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三部分

第二十七章

這回少有的爭吵發生在快要吃午飯以前,貞之助和悅子都不知道,阿春也正好因事外出了;而且自始至終雙方都沒有大聲嚷嚷,只是關在餐室里用平常說話的聲音交鋒,所以連廚房裡的女傭們都沒有注意到。可是剛才那聲砰然巨響卻非同小可,嚇得阿秋跑到走廊里來了。走廊里一個人也沒有,她把餐室的門推開一道縫兒往裡面瞧時,才發現剛才還在那裡的妙子不見了,幸子和雪子正從餐具櫃的抽屜里拿出桌布,收拾小花瓶。

「有什麼事?」幸子問。

「沒有什麼事……」阿秋慌忙回答,正想縮回她的頭。

「細姑娘剛才回去了,午飯只有太太和我兩個人吃。」雪子吩咐說。

「像今天這種程度的話有機會早該和她講了。」後來雪子對她姐姐僅僅說了這樣一句話,這件事在她就像已經被忘掉了似的,所以那天上午發生的一幕悅子和貞之助完全沒有覺察出來。只是第二天妙子一整天都沒有來蘆屋,悅子和阿春覺得奇怪,悅子就說:「細姨今天怎麼啦?是不是感冒了?」

「細姑娘今天大概難得缺席吧。」幸子若無其事地說,不過她心裡卻在暗暗擔心她從此以後說不定就不再來了。可是第三天上午妙子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那樣滿不在乎地又來了。而且毫無抵觸地和雪子交談,雪子也高高興興地應酬她。提起奧畑時,妙子說:「看去他大概不去滿洲了。」雪子只應了一聲「是嗎」,以後就誰都不再提起這件事了。

又過了幾天,幸子和雪子在元町街頭偶然碰見了井谷,聽到一件意外的事情——井谷不久要把她的美容院出讓給人家,自己再度赴美研究最新式的美容術。朋友中間有人勸她說,目前正是世界大亂的時候,擔心日美之間可能發生衝突,莫如稍等一段時間去。可是井谷說只管等著沒用,日美衝突的可能性不會因此消失,即使發生衝突,也不是馬上就會爆發,她打算搶在衝突發生之前快去快回。最近出國護照很難辦,她因為有特殊的門路,已經把護照辦妥了,預定去美國半年至一年。短短的一年半載,照說用不著出讓美容院,不過她近年來一直想去東京發展,所以趁現在這個機會離開神戶,回國后就在東京開業。她這個計劃幸子姐妹並不是第一次聽說,去年她那位因中風長期卧病的丈夫去世的時候已經聽說過了。舉辦了丈夫的周年死忌后,現在無非是決心實行她的計劃罷了。所以她大刀闊斧辦妥一切,準備馬上離開神戶。美容院的繼承人選已經決定,出讓手續也辦好了,連坐船的艙位都似乎預定了。她說:「這件事情要是在朋友們中間傳開后,肯定要舉行歡送會什麼的,可是由於時局關係,我想就免了。而且由於行色匆匆,實在沒有時間領受諸位的好意。恕我放肆,還希望朋友們原諒我不挨家逐戶去辭行。」

那天晚上,幸子就和貞之助商量說:「不管井谷本人怎樣說,她那個美容院在神戶是相當有名的,她又是知名人士,說不定總有人發起要給她開歡送會。特別是她為雪子做了幾次媒,即使人家不舉行歡送會,我們也得單獨為她設席送行。」第二天早晨隨即收到了她的鉛印告別通知書,那上面寫著堅決辭謝一切送別會,而且還寫著明天夜車動身去東京,啟碇前住在帝國飯店,已經沒有時間應酬任何招待了。因此幸子決定一兩天內姐妹三個拿著禮物去送行,此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由於禮物難挑,當天沒有去成,第二天早晨貞之助上班后,幸子和雪子正在商量究竟送什麼樣的禮物時,井谷來了。

「哎呀,您這樣忙還光臨。今天我們三人正打算去拜訪呢。」

「不敢當,請免了吧。三位即使打算去,店鋪已經出讓了,岡本的住宅也讓給我弟弟和弟媳婦了,他們今天就搬去住,屋子裡弄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所以我親自來辭行。時間實在緊迫,哪裡都去不了,唯獨您這裡要是不來,就放不下心,並且還有一件事情想奉告……」

「總之,請裡面坐吧。」

井谷看了一下手錶說:「那麼就打擾一二十分鐘吧。」她邊說邊走進了會客室。

「我在美國不會呆多久,馬上就要回來的。可是神戶今後就不會再來了。一想起來,真有點依依不捨。特別是府上幾位,恕我放肆說這樣的話,無論是太太、雪子小姐還是細姑娘,都是我最最心愛的人……」井谷說起話來還是那樣快,—個人滔滔不絕地想在十幾分鐘內把她想說的要點毫無遺漏地都說出來,「蒔岡家的三位看去似乎相像,可是個性判然不同,各有各的特點,無例外地都是好姐妹。老實說,神戶這個地方並不值得久戀,可是一直打算長期交往下去的蒔岡太太幾位的友情,今後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親密,真是莫大的遺憾。今天能夠見到兩位,我很高興,可惜沒有見到細姑娘。」「細姑娘馬上就來,打個電話去吧。」幸子正要站起來,井谷欠身說:「不用打電話了,儘管遺憾,還是請代我向細姑娘問好吧。」接著又說:「在神戶已經不能相見了,不過離啟程還有十天,要是方便的話,三位能不能來東京一敘呢?」這句話一出口,她馬上又解釋說:「並非要三位去東京送行,其實我想在東京給你們介紹一位朋友。」

井谷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隨後又說出以下一番話。「本來我還有點兒躊躇,在這樣忙亂的時刻,該不該當著雪子小姐的面把這樣的話講出來。可是一想到自己離開神戶時最大的一件心事就是未能儘力促成雪子小姐的親事而要就此分手。真的,決不是我說奉承話,世上難得找到像雪子小姐這樣的一位好姑娘,家裡有那樣好的姐妹,我總覺得自己沒有盡到應盡的責任,所以到了這個時候還一心想把雪子小姐的親事儘可能搞出一個眉目來,了卻這件心事,然後出國。

「關於這事,我想提出一個建議請府上考慮。對方的姓名你們大概知道,就是明治維新時期的華族功臣御牧子爵。為國事奔走的是上一代的御牧廣實,現在的戶主是廣實的兒子廣親。這人的年齡已經很大,曾在政界活躍過一個時期,屬於貴族院研究會一派。現在他在祖先之地京都的別墅里過著隱居生活。我偶然認識了他的庶出小兒子御牧實。這人出身於學習院,據說曾在東大理學院肄業,中途退學去法國,在巴黎學過一陣子繪畫,研究過法國菜,還搞過許多別的東西,可是都沒有搞長久,後來就去了美國。進了一個並不怎樣有名的州立大學學習航空,總算在那個學校畢了業。畢業后他仍然沒有回日本,在美國到處流浪,還去過墨西哥和南美。中間有一段時期收不到國內的匯款,他迫於生計,當過旅館里的廚師和侍役。此外又回頭畫過油畫,搞過建築設計,憑著他生來的靈氣和見異思遷的性格,真可以說什麼樣的活他都干過了。倒是他的航空專業,一出校門就被他完全丟開了。八九年前他回到祖國,也沒有固定職業,只是閒蕩著。幾年前有個朋友蓋房子,當時他偶爾憑興趣給他朋友搞了一個建築設計,博得了意外的好評,因此漸漸有人賞識他這方面的才能。他本人因此也來了勁兒,在西銀座某大廈的一角設了個事務所,一本正經地搞起建築師業務來了。不過御牧的設計洋溢著西洋的現代趣味,豪華而又費錢,因戰事影響,訂貨越來越少,工作幾乎完全停頓下來,不到兩年工夫,那個事務所關門大吉,事實上他現在又沒事幹了。本人的經歷大致就是這樣。這次並不是他本人想娶媳婦,而是他周圍的朋友在為他操心,覺得非讓御牧成家立業不可。據我所知,他今年四十五歲,由於在國外呆得久了,回國后也習慣於無拘無束的獨身生活,不想成家,所以到今天還沒有妻房或者類似妻房那樣的人。不用說,在國外自然曾經滄海,回國以後也曾在新橋赤坂花天酒地過了一陣放蕩生活,不過這種情況到去年為止,現在他似乎連涉足花叢的經濟能力都沒有了。為什麼這樣說呢,他年輕時從子爵父親那裡分到一筆財產,那筆錢維持了他半生的放蕩生活。他這個人只會浪費,不懂積攢,所以大部分財產都被他花光,似乎已沒有幾個錢了。他想做建築師,儘管晚了一點,畢竟是想藉此自立謀生,要不是碰上這樣的時局,也許會搞得挺順利,不幸的是目下遭受了挫折。不過他這人屬於常見的那種貴族子弟的類型,善於交際,說話風趣,興趣廣泛,自命為藝術家,是個天生的樂天派,所以本人絲毫也不為那類事情所煩惱。這次之所以要讓他娶媳婦,也是因為本人實在太顢頇,旁人為他焦慮,覺得這樣下去不成,應該設法使他有個家。」

據井谷說,她認識御牧,還是她女兒光代給介紹的。光代去年畢業於女子大學,當上了《女性日本》雜誌的記者。那個雜誌社的社長國島權藏非常器重御牧,那是因為國島在赤坂南町蓋造的那所住宅是御牧設計的,蓋成后國島非常中意。從此以後御牧常去他家,國島夫人也很寵愛他。還有御牧在西銀座開設建築事務所時,和《女性日本》社近在咫尺,所以他天天去那裡玩兒,和該社社員搞得都挺熟,和井谷的女兒特別友好,開口閉口總是「阿光、阿光」的。那是因為井谷的女兒也受到國島夫婦的寵愛,幾乎把她當作家裡人看待了。井谷有一次去東京,光代領她去赤坂南町拜訪社長,剛巧御牧也在場,第一次見面他就說說笑笑逗人高興,所以兩下馬上就親密起來。本來井谷在東京並沒有什麼公事要辦,只因為女兒獲得了國島的賞識,去年曾三次去東京國島家問候,內中兩次碰上了御牧。據光說,國島夫婦喜歡賭博,往往通宵玩紙牌、打橋牌或者麻將,御牧和光代就被拉去充當陪客。井谷一面說做母親的稱讚自己的女兒未免可笑,可是一面又說她的女兒性格很洒脫,頗有博弈的才能,不像二十多歲的人。而且好勝心強,有忍耐功夫,即使一兩個晚上不睡覺,白天也照樣上班,不覺得什麼,幹得比別人更有勁兒,說不定這就是社長夫婦所以看中她的原因。這次井谷為了準備赴美,曾經去過兩三次東京,請求國島為她設法辦理出國護照以及其他別的事情,又和御牧見過幾次面。而且最近在國島家裡常有當著御牧的面大談讓他娶媳婦的事情。國島夫婦是最熱心的發起人。國島還認識御牧的父親,只要御牧肯和適當的人選結婚,國島準備去說服他的父親多少再分給他一筆錢,讓新婚夫婦得以維持當前的生活。於是國島抓住偶爾碰在一起的井谷說:「你有沒有合適的人?要是有的話,務必請你給介紹。」

井谷一口氣講到這裡,看了一下手錶說:「時間不多了,讓我趕快說吧。當時我聽到這話,馬上就想到這正是蒔岡太太家雪子姑娘的理想姻緣。可惜時機不巧,假如我還呆在日本的話,當場就會應承說:『的確有位好小姐,我準定介紹,』馬上就做月下老人。無奈行色匆匆,想說而沒有說出口。回到神戶后,心裡老惦記著這事,總覺得好姻緣錯過可惜,得設法成全,因此才把對方的情況奉告以供參考。剛才已經說了,對方今年四十五歲,比您先生還年輕一歲。面容像長期生活在外國的人,頭髮已經禿了,棕色皮膚,說不上是美男子,可是外貌很神氣,可以看出畢竟是名門出身。體格健壯,似乎胖了一點。他常誇稱從來沒有生過病,任何勞累都挺得住,身體確實很健康。其次,最重要的是資產問題,學生時代分的家,他拿到了幾十萬元,可是到今天可以說幾乎一個錢都不剩了。聽說後來又向他父親央求過幾次,有一兩次也弄到幾個錢,不用說那些錢也被他花光了。有錢的時候盡量揮霍,一夜過來又變得囊空如洗,所以他父親說:『那個東西無論給他多少錢也無濟於事,在金錢上完全信不過他。』國島也說:『年紀到了四十五歲還過著遊手好閒的光棍生活,實在太不應該了。難怪他的子爵父親和社會上都不信任他。所以首先得為他成個家。不管一個月掙多少錢,要有個固定職業,憑自己的力量有個固定的收入。這樣的話,子爵也放心了,多少總要貼他幾個錢。不過那是經常性的補貼,真的『多少貼幾個』也就行了,用不著給得太多。依我看,御牧這人要是讓他設計一幢精巧、瀟洒的住宅,的確能發揮出他那優秀的天份,我覺得將來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住宅建築設計家,而且我也打算竭盡綿薄幫助他。只是目前時機不好,生活有困難,但這也是一時的現象,無須悲觀。所以我要去說服子爵,叫他答應辦以下三件事:一、拿出一筆結婚費用;二、購買新婚夫婦的住宅;三、今後兩三年中給予生活津貼。我估計多半是會成功的。情況大致就是這樣,也許您多少還有些不滿意的地方,不過對方畢竟是第一次結婚,雖說是庶子,到底是名門出身,身上繼承著藤原氏①的血統,親戚全是些知名人士,而且沒有要他供養的負擔。我還漏說一件事,他的生母也就是子爵的側室,一生下他就死了,據說他對生母一點印象也沒有。他本人趣味很廣,通曉法國和美國的語言風俗,這些都是他的長處,我認為也符合府上的要求,不知道究竟怎麼樣?我和御牧相識不久,你們這裡還可以好好調查一下。不過從歷次的交往看出他待人和藹可親,沒有顯著的缺點。只是酒量極大,我曾親眼看見他杯酒生歡過兩三次,他喝醉了酒變得特別有趣,盡引大家發笑。……因此我覺得如果錯過了這門親事實在太可惜,所以怎麼也不死心,一直在考慮能代我做月下老人的人選。說是說月下老人,其實對方是一個善於交際的人,費不了什麼事。只要首先作了介紹,以後有國島夫婦從中撮合,看到雙方有意,自然會妥為安排的。還有我的女兒光代也可為之奔走,別看她年紀小,卻是個愛賣弄小聰明的傲氣姑娘,所以適宜做這類事情,叫她當個聯絡員大概還能勝任。」

井谷說到這裡又看了一下手錶,立起身來說:「糟了糟了。本來只打算打擾一刻鐘的……真是對不起了。」說著又繼續說:「該講的話都奉告了,以後怎樣,請您考慮著辦吧。又,國島社長要在東京設宴送別,不知道您的想法怎樣,如果有意的話,太太和雪子小姐能不能作為神戶方面的代表出席那個宴會?最好姐妹三位都去,連細姑娘也去。那樣的話,就請御牧先生也出席,我可以當面介紹。至於事情的成敗是以後的事,這回你們只算是去東京送我,和對方見一次面如何?您現在不用答覆,等我到達東京后也許明天就打電話來聽您的迴音。歡送會的日期到那時再奉告。」說完她急急忙忙打了一個招呼,說聲再見,就飛也似的走了。

①日本姓氏之一,天兒屋根命的後裔,中臣氏所出。

第二十八章

剛才由於井谷太匆忙,幸子竟忘了問她今夜乘坐哪班火車動身,於是往她家裡打了一個電話。本人不在,代她接電話的人說:「送行聽說一律辭謝了。」連開車時間都不講。因此傍晚幸子看準井谷在家時又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無論如何希望再見一面,因為還想和她談一下剛才那件事,這才獲得了九點半鐘從三宮乘夜間快車出發的答覆。動身時間知道后,三姐妹、貞之助和悅子全家都去送行。姐妹三個像這樣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跟隨著貞之助外出,從去年為已故雙親做佛事以來,這種場面已經好久沒見到了。

「細姨今天怎麼不穿西服呢?」姐妹幾個全都穿著停當,一起進晚餐時,悅子看到妙子難得穿了一身綠底子起大朵白茶花的純棉外褂,就直盯盯地瞅著問。她面對著母親和兩個姨媽光艷照人的風姿,覺得有點像每年賞櫻花時那樣興奮。

「怎麼樣,小悅,我穿和服合適嗎?」

「細姨還是穿西裝好。」

「穿和服似乎太胖了些。」幸子說。

妙子近來常常穿和服。她的小腿有曲線美,穿西服時會使人對她產生一種少女的好感,穿了和服,小腿的長處就被掩蓋,莫名其妙地變得又矮又胖了。原因之一是病後食慾旺盛,吸收了過多的營養,反而比生病以前胖了。不過據她自己說,她原來兩腿溫暖,自從那場大病以後,不知是什麼原因,一穿西服,腿就冷得受不了。

