺少得多。看來,犯罪分子要比那些破產的銀行家有更多的捍衛自己的能力。」
鮑里涅維奇忍不住微微一笑。他自己的想法和舉例自己總覺得不是很有條理,但經過她一敘述卻獲得了邏輯的嚴密性,更富有說服力。他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只好把手指弄得咯吱發響。
「有人反對我們說自殺者是不同年齡和有地位的人,」她不看對方,好象盯著前面的空間,可也未必能看清什麼,繼續說道,「飽經世故的男子和缺乏經驗的年輕人;誠實的、老奸巨猾的人們都成了犧牲品。有的從賭場出來趕忙去自殺;而還有的人用朋友的錢慶祝自己的失敗。毫無血色的病人渴望活下去,而懷疑自己患了不治之症的年輕人卻開槍自殺。很多人為了金錢可以忍辱負重,而另一些人只因為挨了一記耳光而走入墳墓。」
她不說了,以詢問的目光看了鮑里涅維奇一眼,好象在等他的反駁,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
「您可能這樣回答我,我們的能力好象是適應一定的考驗。凡是對貧困不敏感的人可能因家庭不和而自殺;追逐女性的人因失去地位;騙子因受到妻子的欺騙;職業犯罪分子因把朋友的錢偷光;不道德的女人因失去愛子都會自殺。能夠忍受摯友背叛的人對破產、公開受辱、愛情失意可能很敏感。一個人對傷寒病有免疫力,可無法免患霍亂;同樣,一個患過鼠疫的人也難保不患腦炎。任何對生命的衝擊都不可能免疫,就象牛痘疫苗不是防治一切肉體和精神痛苦的靈丹妙藥一樣。
「您對比了預防傳染病的免疫力和對生活中考驗的神經中樞的穩定性,」鮑里涅維奇為自己從未想到達這一點而感到沮喪,他說道,「您關於這一點的論據是什麼?」
她感到驚訝,看了他一眼,這目光是由於感到自己佔了上風而射出的,同時也是溫柔而寬容的。
「對毒品也有免疫力,」她提醒他道,「大劑量的嗎啡或土得寧①(①士得寧,一種烈性毒劑。)在一般情況下是致命的,但如果小劑量長期服用就沒有危險。那麼一個人遭到強烈的刺激,就會導致神經創傷或自殺。這種強烈的打擊如果在時間上是分散的,人是有能力承受個別痛苦的能力的,那這種痛苦也就不可怕了。」
鮑里涅維奇本應再一次承認她關於自殺的生物學和社會學的分析是有說服力的。這種邏輯嚴謹的闡述是無懈可的。使他感到奇怪的是不久前她才熟悉他的報告,她怎麼能了解得如此透徹。
「您不是也承認嗎?」最後她說道,她轉述別人的觀點時也是那樣冷靜而邏輯性強,「被狂熱的幻想,創作激情所控制並深信這些都是存在的人是不會自殺的。生活的沉重負擔只能加強他們頑強活下去的決心。任何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痛苦對革命者、愛國者、改革者都不會成為負擔;對創造著新理論的研究者來說,當他充滿了創造思想時,他的全部感情是會從屬於偉大的目標的。按這些觀點,您的理論是正確的,還是稱作『免疫——勞動理論』為好。我覺得,」她稍稍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道,「我不能說更多的話,而只不過是想正確地轉述您的觀點。」
滿腔激動的鮑里涅維奇忍不住緊緊握著她的手。不久前的疑慮都煙消雲散了。
「您怎樣解釋一個人所共知的事實:「過了一會兒,季娜伊達問道,「女性自殺率要比男性低一倍?」
鮑里涅維奇想了想,含糊地說:
「這可能是因為女人不積极參与社會生活,主要的困難仍是男人承擔。」
季娜伊達否定地搖搖頭,突然提議去吃點東西,鮑里涅維奇欣然同意。談話又在餐廳的飯桌上繼續進行。
煎雞蛋吃完了,咖啡也喝完了。這時季娜伊達說道:
