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三部分

第二十一章

幸子的黃疸病並不嚴重,可是一直沒有痊癒,直到入梅才有了起色。一天,長房的姐姐打電話來探問病情,還告訴幸子一個意外的消息,就是姐夫將升任東京丸之內分行經理,長房不久就要收拾家財離開上本町,全家搬去東京居住。

「那麼什麼時候走呢?」

「你姐夫下個月就走,因為必須先去找房子,我們隨後走。不過,孩子們要上學,至遲八月底以前也得走了。」

從電話里聽出姐姐說話的聲音一點點變成嗚咽了。

「這消息早就知道了吧?」

「哪裡,真是太突然了。你姐夫都說,事前他一點兒也不知道。」

「下個月就走,太倉促了。……大阪的房子怎麼辦?」

「到底怎麼辦好,一點也沒有考慮過。……因為做夢也沒有想到要去東京呀。」

平常打電話就沒完沒了的鶴子,快要掛斷時又講了起來。說她從小一步也沒有離開過大阪這片土地,到了三十七歲卻非離去不可,她嘟嘟嚷嚷地說了半個鐘頭,傾吐她離鄉背井的辛酸。

依鶴子的說法,親戚和丈夫的同事們全都祝賀這次的高升,能體諒她心情的一個也沒有。即使她偶爾對人家吐露一言半語,就被指為不合時宜的舊腦筋,付之—笑,誰都不認真搭理她。的確像人家指出的那樣,又不是遠遠調赴國外或者交通閉塞的鄉僻地區,而是調到東京的中心丸之內去工作,叨光遷居到天子的腳邊去,還有什麼可悲的呢?連她自己都這樣想,自譬自解安慰自己。可是,一旦真的要和大阪這塊住慣了的土地告別,不由得要傷心落淚,連孩子們都恥笑她。鶴子這樣一講,幸子也覺得好笑起來。她並非不理解鶴子的心情,作為一家的大姐,她很早就代替母親照管爸爸和三個妹妹,後來父親去世,妹妹們長大成人的時候,她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和丈夫一起儘力挽回日趨衰敗的家運,在四姐妹中她吃苦最多。另一方面她接受的是最陳舊的教育,她身上到現在還原封不動地保留著舊時代千金小姐的氣質。現在大阪中流以上的家庭婦女,如果說三十七歲一次也沒去過東京那將會是件奇聞,可是鶴子事實上是一次也沒有去過。本來大阪地方的家庭婦女就不像東京的婦女那樣能到東到西去旅行,幸子和她下面的兩個妹妹,足跡幾乎沒有跨過京都以東。儘管如此,在學校舉辦修學旅行或有其他機會的時候,她們姐妹三個也去過一兩次東京。可是鶴子由於很早就主持家務,根本沒有空閑時間去旅行。再說她覺得哪裡都比不上大阪,看戲可以看雁治郎①,上館子可以去播半或鶴屋,對她來說,這就心滿意足了,不願意去陌生的地方。即使有機會,她也讓給妹妹們,自己寧可留在大阪看家。

這樣一位姐姐現在住的上本町的住宅,完全是大阪式的古老建築。走進高高的圍牆門,就是一棟帶有欞子窗的正屋,從門口的泥地到後門,中間穿過一個中庭,庭院里光線微弱,即使在大白天,屋子裡也是暗沉沉的,只有那擦得鋥亮的鐵杉柱子在暗中發光。幸子她們不知道那棟房子是什麼時候修建的,說不定是一兩代以前的祖先蓋了作為外宅或者退休后居住的,又像是安排子孫分居或者租借給別的親屬居住的。到了父親晚年的時候,原來住在船場店鋪里的姐妹們,追隨當時住宅和店鋪分開的社會風氣,搬到這所住宅里來了。其實他們住到這裡沒有多久,因為幼年時親戚們寄寓時曾經來過幾次,父親又是死在這個宅子里的,所以這所宅子有它的特殊意義。幸子看出她姐姐對大阪戀戀不捨的鄉土感情,其中對這所住宅的執著恐怕將佔很大的比例。儘管幸子實際上在笑她姐姐的舊腦筋,可是,當她突然接到那個電話時,也未免吃了一驚,因為她心想今後連那個宅子都去不成了。平常儘管背地裡和雪子、妙子議論這所房子沒有太陽光,很不衛生,大姐一家不知道為什麼願意住在這樣的房子里,要是我們的話,住到第三天腦袋就要發脹了。不過,一旦要是完全失去大阪這所住宅,對於幸子來說,似乎完全失去了故鄉的根據地,從而產生一種難以言傳的寂寞心情。按理來說,從長房的姐夫放棄世代經營的祖產而去當銀行職員的時候,就應該明白他隨時可能轉到別的地方的分行去工作,姐姐也隨時可能離開現在的這所住宅。可是無論大姐本人也罷,幸子下面的幾個妹妹也罷,都顢頇得從來沒有想到有這樣的可能性。八九年以前,姐夫曾一度要調到福岡去當分行經理,那時辰雄打報告說由於家庭關係離不開大阪,寧可不提薪而留在目前的位置上。這個申請獲得了認可,以後銀行方面照顧辰雄的贅婿身分,似乎默認唯獨他可以不調赴外地任職,儘管他並沒有明確得到這種諒解,但他自己卻一心以為可以永久呆在大阪了。所以他這次調動對於她們姐妹幾個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推究其原因,首先是銀行當局換了人,方針政策改變了,再就是辰雄本人覺得這次雖說離開了大阪,可是希望職位上能夠提升。因為在他來說,同輩們一個個高升了,唯獨自己還是吳下阿蒙,實在太窩囊了。再說後來孩子生得多了,生活費一個勁地往上漲,經濟形勢變動大,岳家的遺產不像以前那樣可以賴以為生了。

①雁治郎是關西歌舞伎的頭號名角。

幸子本來打算立即去探望自以為離鄉背井而心情不愉快的姐姐,同時也想看看那值得留戀紀念的老宅子,可是一直抽不出時間,磨磨蹭蹭地過了兩三天。姐姐又打來了電話,告訴她這一去不知哪天再能回大阪,這裡的住宅暫時交給「音老頭」一家看管,稍許收他們一點兒房租;再則八月已近在眼前,行李非收拾不可,近來每天都鑽在倉庫里討生活。自從爸爸去世后,家財什物都堆在倉庫里,對著這些亂七八糟、堆積如山的東西,只是獃獃地看著,不知從哪裡著手才好。其中有些東西自己肯定不需要,可是幸子妹妹看到了,也許有用處,所以希望能來查看一下。她電話的內容大致就是這些。電話里提到的那個「音老頭」,叫金井音吉,是父親在世時濱寺別墅里的僕人,現在他的兒子娶了媳婦,在南海高島屋百貨公司工作,他自己在享老福了。後來兩家也一直有來往,所以這次老家的住宅就交給他看管。

幸子接到這第二個電話后,第二天下午就去了上本町。到那裡一看,中庭對面的倉庫門敞開著,走到向左右分開的兩扇門那裡,幸子叫了一聲「姐姐」,進去一看,那時正當鬱悶的入梅天氣,鶴子蹲在霉味濃重的二樓,用手巾包著頭髮,只管拚命收拾東西。她前後左右堆著五六隻舊木箱,箱子上貼了「春慶漆胡桃腳食盤二十副」,「湯碗二十副」等標籤,旁邊有一隻開了蓋子的長方形衣箱,內中擺滿了一隻只小盒子。鶴子仔細地解開每隻盒子上的絛帶,內中有的是志野窯的茶點盤子,有的是九穀窯的酒壺,檢查過後,一一放回原處,分別出哪些要帶走,哪些存放起來,哪些該處理掉。