「日本女子年輕時不管多麼時髦,到了一定年齡就不怎樣愛穿西服了。像細姑娘這樣的,已經是老太婆的明證吧。」貞之助說。「比如井谷老闆娘那類人,曾經留學過美國,以她的職業來說也應該穿西服,可是她不是經常穿和服嗎?」

「真的,井谷老闆娘總是穿和服。不過她確實是個老太婆了。」幸子說。「只是剛才那樁事情今晚怎樣和她講呢?」

「這件事我是這樣想的。今天晚上不要過多地談到婚姻問題,只算是要去東京參加井谷老闆娘的送別會就成了。即使根本沒有攀親這件事,不是也得去東京送行嗎?」

「真是這樣,一點不錯。」

「照說我也應該去,偏巧這一陣子有事去不成。你和雪子妹妹兩人去好了。如果細姑娘能去那就更好。」

「也讓我去吧。」妙子說。「正好天氣又暖和,一則去送行,順便還可以逛逛久別的東京。今年的賞櫻花我沒趕上,這回要不撈一把的話……」

妙子和井谷老闆娘的情份沒有幸子和雪子那樣深。儘管她也是井谷美容院的常客,只因那個美容院收費昂貴,所以妙子有時也去別的鋪子理髮。只有雪子常常麻煩她做媒,妙子在這方面從來沒有欠過她的情。不過她對於井谷那乾脆爽快的性情脾氣以及豪邁任俠的男子漢作風一直深懷好感。特別是去年她被逐出蒔岡家以後,不知怎的她覺得有點兒無地容身似的,過去一直很親密的朋友一下子都開始用奇異的眼光對待她,覺得很不是味道。唯獨井谷的態度一如既往,對她還像以前那樣親熱。儘管井谷是最容易散播那類醜聞的美容院老闆,妙子的種種醜聞以及其中的內情她也許早已洞悉無遺,然而她彷彿根本不理會妙子那些陰暗面,只肯定她好的一面。妙子平常就很感激井谷那種寬洪大量的態度,今朝她居然特地來辭行,還說「想和細姑娘見見面」,甚至希望她一道去東京,她聽到了這樣的消息,禁不住產生一種感激不盡的念頭。對妙子來說,每當有人為雪子提親時,自己往往被當作見不得人的障礙物。現在井谷居然站在她的一面說話,彷彿暗中在為她辯解蒔岡家有這樣一個妹妹並不丟醜,倒應該承認妙子的特長,正正噹噹地把她推薦出去,叫人家知道蒔岡家還有這樣一個妹妹。對於井谷這番苦心,妙子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必須參加這次東京之行。

「那麼細姑娘也去吧。這種餞行宴會,多去些人湊湊熱鬧才好。」

「可是,關鍵是雪子妹妹……」幸子回頭看著笑嘻嘻的雪子說,「卻不怎麼想去。」

「為什麼?」

「她說:『三個人都去了,家裡只剩下悅子一個人了……』」

「可是你要知道雪子妹妹是非去不可的呀。反正不過兩三天工夫,悅子會乖乖地呆在家裡的。」

「阿姨,你去吧。」悅子的口氣彷彿像大人那樣,她近來慢慢的懂事起來了。「我會好好看家的,有春倌陪我,一點不寂寞。」

「可是雪子妹妹去東京還有一個條件啦。」

「嗨,什麼條件?」

雪子只是笑笑不說什麼。幸子就說:「雪子妹妹說:『不去東京吧,覺得對不起井谷老闆娘;可是去了東京,結果說不定會獨自一人留在澀谷,所以不願意去。」』

「可不是嗎。」

「不去澀谷不就行了嗎?」妙子說。可是貞之助反對說:「那可不行,還得去露露臉,否則以後讓長房知道就麻煩了。」

「就是由於這個原因,雪子妹妹希望我和澀谷方面講妥下次有機會再從從容容去澀谷,這次就一道回蘆屋,如果我能作出保證,她說她就去東京。」

「雪姐這樣厭惡東京,這次的親事看來希望不大。」

「我也覺得準定不行。」悅子介面說:「阿姨要出嫁是無可奈何的,可是我想最好不要嫁到東京去。」』

「小悅,你懂得這種事情嗎?」

「要是嫁到東京那樣的地方去,阿姨太可憐了,是不是呢,阿姨?」

「得啦,你住口吧。」幸子制止了悅子。「我是這樣想的,那位御牧先生是公卿的後代,論血統是京都人,只是現在住在東京過著公寓生活罷了,說不定有朝一日能住到關西來。」

「嗯,這種可能性說不定是有的。如果我們給他在大阪一帶找個職業,他也許就能住在關西了。首先,他身上至少有京都人的血,這是不會錯的。」

「儘管說是關西人,京都人和大阪人在氣質上有很大的區別。京都的女子是好的,男子就不怎麼樣了。」。

「喂,喂,你那樣挑剔可不成呀。」

「不過那個人說不定是東京出生的,又在法國和美國呆了那麼久,也許和普通的京都人不一樣。」

「東京這個地方我不喜歡,至於東京的人說不定還是好的。」雪子說。

貞之助建議送井谷的紀念品可以留待歡送會後再決定,今天晚上姑且先送一束花。為了買花,吃完晚飯五個人提前去神戶,在元町買了花。在月台上獻花的任務交給了悅子。候車處本來應該有許多人去湊熱鬧,不過由於故意隱瞞了開車時刻,所以場面比較冷清。儘管這樣,送行的人還是有二三十個,為首的是井谷的兩個弟弟——大阪的開業醫生村上醫學博士和國分商店店員房次郎,以及他們的妻子。特地盛裝趕來送行的蒔岡家三姐妹,顧慮到周圍的氣氛,連大衣都沒有脫。幸子走到井谷身邊說:「今天上午勞駕光臨,非常感謝。和我先生一商量,對於您臨動身出國之前還那樣惦記著舍妹的親切情意,我們感激得不知該用什麼話表示才好。後來又聽了您那番介紹,我們更加感激。即使沒有那樁親事,我們三人也是應該出席歡送會的。」幸子說完,貞之助又再三再四稱謝。

「啊!我真高興。你們全家都來了。」井谷十分歡喜地說。「那麼我準定在東京等候三位了。詳情明天一定打電話告訴你們。」火車開動后,她在窗口道謝時,還一再那樣說。

第二天晚上,井谷果真從帝國飯店打來了電話。告訴幸子歡送會決定大後天下午五點鐘舉行,地點在帝國飯店內,出席人數總共九個,井谷母女、國島權藏夫婦和他們的小姐、御牧先生以及你們三位神戶方面的代表。井谷還問:「來東京后你們住在什麼地方?因為長房在東京,我猜想你們大概要住到那裡去。可是為了聯絡方便,索性住在帝國飯店怎樣?從這個月到下個月,東京將舉行二千六百年祭,當地所有的旅館都住滿了人。湊巧國島先生的親戚預訂了帝國飯店的一個房間,他願意讓給你們住,他自己住到國島先生家裡去。」經她這樣一講,幸子馬上想到這次妙子也一起去,雪子又提出了那樣的條件,所以如果可能的話,最好不讓長房知道這件事。於是幸子回答說:「既然這樣,恕我放肆,務必請那位先生把他預定的房間讓給我們吧。我們大抵乘明天的夜車或者後天的早車動身,照說應該留在東京等到開船那天去橫濱送您上船,可是三個人不能長時間離家,事出無奈,參加了歡送會之後我們就打算告辭。旅館只住明天、後天兩夜就行,可是還想看一次歌舞伎,所以也許要多住一夜。」井谷馬上說:「那麼我給你們買歌舞伎的戲票吧。說不定我們還能奉陪看歌舞伎哩。」

第二天恰好買到了從大阪開出的夜車卧鋪票,三姐妹因此整整忙了一天準備行裝。幸子和雪子本想趕在今天去燙頭髮,但是井谷的美容院停業了,不知去哪家好,只盼妙子來領她們去她所熟識的店鋪。姐妹兩個還抱怨細姑娘今朝來遲了,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可是在這方面挺善於安排的細姑娘,到了下午兩點鐘,獨自一人燙好了頭髮來了。

「怎麼啦,我們還等著你來領我們一起去燙髮呢!」

「在東京燙髮多好,帝國飯店裡就有美容院。」妙子滿不在乎地說。

「真的該去東京燙。」

於是姐妹幾個討論了一陣該帶哪些替換衣裳,把大小兩個皮箱和一隻手提皮包都裝得滿滿的,等到吃完晚飯,裝束停當,時間已經緊巴巴的了。

第二十九章

「抱歉得很,您是蒔岡太太嗎?」

第二天早晨,姐妹三個一走下東京站的月台,一個穿西裝的矮個子姑娘急急忙忙走上前來,像要摟住幸子似的招呼說:「我是光代……」

「喔,井谷老闆娘的……」

「好久不見您啦。家母本該來接您的,實在因為事忙抽不開身,所以叫我代替她來接的。」光代看到三個人手裡的東西,說聲「叫個搬運伕來吧」,馬上啪嗒啪嗒地跑去找來一個搬運伕。

「啊,這兩位就是雪子小姐和細姑娘吧,我是光代。真的多年不見面了。家母承蒙你們經常照顧,這次三位又特地一齊趕了來,實在不敢當。昨天晚上家母提起這事,可高興哩……」

大件行李交給搬運伕后,還剩下包袱、化妝皮包等幾件零星東西,光代就說:「這些東西我來拿吧。不,不,還是讓我拿,讓我拿。」她邊說邊從三人手中硬把那些東西搶了過去,敏捷地穿過擁擠的人群,搶在頭裡走出去了。

這個姑娘還是在神戶縣立第一高級女子中學讀書的時候幸子們見過她一兩次,所以並不怎樣熟悉。和以前比較起來,現在已經出落得一表人材了,要不是她自報姓名,都認不出是她了。她母親井谷雖然瘦削,可是身材較高。這個姑娘以前就矮小,現在也一點沒長高。以前是黑黑的圓臉,胖篤篤的身材,現在皮膚雖說變得白凈了,臉和身子反而縮小了,手長得像十三四歲孩子的手,她的身材比三姐妹中最矮的妙子還矮五六分。和服外面罩著大衣的妙子,矮雖矮卻很豐滿。光代卻像她母親說的那樣愛賣弄小聰明而且瘦弱。說起話來和井谷異常相像,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那副腔調,猶如一個早熟的孩子。年齡比雪子小十多歲的光代,口口聲聲「雪子小姐、雪子小姐」地稱呼雪子,弄得雪子既不好意思,又不愉快。

「光代小姐也一定很忙,讓你來接我們,真是不敢當。」

「哪裡,請別客氣。不過,說實在話,這個月正遇上二千六百年祭,要舉辦各種慶祝活動,我們雜誌社也很忙。正在這時,母親還讓我給她幹些雜差……」

「前些日子已經舉行過閱艦式了吧。」

「閱艦式的第二天,大政翼贊會①舉行成立典禮,接著靖國神社的大祭也開始了,二十一日還舉行閱兵式,這個月東京可熱鬧哩。旅館什麼的都超額住滿了人。……啊,對了對了,由於這樣的原因,向旅館訂房間的客人紛至沓來。你們住的房間雖早已預訂了,可是不怎麼好。」

「行,行,什麼樣的房間都行。」

「房間狹小倒也罷了,裡面只有兩張單人床,那就沒法對付,經過交涉,好不容易把一張單人床換成了雙人床。」

一路上光代在汽車裡說著這類話,還解釋說由於這種情況,原來準備買的今天的歌舞伎戲票就沒有買到。不僅如此,連十天以後的戲票用普通方法都很難到手,靠雜誌社的關係總算弄到了後天的票。到那時媽媽和我也陪同前去,大概還邀請了前天媽媽提到的御牧先生,不過六個座位怕不在一起。

①日本第二次近衛內閣創設的推進新體制運動的中樞機關。

「這樣一個狹小的房間!……而且這邊沒有太陽光,真不合適。請委屈一下吧……」

光代把她們三人送進屋子,放下手中的東西,立即離去,當她走到房門口時又說:「家母現在出去了,不久就回來,她說一回旅館就來拜訪。……我這就去雜誌社,隨後再來看各位。有什麼東西需要我在銀座代買嗎?要是有的話,請隨時打電話給我好了……」說著就用她那指甲塗了蔻丹的小手從提包里取出一張名片,「這裡是我的電話號碼。」

幸子一直擔心著頭髮還沒有燙,想趁今天燙好它。可是昨晚坐了一夜火車,她和雪子都累了,覺得還是休息一下好。而且井谷不久就要來,這時也不能倒頭大睡,只能解下腰帶稍稍休息一下。她自己倒無所謂,所擔心的是雪子。雪子臉上那塊褐色斑也許因為不斷打針而見效了,雖則沒有完全消失,近來卻比以前淡得多了。不過雪子的經期快要到來,再加火車上一夜的勞頓,因此她臉色有點灰暗。幸子看到她這副模樣,聯想起這種時候褐色斑總特別顯眼,所以覺得這種時候決不能讓她過於勞累。

「怎麼樣,雪子妹妹?我們明天去燙頭髮吧,今天太累啦。」

「今天去燙也沒關係。」

「歡送會是下午五點開始,所以明天不是沒有時間。今天就歇息吧。還是去銀座走走吧,還得買許多東西呢……」

「讓我躺一下吧。」妙子一走進這間屋子,毫不客氣地佔據了一張最舒適的沙發,精疲力竭地橫靠在上面。當姐姐們講話的時候,她又脫下外褂,解開腰帶,換上浴衣,趕快倒卧在雙人床上。如果在以前遇到這種場合,即使稍稍有些疲倦,也決不表露到臉上來,她會拋下兩個姐姐興緻勃勃地出去玩兒。可是近來她漸漸失去了以前那個活潑勁兒,動不動就隨地伸出兩條腿、或者枕著手臂卧倒,或者唉聲嘆氣、生來那種惡劣的舉止變得更加惡劣。說不定那是健康還沒有真正恢復吧,不過身體反而更加肥胖了,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彷彿很吃力的樣子。

「雪子妹妹也稍稍躺一下吧。」幸子說。

「嗯。」雪子一邊答應,一邊走近妙子先前佔據的那張沙發。沙發上還搭著妙子拋在那裡的外褂,雪子輕輕把它拿開,腰帶都不解,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這個屋子裡只有兩張床,到晚上只能由她和妙子睡在雙人床上。說是說雙人床,卻比正式的雙人床狹小,她暫時不想爬上床去擠妙子,另一方面她考慮到應該讓幸子在單人床上休息。可是她一坐下去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幸子大概看出了雪子的心意,於是就爬上空著的單人床。可是只有獨自坐在沙發上的雪子睡著了,幸子和妙子都睡不著。

「細姑娘,我們趁現在洗個澡吧。」

幸子和妙子輪流洗了澡,又把睡著的雪子也叫醒,讓她洗了澡,然後同去餐廳進午餐。可是期待著的井谷始終不來,因此,姐妹三個下午就去銀座購買懸而未決而且非買不可的送行禮物。她們在銀座街頭的商品陳列窗前東瞧瞧西看看、左思右想的結果,覺得送東西給出國朋友,時髦貨不中用,反倒要送外國人所喜歡的日本土特產。無意間在服部商店的地下室里看到一隻螺鈿匣子,決定買下作為幸子送的禮物。在御木本商店又看到一隻鑲嵌珍珠的玳瑁別針,買下作為雪子和妙子合送的禮物。三個人就這樣已經累得夠嗆,在高龍巴茶室休息了一下,還想買點東西,妙子先站起身說:「還是回去吧,回去吧。」所以四點半鐘就回到了帝國飯店。走進屋子一看,桌上擺了一瓶蘭花,旁邊還有井谷的一張名片,上面寫著:「歸后請即通知,等著你們來一同喝茶。」