「要是我處於您的地位,我絕不引用不符合自己構思的證據。」她好象是在談起無意反對的某種東西似的,仍然以令人信服的冷靜口吻說道,「如果您無法以『免疫——勞動理論』精神來論證統計數字的話,那您的報告將不會獲得成功。可能女人承擔的重擔要比男人少,」她以教訓的、肯定的口氣說道,「但您忽略了母性的意義!可這也是創造的目的,這絲毫也不比藝術家、研究家、改革者們遜色。母親有她義不容辭的生活義務。一個產生了愛情的姑娘和沒有孩子的女人能做的事,而母親卻不能去做。無論遭受多麼大的痛苦,母親是絕不拋棄自己的孩子的。」
鮑里涅維奇應當記住這一教訓,今後也會有人這樣期待著他……
鮑里涅維奇沒有察覺,女助教是怎樣在他的生活中鞏固她的地位的。她本人城府很深,不安靜的性格急需精神上的慰藉。沒有人能象她那樣使他心情舒暢。她對他坦率,深入探索他的創造構思,幫他解決一些疑難。他很喜歡她那有分寸的談話——起決定性的一點小小論據。她不喜歡開玩笑和打趣、善於堅持己見、富有權威性的舉止。他樂意原諒她的某些弱點——不喜歡花草和香水、喜歡在衣服上打上鮮艷的花結,使她乾瘦的身材顯得活潑一些。
他覺得季娜伊達善良,富有同情心。人們都說她喜歡孩子,體貼老人和病人。女助教確實喜歡一些人,也體貼一些人,但她這樣做的原因誰也不知道。她自己也未必明確。
有一段時間,季娜伊達想要個孩子。她為此很苦惱,但她終於沒有聽從母性的呼喚。過了好多年,這種苦惱雖然也淡了一些,卻一直記在心上。心靈深處常常被某種理智無法抑制的東西激動著。小孩子們的笑臉會勾起她強烈的撫愛孩子的慾望。她作為保健大夫經常去託兒所,她感到只有在那裡才能寄託自己的感情。她相信自己渴望安寧,對孩子也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在孩子中間用不著施詭計,說假話,心口不一。在孩子中間,擔憂、疲倦會一掃而光,會立刻精神煥發,充滿活力。甚至孩子的哭聲也會激起她心中同樣的甜蜜之情。她無法躲避自己心中洶湧澎湃的母愛狂潮。
當季娜伊達外出休假一個月的時候,鮑里涅維奇真正感到她對他意義多麼重大。家裡、教研室、別墅里都離不開她。感到奇怪的是大大小小麻煩的事現在他自己都無法處理,好象自己才剛剛學習處理問題似的。他覺得她把他精神上的果斷也帶定了。他甚至這樣想,哪怕她就在城裡某個地方也不會使他感到沒著沒落。「她施妖法把我迷住了,」他自我安慰,「但她沒有愛上我。」
鮑里涅維奇對自己大為不滿,也笑自己又犯了幼稚無能的病症,並為此感到奇怪。他下決心要克服這個毛病,不管怎樣,也不管什麼人不滿意。他這個不滿四十歲,舉止不凡而嚴肅的人很容易承認自己的行為有孩子氣,但很難承認自己在談戀愛,沒有必要把一切都納入戀愛的框框,他只不過是同女助教在一起感到輕鬆愉快而已,很自然地覺得常常離不開她。
沒有比自己良心上的裁判更加嚴厲和更偏心的了。無論是他的表白,還是譴責都不能得到滿足。任何司法機關也看不到良心上的被人讚揚的聲音犯了多少錯誤。
季娜伊達的歸來結束了鮑里涅維奇精神上的紊亂。第一次見面他就對她說:
「我一直眼光近視,對您估計不足。」
這就是他那沉默寡言的性格所能作出的表示。說更多的話對他來說是會受到更大的考驗的。
「您知道,」她抑制住自己對他的好感,溫柔而禮貌地說道,「近視是走向正常視覺的第一步。所有恍然大悟的人都近視,瞎子很長時間以為他所感興趣的東西都在他的面前。」
有一天他們倆在下棋,鮑里涅維奇說道:
「您今天怎麼啦,又疏忽了一步棋。」
她說她有點疲倦,一天下來真累,馬上又要考查,工作真多。
「休息一下吧,」他說道,「我還有些問題想和您談。」他遲疑了一會兒,急切地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增加了他的勇氣,「您坦率地告訴我,您怎樣看待我的這篇學術報告?如果現在不好說,那就另找時間。」
女助教既沒有考慮,也沒有急於回答。她早就等著這個問題,她早已胸有成竹。
「我曾考慮過,我的結論是,您的理論是唯一正確的。無疑,這一理論在法醫學中是能站住腳的。」