每當幸子問她「姐姐,這個不要了嗎?」的時候,鶴子心不在焉地「嗯」、「嗯」答應了兩下,依然—個勁地整理著。幸子無意之間看到她姐姐從盒子里取出一方端硯,想起了父親當初買這方端硯的情景。父親一向缺乏書畫古董的鑒別能力,只要價錢大,就認為是真的,因此常常受騙上當。這方端硯就是一個經常來往的古董商送來的,要價幾百元,沒有還價就買下了,這是幸子當場看見的。在她幼稚的心眼裡,懷疑這一方硯台竟然要賣幾百元,父親既不是書家又不是畫家,買了這硯台有什麼用處。還有一樁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幸子清清楚楚記得在買這方硯台的同時,還買了兩塊刻圖章用的雞血石。當時父親買下這兩塊雞血石,準備送給一位後來成為他的好友、能做漢詩的醫學博士,祝賀他花甲誕辰,而且選好了吉祥的詞句請人雕刻。豈知篆刻家把石頭退了回來,說這兩塊雞血石夾有雜質,不能雕刻。花了大價錢買來的東西,捨不得扔掉,長期塞在一個什麼處所,後來還曾見到過幾次。

「姐姐,不是還有兩塊叫做雞血石的東西嗎?」

「嗯……」

「那是怎麼處理的呀?」

「……」

「喂!姐姐。」

「……」

鶴子膝上放了一隻小木盒,上面寫著高台寺描金文卷箱字樣,她用手指使勁插進盒蓋的縫隙,一心想把它打開,幸子這些話壓根兒沒有進入她的耳朵。

鶴子這種作風幸子並不是第一次遇到,不管人家和她說什麼,她都分秒必爭地只顧干她自己的活,不熟識的人看到她這種樣子,都佩服她是個精明能幹的勤勞主婦。其實姐姐並不是那麼精明的人,平常發生了什麼事情,開始總是茫然失措,不知怎樣辦才好,過了一陣子,就會鬼使神差似地幹起來。這種情況要是讓旁人看到,總覺得她是個奮不顧身的積極能幹的妻子,其實她只是興奮過度,昏頭昏腦地蠻幹罷了。

傍晚時分,幸子回到自己家裡,和兩個妹妹談到鶴子時說:「大姐這人真可笑,昨天還在電話里嗚嗚咽咽地告訴我,她眼淚汪汪地向人訴苦,誰都不理睬她,無論怎樣希望我去談談。可是今天去到她那裡一看,她在倉庫里埋頭整理行裝,我叫了幾聲姐姐,她連一聲都沒有搭理我。」

「大姐就是這樣一個人!」雪子說。

「可是,你瞧著吧。等她一鬆勁,準保又要哭出來的。」

過了一天,鶴子打電話給雪子,讓她回去一下。雪子說這回就讓她回去看看是什麼樣子吧。一星期後,雪子回來說:「行李大致都整理好了,不過大姐還在鬼使神差似地蠻幹著。」說完自己也笑了。

據雪子說,這次把她叫回去,為的是姐夫、姐姐要去名古屋姐夫的父母家辭行,所以請雪子回去看家。雪子去后,夫妻倆第二天星期六的下午就動身,星期天深夜回到家裡,到今天已經五六天了,這幾天里,鶴子做了些什麼事情呢?她每天坐在桌子前面練字。問她幹嗎練字,她說這次去名古屋辭行,辰雄家以及其他親戚朋友家都設宴招待了他們,所以非寫通道謝不可。對於鶴子來說,這是—件大事。特別是辰雄有個嫂嫂——辰雄胞兄的妻房,字寫得很好,道謝信上的字要寫得不比她差,那就非抓緊練字不可。平常給名古屋那位嫂嫂寫信時,桌子上總是擺滿了辭典和尺牘文范,草書的使轉都一筆不苟地查清楚,措辭用語也仔細斟酌,而且還先打草稿,一封信得寫一整天。何況這次要寫五六封信,光打草稿就不易,所以大姐整天在抓緊學習。有時還把她的草稿給雪子看,問雪子這樣寫成不成,有沒有疏漏,徵求雪子的意見。直到今天雪子離開她家時,才寫好一封信。

「總之,大姐這個人即使去銀行董事家辭行,兩三天前就要自言自語地背誦她所要說的話。」

「可是,她說的話也真妙,說什麼去東京這件事太突然,前些日子傷心得盡流淚,可是現在早已做好精神準備,去東京一點兒也不在乎了,要去就趁早去,非教親戚朋友大吃一驚不可。」

「大姐就是這樣一個人,只有這樣她活得才有勁。」姐妹三個你一言我一語地拿鶴子作為話柄來打趣。

第二十二章

辰雄七月一日去丸之內分行上班,六月底先動身去了東京。他暫時寄居在麻布區的親戚家裡,一面自己找房子,另外還託人代找。不久來信說在大森找到了一棟房子,大體上就決定住在那裡。家屬過了地藏菩薩節后,乘八月二十九日星期日的夜車去東京。辰雄星期六提早一天回大阪,動身當夜,在車站上和送行的親戚朋友話別。

八月初開始,大姐鶴子就每天到一兩家親戚或丈夫銀行方面的熟人家裡去辭行,等到該去的地方都去過以後,最後來到蘆屋二房的幸子家住上兩三夜。這不同於官樣文章的辭行,而是她們姐妹四個難得親密無間地歡聚一堂,她可以從容不迫地和關西依依惜別;前一陣子,為準備遷居她鬼使神差似地忙了一陣,藉此機會也可以休息一下。因此,在這幾天里她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房子交給音老頭的女人看管,自己只帶一個三歲的小女兒讓保姆背著,輕輕鬆鬆地來到蘆屋。姐妹四個像這樣聚在一塊兒,不受時間的限制,悠閑地聊天談心的機會,真是多少年來才碰上一次。回想起來,過去鶴子來蘆屋的次數,屈指可數;即使來了,也不過呆上一兩個小時,還是抽家務空閑時來的。幸子到上本町去,也因為被長房的許多孩子纏住,總沒有時間和鶴子談談。至少姐妹倆結婚以後,就沒有過親密談心的機會。因此,這次姐妹倆都熱切地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可以把她們從閨女時代起直到現在十幾年來積壓在心裡想說想問的話談個痛快。可是,等到姐姐來蘆屋住下以後,幾乎把她十幾年來做妻子的辛苦一古腦兒倒了出來。首先讓叫來一個按摩師,白天就呆在樓上卧室里無拘無束地躺在床上享受按摩。幸子想到大姐不大熟悉神戶,本來打算請她去東方飯店或唐人街的中菜館吃頓飯,姐姐卻推辭說無拘無束地呆在家裡比去任何地方都舒服,山珍海味也比不上家裡的茶泡飯,哪裡都不願意去,天氣炎熱固然也是原因之一。連頭帶尾的三天里,根本沒有好好談一談,只是無所事事地虛度過去了。

鶴子回去以後又過了幾天,動身的日期已迫在眉睫,只剩下兩三天了。一天,亡父的妹妹大家管她叫「富永姑母」的一位老太太突然到來。幸子從沒見過這位姑母,在那麼炎熱的驕陽之下,她從大阪來到蘆屋,一定是有什麼事情,這點幸子早就看出來了,而且對她的來意也大致覺察到了。果然像幸子猜測的那樣,她是為了雪子和妙子的事情而來的。就是說長房在大阪,兩個妹妹以前東住住西住住的,本來沒有什麼問題,可是今後就不能這樣了,因為她們姐妹倆既然是長房的人,就該趁搬家的機會和長房一起搬去東京。雪子用不著另外準備什麼,明天就可以回上本町,和全家一道動身。妙子因為有工作,需要收拾安排,多少得耽擱些時候,那也沒有辦法,不過一兩個月以後,也得離開神戶。這並不是不讓她繼續搞她的工作,去東京后仍然可以埋頭做她的布娃娃,按說在東京干這種工作反倒比較有利。姐夫認為既然妙子的工作已被社會所承認,只要製作態度認真,在東京也同意她有自己的工作室。老姑母說:「其實,這事本來鶴子小姐上次住在這裡的時候就應該提出來商量,那時因為是讓她來休養的,不願提出這種麻煩的事情,所以什麼也沒有說。後來她對我說,『希望姑母去說—下,辛苦您老人家了。』今天我是受了鶴子小姐的委託才來的。」