「又是喝茶,剛才不是喝過了嗎!」妙子又佔據了那張沙發,彷彿抬都抬不動她似的。另外的兩個也很想休息一會兒,躺在床頭鬆鬆勁。還不到十分鐘,電話鈴響了。

「是井谷老闆娘打來的。」幸子拿起聽筒,果然是井谷打電話來催她們去喝茶。

「今天上午出去了,非常對不起。我剛剛回來,已經吩咐準備下茶點,請諸位到休息室來吧。」

「好的,好的,我們正想給您打電話哩。……好的,好的,我們馬上就來。」

「我就免了吧,二姐和雪姐應邀前去好了。」妙子說。

「那就對不起井谷老闆娘了,細姑娘也去吧。我們也很累呀。」幸子硬拉著懶得動彈的妙子,三人一同來到休息室。

第三十章

井谷客套一番之後說:「售票處的某先生剛才來通知說後天的戲票已經買到了。你們三位座位相連,另外兩張連號的,我和光代坐,御牧先生只能單獨坐了。」

品茶時從戲票問題扼要地穿插談了些御牧的情況。幸子們只當作閑談,從中知道井谷不僅和國島以及御牧談到了雪子,還把寄存在她手裡的雪子的相親照片給他們看了。他們對照片的評價很高,昨天晚上在國島家裡還專門談論了照片上的人不像三十幾歲的人。御牧說用不著見人,光看照片就滿意了。只要蒔岡家不反對,他已經做好娶雪子的準備了。井谷不願做花言巧語的媒婆,所以把她所知道的蒔岡的家庭情況毫不隱瞞地都交待了,例如澀谷長房和蘆屋二房的關係,大姐夫辰雄和雪子、妙子兩個小姨意見不和等等。不過御牧聽了她那些話毫不介意,並沒有改變他想結婚的決心。也許因為他以前有過放蕩的經驗,對於這類事情很能理解,或者由於他抱著一種超然物外的態度,根本不計較那類事情。

雪子和妙子覺察到談話內容一點點深入到那方面去了,她們倆喝完茶隨即離席回房。井谷看到她們走得遠了,馬上望著雪子的背影壓低嗓門說:「其實我連雪子小姐臉上有褐色斑也講了,我覺得這比以後讓人家發現要好,所以什麼都預先交待清楚了。」

「您這樣什麼都講清楚好得很,我們反倒輕鬆了。……不過雪子後來一直在打針,像您剛才看見的那樣,斑痕已經不大明顯了,而且結婚以後會完全消褪,這層也希望說明一下。」

「是的,是的,這個我也講了。御牧先生說:『原來是這樣,結婚以後守著褐色斑逐漸消失,倒是—種享受。」』

「哎呀!」

「還有細姑娘的問題,我不知道太太您是怎樣想的。縱使社會上那些流言蜚語都是事實,我覺得也用不著那樣擔心。誰家都會有個把特殊的人,有那樣的人並不見得不好。御牧先生說:『妹妹好不好沒關係,因為我娶的不是妹妹。』」

「哎呀,像他這樣通情達理的人實在少有呀。」

「他到底是酒色場中的過來人,自有他大徹大悟的地方。他說:『妹妹的事情和我全然無關,毫不隱瞞地把她的一切告訴我自然很好,如果您不願講,那就不用講給我聽了。』」井谷看到幸子很放心的樣子,接著就問:「不過雪子小姐的心情究竟如何呢?」

「是呀,這……實在還沒有問她哩。」

說實話,幸子只是在聽到井谷剛剛這番話以後才對這門親事有意的。這次她們來東京的目的主要是出席歡送會,親事問題腦子裡雖則並非沒有,但畢竟是次要的。幸子所抱的態度不過是見面以後看情況再作決定。這種態度不很積極,她所以抱這樣一種態度,因為她對積極主動存有戒心,深恐積極過度的結果只是一場空歡喜。這就是到現在她還沒有徵求雪子意見的原因。目前各種條件都比較良好,這門親事的為難之處就在必須嫁到東京來——這層前幾天已經提到過了。雪子遲疑不決,肯定也是因為這個問題。不過更坦率地說,時至今日,決不會讓雪子那樣任性,何況她也並沒有那樣說。倒是幸子本身有點兒捨不得這個妹妹嫁到東京,要是可能的話,想讓她卜居在京都、大阪、神戶這一帶,這是幸子私下所抱的願望。因此她問井谷:「御牧先生將來住在哪裡?您說他的父親要給他買房子,買在什麼地方呢?我這樣說不是拿住房作為條件,難道他必須住在東京嗎?如果在關西找到了工作,能不能住到關西來呢?這幾個問題想打聽一下作為參考。」井谷說:「好的,好的。這件事情沒有動問過,我馬上去問吧。」說完她又反問說:「我想大概是在東京,難道雪子小姐不願住在東京嗎?」「不,不,沒有什麼……」幸子慌了手腳,「我不是這個意思……」連忙打馬虎眼。

「那麼回頭再說吧……晚飯以後光代說不定和御牧先生一同到我這裡來,屆時希望你們也來我這裡玩兒。」說完兩下就分手了。

八點剛過,井谷的電話果然來了。「各位都累了吧。可是客人現在已經來了,無論如何請三位都過來……」

幸子打開衣箱,取出幾個衣包,攤開在兩張床上,先幫雪子換了衣服,然後自己和妙子也換了服裝。換衣服的時候井谷又打了一次電話來催促。

「請,請,請裡面坐……」剛一敲門,光代走出來開門說,「屋子裡搞得這樣亂七八糟,真對不起。」

確實是這樣,五六個大大小小的皮箱、各式各樣裝西服的紙箱、各方面送來的禮物包以及各種旅途備用品堆滿了一屋子。御牧看到三姐妹走進屋子,急忙從椅子上站起,經過介紹后,他沒有坐回椅子。

「我坐這裡好了,你們請這裡坐。」說著他自己就坐到暖氣管上去了。屋子裡只有四張形狀各不相同的椅子,三姐妹和井谷各佔一張,光代就坐在床頭上。

「怎麼樣?井谷太太。客人也都到了。」看去御牧似乎在繼續說什麼東西,「觀眾來了這許多,務必請你穿給我們看看。」

「怎麼也不能讓御牧先生看到。」

「儘管你這樣講,反正我要送你上船,即使你不願意,也會讓我看到的。」

「不過開船時我也打算穿和服。」

「嗨,你在船上也一直穿和服嗎?」

「大概不會一直穿,可是我想盡量不穿西服。」

「這個主意可不高明。那你為什麼做那些西服呢?」御牧又回頭對幸子姐妹說:「啊,想請問一件事情哩,剛才我們在談論井谷太太的西服問題,三位看到井谷太太穿過西服沒有?」

「沒有。」幸子回答說:「從來沒有見過。所以我們也說不知道她穿了西服究竟是什麼樣子。」

「東京的朋友都這樣說。連阿光都說沒有見她媽媽穿過西服。所以一定要請她穿一次讓我們看看的。」然後御牧又轉向井谷說:「怎麼樣,井谷太太?趁大家都在這裡的時候,不是有必要試穿一次讓我們見識見識嗎?」

「瞧您說的!這個時候難道叫我在諸位面前光著身子不成?」

「哪裡,哪裡,您換衣服的時候我們可以到走廊里去的。」

「穿不穿西服無所謂,御牧先生。」光代出來幫腔了,「你可不能那樣欺侮我媽媽呀。」

「說起來,細姑娘近來也常常穿和服哩。」井谷好不容易脫了身。

「真狡猾,槍花讓您掉去啦。」

「是呀,近來細姑娘穿和服的時候多了。」

「人家說這是我漸漸變成老太婆的證據。」妙子一口地道的大阪話接在幸子後面說。

「我這樣說也許沒有禮貌,」光代從頭到腳打量著妙子身上那套絢爛璀璨的裝束說:「我覺得細姑娘穿西服一定比穿和服好,不過決不是說穿和服不合適……」

「光代小姐,恕我打斷你的話,這位小姐我知道是妙子小姐,你為什麼稱她『細姑娘』呢?」

「哎呀!御牧先生還算是京都人呢,連『細姑娘』都不懂嗎?」

「『細姑娘』這個稱呼似乎只在大阪通用。京都就不大講。」幸子說。

「來點這個怎麼樣?」井谷拿出一盒似乎是人家送的巧克力點心敬客。可是大家都吃飽了飯,誰都沒伸手,粗茶卻喝了不少。光代建議她媽媽招待一下御牧先生,叫旅館送瓶威士忌酒到房裡來。御牧一點兒不客氣,吩咐侍役說:「服務員,把它放在這裡。」叫侍役把一大瓶三角形威士忌放在他身邊。他一面一點一點喝著酒,一面聊天。談話由井谷巧妙地引向正題,圓滑周到地進行著。一開始井谷問:「御牧先生將來的家非得安在東京不可嗎?」由此引起他談出許多自身的境遇以及將來的計劃。

「剛才光代小姐說我是京都人,其實御牧一家從祖父那一代已經遷居東京小石川本宅,我是東京出生的。父親那一代還純粹是京都人,可是我母親是深川人,所以我身上既有京都人的血,也有東京人的血。我年輕時對京都沒有什麼興趣,毋寧說只嚮往著歐美的生活。近來對祖先發祥之地才一點點產生了一種鄉愁。說起來,我父親上了歲數以後也懷念起京都來了,終於拋棄了小石川本宅來到嵯峨隱居。想到這層,我覺得命運這個東西真是有的。從趣味上說也表現出這樣的傾向,現在我一點點體會出日本古代建築的妙處來了,將來時機一到,我打算再做建築師。在此以前,我盡全力研究日本固有的建築,大量應用到今後的設計中去。我反覆考慮,說不定要在京阪地區找個職業,暫時定居下來,因為這樣更有利於研究。不僅如此,將來我想蓋造的住宅式樣,比較起東京來,可能和阪神地方的環境更加調和。說得誇大一點,我甚至覺得自己的前途繫於關西了。」隨後御牧問到如果在京都安家的話,應該選擇什麼地方。幸子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又問他父親的別墅在嵯峨哪裡,她認為在京都安家無過於嵯峨一帶以及南禪寺、岡崎、鹿角那些地方,除此以外沒有別的選擇。談談說說,不覺已經夜深。這中間御牧把一大瓶威土忌喝了三分之一,還泰然自若;不過隨著醉意的加深,他變得滑稽起來,不時說幾句俏皮話,引得大家發笑。特別是他和光代兩人似乎是老搭檔,他們大肆辛辣的舌戰,旁邊的人簡直像在聽相聲。聽得幸子姐妹都忘了白天的疲勞,幾乎睡意全消了。

「哎呀,糟啦。電車快沒有啦。」御牧慌忙站起身來,接著光代也站了起來說:「我們一塊兒走。」他們走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

那天晚上幸子姐妹都睡得很晚,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九點半以後才起身。幸子等不及餐廳開飯,就在房間里簡單地吃了點麵包,催著雪子去資生堂美容室。因為昨天晚上光代告訴她們,這個旅館的地下室里雖然也有美容室,可是資生堂的電燙用的是新方法,那裡使用一種叫做左托司的藥水,無須把電燙器罩在頭上,省了許多麻煩。所以光代勸她們去資生堂理髮。她們到資生堂美容室一看,早就有十二三個人等候在那裡了,看情形不知要等幾小時才能輪上她們。如果是在神戶井谷那家美容院里的話,這種時候就可以憑面子編幾句任性話混在頭裡燙,可是在這裡就不能施展那一手了。在接待室等候時,周圍全是些不相識的地道的東京太太和小姐,向幸子她們攀話的人一個也沒有。兩姐妹壓低著嗓門說上方話時還擔心被人家聽了去,怕怕縮縮的樣子猶如置身於敵方境內。一面只能悄悄地傾聽周圍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的東京話。

「今天人多得了不得呀。」有一個人說。

「自然咯,今天是大安日,結婚的人很多,哪家美容院都是生意興隆呀。」另外一個人搭腔。

幸子這時才領會到今天原來是大安日,井谷所以選中今天舉行歡送會,說不定也是為了給雪子取個好兆頭。就在這樣的時候,顧客還川流不息地湧進來,拿出那手欺人的老方法說聲「對不起,我是預先約好時間的」,混到前面去兩三個人。幸子姐妹是十二點鐘以前來的,馬上就是兩點鐘,她擔心今晚五點鐘開的歡送會很可能趕不上了。幸子忍著一肚子怒氣暗自決心今後再也不來資生堂了,一面焦急地等待著。上午臨出門前她只吃了幾片麵包,這時餓得她夠嗆。特別是雪子平常總說自己胃小,每次吃得很少,所以比一般人餓得快,往往引起腦貧血症。幸子知道她有這個毛病,擔心她電燙時能不能忍受得住,所以一直在察看她悶聲不響而又怕冷的樣子。好容易兩點鐘過後才輪上了號,就讓雪子先燙,幸子燙完髮已經是四點五十分左右了。臨走時聽到「蒔岡太太有電話」的通知,去電話間一聽,原來是妙子等得心焦了,從旅館里打來的。「二姐,頭髮還沒燙好嗎?快五點鐘啦。」「嗯,知道了,剛剛燙完,馬上就回來。」終於在電話里說出一口大阪話,姐妹兩個急急忙忙跑出了資生堂。

「雪子妹妹,你好好記住,碰到什麼大安日,千萬不能去陌生的美容院。」幸子氣憤地說。

那天晚上幸子趕去赴宴時,在宴會廳的走廊上竟然碰到五個剛剛在資生堂遇見的婦女穿了禮服走過那裡。在歡送會的會場上幸子向井穀道歉時又搬出同樣的台詞:「來得太遲了,真對不起。……大安日這類日子,陌生的美容院去不得,這可不能忘了。」

第三十一章

她們逗留在東京的最後一天——第三天的上午到下午這半天中間,照例非常忙碌。

幸子原來的計劃是那天專門留下來看戲,第二天上午去道玄坂,下午購買紀念品,晚上乘夜車回去。這計劃首先遭到妙子的反對,說什麼來東京時已經吃足了夜車的苦頭,至今還睡眠不足,所以希望早點回去在自己的卧室里美美地睡個覺。雪子也贊成她的意見。這次旅行固然大家都累了,可是她們的本意是想縮短去長房家的時間。總之,她們想乘明天早晨的「燕」號快車動身,今天上午買好東西,下午去歌舞伎座看戲之前,讓汽車停在道玄坂門口,抽出五六分鐘到長房家去一次。兩個妹妹的這種心情,幸子也不是不理解。妙子厭惡長房固然不用說,雪子也一年多沒有回長房了。去年十月長房通知妙子讓她來東京,要是不來東京,就和蒔岡家斷絕關係,叫妙子自己選擇走哪條路時,其實對雪子也說了大致相同的話。不過沒有把她逼到進退兩難的地步,只是隱隱約約透出點兒話聲罷了。雪子也不明白長房的通知究竟當真到什麼程度,所以就完全沒有去理睬它。從那以後,對於如何處置雪子的問題,長房一直沒有再來信催促。這可能是由於姐夫應付不了如何處置雪子的問題,為了避免刺激她而暫時對她採取放任的態度;不然就是雪子抗命不來東京,正中姐夫的心意,可以像對待妙子那樣不聲不響地和雪子斷絕關係,兩者必居其一。反正這次要是去長房家,大姐可能說出一些和這件事情有關的話來,所以不僅雪子本人不願意去,連幸子也懶得去道玄坂。老實說,前月幸子環遊富士五湖路過東京時,只和大姐通了一個電話,眼睛出了點小毛病固然是原因之一,另外就是怕大姐轉達姐夫要雪子回東京的旨意,雪子如果不答應,松板夾駱駝,自己被夾在中間不好辦。不僅如此,和以上這些事情無關,幸子又有幸子疏遠長房大姐的原因。那就是今年四月里她寫信給大姐報告妙子的病狀時,大姐復了她一信。她讀了那封複信以後,對大姐就一直抱有反感。由於以上種種原因,這次她本想根本不露面,悄悄地回家。可是一則貞之助說這事讓長房知道了不妥;再則想到這次雪子的親事如果成功的話,有必要趁現在這個機會多少給長房透點兒風。那是因為直到前天幸子對於這次的親事還不抱多大的希望。可是前天晚上初次遇見了御牧,昨夜的送別會上經過介紹又認識了這門親事的媒人國島夫婦,從而知道了那些人的人品以及由他們釀造出來的氣氛究竟是怎樣一種東西。先前藏在幸子心裡的那種防止深入的警戒心一下子緩和了。在幸子的印象中,昨天晚上的宴會是—次不施展花招的自然的相親,結果對雙方都很圓滿。最使幸子高興的是御牧和國島對待妙子都很體貼,他們相繼敞開胸襟和她交談。這可以看作對方不把妙子的事當作女家的缺點,暗地裡在安慰女家。而且對方的應付方法非常自然,一點不帶做作的味道。所以妙子也能老老實實地開誠相見,不惜一再表演她拿手好戲的俏皮話和鸚鵡學舌,以博取滿座的笑聲。幸子也看出妙子甘心充當丑角在宴會上周旋的那種做法,完全是出於她的一片友愛之情,所以幸子自己不由得眼頭都發熱了。妙子的那番苦心,雪子似乎也覺察到了,所以那個晚上她也高高興興、有說有笑地參加了宴會,這在她是很難得的。御牧在席上一再聲明他打算在京都或者大阪安家。幸子覺得要是雪子真能由這樣一些人介紹而嫁給御牧,家安在關西或者關東就都不是問題了。