鮑里涅維奇自己也這樣看,但他想聽聽更明確的意見。
「您說說這一理論的優越性在哪裡?」
她沒有遲疑,好象是在重複早已想好的詞句,輕鬆而涉及廣泛地答道:
「我們從事這方面研究的學者受著國際統計學的影響。歐美關於自殺的準確統計數字,其中附有自殺者的性別、年齡、宗教、民族、職業和出身,自殺發生的季節、城市和鄉村,以及準確的自殺原因和數字的來源。這在一定程度上把這些學者搞糊塗了。請問,為什麼自殺者有老人和年輕人,女人和男人,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市民和農民呢?這容易解釋清楚嗎?即使能勉強解釋,但也沒什麼公式能闡明無休止的用各種方法自殺的原因。再說自殺者死後的證據又值幾何?自殺者可能想以自己的死來報復不忠城的朋友,實際上他是被精神上的疾病所毀滅。一個被揭露的罪犯可能想以自己的死對把自己推上犯罪道路的放蕩的妻子進行復仇,實際上這不是復仇,而是對恐懼的懲罰——悲劇式結束生命的根源。成千上萬的人中途結束生命,多少直接和間接的原因,能一一解釋明白嗎?人們在問我們,這些不幸者都是什麼人,是英雄,還是懦夫?誰能想到,不願意充當精力衰竭的見證人的八十歲高齡的彼捷科費爾①(①彼捷科費爾(1818-1901年),德國著名衛生學家,晚年自殺身亡。)是懦夫嗎?而一個年輕人為了一個長得不錯的姑娘而自殺是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啊!他們不是懦夫,也不是什麼英雄,而是高級中樞神經系統的搏鬥中無能的可悲的犧牲品。」
「您講得真好。」鮑里涅維奇插話道,「您別說……我應當告訴您,季娜伊達,我決定不宣讀這篇學術報告了。明天我就在學術委員會上通知大家。」
「為什麼?」她已知道他會怎樣回答,但還是問道。
「您猜不出來嗎?」他問道。
女助教猜到了,也想了,但怕流量出自己的喜悅,仍然保持著莫明其妙的神態。
「我下次再給您解釋。」他說道。
現在當鮑里涅維奇已察覺痛苦和擔憂時,她就可以繼續說:
「這一個月來我反覆想過多次。用您的理論我對一些統計學上的問題找出了答案。現在我弄懂了為什麼夏天和春天要比其它季節會發生更多的自殺,為什麼在城裡,特別是象柏林、倫敦和巴黎這樣環境的大城市自殺數字這麼大。」
鮑里涅維奇警覺起來,他正是在這些問題上論據不足。難道她能解釋,為什麼基督教居民要比天主教居民更加脆弱?這問題當然不在宗教,那麼又在於什麼呢?
「春天和夏天是愛情和失戀感情尖銳時期。年輕人和年輕的動物一樣都受到大自然興奮力的影響。這樣三月到十一月是很容易受到影響的時期。城市好象是人體穩定的試金石。在城市裡生命經受的考驗要比在鄉村更多種多樣和更加有毀滅性。」她好象猜到了他的想法,接著說道,「關於天主教徒與基督教徒的脆弱性相比的神話是統計學家的故弄玄虛。在同一個德國,基督教的薩克森忍受著巨大的苦難和犧牲,而毗鄰的天主教堡壘巴伐利亞則是全世界幸福生活的模範。生活穩定的德國人住在農莊和鄉村,而擠在人口稠密的城市裡就不如住在鄉下幸福。您的理論的優越之處在於,」她準備結束自己的話,「人類生活能力的尺度不是哲學家和評論家們模稜兩可的觀點,不是數學家們的一連串無聊的數字,而是人在為自己生存而鬥爭的考驗中作為嘉獎而獲得的習慣能力和免疫力。」
她不說了,但一會兒又想起了什麼,連忙補充道:
「自殺的根源不存在於遺傳學艱深、晦澀的理論中,而在於人在社會中扮演的豐富而複雜的角色,在於我們對生活的態度,在於我們對活著的目的和使命的認識。」
鮑里涅維奇仔細地聽他講完,推開棋盤,閉上眼睛,緊張地、一動不動地坐了半天。
「謝謝,季娜伊達,您真使我高興。」他感動地說道,「我再一次深感佩服,理論在您的講述中獲得了勝利,您邏輯性強,我只能羨慕您。」