姑母這番話,早在聽到長房要遷居東京那天起,就知道總有一天要提出來的。作為當事人的雪子和妙子,儘管嘴上沒說什麼,可是心裡都很愁悶。按說當初明明知道鶴子一人忙著搬家,姐妹倆本來不用吩咐就該去上本町幫助大姐收拾行李,可是她們卻盡量迴避著不去。雪子總算被叫去一星期,妙子卻推說近來特別忙,埋頭在自己的工作室里,連蘆屋都很少來;還是鶴子住在蘆屋的那幾天里來過一個晚上,至於大阪,她一次也沒有回去過。原因是她們兩人都想藉此機會先發制人,表示她們不願去東京而願意留在關西的志向。姑母後來又對幸子說:「這些話只在你這裡講講,雪子小姐和細姑娘為什麼不願回老家,據說是和辰雄姐夫合不來,可是辰雄姑爺決不是雪子小姐她們所想象的那種人,他對兩個小姨子並沒有惡感,只因為出身於名古屋的世家,思想方法比較古板。像這次搬家,如果她們姐妹倆留在大阪,不和長房一塊兒搬到東京去,讓人看起來很不像樣,說得不好聽些,這似乎關係到他這個當姐夫的臉面問題,所以要是她們兩人不聽勸說,鶴子小姐夾在中間就左右為難了。這次我專程來懇求你,因為她們只聽你的話,可否請你婉轉地勸勸她們?這樣說決不是把她們不回去的原因完全推在你幸子小姐身上,這一點請你千萬不要誤會。她們兩個是懂事的大人了,從年齡上說已經可以做太太了,她們要是不願回長房去,旁人無論怎樣勸說,也不可能像對付小孩子那樣輕易地把她們領回去,這是不用說的。商量之下,還是決定請你去勸勸她們,因為任何人的話都比不上你的話有效,所以請你千萬別推辭。」最後,姑母還用過去船場時代的語言問道:「今天雪子小姐和細姑娘都不在家嗎?」

「妙子近來一直忙著做布娃娃,很少回家……」幸子讓姑母的老古董語言吸引住了,也跟著回答說:「雪子在家,把她叫來好嗎?」

雪子剛才聽到姑母在門口說話的聲音時,就躲藏起來了。幸子估計她可能躲在樓上的屋子裡,上樓一看,隔著帘子就看到她果然躲在六鋪席的那間卧室里,坐在悅子床上,低頭沉思著。

「姑母終於來了。」

「……」

「雪妹,你打算怎麼樣?」

儘管日曆上已經是立秋了,可是這兩三天來又復回暖,燠熱得和伏天沒有什麼兩樣。呆在不透氣的屋子裡,雪子身上難得穿了一件喬其紗的連衣裙。她知道自己這種弱不禁風的身體穿西服不適宜,所以普通的熱天她都是穿和服,腰帶系得端端正正的;整個夏天裡只有十天左右熱得無可奈何時,才像今天這樣穿上西服。儘管這樣,這件衣服她從中午穿到傍晚,只穿半天,而且只在姐妹面前穿,連貞之助都不讓看到。不過,有時貞之助碰巧看到雪子穿了這身衣服,他就體會到當天的天氣確實熱得厲害。看到她那藏青色喬其紗下面瘦削的肩胛和臂膀上寒氣逼人的白皮膚,頓時覺得汗都收斂了。她自己當然不知道,可是在旁人眼裡,她這種裝束無異於一帖清涼劑。

「姑母要你明天就回去,和大家一道動身去東京……」

雪子默默地低著頭,兩條袒露的臂膀像剝光了衣服的日本布娃娃那樣搭拉在兩邊,光著的雙腳踩在悅子玩的橡皮大足球上,腳底熱了,便翻滾著踩到另一邊去。

「細姑娘呢?」

「細姑娘因為工作關係,沒有叫她立刻回去,不過隨後也非去不可,據說這是姐夫的意思。」

「……」

「姑母的話雖很圓滑,卻總以為是我留住你不放,她是來說服我的。儘管這樣虧負了你,不過,也請你為我的處境想想……」

幸子也憐惜雪子,可是,由於動不動就被人指摘自己利用雪子來代替家庭教師,從而生出一種強烈的反撥心情。長房那麼多孩子,都憑大姐一雙手拉扯大了,二房的妹妹只有一個女兒,卻照管不了,得請幫手,要是人家都這樣認為,雪子本人如果也多少有這種想法,以為她在施恩,那就傷害了幸子做母親的自尊心。不錯,眼前雪子確實是個得力的幫手,可是一旦雪子走後,不見得自己就教不了悅子。何況雪子遲早總要出嫁,不能永遠依靠她。雪子一走,悅子自然要寂寞,但她也不是—個全不懂事的孩子,暫時的寂寞顯然是可以克服的,決不會像雪子單方面所顧慮的那樣又哭鼻子又撒嬌。自己不過是想安慰耽誤了婚事的妹妹,並不想留住雪子和姐夫對抗,現在長房既然派人來領雪子回去,還是勸她聽從命令才是道理。再說,莫如讓雪子先回去試試,讓雪子和其他的人看看,沒有雪子自己也照樣過得挺好,這樣做說不定比較妥當。

「我說這次你還是看在富永姑母的面上回去吧。」

雪子只是聽著不說話,她想幸子的心意既然這樣明確,除了服從別無他法,這從雪子垂頭喪氣的樣子也看得出來。

「即使去東京,也不是一去不復返。……不是嗎,上次陣場夫人來做媒,一直擱到現在還沒有給人家答覆,要是相親的話,你就必須回來。即使不相親,也一定有其他的機會。」

「嗯。」

「那麼我對姑母說雪妹明天一定回去,行嗎?」

「嗯。」

「決定這樣做的話,打起精神和姑母見一面吧。」

在雪子打扮換衣服、把喬其紗連衣裙換成單衣的時候,幸子先下樓去會客室彙報。

「雪子馬上下來,她很懂事,已經答應回去,姑母見了她,那些話就一概不用提了。」

「是嗎?那我這次就沒白跑一趟了。」

由於姑母心情舒暢,貞之助也快回來了,幸子勸她從從容容地吃了晚飯再回去,她說:「不,還是早點兒回去讓鶴子小姐好放心。可惜沒有見到細姑娘,幸子小姐給我好好說—說吧。」等到傍晚太陽偏西時,她就回去了。

第二天下午,雪子對幸子和悅子交待了一番,說聲「去一下再來」,就告辭走了。她的行李很少,因為住在蘆屋,姐妹三個的出客衣裳可以根據需要相互通融,她自己的東西只有兩三件單衣和襯衫,她把一冊讀了一半的小說塞進縐綢包袱,讓阿春提著送到阪急電車站,她這輕裝上路的樣子彷彿不過是外出旅行兩三天似的。昨天富永姑母到來時,悅子正在舒爾茨家玩兒,晚上才知道這件事,也許事前告訴了她阿姨暫時回去幫幫忙,馬上就回來,所以正如幸子預料的那樣,她沒有緊緊地追住雪子。

動身那天,辰雄夫婦帶著十四歲打頭的六個孩子和雪子,全家九人,連同一個女傭、一個保姆,總共十一個人,來到大阪火車站乘晚上八點半開的列車。幸子本來應該到車站送行,可是如果她去了,說不定大姐更要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鬧出笑話來,所以她故意避而不去,只去了貞之助一人。候車室里早就安排了接待處,將近百名送行的人,內中有受過上代照顧的藝人,還夾雜著新町和北新地的老闆娘和老藝妓,雖然這氣派趕不上從前,但畢竟不失為貨殖世家離別故鄉的場面。妙子躲躲閃閃始終沒有到長房那兒去,直到臨行前才趕到火車站,在人群里和姐夫、姐姐簡單地告別一下。回家時她從月台走到剪票處的路上,聽到有人在她後面招呼說:「失禮得很,您是蒔岡先生的令嬡吧?」

妙子回頭一看,原來是新町有名的舞蹈好手老藝妓阿榮。

「是的,我是妙子。」

「妙子小姐,您排行第幾?」

「我是最小的妹妹。」

「哎呀!原來是細姑娘。長這麼大啦,中學已經畢業了吧?」

「是啊……」

妙子答應了一聲,笑笑支吾過去了。妙子經常被人家當作中學剛畢業不滿二十歲的小姑娘,這種場合該怎樣應付,她已經很老練了。不過,在父親全盛時代,這個老藝妓——實際上當時她已經是半老徐娘了——就常常到船場的家裡來,全家人都親熱地叫她「阿榮姐,阿榮姐」,那時妙子不過十來歲,差不多已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從那時起,屈指一算,可以算出妙子現在決不可能那樣年輕,這是誰也估計得出的。妙子這樣一想,不覺好笑起來。不過今天晚上她頭上的帽子和身上的服裝都特別穿戴了少女型的,這點她自己很清楚。