因此今天上午幸子估計姐夫已經上班,就打了一個電話到澀谷,告訴姐姐這回井谷出國,她們姐妹三個來東京送別,預定明天乘坐特別快車回去。可是今天下午還得陪同井谷去看歌舞伎,所以只能在看戲以前抽出一點時間去看姐姐。幸子又向她姐姐透露井谷在歡送會上給雪子介紹了一門親事,不過現在時機尚未成熟等等。她們姐妹三個一上午在銀座東兜西轉,在尾張町十字路口來回走了三四趟,在「濱作」吃了午飯,然後在西銀座阿波屋鞋店前坐上一輛出租汽車駛向道玄坂,車上只坐著幸子和雪子兩人。原來妙子那天口口聲聲說勞累叫疲倦,跟著兩個姐姐到銀座溜馬路,在「濱作」吃飯時,把座墊兒當枕頭躺了一會兒。當兩個姐姐坐上汽車時,她說:「我不想去了,長房已經把我攆走,我去了大姐不好招呼我,我自己也不想去她那裡。」幸子就勸她說:「你說的也是。不過單單你一人不去很彆扭。姐夫姑且不提,大姐是不會計較什麼攆走不攆走的。你去看她,她也一定在思念你。尤其是你害了那場大病以後,她更加想見到你的面孔,這是可以想象的。所以你不要那樣講,還是和我們一塊兒去吧。」「我懶得去了。我在什麼地方喝杯咖啡,先去歌舞伎座了。」妙子還是不肯去。幸子也就不再勉強,和雪子坐上汽車走了。

汽車開到道玄坂,司機不肯停車等待,他說:「請您原諒,車子不能等待。」幸子就對司機說:「最多等十五分鐘或二十分鐘,等車的錢照給。」幾乎是打躬作揖地懇求司機把汽車停在大門口。姐妹倆走進樓上八鋪席的屋子,和大姐面對面坐定,一邊觀看屋子裡一如既往的陳設:一張紅漆把腿桌,賴春水的橫額,泥金棚架以及架上的座鐘。家中除了一個六歲的梅子而外,其餘幾個孩子都上學去了,所以家裡也不像以前那樣吵鬧了。

「我說讓汽車開走怎麼樣?」

「回去時附近能叫到汽車嗎?」

「以前只要走到道玄坂,路過的空車子多得很……不過乘地鐵也很方便呀,從尾張町到戲院走不了幾步呀。」

「下次來多呆些時候吧……反正最近還要來的。」

「這個月歌舞伎上演的是什麼戲呢?」鶴子突然問起這樣的事。

「『茨木』、『菊圃』還有別的一些節目。」

雪子趁梅子要下樓時說:「小梅,我們下樓去。」便牽著她的手下樓去了。

「細姑娘怎麼樣?」鶴子看到只剩她們兩人時就說。

「細姑娘剛才還和我們在一起,不過她說她還是迴避一下好……」

「幹嗎要那樣?……來了不就好了。」

「我也這樣說呀。……其實這兩三天忙個不停,她似乎累得夠嗆,不管怎麼說,她的身體到底還沒有全好。」

幸子和大姐面對面地坐到一起后,覺得幾個月來對大姐抱有的輕微反感逐漸消失了。天各一方的時候,光鑽牛角尖,就產生一種不愉快的心情。可是現在對坐在一起,覺得大姐還是以前的大姐,什麼都沒有變。剛才當她問起歌舞伎雜劇的時候,幸子覺得姐妹四個偶然聚在一塊兒,看戲時單單不邀請她,把她排除在外,真有點使壞心眼兒似的,很對不起她。大姐對此又作何感想呢?依照她不斤斤計較小節的性格來說,但願她對這件事情不生氣就好了。不過,不管她年紀多大,少女的純潔心始終未失,聽到有戲看,她總想一起去看的吧。再說,一向被長房珍藏的大部分動產,近來由於股票跌價,幾乎跌得一錢不值,所以家計大概越發困難了。要不是遇到現在這樣的機會,她根本別想去看一次戲。幸子這樣一想,為了寬慰—下姐姐,只能言過其實地談談雪子的親事,說什麼男家已經決心娶雪子,只要女家答應,事情一定成功的。這次大概可以讓姐夫、姐姐高興高興了。改天貞之助和男方碰頭以後,還打算來京和你們商量。又說:「今天的歌舞伎座御牧先生和井谷母女都一起去看。」說完幸子起身告辭,「那麼我下次再來吧。」姐姐跟在幸子後面下樓,一面說:「雪子妹妹也應該心情開朗地應酬人家幾句,否則不成呀。」

「這次她不像平常那樣一句話也不說,而是圓滑地有說有笑了。她這樣做的話,我看這門親事有希望成功。」

「無論如何也希望它成功。明年她不是三十五歲了嗎?」

「再見。下次再來吧。」在樓下守候著的雪子,和姐姐招呼了一聲,像逃跑似的搶在幸子之前走到戶外去了。

「再見,問細姑娘好。」姐姐送到馬路上,靠近汽車說:「井谷老闆娘出國,我不去送行怕不好吧?」

「不去也沒有關係,因為你和她不相識。」

「可是知道她在東京,不去和她見一面怕不成吧?……船哪天開呀?」

「聽說二十三日啟程。因為她討厭擺闊,所以謝絕一切送行。」

「去旅館看她一次怎麼樣?」

「我想用不著了吧。」

司機發動引擎時,幸子和姐姐隔著車窗說話,忽然發現姐姐一面說著話一面在淌眼淚。她奇怪談到井谷時姐姐怎麼會流淚,可是直到汽車開出,姐姐的眼淚一直沒有停止。

「姐姐哭啦。」車子開過道玄坂時,雪子說。

「怎麼搞的,真奇怪,怎麼會為井谷老闆娘哭呢。」

「一定是為了別的事情。井谷老闆娘的事只不過是一種掩飾罷了。」

「不知是不是想我們邀請她去看戲呢?」

「就是,她想看戲。」

幸子這才完全明白姐姐是因為看不到戲而想哭的那種幼稚心理最初自覺慚愧而忍耐著,後來實在忍耐不住就哭起來了。

「姐姐說要我回去沒有?」

「幸好沒有說。大概一心想著看戲的事了。」

「是嗎?」雪子大放其心地說。

戲院里的坐位因為分成三個攤子,所以相互之間沒法加深聯繫。儘管如此,他們還一起上了餐廳,御牧還特地利用五分鐘十分鐘的幕間休息邀請她們去走廊上散步。御牧對時髦東西興趣很廣,可是對歌舞伎卻一無所知,正如他自己坦白的那樣,他一點不懂舊劇。光代笑他連長唄和清元①都分辨不了。

①配合三弦、笛子唱的歌曲叫「長唄」。以三弦伴奏的說唱曲藝叫「清元」。

井谷聽到幸子姐妹明天上午要乘特別快車回去,就說:「今晚終於要分手了。我非常高興能給你們留下這份上好的紀念品,還有許多要協商決定的事情,改天讓光代去蘆屋和您聯繫吧。」

戲散場后,御牧提議走一段路。於是六個人聯袂向尾張町走去。井谷和幸子稍稍落在後面,井谷簡單扼要地對幸子說:「像您見到的那樣,御牧先生完全醉心於雪子小姐了。昨天晚上國島夫婦見到小姐以後,比御牧先生更加中意。因此御牧先生下個月準定西下,先到蘆屋拜訪你們,打算和您先生見見面。要是能獲得府上的非正式同意,就要請國島先生去和御牧先生的子爵父親商量。」

之後六個人又在高龍巴茶室休息了一會兒。御牧和光代向幸子姐妹說:「那麼明天上午我們來送你們。」雙方在西銀座分了手。餘下的四個人步行回到旅館。

井谷送姐妹三人回到屋子后又聊了一會兒,說聲晚安就走了。幸子先洗澡,接著是雪子洗。幸子走出浴室,看見妙子背靠著沙發躺在鋪了報紙的地毯上,身上穿的還是看戲時的衣裳,連褂子都沒脫。看出她大概是由於跟著大家一路走回旅館累得支持不住了,可是又覺得她那種精疲力竭的樣子不同尋常,就對她說:「細姑娘,你身體還沒有痊癒,可是別的地方是不是還有毛病?回去以後得請櫛田大夫看一次啦。」

「嗯。」她答應了一聲之後,又費力地說:「不請醫生看,我也知道。」

「那麼究竟什麼地方不舒服呢?」

幸子這樣一講,妙子把她的臉靠在沙發把手上,用她的茫然失神的眼光注視著幸子說:「我可能已經有三四個月的身孕了。」口氣還像平常那樣鎮靜。

「什麼?……」

幸子一下子氣都透不出來了,睜大著眼睛瞅著妙子的臉。過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說出下面這句話。

「……是啟哥兒的孩子嗎?」

「是三好的。二姐從老媽媽那裡聽說過這個人吧。」

「就是那個酒吧領班嗎?」

妙子不聲不響地點點頭說:「沒有請醫生看過,不過我想準是懷孕了。」

「細姑娘想把孩子生下來嗎?」

「不能說是想生。……如果不生下來,啟哥兒是不會死心的。」

眼看著幸子的手指、腳尖都慘白得毫無血色——這是她平常遭受極大驚嚇時的老毛病,幸子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在劇烈地發抖,覺得當務之急是首先使心跳平靜下來,因此她不再和妙子說話。她搖搖晃晃地挨到牆根,關掉屋頂的照明燈,打開床頭的檯燈,鑽進了被窩。雪子洗完澡出來時,她閉著眼睛裝做睡著了。隨後妙子似乎慢騰騰地爬起來走到浴室里去了。

第三十二章

不知情的雪子第一個睡熟,不久妙子似乎也熟睡了。唯獨幸子連個盹兒也沒打,不時拿毛毯角兒拭去奪眶而出的眼淚,她前前後後思量了一整夜。手提包里有安眠藥片,還有白蘭地,可是她知道這些東西對於今天晚上這種興奮狀態毫無用處,所以也不想服用。

不知是什麼緣故,她每次來東京總碰上這樣的倒楣事,難道自己生性和東京不合嗎?前年秋天——從新婚旅行到現在時隔九年來到東京,就因為啟哥兒揭發細姑娘和板倉搞戀愛的一封信把她嚇破了膽,也像今晚這樣興奮得一夜沒睡好。去年初夏第二次來東京時,雖說和自己沒有直接關係,正在歌舞伎座一道看戲的妙子卻因板倉病危而被叫了出去。即使沒有這些事情,一提起雪子的親事就經常會碰到一些不吉利的預兆。這次相親地點偏偏又碰巧在東京,不由得覺得兆頭不妙,在東京說不定又要出什麼亂子。俗話說「有兩次就會有三次」,幸子頭腦里是有這樣的預感的。可是今年八月第三次來東京時很太平,時隔多年又和丈夫作了一次愉快的旅行,結果很美滿。所以她盡量往好處想,認為和「東京之行」分不開的惡因緣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了。而且說句老實話,對於這次的親事最初就抱有一種反正不會成功的自暴自棄的想法,所以不必迷信預兆的好不好。……可是現在看起來,東京畢竟是個鬼門關。而且這次由於妙子的懷孕,雪子的親事因此要遭到挫折而告吹。……遇到這樣好的姻緣,偏偏選上東京作為舞台,畢竟是雪子命運不濟……幸子這樣一想,更覺得雪子的可憐,妙子的可恨。一憐一恨的兩種心情逼得她熱淚縱橫。

咳!又一次……真的又一次被這個妹妹出賣了。……而且這次又能怪誰呢?應該責怪的不正是站在監督地位上的自己嗎?……她說「三四個月」,那不正好是她大病初癒的六月份前後發生的嗎?要是這樣的話,中間該有一段時間患噁心嘔吐的癥狀被她隱瞞過去了。這樣的事竟然視而不見,疏忽過去,難道不是我們自己的粗心大意嗎?就拿這兩三天來說,這個妹妹連筷子都怕動,稍稍做點小事就喊累,彷彿無處安放她自己的身子那般。面對著這副情景,居然連做夢都沒想到她懷了孕,自己真遲鈍到何等程度呢?……這樣說來,她最近不穿西服而穿和服也是有原因的了……在細姑娘這種人的眼睛里,我們一定是被看成天下第一大傻瓜了。可是,她這樣做對得起她自己的良心嗎?……聽細姑娘剛才的口氣,她懷孕並非一時衝動,而是預先和三好那個人商量好,有計劃地懷孕的。那是把它作為既成事實,不管啟哥兒願意不願意,迫使他不得不和自己斷絕關係,同時也使我們承認她和三好的結合,才選中懷孕這一手段的。……在細姑娘來說,這也許是個絕招兒。站在細姑娘方面著想,好也罷,壞也罷,除此而外大概別無良策了。……可是,能允許她做這樣的事嗎?對於自己和丈夫以及雪子妹妹為了庇護她而違抗了長房的嚴厲命令,百般犧牲自己的那種好心意,細姑娘一概置之度外,難道她一定要把我們逼到不能在人前出頭露面的絕境才痛快嗎?……我們夫婦倆在人前丟盡臉面倒也罷了,難道她要把雪子妹妹的前途也徹底斷送嗎?……這個妹妹究竟為什麼非叫我們姐妹再三受苦不可呢?……今年春天大病時,雪子妹妹是怎樣盡心竭力看護她的呢?她難道不明白完全是靠雪子妹妹的獻身精神才撿到那條命的嗎?我還以為昨天宴會上細姑娘的儘力周旋,是為了報答今春雪子妹妹看護之恩的,哪裡知道這是過高的估計她了。昨天晚上她那種歡鬧,只不過是一種醉態罷了。……這個妹妹除了她自己而外是什麼都不放在她心上的……幸子生氣是由於妙子的厚顏無恥和冷酷無情的做法。妙子看穿幸子將為她的舉動生氣,貞之助也將再次不愉快,雪子將遭到難以逆料的災難,這一切她都估計到了,但最後仍然認為採取她那套絕招兒對她自己有利。棄車保帥的手段從妙子這類人的人生觀來說固然出於不得已,可是她為什麼一定要選擇在決定雪子命運的關鍵時刻幹這種事呢?換個別的時候使出這一手難道不行嗎?妙子的懷孕和雪子的相親在時間上的不謀而合,本是偶然現象,決非預謀。不過她平素一再聲稱「我的親事要等雪姐結婚以後再說」,「我一定留神不連累雪姐」之類的話,如果那是出自她的本意,至少也該等到雪子的終身大事決定以後,再施展出任何手段也不遲吧?好吧,這些就不用說它了。……可是,既然已經知道自己懷了三四個月的身孕,為什麼還要跟隨著來東京而不迴避呢?在她看來,自己是蒔岡家的三姐妹之一,長久未能在人前露臉,現在能在公開場合露臉,自然很高興,同時還感謝井谷給了她這個機會,終於連自己容易疲倦的狀態都忘了。哪裡,她並不是忘了自己懷孕的特點,而是認為即使稍稍勉強一些也沒什麼大不了,憑她生來的厚臉皮,恬不知恥地跟了來的。……後來實在難受得忍耐不住了,而且自以為抓到了好時機,她才把實情講出來的……還有連骨肉至親都沒料到的事,遇到目光銳利的人,三四個月的身孕到眼前就會覺察出來的,而她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若無其事地赴宴看戲,豈不是潑天大膽?首先,目下正是她不能隨便坐車的時期,長時間在火車上搖晃,一旦有個閃失又將怎麼辦?她本人即使無所謂,幸子她們又將多麼手足無措、丟人現眼呢?光想到這些,幸子的心就冷了半截。弄得不好,昨夜的宴會上說不定已讓人家發現,我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丟盡臉面了……

說千道萬,木已成舟的事已無可挽回,這次我又做了一次傻瓜也無所謂。可是既然事情一直瞞著我,即使要坦白,難道不能挑個適當的時機坦白嗎?為什麼偏偏挑選旅途中雜亂無章的一室里、當我疲倦已極想睡而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的時候,驟然來個措手不及呢?誇張點說,把這樣一件天翻地覆的事告訴我,不是太殘忍了嗎?幸而我沒有暈過去,可是她這一舉動不是太絕情絕義、太無心肝了嗎?這件事和別的事情不一樣,想瞞也瞞不了,遲早必須坦白。早坦白當然比遲坦白好。可是像今晚這樣自己毫無思想準備,而且深更半夜三人住在一屋子,想哭不能哭,想發火又不能發火,想逃不能逃的時候,怎麼可以把這樣的事情告訴我呢?……對於一個長年累月照顧自己的姐姐,居然干出這種事情來,這難道是做妹妹的道理?……只要她還有點兒同情心,旅行中說什麼也該忍耐下來,等我回到家中,估計我精神和肉體都恢復正常后,再慢慢坦白才是。……我對於現在的細姑娘不抱任何奢望,只要求她至少能做到這一點,難道這還過分嗎?……