「問題不在於邏輯,」她不同意道,「我不過只鑽研了一個月。我還有不少別的很有趣的想法。」
「您要很好地珍惜,這對您是有用的。」鮑里涅維奇感到滿意,溫和地說道,「我把資料給您,您來寫博士論文吧。我除了您,沒有給任何人看過。我確信我是把自己勞動成果交給了一個可靠的人。」
她意味深長微微一笑,順手從棋盤上拿起「王」的棋子,掂了掂,不情願地又放回原處。『
她本來可以對這一富有表現力的動作補上幾句這樣的話:「我早就想到,不論是資料,還是學術報告對您都不需要,這倒會幫我寫出博士論文來。您的嚴格處世之道是不允許您和我合作的。至於我,只要您承認在您的學術報告中有我的不小的功勞就行了。您這樣一位信守原則和道德準則的人是應該作出唯一的抉擇——把資料交給我。」
「您要把自己的勞動果實交給我,我要拒絕,」她以打算拒絕的口吻說道,「我從來沒有利用別人為自己撈取名聲和好處的習慣。」
「我也沒有這種習慣。」他完全嚴肅地說道,「您對拙作給了很大幫助,使得我無法再宣讀這篇報告了。」
「好吧。」她讓步了,「但是我有個條件,有答辯時您要擔任我的辯論人。」
他答應了。
季娜伊達最初並不喜歡鮑里涅維奇。他臉色蒼白,性格孤僻,好象有股力量禁錮著他。她感到他好象總是在生氣,令人生畏。他的一切都很有分寸——講話簡練,聲音不高,動作從容,面部表情不多。但總是擔憂著什麼,沉思著什麼,好象時刻在考慮問題,有些想法慢慢地思考成熟。他好象總是把自己的希望緊緊鎖住,似乎什麼也無法使他激動,無法對他獻殷勤,更無法愛上他。只有當他說話時,他那一雙敏銳的眼睛才放射出意外的光芒。平時他那一雙冷漠和心不在焉、微微浮腫的眼睛引起人們的不安,儘管在這種目光中沒有任何令人警覺和嚴厲的表情。從外表上露不出任何使人感興趣的地方,而他的才幹卻使人驚奇和讚歎。他能發現和記住一切,不僅理解含義,而且能作出正確的結論。出於責任心他從不對人們的弱點寬容。對前不久還重視的人,很容易不再理他。
「我的很多精力,」有一次他肯定了她對他的疑慮,「都用在努力不使我的感情從自己的手中滑了出來。我一生氣就控制不住自己……我有分寸的講話就是控制自己脾氣的龍頭……我說話慢為的是在激動時不至於結巴。」
這些坦率的話引起了她的不安,她告訴自己與他打交道要謹慎從事。
她也不喜歡他的哲學和對義務、榮譽,對為祖國和人類服務的觀念。他真誠地相信這些抽象的觀念能使人得到幸福和精神上的安慰。而她的觀念和生活的信條是這個世界,與自己無關。人們不是講道德,而是在殘酷地爭鬥,騎在馬上為獲得特權而廝殺,同時以馬蹄踐踏著對手。不管有多少條通向生活之路,它們都是通向為爭地位,爭統治別人的權力而廝殺的道路。她本人的爭鬥尚未結束,一旦取得勝利就能過舒適的生活,有時力不從心,那就只能把自己與人隔絕,強忍著等待時機。
鮑里涅維奇為先進的社會理想和科學思想的勝利感到歡欣鼓舞,勝利的目的對他是親切和明確的。教研室也需要這樣的勝利,這樣就能長治久安,可能有少數不學無術的人是在教研室這棵大樹下乘涼。幾十年啃著一些似是而非的邪說,奴性十足地翻來複去重複著先人的觀點。女助教看透了教科書和一些名流的論文,世界上什麼事情都有,誰敢大聲疾呼反對這些胡說八道?醫學界有那麼一個半瓶醋的人,他還是一個蹩腳的副教授、口齒不流利的蠢貨,抓住一點可疑的想法就大做文章,吹噓說想出了一貼能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還把自己的名字與這一怪誕的處方連在一起,就這樣出現了一位新的學者。據說要準備提拔為教研室主任。讓這種發明得不到通過吧。人們要抗議,作為科學堡壘的教研室是不能交給這種人的。
另外一個競爭對手是一位平平常常的外科醫生,他突然開始經常出席各種會議表現自己,還煞有介事地大談人所共知的課題。報紙上出現了他的名字,在一些學術會議和學會年會上大出風頭。眼看就要出席國際學術會議了,用自己的著作撈取高級學位。儘管這樣,教研室的大門不會對他開放,教研室不能交給他。