「細姑娘今年幾歲了?」

「已經不像你說的那樣年輕了……」

「您還認識我嗎?」

「認識,您是阿榮姐吧。……您到現在還一點也沒變,還是以前那個樣子。」

「哪能不變呢!已經變成一個老太婆了。……細姑娘為什麼不去東京呀?」

「暫時要在蘆屋二姐家住一程。」

「哦,是嗎。長房的姐夫、姐姐走了,您很寂寞吧。」

妙子走出剪票處,和阿榮分了手。走了不到兩三步路,又讓一位紳士叫住了。

「您不是妙子小姐嗎?好久不見了。我是關原。這次蒔岡兄高升,我來送行。」

關原是辰雄大學里的同學,他在高麗橋那邊三菱系某公司工作。辰雄入贅時,關原還沒有結婚,經常到蒔岡家來玩兒,和鶴子姐妹們搞得挺熟,結婚後他被調到倫敦的分公司去工作,在英國呆了五六年,兩三個月以前才調回大阪總公司。妙子早就聽說他回國了,可是已經八九年沒有和他見面了。

「我早就看出是細姑娘了,」關原馬上恢復以前「細姑娘」這個稱呼,不再叫「妙子小姐」。「……好久不見了,最後一次見面到現在有多少年啦?」

「恭喜你這次平安回國。」

「謝謝您!在月台上一眼就看出準是細姑娘,不過實在太年輕了,所以……」

「呵呵呵!」妙子還像剛才對付阿榮那樣敷衍過去了。

「這樣說來,和蒔岡兄一起上火車的是雪子姐了。」

「是的。」

「我連招呼都錯過了沒打。……你們兩位實在太年輕啦。這樣講也許失禮,在國外時老想起船場時代的事情,以為這次回國,雪子姐不用說,連細姑娘怕也早已結婚,成了賢妻良母了。聽到蒔岡兄說兩位還都沒有出閣,自己都不相信離開日本已經五六年了,簡直像做了一個長夢似的,……這樣講也許要開罪,不過確實有點兒莫名其妙。哪裡知道今晚一見面,雪子姐也罷,細姑娘也罷,兩位還都那麼年輕,又使我大吃一驚,以致懷疑自己會不會看錯了人。」

「呵呵呵!」

「真的,決不是當面恭維,確實是這樣,像現在這樣年輕,沒有結婚就不足為奇了。」

關原深有感慨似的把妙子從頭打量到腳,從腳打量到頭。

「那麼說,今晚幸子姐呢?」

「二姐今晚沒有來。怕姐妹分手哭哭啼啼的鬧笑話。」

「哦!原來是這樣。剛才大姐和我招呼時,眼睛里還噙著眼淚,到現在她的性情脾氣還那樣好。」

「人家要笑話去東京還要哭鼻子的人了。」

「不,不會的。這麼多年,我又看到日本女性的這種性格,真是值得留戀的。……細姑娘留在關西不走嗎?」

「對,因為這裡還有點兒事情……」

「嗯,是啊是啊,人家對我說細姑娘是個藝術家,了不起呀!」

「去你的吧。這種恭維話是不是你從英國學來的?」

妙子想起關原愛喝威士忌酒,看出他今晚大概已經喝過一兩杯了。當他邀請她到附近喝杯茶時,妙子巧妙地脫身奔赴車站方向去了。

第二十三章

拜啟

別後每天忙得寫信的時間也沒有,好久沒有問候,請原諒。

出發當夜,火車一開,大姐的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她只能把臉躲進卧鋪的帷幕。隨後秀雄侄發燒腹痛,半夜裡上了幾次廁所,鬧得大姐和我一夜未能成寐。更糟的是大森那棟房子的房東突然毀約,這事在出發前一天東京就來了通知,可是事到臨頭,無奈只能動身來京,暫時寄居在麻布區種田姻兄家,到今天還住在這裡。您想想吧,全家十一口突然來到他家,給人家增添了多大的麻煩!秀雄侄一到東京就請醫生診治,據說是大腸炎,昨天已漸見起色。住宅問題多方託人分頭加緊尋找,好不容易在澀谷的道玄坂找到了一棟。那是新蓋的出租房子,樓上三間,樓下四間,庭院、樹木一概沒有,房租每月五十五元。雖然還沒有去看過房子,但其狹小程度也可想而知。這麼一大批家眷也許住都住不下。不過顧慮到種田家的困難,即使將來得另外找房子,目前也只好暫時先住進去。所以這個星期天決定搬到那裡去住。那裡的地名是澀谷區大和町,聽說下個月就可以安裝電話。姐夫去丸之內上班,輝雄侄去現在的中學上學,都比較方便,而且聽說那個地方對健康有利。

先匆匆報告到這裡。

幸子姐尊前

雪子敬上

九月八日

貞之助姐夫、悅子、細姑娘請代為致意。

朝來金風刺肌,東京已經完全是秋天了,不知你們那裡怎樣?務望保重玉體。

幸子收到這封信的這天早晨,關西地方一夜之間變得秋高氣爽。悅子已經上學去了,她和貞之助面對面地坐在餐室的椅子上看報,報上登載著「我軍艦飛機空襲潮州和汕頭」的消息。她聞到廚房裡飄來煮咖啡的撲鼻香氣。

「秋天啦!」她眼光離開報紙突然抬頭對貞之助說。「您不覺得今天的咖啡特別香嗎?」

「嗯……」貞之助應了一聲,依然專心讀著攤開的報紙。這時,阿春送來了咖啡,托盤裡還有一封雪子的來信。

幸子正在惦念她們去東京已經十多天了,收到信便立即拆開。看到那忙亂中抽空匆匆寫出來的筆跡,馬上聯想到大姐和雪子過的是多麼忙碌的日子。信里提到的那位種田,是姐夫的胞兄,在商工省做官,幸子她們還是十幾年前大姐結婚時和他見過一面,現在連他的面貌都記不得了,大姐和他見面的次數大概也不太多。因為姐夫上個月就曾寄居他家,所以這次只得暫時在那裡擠一下。姐夫是他胞弟,固然無所謂,大姐和雪子第一次來到陌生的地方,託庇在名古屋男方的親戚家,又是長輩的家裡,該有多麼不方便。再加孩子生病,得請醫生,就更加麻煩了。

「這封信是雪子妹妹寄來的嗎?」貞之助手裡拿著咖啡杯,好不容易才放下報紙問了一聲。

「我正想著為什麼好久都不來信,哪裡知道出了大亂子了。」

「到底是什麼事?」

「喏,你看看吧……」幸子把三頁信遞給了丈夫。

又過了五六天,儘管已經過時,卻收到了東京寄來的感謝送別以及改變住址的鉛印通知。雪子自從寫過那封信以後再也沒有來信。只是星期六那天晚上去東京幫助搬家兼問候的音老頭的兒子庄吉,星期一早晨回到大阪,受委託來蘆屋報告情況。他當天就趕了來,報告的內容是:昨天星期日順利搬好了家;東京的出租住宅建築質量粗糙,遠遠比不上大阪,特別是紙槅扇等設備非常低劣;樓下四間屋子,兩鋪席的一間,四鋪席半的兩間,六鋪席的一間;樓上三間屋子,八鋪席的一間,四鋪席半的一間,三鋪席的一間。因為是東京的建築尺寸,八鋪席只相當於關西的六鋪席,六鋪席相當於關西的四鋪席半,所以房子十分簡陋,可取之處就在於屋子是新蓋的,給人一種明朗的印象,方向朝南,陽光充足,比上本町的陰暗房子衛生;自己家裡雖然沒有庭院,但附近都是些高級住宅和花園,環境清靜幽雅;還有,一走到道玄坂,就是繁華的商店區,有好幾家電影院,看來孩子們對每件事都覺得新鮮,似乎都在慶幸能搬到東京來;秀雄的病也痊癒了,這個星期就要去附近的小學上學了。