幸子思前想後,不知不覺聽到頭班電車開出的聲音,窗帘縫裡一點點明亮起來。腦神經雖則疲憊已極,可是眼睛反倒更明亮,幸子還在繼續考慮那個問題。……馬上就會被人家發現的,非得立即設法處置不可,究竟該怎麼辦呢?……誰都不讓知道,把這件事偷偷地矇混過關,固然也是個辦法。不過,從妙子剛才的口氣聽,這一辦法她似乎不會同意。……這時如果責備妙子的胡作非為,叫她承認錯誤,為了顧全蒔岡家的名譽,開拓雪子的好運,說服她犧牲肚子里的嬰孩,而且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強迫她去打胎,也未始不是個辦法。可是像幸子這種懦弱的人,是決不會指使妙子做出這種事情來的。再說在兩三年以前,任何醫生都很容易接受這種手術。可是近來的社會形勢對於這種事情越來越嚴格,所以今天即使妙子答應做人工流產,也不是輕易就能做到的。既然這樣的話,另外能做得到的辦法就只有暫時讓她躲藏在一個見不到熟人的地方,讓她在那裡分娩。在這段時間裡絕對禁止她和那個男的來往,一切費用由我們負擔,受我們監督。另一方面加速進行雪子這次的親事,直到舉辦結婚典禮。不過要實行這樣一個計劃,就得對丈夫說明緣由,藉助他的力量,自己一個人是辦不了這件事的。幸子這樣一想,心情馬上鬱悶起來。儘管丈夫十分信任、愛護自己,可自己怎麼有臉把同胞妹妹的屢次行為不端對丈夫講呢。在丈夫來說,雪子和妙子不過是妻妹,他的立場根本和長房的姐夫不同,不需要對她們特別照顧。可是他照顧兩個小姨勝過親哥哥,這畢竟是因為他愛妻心切才那樣做的,說這話也許有點兒自誇,可是幸子內心是暗暗高興而且感激丈夫的。儘管這樣,丈夫對待妙子往往不加禮遇,家庭里在別的事情上從來都是和衷共濟的,沒有一點兒風波,可是由於妙子的事偶然也會發生意見衝突。做妻子的為此不止一次感到對不起自己的丈夫。幸而最近丈夫的心境漸漸好轉,允許妙子公開到家裡走動了。加上這次回去又帶回雪子親事有望的好消息,想讓他高興一下。正在這種時候,又怎能把這種討厭的事情講給他聽呢!丈夫的為人是不會讓自己的妻和雪子為妙子的事而受委屈,因此如果他聽到妻的報告,說不定反而會安慰她。可是受到丈夫安慰的幸子畢竟是痛苦的。她很明白儘管丈夫嘴上說沒有什麼關係,可內心裡還是忍受著不愉快的,正因為這樣,幸子就覺得更加對不起他。

不過歸根到底仍然只能依靠丈夫的諒解和俠義心。從任何方面看,幸子最最擔心的是雪子這次的好運最後說不定又將為了妙子的懷孕而斷送掉。雪子的親事最初總很順利,一到緊要關頭就發生挫折而告吹。這次即使能把妙子送到遙遠的溫泉地,也不一定能遮掩住人家的耳目,真相不久就會讓御牧那方面察覺到。簡而言之,今後兩家來往頻繁,互相邀請碰頭的機會多了,如果從此以後妙子不再露面,不管你怎樣推託掩飾,人家總要懷疑的。……還有奧畑會不會出其不意地出來妨礙呢?他恨的雖說只是妙子,恨不到幸子和雪子頭上,可是說不定他由於自己被欺侮而不顧一切敵視整個蒔岡家,採取報復手段;偶爾聽到雪子攀親,說不定會採取某種揭露戰術讓御牧方面知道蒔岡家的隱情。想到這層,莫如索性老老實實地公開真相,請求對方諒解反倒妥當。御牧曾經說過他娶的是雪子,妙子的事完全和他不相干,所以如果把事情講明,反倒比藏頭露尾、以後破裂要保險得多,這樣也許什麼事都沒有了。……不,不,御牧本人對於妙子的任何醜行也許並不介意,可是他周圍那些人——他的子爵父親以及國島夫婦能不皺眉嗎?特別是子爵以及子爵家那些親戚能容許御牧和出了那樣淫亂姑娘的家庭攀親嗎?……啊!畢竟這次……這門親事又不行了。……雪子妹妹實在可憐。

幸子唉聲嘆氣,翻了一下身。當她睜開眼睛時,屋子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完全亮了。旁邊那張床上,雪子和妙子還像她們小時候那樣背對背地睡在那裡。面向幸子這邊安安穩穩地睡著的雪子,不知在做什麼樣的夢,幸子對著雪子那張白凈的睡臉目不轉睛地只管看著。

第三十三章

幸子她們從東京回家的當天晚上,貞之助就從妻口中聽到妙子懷孕了。幸子—見到丈夫,她心裡的那件事情就一分鐘都藏不住了(那天上午在旅館里趁妙子不在的兩三分鐘時間裡,幸子已把這事告訴了雪子)。晚飯前她招呼丈夫一同上了樓,先報告雪子相親的經過,然後一狠心講出了妙子的事情。

「好不容易捎回一個好消息,想讓你高興一下,……卻又鬧出這樣的事來叫你操心……」

貞之助勸慰哭泣的幸子說:「正好遇上雪子妹妹相親,困難是有的,可是這門親事不見得會因此而告吹,讓我設法收拾吧。你不用這樣著急,一切交給我好了。我得考慮兩三天。」那天他只講了這幾句。幾天以後,他把幸子讓進書齋,提出以下—個方案徵求幸子的意見。

首先,妙子懷孕三四個月這件事大概不會有錯,可是還得請產科醫生確診一下,預先弄清楚分娩的時期。至於轉移場所的問題,有馬溫泉一帶還是比較方便的。幸好妙子現在還住在公寓里,今後絕對不能讓她再來家中,可以在晚上坐汽車去有馬。誰陪同她去的問題比較困難,派阿春同去的話,得再三叮囑她。住在有馬旅館里的時候,不用說必須隱瞞蒔岡這個姓,裝作某地的一位夫人來溫泉旅館療養的,一直住到臨產為止。在有馬臨盆也可以,要是不讓人家發現,提早幾天住進神戶合適的醫院臨盆也不妨,那要看當時的情況再決定。實行這一方案必須取得妙子以及三好這個男子的同意,這事由貞之助出面去說服妙子和三好。貞之助認為事情既然發展到這種程度,妙子和三好遲早必須結婚,對此自己也並不反對。可是目前妙子未經父兄許可而和三好發生關係以至懷孕,這事如果讓社會上知道后就會影響另外一件事,所以希望他們兩人暫時斷絕往來。不過妙子的一切將由貞之助夫婦負責,安排她順利分娩。將來等到適當的時候,自然要把妙子母子交給三好,而且承認他們的結婚,儘力爭取長房的諒解。這些都不需要他們長期忍耐,大概只要等到這次雪子的親事任何一方作出決定之後就差不多了。……大體本著這一宗旨去說服他們兩人,暫時把妙子藏起來,絕對不讓外界知道她懷孕了。據妙子說,直到今天為止,知道這一事實或者看出苗頭的只有他們自己和奧畑,至於貞之助夫婦、雪子以及阿春等女傭知道這件事,那是無可奈何的,不過餘外的人絕對不讓知道。

還有貞之助知道幸子擔心奧畑搗亂,所以他對幸子說他馬上去和奧畑交涉。幸子所怕的是如果奧畑不惜拋棄名譽蠻幹的話,這種時候什麼樣的事都幹得出,例如動刀子傷人,自己提供新聞材料來中傷蒔岡家,這樣的事只要他想干,也幹得出的。對於幸子這種擔心,貞之助付之—笑說:「這不過是你杞人憂天,儘管奧畑有惡少作風,但畢竟是上流社會的大少爺出身,不可能幹出這種無賴漢的舉動來,即使想搗亂,他也沒有動刀子的勇氣。再說他和妙子的關係雙方家庭從來沒有承認過,由此看來,他對於這件事根本沒有開口說話的權利。何況妙子對他絲毫愛情都沒有,現在她肚子里還裝進了情人三好的種子,作為奧畑來說,除了乾脆撒手而外也沒有別的辦法。所以只要好好勸說一番,向他道歉說聲對不起,叫他死了那條心,因為他無權反抗,說不定能聽從勸解。

貞之助第二天就按照這個方案行動起來。他先去甲麓庄看妙子,對她說明情況況。然後去看住在神戶湊川某公寓的三好,取得了他的諒解。回到家裡,幸子問起三好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時,貞之助回答說:「沒料到那個青年給我的印象很不錯。只是兩下相見不到一小時,不可能仔細觀察,可是和板倉比較起來,這個青年在我眼睛里是個一本正經、誠實可靠的人。我沒有質問三好什麼,可是他自己承認造成這樣的結果他該負一半責任,而且誠懇地向我謝罪。聽他的口氣,他們兩個做出那種事來,並非三好挑逗妙子,似乎是妙子勾引他的。」三好一面辯解他那樣說未免卑鄙,一面又承認自己意志薄弱的缺點,但是在這件事情上他決沒有主動,而是前前後後的情勢逼得他犯錯誤的,所以他懇請貞之助諒察。他說只要問一下細姑娘,就會知道他沒有說謊。看來他的話多半是事實。因此在這件事情上他不僅應承了貞之助的要求,而且能體諒、感謝貞之助的心情。還說他深知像他那樣的人沒有資格做細姑娘的丈夫,可是如果將來能允許他和細姑娘結婚的話,他保證使細姑娘幸福。其實他暗地裡感到自己有責任,為了一旦獲得允許和細姑娘結婚而稍稍積下了一些錢,結婚以後想獨立經營一個小小的酒吧間,專門做比較上等的西洋人的買賣。細姑娘將來也會靠做西服立身,夫妻兩個共同工作,經濟上不至於仰賴府上。貞之助告訴幸子三好就是這樣講的。

第二天妙子就去兵庫縣船越產科醫院,診斷出懷孕不到五個月,產期在來年四月上旬。不知不覺之間妙子的身體已漸漸引人注目起來,因此幸子遵照丈夫的囑咐,在十月底的某天晚上,由阿春悄悄地伴送妙子去了有馬溫泉。一路上有意避開熟識的汽車行,在省線本山車站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到了神戶又換上另一輛車翻山駛抵有馬,用心十分周到。幸子又再三囑咐阿春以下各點:今後五六個月內,妙子將用阿部這個偽姓住在花之坊溫泉旅館;妙子住旅館時期阿春不得叫「細姑娘」,應該叫「太太」;不得打電話和蘆屋聯繫,要麼阿春來蘆屋,要麼這裡派人去;阿春也必須懂得妙子和三好不準來往,妙子的住處不得告訴三好;萬一有什麼可疑的來信、電話或者訪客,必須加意防備。囑咐完了,阿春說:「現在我才敢告訴太太,其實在你們去東京以前我們早就知道細姑娘肚子大了。」幸子聽到這句話,大吃一驚地問道:「你怎麼會知道的呢?」阿春回答說:「阿照第一個覺察出來的。她說:『怎麼搞的,細姑娘那個樣子怪得很,會不會是那個呢?』這些話只不過是我們這些人說說,沒有對任何人講過。」

把妙子和阿春打發去有馬之後,貞之助有一天回家說他今天去訪問奧畑了,以下就是他對幸子講的話。

奧畑的家以前說是在西宮的一棵松旁邊,去到那裡一看,他已經不住在那裡了。向附近人家一打聽,據說本月初他就收拾家私搬到夙川的松濤旅館去了。又去松濤旅館查問,據說他在那裡只住了一星期光景馬上又換了地方,搬到香櫨園那邊的永樂公寓去了。最後總算查明了他的居處和他見了面。可是事情辦得並不十分順利,不過大體上解決得還不太離譜。貞之助首先開口說:「我們很慚愧,出了妙子這樣一個不正派的妹妹,你和她的結識只能說是遭了一場災難,十分值得同情。」奧畑最初裝得非常懂事的樣子好讓貞之助放心,然後若無其事地問:「細姑娘現在哪裡?春倌有沒有跟去?」一再想打聽妙子的居處。因此我對他說:「請你不必打聽這個了,妙子現在的居處連三好都不讓知道。」「是嗎?」他說著就沉思起來。貞之助又說:「不管妙子將來幹什麼,你能不能看成與己無關呢?」奧畑聽到這句話以後,很不高興地說:「反正我是死心了,不過府上能允許細姑娘和那樣一個人結婚嗎?那個人在現在這家酒吧當領班以前,聽說曾經當過外國輪船上的酒吧領班,完全是個來歷不明的人。板倉身分雖低,可是還知道他的來歷。三好這人有什麼樣的父母兄弟,誰都沒聽說過。總之,像三好那種當海員的,天曉得他過去有什麼樣的歷史。」「感謝你的忠告,這方面的事我們還得好好考慮。」貞之助不想太拂逆他,「有一件一廂情願的事很想得到你的諒解,就是妙子固然可恨,但是她的姐姐並沒有罪,能不能請你顧全她們以及蒔岡家的聲譽,對妙子懷孕一事保守秘密呢?萬一這事讓外界知曉,受害最深的是還沒許嫁的雪子。所以能不能請你保證不對別人說呢?」「請你不用擔心,我絲毫也不恨細姑娘,更不想使幾位姐姐為難。」他儘管有幾分勉強,但還是應允了。因此貞之助以為這樁事情已經簡簡單單告一段落,他很放心地當下就去大阪會計師事務所上班。不多一會兒工夫奧畑來電話說:「關於剛才這件事我也有個請求,想見你一面。要是方便的話,我現在就去找你。」貞之助回答說:「我等著你。」不久奧畑來了,貞之助把他讓進會客室。他面對貞之助坐下,躊躇了好—會兒,忽然顯出一臉可憐的樣子說:「今天上午聽到你的話,覺得除了乾脆死心而外亳無別的辦法。只是十年來的意中人一旦必須分手,但願你能鑒諒我說不出的凄涼況味。還有一件事也許你知道,為了細姑娘的緣故,我已被兄長和親戚拋棄,儘管這樣,以前還能租棟小房子過日子。現在就像你看到的那樣,只能住在骯髒的公寓里過獨身生活了。要是連細姑娘都拋棄我的話,我今天真的成了上天無路人地無門的光棍一條了。」他那腔調簡直就像在演戲。接著他又笑嘻嘻地說:「這種事我本來不願向你開口,實情是最近我連每天的零用錢都發生困難了,儘管難於啟齒,不過以前我為細姑娘曾墊付過少量的錢,現在不知能不能還給我?」講到這裡,他的臉畢竟紅了,「不,當初並不是要她歸還而為她墊錢,如果我現在不困難,決不會提出這樣的請求。」貞之助就說:「既然有這樣的事,當然應該歸還,可是你究竟墊付了多少錢呢?」「到底多少錢,沒法說清楚了,問一下細姑娘就會知道的。有兩千塊錢也就差不多了。」貞之助本想讓妙子核實一下,可是轉念一想這筆錢作為斷絕關係和封嘴費也不算高,今後反倒不會再有什麼牽纏,所以就說:「那麼我現在就奉還,」說著馬上開了一張支票交給了他,又說:「拜託你的那樁事情——妙子懷孕請絕對保守秘密,希望你諒解。」「那個我知道,你不用擔心。」說完他就回去了。這件事情總算得到了解決。

井谷的女兒光代給幸子來信時,正好是他們夫婦倆忙著處理妙子問題的時候。光代信中首先感謝三姐妹路遠迢迢去東京參加歡送會,說她母親已平安啟程。御牧先生說十一月中旬將西下,去蘆屋拜訪,一定要會見貞之助先生,讓他鑒定一下人品。國島先生夫婦特地叫我代他們向您問好。

又過了一個星期,澀谷的鶴子也來了信。平常她輕易不寫信,幸子心想大概有什麼事了吧,拆開一看,出乎意外地滿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瑣事。

幸子妹妹左右:

上次久別重逢,本想好好敘敘,只因時間匆促,事與願違,遺憾得很。那天的歌舞伎非常有趣吧。下次一定要邀我同去呀。

御牧先生那樁親事後來怎麼樣了?我想現在和你姐夫講似乎為時過早,所以一直沒有和他說。不過但願這次能圓滿成功。對方是名門子弟,大概用不著調查他的家世。如果需要調查,可來信通知,讓我們去辦。每次全憑貞之助妹夫和幸子妹妹去辦,真正覺得非常對不起。