季娜伊達在鬥爭經歷中悟出這樣一個真理:在鬥爭結束以前她不需要丈夫、家庭。男人的一切,無論是勇敢,還是力量,以及剛毅的性格都無法滿足她。就讓那些漂亮的姑娘們趕快出嫁好了,她們需要的是舒適安靜的家庭歡樂。
與鮑里涅維奇的友誼使她感到疲倦。他的一套邏輯就很難對付,對他施加影響就更難。這一切即將結束。她為意識到這一點而感到欣慰。朝思暮想的論文已有了底,這是登上早已渴望的教研室領導寶座的最後一步了。
鮑里涅維奇始終沒有談起自己的愛情。萌發這一感情的最初特徵是突然開始想到這個問題。無論在家裡、在街上,還是在緊張工作的時候,有時他的兩眼忽然獃滯起來,腦袋歪斜著,臉上泛起微笑。只有在下棋時季娜伊達才敢打破他的沉思,提醒對手注意力要集中,胡思亂想分散精力在棋局剛開始是不明智的。打獵時他為自己笨手笨腳也感到奇怪。他平時打獵命中率很高,是一位優秀射手,現在變得手不聽使喚了。每當開一槍毫無所獲時,他只好聳聳肩歉意地笑笑……。
一下子無法表白。好幾次都無法解釋這類現象。有一次鮑里涅維奇問她道:
「季娜伊達,您為什麼還不結婚?」
「沒有人可嫁。」她答道。
「您看,」他停了停說道,「咱們倆結婚怎樣?。
「不晚嗎?」她問道。
「我想,不……」
夏天過去了。暑假結束后開始了新學年。兩位朋友仍然形影不離。但他們的關係發生了變化。女助教在這場危險的遊戲中自己沒有堅持住。她也開始愛了。起初她還覺得無所謂,好長一段時間自己也不相信會這樣。是她那時拒絕了鮑里涅維奇,而現在奇怪的是她也迷戀起這位助教來了。他老吸煙曾使她頭腦發暈。終於他的煙味兒現在也感到好聞而離不開了。他激動時結結巴巴的講話現在她聽起來也不討厭了。「一點也不難聽。」她現在這樣想,「相反,聽起來真開心……」
她偶爾看到過他發脾氣,她對這種大發脾氣也曾害怕過。無法抑制住的怒火爆發出來了,看來他是難以自己。那時她嚇得要死,也感到厭惡,趕快走開。而現在當他大動肝火時,她甚至感到開心的只有強者,只有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才會這樣……
鮑里涅維奇很不善於講話。讓他鼓起勇氣講一段話就更加困難。他的話枯燥乏味,吞吞吐吐,催人慾睡。過去女助教對他的口才曾難以忍受,而現在聽他講話就象孩子們聽勇士和仙女的故事那樣全神貫注,她貪婪地聽他的每一句話,還不斷地提問,生怕漏掉重要的地方……
隨著感情的變化,理智的防線也被突破了。多少年來她第一次感到無休止的爭鬥使自己精疲力竭。她現在想,最好將一部分負擔轉移到別人的肩上,以便自己也能象別人一樣生活。有著使人無法忍受的孤傲天性的她現在和這位強者、剛毅的男子漢在一起,也成了一個需要人幫助的弱女子。女人所能得到的幸福在吸引她。她想成為一個被人寵愛的女人,同時也要愛男人,以使自己擺脫孤獨。她一生都堤為了樹立自己的威信,但她也需要生活和別人的同情,得到別人對她的憐憫。鮑里涅維奇聰明能幹,難道不能與她締結良緣嗎?雖然她已不年輕美麗,但兩人都已成熟,在生活中都能自己保護自己。今後教研室將是他倆的,他們倆一定共同保衛這一堡壘。分隔他倆房間的薄牆也會消失,他倆會組成幸福的家庭。
但這需要作出犧牲。最初,當親愛的人侵犯她的自由時,萌發的溫柔感情曾不只一次遭到毀滅。她一點不諒解,絲毫不妥協。原來,她不需要任何人時,她感到自己是有力量的,但現在,為了和諧和愛情,她視為珍貴的習慣也都不得不放棄和收斂。鮑里涅維奇同樣也是這樣,因為他感到現在誰都離不了誰。當他倆想起對方時,就獲得了完整和寧靜……
季娜伊達真有所悲痛的。鮑里涅維奇的房門上貼上了封條。這門對她也永遠封閉了,也把她的幸福與愛情的希望永遠封閉在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