「雪子妹妹怎麼樣?」

「身體很好。秀哥兒鬧肚子時,雪子姑娘照顧病人比護士還內行,太太佩服得不得了。」

「以前悅子生病時,她也照顧得很周到,我想大姐一定多虧她幫了忙。」

「不過遺憾的是那住宅沒有閨房,目前四鋪席半大的那間屋子既是哥兒們的書房,又作為雪子姑娘的卧室。姑老爺也說如果不早日換個大點兒的住宅,給雪子小姐一間專用屋子,她太受罪了……」

庄吉這個人比較饒舌,他講到這裡,壓低嗓門說:「雪子姑娘回去以後,姑老爺很高興,想留住她不再讓她脫身。您瞧,他對待雪子姑娘可小心哩,絲毫不敢觸犯她,而且拚命討她的好,我看得很清楚。」

聽了庄吉的彙報,幸子對於東京方面的情況也能想象出一個大概了。不過,雪子還是沒有信來。想到雪子雖然不像大姐那樣,不過也把寫信當作是一件大事,平常懶得動筆,再加沒有她自己的屋子,不能安安靜靜地寫東西。幸子考慮了一下,對悅子說:「小悅,給你阿姨寫封信試試。」便讓悅子在妙子的娃娃明信片上寫上三言兩語寄了出去,可是依舊沒有迴音。二十號過後的一個賞月的晚上,貞之助建議:「今晚寫封集錦信寄去怎麼樣?」大家一致同意。吃完晚飯,貞之助、幸子、悅子和妙子都聚集在供著賞月果品的那間日本式屋子的廊檐下,讓阿春磨墨,攤開捲紙,貞之助寫了一首和歌,幸子和悅子每人寫一首俳句,妙子在這方面不擅長,她就畫了一幅松林懸月的水墨寫生畫。

待到密雲冉冉去,中庭明月掛松梢。貞之助

團圞明月下,顧影少一人。幸子

今夜月色好,阿姨東京看。悅子

接著就是妙子的水墨風景畫。幸子那首俳句本來在「團圞明月下」後面接了一句「獨缺汝一人」,悅子的原作是「月兒亮晶晶,阿姨東京看」,都是貞之助給改成上面這樣的。

最後大家說「春倌也得寫」,不料阿春竟然提起筆來就寫了一首俳句:

團圞中秋月,雲中初露臉。春

字跡奇小而笨拙。幸子隨後拔取一根供月的狗尾巴草,剪下狗尾巴,夾在捲紙中間寄了出去。

第二十四章

這封集錦信寄出不久,幸子就收到雪子給她的回信。信上說:「一遍又一遍高興地讀著來信,感人心脾。中秋那天晚上,獨自在二樓賞了月;讀了來信,想起去年在蘆屋家中賞月的情景,彷彿昨天的事情那樣浮現在眼前。」那封信的內容寫得比較感傷,此後又好久沒有再來信。

雪子走後,幸子決定讓阿春睡在那個屋子裡,阿春的鋪蓋攤放在小悅的卧床下。才過了半個月,悅子討厭阿春,叫阿花代替她,又過了半個月,阿花也遭到悅子的厭惡,換了做飯的阿秋。悅子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容易入睡,入睡前她總要興奮地講上二三十分鐘話,這在前面已經交待過,女傭們奉陪不了這二三十分鐘的談話,總是在悅子未入睡以前就睡熟了,因此惹惱了悅子。悅子越煩躁就越睡不著,半夜跑到走廊里,使勁拉開槅扇,衝進爸爸媽媽的卧室,嚷嚷著:「媽媽,我一點兒也睡不著。」邊哭邊訴苦。「春倌真可惡,她呼嚕呼嚕地打著鼾睡熟啦。討嫌!真討嫌!我要殺死她!」

「小悅,你這樣興奮反倒睡不著。不要勉強睡,要這樣想:睡不著也沒關係,你試試看。」

「可是,現在要是睡不著,明天早晨困得起不來……不是又要遲到了嗎?……」

「嚷什麼,這麼大的聲音!輕點兒講!」幸子訓了她幾句,陪她睡到床上,哄她入睡。可是她仍然睡不著,哭著訴說「睡不著呀,睡不著」,惹得幸子也火了,又訓了她一頓。這樣一來,叫喊得更加響了。屋子裡鬧成這樣,女傭們睡得死死的,一點兒也不知道。這種情形經常發生。

說起來,最近幸子老覺得心裡煩躁不安,可是沒有抓緊打針。今年也已到了「缺B的季節,家裡的人似乎都帶上幾分腳氣病,悅子會不會是由於這個原因,幸子這樣猜測著,用手去按按悅子的心臟部位,號號她的脈,看出稍稍有點兒怔忡。因此第二天不顧悅子怕痛,硬是抓住悅子給打了一針高效維生素。以後隔天打—針,打了四五次,怔忡消失了,走路也輕快了,身體疲軟似乎也多少好了些,可是失眠卻越發嚴重了。幸子思忖這毛病還不至於要請醫生來診治,她打了個電話和櫛田醫生一商量,每晚臨睡前給吃一片阿達林試試。一片阿達林怎麼樣也不見效,給多了又太靈,睡個不醒。早晨睡得很香,聽憑她睡個夠,她—覺醒來,看到枕頭旁邊的時鐘,就哭喊著說:「今天又遲到了,這麼晚去,臉上不光彩,不能上學啦。」既然這樣的話,就催她早起,以免遲到,她又說:「昨夜我一分鐘也沒睡,」使性子把棉被蒙住整個腦袋猛睡,等到一覺醒來,又哭著說遲到了。對於女傭們的愛憎,也是變化劇烈,一旦厭惡,往往說出「宰了!」「我宰了你!」這類極端的話。又如像她這種發育旺盛的年齡,食慾卻一向不振,最近更糟,每頓只吃小碗一兩碗飯。菜也只愛吃些鹹海帶、凍豆腐這類老年人吃的東西,把飯泡在茶里硬灌進肚子。她喜歡那隻叫「鈴」的母貓,吃飯時把它放在自己腳邊,給它吃許多東西,稍許帶點油膩的東西自己不吃,多半都給「鈴」吃。可是,她異常愛乾淨,吃飯的時候,—會兒說讓貓碰著了,—會說飛上蒼蠅了,—會兒又說女傭的衣袖碰上了,筷子要讓人用開水沖洗兩三次,侍候她的人知道她這個脾氣,開飯以前就把一壺熱茶放好在桌子上。她最怕蒼蠅,不用說蒼蠅爬過的東西,即使沒有爬過,只要飛得近了些,讓她看到,就說可能爬過而棄置不吃,或者執拗地追問周圍的人蒼蠅是否的確沒有爬過。還有筷子沒夾牢的東西,即使掉在剛洗乾淨的桌布上,她也嫌臟,不願吃。

有一次幸子帶她到水道路散步,看到路旁有一隻長滿了蛆的死耗子,已經走過那裡一二百米了,這時悅子走到她身邊,像探問什麼可怕的事情那樣低聲地說:「媽媽,我踩了那隻死耗子沒有?……衣服上沾了蛆沒有?」

幸子不禁驚訝地察看悅子的眼光。為什麼那樣吃驚呢,因為母女倆為了躲避那隻死耗子,特地繞了五米多路走過來的,怎麼想也不可能誤認為踩到了它。

還在小學上二年級的一個小姑娘,能害神經衰弱症嗎?……幸子最初並沒擔心,只在口頭上數說悅子幾句。發生了死耗子這件事後,她才覺得事情不簡單,第二天就把櫛田醫生請到家裡。醫生說:「小孩得神經衰弱症,沒有什麼稀奇,悅子姑娘怕也是這個病,不用太擔心,沒有什麼大不了,可以介紹一位專科醫生來看看。腳氣病由我給治,西宮的神經科醫生辻博士很好,我打電話讓他今天就來。」

傍晚,辻博士來了,診察后和悅子一問一答談了片刻,斷定她是神經衰弱症,提出下列幾項治療方案就回去了。辻博士說,首先必須治好腳氣病;服些助消化的葯以促進食慾,糾正偏食;上學的事可斟酌情況,不妨讓她遲到早退,但不應轉地療養荒廢學業,因為上了學精神有所寄託,反而可以排除頭腦里的各種妄想;不可讓病人興奮;病人即使說怪活,切勿痛斥,要懇切開導說服。