近來孩子們長大了,無須照管他們,所以我也有時間寫信了。因此常常練寫毛筆字。你和雪子妹妹現在還去書法老師那裡學習嗎?我手邊沒有字帖,為難得很,你們要是有寫壞的字帖請寄給我。最好是經過老師硃筆圈點過的。

還有,我想向你們乞討些東西。你那裡要是有用不著的舊襯衣或者貼身衣服,請寄給我好嗎?即使是你不再穿的舊衣服,縫縫補補還能穿,哪怕是你想扔掉或者賞給女傭的東西我都要。即使不是你自己的,只要是貼身衣服,雪子妹妹和細姑娘的我也要,連褲衩都給我吧。孩子長大成人了,不須要我照管了,可是錢越來越不夠花了,不得不精打細算,省而又省,當個窮家真不易呀。不知哪天才能過上舒心的日子。

今天不知怎的想寫信,就給你寫了這封信,終於滿紙牢騷,就此擱筆吧。我盼望不久的將來你能來東京告訴我們雪子妹妹的好消息。請代向貞之助妹夫、小悅、雪子妹妹問好。

鶴子

十一月五日

幸子讀著這封信,腦子裡浮現出上次在道玄坂家門前,姐姐隔著汽車窗和自己道別時簌簌流淚的那副面容。姐姐信上雖則說不知怎的想寫點東西,所以寫了那封信,索取一些東西。其實說不定還是為了上次沒有邀請她去看戲,婉轉表達她心裡的怨恨。姐姐以前來信,總是以大姐的身分對妹妹提意見,幸子覺得當面見到她時,她始終是個慈祥的大姐,可是寫信的時候,幸子老是被訓斥。那樣一個姐姐今天卻寫來這樣一封信,真有點兒不可思議。所以暫時只把她要的東西打個郵包寄了去,沒有立即復她的信。

十一月中旬的某一天,海寧格夫人過訪,告訴幸子她的女兒弗莉黛爾將隨同其父去柏林。夫人不放心她女兒在戰爭中去歐洲,可是她女兒為了研究舞蹈,怎麼也不聽母親的話。丈夫就說既然她那麼想去,讓她一同去得啦。因此只能允許她去。幸好還有許多同行的人,路上大概不用擔心。既然去柏林,她一定會去漢堡看望舒爾茨—家。夫人就問幸子要不要帶口信或者別的什麼,要是有的話,可以托她女兒捎去。今年六月幸子曾托夫人寫了一封德文信,還買了一把舞扇和一段綢衣料寄去漢堡,可是舒爾茨家一直沒有回信,幸子正在擔心這事,現在可以趁此機會托帶些東西去。於是她對海寧格夫人說:「那麼等令嬡啟程以前我把東西送到府上去吧。」就把夫人送走了。過了幾天,幸子選中一隻珍珠戒指作為送給羅茜瑪麗的禮物,另外又給舒爾茨夫人寫了封信,一併送到海寧格夫人家裡。

那個月二十日左右的一個晚上,像光代來信預告的那樣,御牧從嵯峨的子爵邸打來電話說:「昨天從東京來到這裡,打算呆上兩三天。想趁您先生在家時拜見一面。」幸子回答說:「只要是晚上,哪天光臨都行。」「那麼明天就奉訪。」第二天下午四點多鐘,他真的來了。已提早回家的貞之助把他讓進會客室,兩人單獨會談了三四十分鐘,隨後帶幸子、雪子和悅子去神戶東方飯店的烤肉廳吃了晚飯,飯後把他送到阪急電車站才分手,——他乘坐新京阪電車回嵯峨。這次御牧的態度和在東京時毫無兩樣,面對初次相見的貞之助,還是那樣落落大方,充分發揮出他健談和隨和的特點。酒喝得比上次在東京時更多,吃完飯還頻頻在喝威士忌,不知疲倦地說笑話。所以第一個高興的是悅子,回家時她讓御牧拉著手在大街上走著,彷彿在和親密的叔伯撒嬌似的,還悄悄地在幸子耳邊說:「阿姨要是招御牧先生做女婿就好了。」幸子問貞之助對御牧作何感想時,他想了一會兒說:「見面的印象當然不壞,確實無可挑剔,我也十分中意。不過像這種外表非常和藹可親的人,往往有難說話的一面,對老婆愛發脾氣,特別是華族子弟中那樣的人不少,決不可一開始就傾倒備至。」最後又多少帶點警戒的口氣說:「儘管不需要調查他的身世,可是本人的品行、性格以及長期不結婚的理由我看還是調查一下為妙。」

第三十四章

御牧是專程為了讓貞之助品評人物而來蘆屋的,所以他自己一字不提親事,談話內容從建築到繪畫、京都的名園和古剎、嵯峨的父親邸宅里的林泉和風景、父親廣親從祖父廣實那裡聽來的有關明治天皇和昭憲皇太后的故事、西菜以及西洋酒等等,顯示一下談話內容的豐富就回去了。十幾天後,一個星期日的上午,光代事前毫無通知突然到來了。她對幸子說:「因公出差來大阪,社長和御牧先生叫我順便來府上拜訪,打聽一下『考試』是否及格。」幸子因為貞之助提過意見,因此就說:「現在正在調查對方的情況,十二月份貞之助將去東京,屆時準備和長房商量后再作答覆。」「您有哪些地方懷疑呢?近來我們和御牧先生經常接觸,缺點和優點一般都很清楚,只要您提出問題來,都可以如實奉告。我覺得這比託人調查快得多,務必請您和我說吧。」還像她母親那樣開門見山地逼上來了。幸子對付不了,只得把貞之助請了出來。由於光代既然是那種態度,所以貞之助也無所顧忌地提出了許多問題。結果是搞清楚了以下這些事:御牧這個人大體上是位洒脫的紳士,別看他外表那樣,他可意想不到地感情用事,有時會鬧情緒發脾氣;子爵家的長子正廣是他的異母哥哥,他們兄弟感情特別不好,經常吵架;光代自己沒有看到,據說吵得厲害時御牧會打他哥哥;酒品不好,喝醉了就胡鬧;不過近來到底上了年紀,爛醉如泥的時候極少,因而也不再胡鬧;不過他到底是受過美國式教育的,對婦女很講禮貌,過去無論醉到什麼程度,從來沒有動手打過婦女,這點大可放心。他的缺點自然還有,例如他對事物儘管理解很快,興趣也廣,可是性情浮躁,不能埋頭專研一件事;特別喜歡請客吃飯,資助旁人。他是花錢的能手,掙錢的笨蛋,等等。光代連貞之助沒提的問題也主動提供了不少。

「聽你這樣一講,御牧先生的為人大致清楚了。不過坦率地說,我們所最擔心的是婚後的生活問題。我這樣說未免失禮,聽令堂說御牧先生以前因為繼承了一筆財產,在生活上盡情放縱過來了。他本人儘管干過各種行當,可沒有一件干出什麼成績,是不是呢?既然這樣的話,將來即使有國島先生撐腰做建築家,究竟能不能成功,我們還是有點不放心。退一步說,即使他在這方面做出了成績,但是在日本今天這種形勢下,這類建築師是生存不了的。而且我認為今後三四年內這種狀態大概不會改變,那麼他將怎樣度過這一難關呢?儘管說可以由國島先生斡旋,從他父親那裡得到應得的生活津貼,可是今後這種狀態如果延續五六年甚至十年,也不能永遠靠家庭的補助。再說,要是這樣的話,他一輩子成了子爵家的累贅,總叫人有點放心不下,所以在這方面能不能想法使我們稍稍放心些呢?說了許多放肆的話,很對不起。其實我們對於這門親事也很感興趣,大致決定接受下來。總之,下個月我想去東京拜訪國島先生,聽聽他對這方面的意見。」貞之助說了這番話以後,光代就說:「誠然誠然,我明白了,你們的擔心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不能以一己之見作答,等回去以後把這個意思報告了社長,在將來的生活保障上研究出一個讓你們滿意的辦法吧。那麼下個月在東京見面了。」她這樣一講,主人留她吃晚飯,她辭謝說:「因為今晚夜車動身,好意只能心領了。」說著就告辭了。

十二月上旬,幸子邀請雪子去京都的清水寺,為妙子祈禱順產,討了一張護身符回家。正好三好也把中山寺的一張順產護身符寄到貞之助的事務所,托轉給細姑娘。兩張護身符就交給有事回家的阿春帶了去。幸子姐妹許久不見妙子,從阿春口中得知妙子每天除了早晨和晚上出去散步而外,整天都老老實實地守在屋子裡。散步也儘可能避開大街,挑行人稀少的山路走。在屋子裡的時候讀讀小說,有時做個長久不做的布娃娃,縫製一些嬰兒的衣服。誰都沒有寄信來,也沒有打來可疑的電話。

阿春又提到她今天遇見了基利連珂。她說:「剛才我從有馬坐神有電車回來時,在神戶終點站剪票口碰見基利連珂站在那裡。」阿春和他只見過兩三次,對方似乎記住了,向她微笑—下。阿春回了一個禮。他開口問:「您一個人嗎?」阿春答道:「是的,我一個人去鈴蘭台有點事。」「蒔岡先生家各位都好嗎?妙子小姐怎麼樣?」阿春說:「還是老樣子,大家都很好。」「是嗎。許久不見,請代為問好。我現在去有馬。」他正要走進剪票口,阿春說:「卡德麗娜小姐有信來嗎?仗打得那樣凶,倫敦遭到德軍轟炸,卡德麗娜小姐不知怎麼樣,大家都在擔心她呢。」「啊,是的,謝謝你們。可是請不用擔憂,前幾天收到卡德麗娜九月份的來信,信上說她家在倫敦郊外,正好在德國空軍的航道上,日日夜夜都有德國轟炸機編隊飛過,扔下很多炸彈。她家因為有設備完善的很深的防空洞,洞里電燈通明,跳舞唱片喧闐盈耳,人們一面喝雞尾酒一面跳舞。還說什麼戰爭這東西夠痛快,一點也不可怕。所以請你轉告諸位放心。」說著他笑笑走了。

幸子聽到卡德麗娜的行蹤雖則很感興趣,可是又擔心饒舌的阿春走漏了妙子的消息,於是就問:「基利連珂先生沒有問起細姑娘的事嗎?」「沒有,他什麼也沒有問……」「真的嗎?阿春,你什麼都沒有對他講嗎?」幸子還不放心,叮問她說,「看他的樣子像不像知道細姑娘的事情呢?」「一點都不像。」阿春毫不含糊地回答。幸子這才放心。但是她仍然再三吩咐阿春:「儘管這樣,出出進進千萬留神,不能叫人看見;單獨一人還不要緊,要是和妙子一起外出散步,說不定會讓人撞見,所以必須格外小心謹慎。」這才打發她回去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快近年底時,貞之助有事去東京出差。在此以前,他通過兩三處線索調查了御牧的性格操行以及他和子爵父親還有異母長兄之間的關係,證明光代所講的與事實相符。但是最重要的有關生活保障這一點,在他訪問國島之後,也沒有獲得具體的保證。

「總之,我這就去和他父親商量,結果如何,現在還不能明說,但可以向你保證兩點:一是新夫婦的住宅由男家購置;二是今後一段時期內的生活費用由他父親拿出來。為了不讓那筆錢被白白糟蹋,我將代為保管,按月接濟若干。以後在生活上也決不致發生困難,這一點能不能請你相信我,交給我辦呢?我非常賞識御牧先生建築設計的才具,只要時勢一改變,我一定支援他東山再起。關於這點當然各人的看法不同,我相信現在這樣的時代不會太長久,即使再拖上幾年,糊口大概不成問題吧。」這就是國島的話,他僅僅沒有說出「儘管力量微薄,有我在啦」這樣一句話而已。國島還領著貞之助參觀御牧為他設計的整個住宅,不過貞之助對於建築是外行,看不出御牧在這方面究竟有多大才能。可是像國島那樣一位社會地位很高的人也對他傾倒到如此程度,而且為他的前途作出擔保,除了相信而外更無他法。而且說實話,他的妻幸子對於這門親事顯然比國島還熱心,急切盼望它能成功。儘管貞之助沒有聽到幸子明說,可是幸子似乎醉心於御牧的人品,內心裡畢竟在慶幸能攀上這樣一個貴族子弟的姻親,要是貞之助毀壞了這門親事回家的話,她的沮喪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不僅如此,事實上貞之助自己也產生過這樣一種心情:這次的親事說不定是一向指望能得到的最好的緣份了。因此他對國島說:「既然這樣,就一切聽從尊命了。不過按照手續還得徵求一下長房的同意。還有,我們知道舍親本人雖則不至於有異議,但是還得再好好問清她的意向。所以請您寬限幾天,等我回去以後,一開年就用書面答覆您。這些都不過是形式,大體上您不妨認為事情今天就算定下來了。」貞之助這樣一講,對方就說:「那麼,一收到您的答覆我馬上就轉告子爵。」貞之助告辭后立即繞道去道玄坂,把詳情告訴了鶴子,要求她儘快把姐夫的意見通知他。

一過新年,正月初三光代又因事來到蘆屋。她說:「新年的三天假期里我來阪急岡本的舅父家玩兒,社長托我順便傳幾句話。社長昨天因公來大阪,今天上午來京都,住在京城飯店。因此,您如果能把上次所說的迴音告訴他,他想趁此機會訪問御牧子爵,和子爵說妥,並且請諸位去嵯峨子爵邸一次,不知您意下如何。派我來預先徵詢一下您方便不方便。要是可能的話,明天請您答覆我,以便和京城飯店聯繫。事情催得這樣緊,非常對不起。不過社長說徵求長房和本人的同意不過是形式而已,說不定我一到府上,當天就能聽到您的答覆。因此我就來了。」貞之助原說一開年就答覆,不過他總認為那是正月初七以後的事,而且澀谷方面至今還沒有來信。當初大姐聽到這消息時特別高興,她說這次雪子妹妹真的能出嫁了吧。妹妹能嫁到那樣有名望的人家去,我對辰雄的生身父母家也有面子,辰雄也威風,晚婚也是值得的了,這一切都是貞之助妹夫勞神辛苦的結果。她既然這樣講,事到如今姐夫再也不至於反對了,只是由於年底雜務紛繁所以沒有來信,正月里總會有信來的,這道理不問也清楚。所以現在貞之助即使自作主張把親事決定下來,也沒有關係。不過這時如果不正式徵求一下雪子的意見就獨斷獨行是危險的,這樣做就會被看作輕視她的人格,使她不愉快。所以儘管費事,為了辦理這道手續也有必要請對方等候一天。因此他先向光代說明違約遲復的原因,答應今晚一定打電話去東京徵詢姐夫的意見,請光代明天上午再勞駕一次,明天上午無論如何一定答覆,求她再延期一天。不過打電話去東京只是個借口,由於時間充分,當晚要了一個澀谷的長途電話,接電話的是大姐,她說辰雄到麻布長兄家拜年去了。貞之助就問:「姐夫的複信寄出沒有?」「年底家務事亂七八糟,似乎沒有寫信。可是那樁親事我已經詳細和他講了。」「那麼姐夫說些啥呢?他有什麼意見沒有?」經他這樣一問,大姐結結巴巴地說:「那個嘛……他說身分以至門第是沒說的了,只是沒有固定職業,叫人不放心。我就對他說:『這門親事要是再不應承,那真是慾望無止境了。』他也認為我說得對,聽口氣大體上算是同意了。」貞之助就說:「是嗎。其實今天國島先生派人來我這裡了。情況既然如此,那就作為你不反對,我將適當答覆對方推進此事,請姐姐諒解。不過再往下去,如果聽不到姐夫的直接意見就不好辦,所以請您對他說,希望他火速寫封信給我。」說完貞之助就掛斷了電話。

至於雪子這邊,貞之助認為只要表示出尊重其意見,她就會滿意的。當天晚上幸子去試探她的態度時,她沒有像預期的那樣乾脆答應,卻提問至遲該什麼時候答覆。幸子告訴她明天上午光代要來聽迴音時,她非常不滿地說:「難道貞之助姐夫叫我一夜之間就作出決定嗎?」幸子就說:「我看到雪子妹妹似乎不厭惡這門親事,認為你能應承下來。」「如果貞之助姐夫和二姐叫我嫁人,我當然準備出嫁。不過一個人的終身大事,哪怕能給我兩三天工夫作個心理準備也好呀……」儘管她心中早已有了精神準備,卻還是這般說。第二天上午她磨磨蹭蹭地算是同意了,可是還有點埋怨催促得過緊似的說:「因為貞之助姐夫叫我一夜工夫就決定呀。」她臉上絲毫沒有喜色,更不用提從她嘴裡能聽到一句半句感謝姐夫、姐姐好心好意為她把親事辦成的話。

第三十五章

光代四日那天上午來聽了答覆回去了。隔了一天,六日傍晚她又來了。她說:「四日那天我打電話到京誠飯店彙報了這裡的迴音,當天晚上就打算坐夜車回東京。可是社長說:『這次親事的月下老是你媽媽,作為她的代表,你必須留下來。』因此他命令我延期兩三天回去。今天社長又打電話來說:『和子爵的會談順利結束,讓我轉達。』還有御牧家想和雪子小姐以及諸位見見面,要是方便,希望後天下午三點鐘駕臨嵯峨。男家有子爵和當天從東京趕來的御牧先生、社長和我,還有一兩位住在京都大阪的御牧家的親戚。不過時間似乎倉促了些,只因社長是忙人,他想把事情一次辦成,請勿見怪,還望多多諒解。還有細姑娘和悅子小姐也務必一起去。」幸子告訴她長房不讓細姑娘出席這種集會,謝絕了邀請。讓院子向學校請假早回家,一家四人應邀前去。

六日當天,貞之助一家在新京阪電車的桂站換車到達嵐山終點站下車,步行穿過中之島,走到渡月橋下。這一帶地方由於他們每年都來賞櫻花,所以十分熟悉。這時正當最冷的季節,而且京都的冬天格外寒冷,對著大堰川的水色,真有寒冷徹骨的感覺。沿著河從三軒家向西走,右邊就是小督①女官的墳墓。再往前去,走過遊覽船的停泊處,拐向天龍寺南門,就看到一個大門,門上掛著一方「聽雨庵」的匾額,那就是御牧家了。這是來之前光代指點他們的,他們很快就找到了,這才知道這地方有這樣一個別墅。屋子是茅草蓋的平房,並不怎麼大,不過客廳正面嵐山泉石的風光一覽無餘,確實美得很。經過國島介紹和主人方面一一道候完畢后,御牧說:「天氣是冷了點,但是沒有風,我們走一走怎麼樣?請各位觀看一下庭院,家父會高興的。」他邊說邊領著大家走了一圈。「從這裡看出去,嵐山幾乎和院子連接在一塊兒了,中間不覺得夾有道路和大堰川。即使是萬人空巷的櫻花時節,這裡還是寂靜得猶如遠離人世的仙境似的,竟不知外邊的喧囂聲從何而來,家父頗以此自傲。園裡故意不種一棵櫻花,到了四月里,他愛呆在家裡平心靜氣地欣賞對面山頂上的一片紅雲。今年櫻花時節請你們一定順路來舍下,坐在客廳里打開飯盒,欣賞遠山櫻,要是這樣,真不知家父會如何高興哩。」

①高倉天皇的愛姬。

過了一會兒,說是晚飯已經準備停當了,大家先被領進茶席。這個茶席的禮法是園村夫人主持的,她是御牧的妹妹,嫁給大阪的一位富商園村氏。喝完茶到客廳進晚飯時,天色已經黑了。菜肴十分講究,熟諳京都菜風味的幸子,估計可能是「柿傳」那類餐館送來的。子爵廣親老人衣冠束帶,具有公卿血統的風貌,瘦長形的臉,臉色蠟黃猶如象牙,給人一種能樂演員的印象,乍一看絲毫不像他那面孔又黑又圓的兒子。不過仔細端詳起來,父子兩個的眼神和鼻樑畢竟有些相像。他們父子兩人外貌的差距遠遠比不上性格的差距,兒子御牧實性格爽朗、豁達,父親廣親陰沉謹嚴,是個典型的京都人。老人說聲對不起,他為了防止傷風,就圍上一條灰色綢圍巾,背後生起電氣暖爐,坐在電熱座墊上,安詳地慢條斯理地談著話。他已七十高齡,身體還比較硬朗,對國島和貞之助等也很殷勤。最初大家對他還有顧慮,酒興一發作,一座的不自然的空氣消失了。坐在父親旁邊的御牧說:「人家都說我們父子一點也不像,諸位覺得怎麼樣?」他半開玩笑似的一一指出父子之間面貌上的差異,引出此起彼落的笑聲。貞之助站到老人面前敬酒,又走到國島面前,做出一副拜聆高論的樣子久久端坐在那裡。席上除悅子而外,女客都是和服,只有光代穿的是西裝。她似乎有點怕冷,縮著她那穿襪子的雙腳坐在那裡,今天畢竟也拘謹起來。「阿光,你怎麼特別老實起來。」御牧一杯又一杯地給她斟酒。她儘管說:「今天你不能太欺侮我呀,」也漸漸的有了些醉意,說起話來又像平常那樣沒遮攔了。最後御牧拿了酒壺走到幸子和雪子面前說:「沒有白葡萄酒,實在對不起。不過我知道兩位洪量。」就給她們斟上了酒。她們也不推辭,斟了就喝。尤其是雪子,她正襟危坐,喝了不少,還像平常那樣不聲不響地只管微笑著。不過幸子看出這個妹妹的眼睛里閃耀著往常所沒有的一種興奮的光輝。御牧也注意到獃獃地夾在大人中間的悅子,不時來和她攀上幾句話。其實悅子倒也並不窘得無聊,這個神經質的少女這時儘管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暗地裡卻在仔細觀察在場的每個大人的行為舉止、言語、表情以及服飾等等。

八點鐘左右宴會結束,貞之助一行首先告辭。按照廣親老人的安排,他們回家時用汽車直接送到七條車站。光代就說:「那麼我也搭車去吧」,她是回到岡本舅舅家去的,也一起乘上了車。御牧說要送他們上火車站,他不聽貞之助他們的勸阻就坐上了駕駛座。汽車沿三條大街往東拐到烏丸大街,向南直駛。這時御牧心情十分舒暢,一邊抽紙煙一邊說說笑笑。悅子不知什麼時候起稱御牧為叔叔了,她突然叫了一聲叔叔,說:「叔叔姓御牧,我姓蒔岡,兩家都有『馬基』這兩個音①。」「小東西給我取好兆哩,小悅,你真聰明。」御牧簡直高興極了。「所以小悅和我家到底是有緣分的啦。」這時光代在一旁也湊趣說:「真的,雪子小姐的旅行皮箱和手絹上的英文字頭也無須重寫了。」她這麼一說,說得雪子也笑出聲音來了。

①口語中「牧」和「蒔」的發音都是「馬基」。

第二天國島從京城飯店打電話來說:「昨夜的聚會很愉快,看到雙方滿意的樣子,我也高興得很。我今晚和御牧同車回京,訂婚和其他別的事情隨後由井谷小姐和你們聯繫。還有昨天晚上廣親子爵告訴我,阪神甲子園有一棟園村先生家的出租房子,可以出讓,子爵準備買下來送給新婚夫婦。御牧先生最近決定在大阪或神戶找工作,那裡離蘆屋近,一切都方便。不過目前那棟房子還住著房客,打算和對方交涉讓他們立即搬走。」

貞之助擔心著澀谷的姐夫到現在還沒有來信,長房的態度始終不明朗,說不定是由於姐夫不滿雪子抗命不回長房,或者還有其他別的理由。他覺察到這點,有一天他就給辰雄寫去下面這樣一封信。

這次親事的詳情您大概從大姐那裡聽到了吧。這樁親事我並不認為最最美滿,但是我覺得我們自己這方面也有不宜要求過高的弱點,所以只能信任國島先生,適可而止地加以解決。八日那天我們應邀和廣親子爵見了面——這事前幾天在電話里預先對大姐講明的,最近即將訂婚。我們夫婦拋開長房自作主張定下這門親事,我想您也許會不愉快。現在雖說晚了一些,還有一事我必須向您道歉,那就是多年來、特別是去年長房一再叫雪子妹妹回去,至今始終沒有實行。這決不是把您的話當作耳邊風,其中有許多客觀原因,我覺得那是事出無奈。實情是雪子妹妹很不願意回東京,幸子有幾分同情她,除非用十分強硬的手段否則不可能辦成這件事。可是不用說,我也有一半責任。儘管力量有限,正因為自己覺得有責任,我才為雪子妹妹的親事奔走效勞的。實際上對於一個不服從兄長命令的妹妹,做兄長的當然不能再照顧她的生活。今天莫如說只有小弟才有照顧她的義務。如果老兄把這也說成多管閑事,那麼我就只能引退。小弟很早就抱著這樣的心情行動,所以這次的親事如蒙允許,那麼一切婚事費用都應該由小弟負擔。但是,為了不至於發生誤解,必須附帶聲明,我那樣說決不意味著雪子妹妹將由我這裡嫁出去。不用說這事只不過是我們內部的事情,在任何情況下,雪子妹妹總是作為長房的姑娘嫁出去的。以上各項如蒙俯允,則感謝非常,不知尊意如何?小弟不善辭令,但望見諒其本意,賜子指教,幸甚幸甚。還有,因為時間緊迫,務望火速賜示為盼。

貞之助把信寄了出去。辰雄似乎並無惡意地讀了這封信,過了四五天,寄來了如下一封通情達理的回信。

拜讀了您懇切的來信,很諒解您的心情。幾年來小姨們始終疏遠我而親近您和幸子妹妹,儘管我不想棄之不顧,但畢竟有不周到之處,凡事都麻煩你們兩位,實在抱歉得很。遲遲沒有答覆雪子這次的婚事,別無他意,只因有關這方面的事情一直麻煩你們兩位,委實於心不安,甚至都不知道該怎樣答覆您了。對於雪子不願回長房,我一次也沒有想過您有什麼責任,所以也不認為您有義務負責雪子的出嫁。說得過份一點,應該說這都是我的不德有以致之。不過事到如今再來追究誰是誰非,也沒有什麼意義了。至於這次的親事不僅對方是名門子弟,又承蒙國島先生這樣一位知名人士從中撮合,而且您又把話說得那麼透徹,所以我覺得再也不應該挑剔什麼了。今後的事情請您全權辦理,訂婚以及其他一切完全可以由您決定。關於結婚費用一層,我打算盡自己的力量去做,只是因為近來我手頭不寬,又讀了您懇切的來信,只要您不把這事當作是您應盡的義務,我說不定還要借重您鼎力幫助。總之,結婚費用一事,日後我們見面時再商量吧。

貞之助讀了內容大致如上的來信后,也就放下了心。不過另一方面還有妙子的特殊情況;又擔心奧畑口頭上儘管答應保密,隨著形勢的變化,說不定再節外生枝提出別的要求來。所以他想趁沒有掛礙時趕快辦了親事,訂婚也希望早日辦妥。可是據光代以後的消息,國島夫人那時偏巧因惡性感冒發展成為肺炎,病情相當嚴重,兩家的婚事只能暫時延期。國島也鄭重地來信說明了情況。另外御牧自己又來信報告甲子園的房子已經由子爵家買下來交給了御牧,登記手續也辦好了。房客還沒有搬走,但不久就要搬出去。等房客搬走後,御牧要來甲子園實地檢查那棟房子,到那時希望這邊的姐姐和雪子小姐一起去看房子。直到結婚為止,聽雨庵將派一個女傭看守那棟房子,結婚以後大概還可以把那個女傭留下使用。

國島夫人的病情一時陷於危篤狀態,後來幸而轉危為安,到了二月下旬就離開了病床,之後又去熱海轉地療養了兩星期。夫人牽記著訂婚這件事,據說甚至在病中說胡話時還念念不忘,因此三月中旬光代就來蘆屋接洽。首先是訂婚和結婚儀式究竟在東京還是在京都舉行的問題,國島的意見是東京小石川區有御牧子爵的邸第,蒔岡家的長房也在澀谷區,所以還是應該在東京舉行儀式。訂婚日期定在三月二十五日,婚禮定在四月中旬舉行。貞之助他們對於國島的意見也沒有異議,就打電話把情況通知了澀谷方面。澀谷那邊由於孩子們把屋子糟蹋得像豬圈那樣骯髒,聽到這消息,急忙重新裱糊拉門,換上新墊席,甚至連牆壁都重新粉刷了一遍,忙得團團轉。

幸子聽到要在東京舉行婚禮,總有些不大樂意,可是又提不出反對的理由。到了三月二十三日,貞之助因為事情忙,只得由幸子陪同雪子前去。二十五日訂婚典禮一結束,國島就打電報把這一消息通知了在洛杉磯的井谷。雪子為了辭行就留在澀谷。二十七日上午,幸子獨自一人回到了家裡。到家正好是上午十點鐘左右,貞之助和悅子都出去了,她上樓走進卧室,想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忽然看到桌子上擺著兩封從西伯利亞轉來的外國信,封口已經拆開,旁邊還有一張字條,上面是丈夫潦草的字跡:

舒爾茨夫人和海寧格小姐珍貴的信寄到了。悅子急於想知道內容,拆開一看,舒爾茨夫人的信是用德文寫的。因此我拿到大阪請熟人翻譯了,譯文參看另紙。

字條旁邊附有七張原稿紙的譯文。

第三十六章

親愛的蒔岡夫人:

早就應該給您寫封詳細的信了。我們大家都經常想念您和可愛的悅子姑娘。悅子姑娘一定長得挺高大了吧。可是我們執筆的時間幾乎一點都沒有。我想您大概知道德國現在人手不足,很不容易僱到女傭。從去年五月份以來,我們家裡雇了一個女傭,每星期只來三個上午打掃衛生。其餘的家務事,例如燒飯、做菜、上街買東西以及修理整頓、縫衣裳等等,都得由當家太太自己操心。做完以上那些家務事,到了晚上才有空閑時間。過去總利用這段時間寫信,現在得把這段時間全都花在修補孩子們穿破的襪子上——那種有大大小小窟窿的破襪子積滿了一筐。過去穿舊的破東西可以扔掉,現在一切都得節約。為了打贏仗,我們齊心協力竭盡一切實行儉約。聽說日本現在生活上也非常儉樸。我們的一個好朋友休假來到這裡,把日本發生的各種變化講給我們聽了。這也不妨說是力爭上遊的新興民族必須肩負的共同使命吧。儘管世俗有這樣一句話:「想在向陽之處佔一席地,很不容易。」可是我們深信我們是能夠佔據那一席地的。

去年六月讀到您寫給我的德文信,特別高興。衷心感謝您深厚的友情。這次去信,說不定您又得請哪位親密好友給您譯成日文吧,但願您那位朋友能認出我的筆跡。如果辨認不出的話,下次的信就用打字機打吧。您信上提到的綢子和日本扇子的包裹始終沒有收到,非常遺憾。可是,您送給我們羅茜瑪麗的漂亮戒指卻使她高興得了不得。那個戒指是您托海寧格小姐帶給羅茜瑪麗的。海寧格小姐前些日子來信說她現在還不知哪天能來漢堡。我們的一位老朋友前幾天在柏林遇見了海寧格小姐,把那隻戒指帶來了。戒指非常精美,我代羅茜瑪麗向您深深致謝。不過目前由我代她收藏起來,不讓她戴,要等她長大時再讓她戴。我們在日本認識的一位朋友四月份要回日本,我打算請他帶點不值錢的裝飾品送給悅子姑娘。今後悅子姑娘和羅茜瑪麗兩個人的身上就都能戴上標誌相互友愛的紀念品了。戰爭如能勝利結束,一切恢復正常的話,那時不知道您能不能來德國。我想悅子姑娘一定願意了解一下新德國的面貌。要是我們家裡能招待貴客來住幾天,我們將多麼高興呀。

我想你們都願意知道我的孩子們的情況。他們都一如既往,健壯得很。彼得十一月份和同班同學去上巴伐利亞了,他似乎很喜歡那個地方。羅茜瑪麗十月份開始練鋼琴,進步很快。弗利茲的小提琴拉得挺不錯,三個孩子中他長得最快,是個很活潑的孩子,學校里人緣也很不錯。他讀一年級時,還把學習一半當作遊戲,近來已經很適應了。最近孩子們在家裡也必須幫助我幹活,每人都分擔一部分家務。傍晚,弗利茲必須擦全家的皮鞋;羅茜瑪麗得揩乾碗碟,磨餐刀。大家都拚命地干著。彼得今天也寄來一封長信,說他們宿舍里大家也在擦皮鞋、修補自己的衣服和襪子。我覺得這類事情對他們那些年輕人來說確實是很好的鍛煉。不過我擔心他回家以後,那類事情說不定又要推到母親身上來。

我丈夫承辦一家進口商行,這一陣他在買賣上也熟悉多了。從中國和日本也進口商品,只是戰爭時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今年冬天特別長,不過沒有去年那樣寒冷。這裡出太陽的日子很少,從十一月份以來一直是陰天。不久又是早春天氣了,想到以前住在日本的時候,氣候總是那麼溫和,心情舒暢得很;所以我們始終嚮往著日本的氣候。

今後如果再能聽到您那裡的消息,我們將多麼高興呀。請您以後多告訴一些你們那裡的情況吧。照片禁止寄國外,遺憾得很。羅茜瑪麗日內就會寫信給悅子姑娘,平常她學校里的作業很多,必須等到星期天才有時間寫信。彼得也會從上巴伐利亞給你們寫信,他們那些孩子都熱愛大自然的風光,大概很少呆在屋子裡,我覺得那也挺不錯。因為在漢堡這種大城市裡總覺得像是生活在籠子里一樣。

最後請代我們、特別是孩子們向悅子姑娘問好。衷心祝願您和您丈夫安好。再次感謝您對我們的親切關懷和深情厚意。

您的希露達·舒爾茨

一九四一年二月九日於漢堡

海寧格小姐那封信是用淺近的英語寫的,幸子還能讀懂。

親愛的蒔岡夫人:

請原諒我沒有早日給您去信。因為忙著找尋居處,實在沒有時間寫信。不過我們終於住到一位年老的熟人家裡去了。我們和他的兒子在日本就很熟識。那位老人今年六十三歲,一個人住在一套大公寓里,覺得非常寂寞,所以要求我們和他住在一起。我們巧遇良機,非常高興!