悅子這場病,很難說是由於雪子離開蘆屋而造成的後果,幸子也不願這樣想。但是每逢在應付方法上發生困難,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想哭的時候,就一再想到如果是雪子的話,這種時候一定能耐心說服悅子,使之聽從。事情的性質非同一般,只要講清楚原委,長房也會同意暫時讓雪子來幫一程子忙;即使不向長房開口要人,只要把悅子的病狀寫信直接告訴雪子,雪子看到了,不等姐夫同意,飛也會飛回來,這是明擺著的。不過,要是讓人家說雪子剛離開不到兩個月,就豎起白旗求救,儘管幸子不是那種十分逞強使性子的人,但心裡還是感到有抵觸的,所以想等一陣看晴況……多咱自己能應付下去的話……就這樣一天天拖下去。至於貞之助的態度,不用說是反對讓雪子回來的。比如吃飯時筷子一遍又一遍地用開水消毒,掉在桌布上的東西不肯吃,這都是幸子和雪子的作風,在悅子養成這種習慣之前,她們自己就這樣做,貞之助指出這種做法不妥,會把孩子教成脆弱的神經質,要求她們糾正這種習慣,為此大人得首先不做這類事,儘管帶幾分冒險,也得把蒼蠅碰過的東西吃給孩子看,用實際行動讓孩子懂得即使這樣也決不至於會生病。現在你們一味強調消毒,不重視有規律的生活,這是錯誤的,讓孩子過有規律的生活比消毒重要得多。儘管貞之助經常這樣提醒幸子,可是他的主張怎麼樣也行不通。幸子認為像她丈夫那樣身體健壯、抵抗力強的人,不理解她們體弱而容易生病的人的心情。貞之助則認為由於筷子上有細菌而染病,這樣的事千中難一,為此而產生恐懼心理,每頓飯洗筷子,抵抗力就會越來越弱。幸子強調女孩子的優雅風度重於有規律的生活,貞之助就說那是舊思想,即使在家裡,就餐和遊戲也應該有一定的時間,不可放任散漫。幸子如果譏笑貞之助是不講衛生的野蠻人,貞之助就說:「你們的消毒根本不合理,筷子用開水或茶沖洗,病菌並不會死,而且食物在拿到你們面前之前,誰都無法知道它在什麼地方碰上了什麼髒東西,所以說你們是歪曲了歐美式的衛生思想;不久以前,難道你們沒有看見俄國人毫不在乎地吃生牡蠣嗎?」

貞之助一向採取放任主義,特別在女兒的教育問題上,他一切聽憑孩子母親的教育方針。最近由於「支那事變」①的發展,有朝一日可能要讓婦女參加後勤工作,考慮到這一點,他擔心今後如果不把女子培養得剛健一些,恐怕什麼事也幹不了。有一次,他無意之間看到悅子在和阿花玩「過家家」,悅子拿來一個打針的舊針頭,扎進稻草做芯子的洋娃娃的胳膊。他想這種遊戲多麼不健康,覺得這也是那種衛生教育的餘毒,今後必須設法加以糾正。不過,關鍵在於悅子本人只聽信雪子的話,雪子的做法又有幸子支持,干涉不好,很可能引起一場家庭糾紛,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機會。現在雪子離開蘆屋去了東京,從這一點上說,是貞之助求之不得的。為什麼這樣講呢?因為對於雪子的境遇,貞之助私底下是同情的,女兒的教育固然重要,如插手干涉,就不得不考慮雪子精神上所受的打擊,他既不想讓雪子變得乖僻,又不想讓她有「從中作梗」的想法而躲避悅子,要兩全其美,實在不容易,現在這個問題卻自然而然地解決了,怎麼不是一件好事呢。他覺得只要雪子不在這裡,妻子是容易對付的。因此他對幸子說:「我和你一樣同情雪子妹妹的境遇,如果她自己想回來,我不反對,可是為了悅子而把她叫回來,我不能同意。誠然,在怎樣對待悅子的問題上,她是有經驗的,如果她來了,目前肯定會處理得很得力。不過,要讓我說的話,悅子之所以患這場神經衰弱症的原因,就在你們姐妹倆身上,由於你和雪子妹妹的教育方法不對頭,才鬧出這場病來。所以情願暫時忍受些困難,也要趁此機會排除雪子妹妹在悅子身上造成的影響,而後慢慢地、循其自然地改變教育方法;因此在目前這段時間裡,雪子妹妹不回來反倒合適。」貞之助就這樣勸阻了幸子。

①指1937年的蘆溝橋事變。

到了十一月份,貞之助因公去東京出差兩三天,初次拜訪了澀谷的長房。孩子們已經完全習慣了新的生活,東京話也講得很好了,家庭和學校里說著兩種話。辰雄夫婦和雪子也很高興,大家都勸他如果不嫌地方小而受拘束,務必請他住下。可是地方實在太小,而且貞之助已經在築地訂了旅館,為了顧全情誼,只得住了一夜。第二天,辰雄和孩子們都上班、上學去了,趁雪子上樓拾掇屋子的時候,貞之助對鶴子說:「雪子妹妹好像也很安心,一切都順利啦。」

「其實呢,看上去像是挺不錯的,可是……」鶴子回答說。

據鶴子說,初來東京時,雪子妹妹高高興興地幫助家務,照管孩子們。這種態度現在也並沒有改變,不過她常愛獨自一人守在樓上那間四鋪席半大的屋子裡不下樓,因為老見不到她,上樓一看,她坐在輝雄那張矮桌子旁邊,有時支著下巴在沉思,有時抽抽噎噎地在哭泣。這種事情最初十天里發生一次,近來次數漸漸多起來。這種時候,她即使來到樓下,也可以半天不說一句話,在人前動不動就會流眼淚。辰雄和我對待雪子妹妹都特別注意方式方法,想不起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她。追根究底,大概還是因為她留戀關西的生活,不妨稱之為鄉愁病吧。為了讓她能夠解悶,勸她再繼續去學習茶道和書法,可是她全然不理睬這些。鶴子還說:「經過富永姑母的勸說,雪子妹妹老老實實地聽從了她的話回來了,我們真的都很高興,沒想到這件事對於雪子妹妹卻是如此痛苦難受。如果呆在這裡難受得竟至吞聲飲泣,我們自然也要想個辦法。不過,到底雪子妹妹為什麼那麼厭惡我們呢?……」講到這裡,鶴子自己也哭了起來。「雖說有些怨恨,不過,雪子妹妹這種一味左思右想的樣子,可憐得教人不能不同情。既然她這樣想念關西,我想莫如遂了她的心愿,儘管辰雄不會同意她一直呆在蘆屋,可是目前這裡房子小,在搬居較寬敞的住宅以前,可以讓她去關西,退一步說,即使讓她去個十天八天的,說不定她精神上也可以得到些安慰,也可以振作一下,不過還得找個適當的借口才行。總之,雪子妹妹現在這個樣子太委屈了,我實在看不下去,本人倒也罷了,旁人受不了。」

這是大姐當時的一席話,貞之助只能回答說:「那樣的話,您和姐夫就太為難了,不過這事幸子也有責任,實在說不過去。」關於悅子生病的事,當然隻字未提。回到家裡,他和幸子談起東京的事情,幸子問到雪子的近況,貞之助無法隱瞞,只能把鶴子的話和盤托出。

「我也沒想到雪子妹妹竟然這樣厭惡東京。」

「歸根到底,也許是她不願和姐夫住在一起。」

「也有這種可能。」

「哦,她想見見悅子哩……」

「這個那個的,原因可真不少。雪子妹妹這個人本來就不服東京的水土。」

幸子想起雪子從小耐性就強,無論遇到什麼不稱心的事,從不吭聲,只是一味抽抽噎噎地哭泣。這時雪子靠著矮桌子吞聲飲泣的那副樣子,彷彿就在自己的眼前。

第二十五章

對於悅子的神經衰弱,幸子除了時時給她服用鎮靜劑溴化鉀之外,還採用飲食療法,中國菜儘管油膩,但知道她愛吃,就讓她多吃些以增加營養;入冬以後,腳氣病也治好了;學校里的老師讓她注意恢復健康,不要擔心功課;由於以上種種措施發生了效果,她的病沒有出什麼嚴重問題,逐漸好轉了,因此也就用不著求助於人了。可是幸子自從聽到東京的消息以後,總覺得不和雪子見一面,就放不下心來。