我們經歷了漫長的但是愉快的航海生活,正月五日到達德國。在俄國境內因檢查病疫而禁止自由行動那段時間固然很不愉快,可是俄國人也確實盡了他們最大的努力。食物太壞,我們每天只能得到黑麵包、乾酪、黃油和一種羅宋菜湯。我們從早到晚只能玩紙牌,下棋。聖誕節前夜點上蠟燭,吃到了平常的那種麵包和黃油。您想象不到我是怎樣眷戀家中的媽媽和弟弟的!可是六天以後,我們被帶到列車所在的地點。父親和我坐上一張又大又新的雙人座席,對面席位上坐的是剛從日本訪問回國的納粹青年團的少年們。我和他們談了許多趣話,忘卻了旅途的遙遠。

在柏林當地,我們幾乎全然不覺得是在打仗。劇場和咖啡館都擠滿了人,食品充足而且味道可口。事實上我們在旅館和餐廳吃飯時,經常因為食品過多而吃不完。氣候的變化使得我們食慾異常旺盛,所以我必須始終注意不使身體發胖。近來我們接觸到的不尋常的光景是街上士兵和將校很多,他們穿了軍服的姿態一到眼前就覺得很英俊!

這個月起,我進了俄羅斯芭蕾舞學校。那個學校離家很近,十分鐘就走到了。老師名叫古斯烏斯基太太,她是在彼得堡學舞的,為人和藹可親。日場的演出經常由她親自指導,所以我每天上午十一點到十二點半,下午三點到四點半總去那裡練習,希望很快能有進步。古斯烏斯基芭蕾舞劇團由年長的高才生們組成,最近剛從羅馬尼亞慰問演出回來,馬上又要去挪威和波蘭演出了。我希望兩三年後自己也能參加這個劇團。

最後,您托我帶給羅茜瑪麗的珍珠戒指終於帶到了。我正在猶豫要不要郵寄,又怕中途遺失。兩三天前父親有個朋友從漢堡來看他,於是就把您托帶的東西交給了他,請他親手轉交給羅茜瑪麗。今天收到舒爾茨夫人的明信片,說精緻的戒指已經收到了,羅茜瑪麗非常感謝您。現在把明信片附在信里寄上。

這裡的天氣直到今天都很冷,以後大概可以一點點暖和起來。正月份氣溫為零下十八度,寒冷程度可想而知了。不過室內有暖氣設備,所以還是舒適溫暖的。德國的窗子都是雙層的,比日本的嚴實得多,所以冷風吹不進屋子。

練舞的時間到了,就此擱筆吧。希望您來信。

弗莉黛爾·海寧格

一九四一年二月二日於柏林

信里還附有一張風景明信片,那是漢堡的舒爾茨夫人寄給柏林馬艾爾峨特街的海寧格小姐報告收到戒指的。

第三十七章

雪子在澀谷姐夫、姐姐家住到三月底,本來可以一直住到結婚那天,但是她畢竟不想長住下去,寧可早點回蘆屋和二姐一家多聚聚,留作臨別紀念,所以一到四月她馬上就回到蘆屋來了。

國島派人來傳話說,結婚典禮決定四月二十九日天長節那天舉行,宴席設在帝國飯店。御牧方面子爵因年邁不能出席,由長子正廣夫婦代理。御牧家又提出一點希望,就是華而不實的鋪張儘管應該避免,但是結婚宴會必須符合子爵家的格式,因此就按照這一宗旨發請帖。當天御牧家東京方面的親友不用說都要來赴宴,關西方面赴宴的人估計也很多。這樣一來,蒔岡家的人,首先是大阪的親戚還有名古屋辰雄老家種田家的許多人,包括大垣菅野家那位遺孀自然都說要來參加婚禮。因此,預料這次將成為近來規模盛大的一次結婚宴會。

正好就在這個時候,甲子園的房子騰出來了。有一天御牧來到蘆屋,邀請幸子和雪子一同去驗收房子。那幢房子坐落在阪神電車北面數百米的地方,是比較新的平房。夫婦倆僱用一個女傭住這樣的房子,大小正合適。特別可意的是還有一個四百平方米左右的庭院。御牧先和幸子姐妹商量怎樣布置屋子,衣櫥和梳妝台安放在什麼地方,然後宣布他的新婚旅行計劃:結婚當夜住在帝國飯店,第二天動身去京都,到父親跟前請安,當天就去奈良,兩三天中周遊一下大和古都的春景。他還聲明這只是他個人的意見,要是雪子姑娘不稀罕去奈良,可以改變計劃去箱根、熱海。幸子根本無須徵求雪子的意見就回答說:「請您帶我妹妹去奈良吧,關東這一帶地方很好。儘管我們離那裡不遠,可是對於大和的名勝古迹意外生疏,連法隆寺的壁畫妹妹都沒有見過。」御牧提出在奈良打算住純日本式的旅館,幸子儘管吃過奈良日本式旅館里臭蟲的苦頭,但還是順著御牧的心意推薦了日月亭。御牧又告訴她們,他決定去新近在尼崎市郊區建立起工場的東亞飛機製造廠工作,這個工作是國島先生介紹的。因為他曾在美國大學里專攻過航空學,而且有畢業文憑,所以才具備那個條件。其實他大學畢業以後從來沒幹過那方面的工作,對於飛機工業可以說完全是外行。由於介紹人是國島先生,工廠方面出了高工資聘請了他,所以他格外感到不安。但是為了度過眼下這樣的時局,也不得不硬著頭皮抓牢這個位置。新婚旅行一回來,就得去上班做掙工資的人了。不過自己還想利用空餘時間研究關西方面的古代建築,準備有朝一日重操舊業。

當御牧問到細姑娘近來怎麼樣時,幸子吃了一驚,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回答說:「今天她沒有在家,不過她挺好。」御牧是否知道妙子的情況不得而知,但他再也沒有提起妙子,在蘆屋呆了半天就回去了。

妙子那時已經足月,由阿春陪同著從有馬悄悄的來到神戶,住進了船越醫院。幸子深怕被人家發現,所以自己決不去醫院,甚至連電話也不打一個。人院第二天深夜,阿春偷偷跑回家報告說妙子胎位不正。據醫院院長說,去年避地有馬之前,診斷出胎位完全正常,從那以後,多半由於坐汽車翻山而使胎位倒過來了。要是早發現還可以及時糾正,現在接近臨盆,胎兒已下降到骨盆,怎麼也沒有辦法了。不過院長保證一定讓產婦平安分娩,叫家裡放心,看來大概不至於會出什麼事。阿春報告完畢就回去了。四月上旬預產期已過,仍然沒有什麼消息。因為是第一次生產,估計免不了要推遲幾天。不知不覺間櫻花都快凋謝了,貞之助夫婦想到半個月後雪子就要出閣,惋惜春光易逝,應該為她舉行點紀念活動。可是今年比去年更不好辦,比如說雪子婚禮后當晚要換上的便服,由於和「七七禁令」①相抵觸,不能定製新的,只能委託小槌屋搜購一些處理品。本月份開始,大米也實行憑票供應制。還有菊五郎今年也不來大阪了。去年賞櫻花都怕人看見,今年自然更是顧慮重重。不過因為那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即使簡而又簡也非去不可,所以十三日星期天就去京都玩了一天,連瓢亭都沒有去,只敷衍了事地從平安神宮到嵯峨一帶轉了一圈。再說今年妙子又沒有來,四個人在大澤池畔的櫻花樹下小心翼翼地打開飯盒,在漆碗里肅靜地喝了一巡冷酒就回家了,究竟看了些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

①1940年7月7日日本政府頒發的「奢侈品禁止令」。

貞之助一行賞花回家的第二天,原來已經大腹便便的那隻「鈴」生小貓了。這隻十三四歲的老母貓去年懷胎時已無力自己生產,靠注射催生劑才生下小貓的。今年它的胎氣在前天晚上就發動了,可是怎麼也生不出來,所以在樓下那間六鋪席屋子的壁櫥里臨時給它搭了個窩,請來獸醫給它注射,貓仔好不容易才露出一個頭來,幸子和雪子兩人輪流使勁拉,才把它拉出來的。姐妹倆從祈求妙子順產的一片心意出發,都不聲不響地竭力張羅著使貓順產。悅子裝出上廁所的樣子不時下樓從走廊里偷看,幸子斥責她說:「小悅走開,這不是孩子看的。」直到凌晨四點,三隻貓仔才順利生了下來。兩人用酒精消毒過血腥的手,脫下沾污的衣裳換上睡衣,正要鑽進被窩時,電話鈴突然響了。幸子吃了一驚,拿起話筒,果真是阿春的聲音。

「怎麼樣了?已經生了嗎?」幸子問。

「沒有,還沒有生。像是非常難產的樣子。已經陣痛了二十小時了。」阿春說。「據院長先生說,因陣痛微弱注射了催產劑,可是目前德國制的進口良藥缺貨,用的是國產品,所以效果不大。細姑娘哼聲不止,身體難受得亂折騰,從昨天起不吃一點東西,盡吐一些古怪的黝黑東西。她哭著說:『這麼難受,性命委實難保,這次死定啦。』院長先生儘管說還不要緊,可是護士說心臟怕支持不住。外行人看來,情況實在非常危險。本來講好不能打電話,現在只好打了。」

光聽阿春的報告,幸子覺得情況還不夠清楚。她想如果只是因為弄不到德國制的催生葯,而使產婦垂危的話,她覺得總有辦法把葯弄到手;一般產科醫院往往為特殊病號多少秘藏一些進口藥品,只要自己親自去哀求院長,說不定就能讓他拿出來。雪子在旁邊也說:「到了這步田地,不能再顧慮社會上的物議了。」一再促請幸子去醫院看望產婦。隨後貞之助也起身了,他贊同雪子的意見,還說他曾對三好當面保證由他負責細姑娘和胎兒的安全,現在既然聽到這樣的消息,決不能置之不顧。所以他不僅叫幸子馬上就去,而且還通知三好立即去醫院。

提起神戶的船越醫院,那裡的院長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熟練專家,社會上素有定評,所以去年幸子推薦給了妙子,但是幸子自己並不認識那位院長。為了預防萬一,幸子家裡藏有一些現已成為貴重品的西藥,她從中挑出可拉明、偶氮磺胺、維生素B等針葯拿到醫院去了。到那裡時,三好已經先在病室里了。妙子從去年秋天到現在已經半年不見幸子,一見她進入病室,妙子就含著眼淚說:「二姐你來得好……我覺得這次不行啦。」說完又哭了起來。這時她手腳只管亂折騰,嘴裡還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那東西異常骯髒,全是黏糊糊的塊狀物。三好聽女護士說,那是從嘴裡吐出的胎兒的毒素。幸子看時,很像嬰兒落地后拉出來的胎糞。她立刻跑進院長室,拿出貞之助的名片,又掏出全部隨身帶來的針葯說:「先生,我好不容易才湊出這點兒藥品,可是無論怎樣也弄不到德國的催生劑。……請您在全神戶幫我搜求一下吧。……只要有人有那樣的葯,任何高價我都願意出。……」幸子故意提高嗓門像半瘋子那樣叫喊,終於哀求得好好先生的院長勉強拿出一支進口催生劑說:「其實我們醫院裡還備有一支這樣的葯,真的只有這一支了。」沒想到那支針葯剛注射五分鐘,妙子馬上陣痛發作,和國產品一比較,幸子他們當場看到了德國製品的優越性。隨後妙子被送進分娩室,幸子、三好和阿春坐在走廊的長凳上守候著。剛聽到妙子哼了兩聲,就看見院長手裡拎著嬰兒衝出屋子飛快跑進手術室,半小時中只聽到啪嗒啪嗒的拍打聲從手術室傳出來,但是始終沒有聽到嬰兒的哭聲。

妙子從分娩室被送回原來的病房。幸子等三人回到妙子病床周圍屏息聽著。過了好久還聽到啪嗒啪嗒的聲音,可以想象院長還在白費勁。一會兒工夫護士走來說:「很對不起,嬰兒臨盆前還好好的活著,分娩時死了。儘管用盡一切辦法搶救,連府上帶來的可拉明也注射了,遺憾的是始終沒有蘇醒過來。詳細情況院長馬上會來說明。我認為至少該把產婦為嬰兒準備的毛衫給遺骸穿上。」說完她就接過妙子在有馬縫製的嬰兒衣出去了。不久院長抱了死嬰兒走進屋子,汗流滿面地說:「實在對不起,我失敗了。因為胎兒是橫產,所以由我助產。托出胎兒時我失了手,嬰兒窒息死了,這是很少有的事。我保證過沒問題,可是竟鬧出這種失誤,真不知怎樣道歉才好。」幸子看到院長坦率認錯,其實不認錯也沒什麼,他卻誠惶誠恐地陳謝,幸子對他的誠懇態度反而產生一種好感。院長一面舉起嬰兒讓大家看,一面說:「生的是位小姐。請看多美的臉蛋呀!決不是我說奉承話,我接生過不知多少次,從來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嬰兒。要是能活下來,將成為怎樣一位美人兒呀!這樣一想就更加可惜。」說著他又一再道歉。

嬰兒身上穿的是剛才拿去的毛衫,黝黑的頭髮梳得亮亮的,面色白凈,兩頰紅紅的,誰見了都會發出讚歎聲。三人依次接過嬰兒觀看。突然妙子放聲大哭,接著幸子、阿春和三好也哭成一片。「活像市松娃娃①呢……」幸子說。她凝視著死嬰那透明如蠟的嫵媚面容,彷彿板倉和奧畑的怨恨在它身上作祟似的,一想到這裡,幸子便不寒而慄了。

一星期後妙子出院了。貞之助的意見是只要他們不公開在外面走動,也無妨礙。妙子聽從了這個意見,被接到三好那裡去了。他們在兵庫租下一層樓房,當天起就開始了夫婦生活。四月二十五日晚上,妙子為了和貞之助夫婦以及雪子告別,並收拾一些應用什物,偷偷地來到蘆屋。走到樓上她以前住的那個六鋪席的屋子一看,裡面輝煌燦爛全是雪子的嫁妝,壁龕里大阪親友以及其他方面送來的禮物堆積如山。妙子雖則比雪子先成家,可是誰都不知道這件事,因此她只能從寄存在這裡的許多行李中取出一部分急需要用的東西,獨自悄悄地包在蔓草花紋的包袱皮里,和大家談了三十分鐘話就回兵庫的家去了。

①陶土燒成的娃娃,以京都出產的最為有名。

妙子一出院,阿春就回到了蘆屋。她對幸子說,雪子姑娘結了婚,她要請兩三天假回老家尼崎。看來她父母要讓她去相親了。

幸子動不動就沉浸在感慨之中,想到人的命運一下子就這樣決定了,這個家不久將人去樓空、變得冷冷清清的,把女兒嫁出去的母親的心情不就是這樣嗎?雪子則更加消沉,自從決定二十六日夜車由貞之助夫婦陪同她去東京以後,她為日子一天天這樣過去而悲不自勝。而且不知是什麼道理,幾天以前她就鬧肚子,一天要拉五、六次稀,服了若松和阿魯西林片也不大見效。拉肚子沒好,二十六日卻到來了。那天上午在大阪岡米定製的假髮送到了,她試了一下就把它擺在壁龕里。悅子放學回家忽然發現了它,於是她一邊嚷嚷阿姨的頭真小,一邊把它戴在頭上故意走進廚房給人家看,引得女傭們都笑了。委託小槌屋定做的婚禮后穿的便服也在同一天做好送了來。雪子見到那些衣裳還嘟噥著說:「如果這些不是婚禮的衣裳就好了。」她忽然想起以前幸子嫁給貞之助的時候,也是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當妹妹們問幸子時,她回答說有什麼可高興的呢,還寫了一首短歌給她們看。

此身行作出岫雲,

日暮猶試嫁衣裳。

那天雪子拉肚子始終沒有好,坐上火車還在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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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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