幸子回想起當初富永姑母來蘆屋交涉的那天,自己對雪子的做法太冷酷無情了,怎麼也不應該用命令式的口氣把她攆走。對方既然給了妙子兩三個月的期限,在情理上自己也應該為雪子爭取些日子,安排一個從容惜別的機會,可是自己卻沒有那樣做。特別是那天,自己莫名其妙地抱著一種沒有雪子也照樣過得下去的強烈的賭氣情緒,結果就表現出那樣冷酷無情的態度。可是雪子反而半句牢騷話也沒說,老老實實地順從了。一想起這件事,自己就覺得雪子實在溫順得可憐……而且當時幸子看到雪子比較愉快地、彷彿去作一次短期旅行似地輕裝出發,還隨口說了一句安慰她的話:「馬上就找個借口叫你回來,」雪子信以為真,這在今天就看得格外清楚了。幸子既然說了這樣一句話,雪子才有恃無恐地跟隨著去了東京,以滿足長房的要求,可是事後幸子這方面卻毫無動靜……再說只有她一個人跟了去,妙子並沒因此而受到什麼影響,到現在依然留在關西……上當受騙的只她一個,她有這種想法就很自然了……

幸子覺得大姐既然是這樣一種心情,長房方面不會怎麼留難,只是不知自己的丈夫會說些什麼,也許會說暫時等一下好,也許會說四個月來悅子已經安定下來,叫雪子妹妹回來住上十天半月也無妨。總之,她想等春天到來后和丈夫商量著辦。正巧這時——一月十日左右——收到許久沒有音信的陣場夫人寄來的一封信,內容是:「去年寄上某人照片——事究竟怎樣了?您說不能立即答覆,要求暫時等待一下,所以一直等著。是不是令妹無意呢?如果沒有緣分,費心您把那張照片寄回。倘若有幾分意思,那麼現在也還不嫌遲。對方的情況不知你們後來調查了沒有,大體上就像照片背面本人親筆寫的履歷那樣,沒有其他值得奉告的,只有一點履歷上漏掉沒寫,就是本人沒有什麼財產,全靠薪俸生活,這層還祈諒解。由於這個原因,令妹也許不滿意。至於府上的情況,對方全都調查了,令妹的容貌似乎也在什麼地方見過,所以無論等多久他都等著,他還托濱田先生向我表示,殷切希望我為他說合。所以,要是能讓他們見一面,在濱田先生面前我也有面子了……」這樣一封信對於幸子來說,正所謂「過河有了船」。幸子因此寫信告訴鶴子有這樣一樁親事,要先聽聽姐夫、姐姐的意見,信里附上前些時候野村巳之吉的那張照片和陣場夫人這次的來信,並且說明陣場夫人急於想讓雙方相親,可是雪子妹妹由於上次的失敗,便表示不先調查清楚就不願相親,姐夫、姐姐如果同意的話,就由我們火速調查怎樣?這封信寄出以後,過了五六天,姐姐極難得地寄來一封長長的複信。

拜復

新年好!賀年賀得遲了,祝你們全家過一個愉快的新年。我們這裡人地生疏,沒有感到什麼新年的氣氛,忙忙碌碌地就過了正月初七。聽人家說,東京這個地方冬天特別難熬,天天刮著出名的朔風,三九以後,那寒冷的勁頭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碰到,今天早晨連毛巾都凍成一根棍子,格啦格啦作響,這樣的情況在大阪從來沒有見過。聽說舊市區比較好些,我們這裡地勢高,接近郊區,所以格外寒冷,家裡的人一個個都患了感冒,連女傭們也不例外,全都病倒了。只有我和雪子妹妹比較輕些,鼻子塞了幾天也就好了。不過比起大阪來,這裡塵埃少,空氣清潔,這也是事實。何以見得呢?這裡和服的下擺不易臟,一件衣服穿了十天,還是乾乾淨淨的,你姐夫的襯衫在大阪三天換一次,在這裡可以穿四天。

關於雪子妹妹的親事,一向有勞你操心,實在感謝得很。那封信和照片馬上給你姐夫看了,商量之下,你姐夫的心境近來似乎有了變化,不像以前那樣吹毛求疵了,大體上聽憑你們處理。不過,四十幾歲的農學士當個水產技師,今後月薪沒有增加的可能,看來其前途是到此為止了。再說家裡沒有財產,今後生活不見得會寬裕。但是,只要雪子妹妹本人同意,你姐夫決不反對。相親一事,如果本人有意,可以隨時找個適當的時機。關於這個問題,本來應該先仔細調查,對方既然希望早日。見面,詳細的調查不妨推后,趕快讓。雙方先見見面也好。貞之助妹夫也許已經對你講過了,我對雪子妹妹正一籌莫展,想找個機會送她去你們那裡,昨天稍稍給她透露了點兒口風,真靈驗,她一聽到能去關西,馬上同意相親,今天早晨一下子精神百倍,笑逐顏開。我簡直弄不懂她是怎樣一個人了。

你那裡只要把日期大致定下來,我這裡隨時可以打發她動身。我對她說相親後過四五天就要回來,其實讓她多住些日子也無妨,這個我會說服你姐夫同意的。

來東京后一封信也沒有給你寫過,一寫就寫得這樣長。天氣還很冷,背上猶如澆了涼水一般,拿筆的手都凍僵了。蘆屋和暖吧?千萬保重,不要傷風。

貞之助妹夫代候不另。

幸子妹鑒。鶴子正月十八日

幸子不熟悉東京,和她講澀谷、道玄坂附近什麼的,她沒有切身體會。她只能憑空想象一度曾經從山手①電車車窗里看到的郊區一條條街道——鑲嵌在參差錯落的溪谷、丘陵和許多雜樹林的地形中間那些連續不斷的屋宇的遠景,以及它們背後那寥廓凜冽的晴空,這些出現在她腦子裡的和大阪完全兩樣的自然環境。當她讀到信里「背上猶如澆了涼水一般」以及「拿筆的手都凍僵了」這些句子時,想到一切都墨守成規的長房,在大阪的時候冬天也從來沒用過火爐。上本町的會客室里引進熱電,裝上了電爐,可是實際上只有來了客人的時候才用,而且還必須是極冷的天氣,平常家裡只用火盆。正月里幸子去賀年,和大姐對坐在一起,總是「背上猶如澆了涼水一般」的感覺,往往患了感冒回家。讓大姐說起來,大阪人家開始普及暖氣設備,是大正末期的事,連窮奢極侈的父親還是在他去世前一年才在卧室里裝上了煤氣爐。裝上以後,他說生了爐子會上火,實際上不大使用。無論怎麼冷的天氣,幸子姐妹都是靠火盆長大的,大姐的話沒錯。幸子和貞之助結了婚,幾年以後搬居蘆屋,那時才開始用火爐。一旦用上火爐,沒有它簡直過不了冬。回想小時候僅憑一個火盆過冬,甚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是大姐搬居東京以後似乎還是墨守成規,她想只有雪子那種先天茁壯的人方才經受得住,換了自己,也許早就害上肺炎或者別的什麼病了。

①東京近郊地名。

關於決定相親的日期,因為陣場夫人和野村之間,還夾著一個濱田,聯繫起來很費事。不過既然知道對方竭力盼望在春分以前相親,因此正月二十九日幸子就寫信到東京,要求馬上把雪子送來。幸子又想到上次打電話出了亂子,所以這次讓丈夫在側屋書齋里安裝了一隻台式電話。二十九日才發出的信,三十日下午就收到大姐寄來的一頁明信片,信上說兩個小的孩子同時得了流感,四歲的小女兒梅子很可能是肺炎,鬧得全家不安。本是應該請個護士,可是屋子小,住的地方都沒有。雪子妹妹當初照顧秀雄時比護士還強,所以就沒有雇護士。很對不起,可否請你轉告陣場夫人暫時等幾天。不久又來信說梅子終於得了肺炎。看到這種情形,幸子覺得十天八天不見得能解決問題,因此把實情通知了陣場夫人,要求延期。對方早就說過,等多久也沒關係,所以用不著擔心,只是想到被利用來代替護士的雪子又挨上這個倒楣的差使,就覺得她格外可憐。

就在相親展期這段時間裡,原先委託信用調查所調查的報告書送到了。據稱野村的職位是高等官三等,年俸三千六百元,加上獎賞,每月大概三百五十元左右。他父親那一代在家鄉姬路開旅館,現在那裡沒留下什麼房產。親戚有一個胞妹,嫁給東京一位名叫太田的藥劑師。此外姬路有兩個叔父,一個是古董商兼茶道宗匠,一個是註冊處的司法文書。另外就是關西電車公司那位總經理、他的表兄濱田丈吉,那是他唯一值得誇耀的親戚,又是他的靠山(而且還是陣場夫人心中的「恩人」,她丈夫以前據說是濱田家守門的,濱田資助他上學讀的書,所以是他的恩人)。報告的內容大致就是這樣。此外,又調查出昭和十年他前妻的去世確實是害了流感,如同本人履歷上寫的那樣;兩個孩子死亡的原因也決不是遺傳病。其次是本人的性情脾氣,貞之助通過兩三條線索,打聽出沒有什麼顯著的缺點,可是有一個古怪的毛病。據在兵庫縣工作的他的一位同事說,野村往往會突然自言自語,說的話毫無意義,不著邊際,大概總在他認為旁邊沒有人的時候才說;不過,儘管本人認為沒有人聽到,其實常常被人家聽了去。現在他的同事們沒有一個不知道這件事,連已故的前妻和孩子也都知道他有這個毛病,都笑著說爸爸這人真會說怪話。舉個例子來講,有一次他的一個同事在官署里蹲坑,隔壁那個廁所里有人進去了,一會兒聽到那邊接連問了兩次:「喂!您是野村先生嗎?」那個人正想回答:「我不是野村,是某某,」但他發覺問話人的聲音正是野村的聲音,心想他大概又在自言自語了,而且一定不知道隔壁有人,覺得他可憐,就忍耐著不吭聲;可是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煩了,就先離開廁所,幸好沒有讓對方看到臉兒。野村知道隔壁有人跑了出來,說不定會覺得「糟了」,可是他不知道那個人究竟是誰,以後也就若無其事地照常工作。儘管自言自語,由於說的都是些無聊的廢話,不帶惡意,可是聽到的人總覺得突兀可笑。還有他的自言自語雖然是脫口而出,卻並非全然無意識,旁邊如果有人,他就不自言自語了。要是不用擔心被別人聽到時,他就拉開嗓門說,那種時候,偶然在背後聽到的人就嚇得以為他要發瘋了。

他的這個毛病並不特別給人添麻煩或者不愉快,因此也不至於釀成什麼問題。不過,選來選去,又何必去選這樣一個人做女婿呢。尤其是對方那副尊容,說是四十六歲,可是從照片上看比四十六歲要老得多,那老態龍鐘的樣子看去就像五十歲以上的人。幸子認為這是最大的缺點,可以斷定雪子准看不上眼,第一次見面就註定要落選,這是很明顯的。由於這個原因,對這次的親事就沒有多大勁頭。不過,表面上要藉此作為雪子來蘆屋的口實,「相親」一事不得不舉行,這就是幸子夫婦的本意。既然明知不會有好結果,夫婦倆商定不必告訴雪子對方有自言自語的怪癖。

第二十六章

「今天乘鷗號動身。雪子」

悅子從學校回到家裡,正在由她媽媽和阿春幫著布置供娃娃的架子,這時,送來了這個等待已久的電報。

關西地方的女兒節習慣上比別處推遲一個月,本來應該再過一個月開始,可是四五天以前幸子收到雪子的來信,說就在這幾天里動身,恰好那時妙子給悅子做了一個菊五郎①演的道成寺的布娃娃,幸子一下子心血來潮,對悅子說:「小悅,把這個布娃娃和女兒節的娃娃供在一起吧,它們不是也想歡迎你阿姨回來嗎?」

①歌舞伎名演員。

「為什麼?媽媽,女兒節不是下個月嗎?」

「桃花還沒開哩,」妙子也插嘴說,「不按照季節供娃娃,不是說對女孩子的婚姻不利嗎?」

「對!小時候媽媽經常這樣說;一過了女兒節,馬上就把娃娃收起來。不過,提前擺供是可以的,推遲就不行。」

「喔,還有這種講究,我就不知道了。」

「好好記住吧,要不然,就不配為見多識廣的細姑娘了。」

家裡這套娃娃,還是當初悅子過第一個女兒節時在京都的丸平①定做的。遷居蘆屋以後,每年節日都把它們擺設在樓下那間全家團聚的會客室里。那間屋子雖說是西式的,可是大家認為擺設娃娃最適當,所以供娃娃的架子每年都擺在那個屋子裡。幸子為了博得隔了半年才回蘆屋的雪子的歡心,建議提前一個月過女兒節,從陽曆三月三日到陰曆三月三日,可以供奉一個月節日娃娃,在這段時間裡雪子大概能呆在這兒,她的這個建議被接受了,所以陽曆三月三日的今天就開始擺設節日娃娃了。

「瞧!小悅,你媽媽的話中了吧?」

「真的,今天果然來了。」

「你阿姨和娃娃在節日一同到來了。」

「兆頭真吉利。」阿春說。

「這回要結婚了吧?」

「小悅,你這話在阿姨面前不準說。」

「嗯,嗯,這點兒事情我懂。」

「懂就好。春倌也得小心點,否則又要鬧出上次那樣的事來。」

「是!明白啦。」

「事情本來就瞞不住,只要不在人前亂講就行。」

「是……」

「打個電話給細阿姨行嗎?」悅子興奮地說。

「我給您去打吧。」

「小悅,你自己去打。」

「嗯。」悅子答應了一聲,飛快地跑到電話間,接通了松濤公寓。

「……嗯,是的,是今天。……細阿姨早點回家吧……不是『燕號』,是『鷗號』。……阿春去大阪迎接……」

①商店名。

幸子正在把一頂有瓔珞的金冠戴到大內娃娃①皇后的頭上去,聽到悅子響亮的聲音,就對著電話間喊道:「小悅,對你細阿姨講,要是有工夫請她去接一下。」

「喂!媽媽說要是細阿姨有工夫,請去車站接一下。……嗯,嗯,……大阪九點鐘左右……細阿姨去嗎?……那麼春倌就不用去了吧?……」

妙子完全懂得幸子叫她去大阪火車站迎接雪子的用意。去年富永家那位姑母來動員雪子回老家的時候,講好兩三個月以後也要把妙子叫到東京去的,可是到了東京,老家一直亂糟糟的,根本顧不上叫妙子回去,就此擱置了下來,妙子因此比過去更自由自在了。正因為如此,她覺得彷彿自己一個人走運,而讓雪子倒楣,有點兒對不起雪子,所以在道理上也非去火車站迎接不可。

「要不要也打個電話給爸爸?」

「你爸爸快回家了,不用打了。」

傍晚貞之助回到家裡,知道了這件事,覺得一別半年,現在自己也很想念雪子。儘管有一個時期他不願意讓雪子回來,但現在反倒有點內疚了。因此他無微不至地吩咐女傭準備好洗澡水,讓雪子一到家就能入浴;又說晚飯一定在火車上吃過了,不過臨睡前還得吃點東西,叫人取出兩三瓶雪子喜歡的白葡萄酒,親手抹去瓶子上的塵埃,查看出廠的年代。大家勸悅子早睡,明天好好敘敘,可是她無論如何不聽,直到九點半鐘,才叫阿春帶她上樓。不久大門的電鈴響了,悅子聽到狗奔向大門的聲音,叫了一聲「啊!是阿姨」,又下樓來了。

「阿姨回來啦!」

「您回來啦。」

「我回來了。」站立在門口泥地上的雪子,「唗!」的一聲喝退了搖著尾巴向她撲來的約翰尼,由於坐火車的勞累,她的容顏和提著衣箱跟在她後面走進來的妙子——近來她精力特別充沛——的氣色一比,顯得格外消瘦。

「給我的紀念品放在哪裡?」悅子早已自己動手打開皮包,翻看裡面的東西,馬上發現一束千代紙②和一匣手絹。

「聽說小悅近來在收集手絹。」

「嗯,謝謝。」

「下面還有—樣東西,你找找看。」

「有了,有了,是這個吧?」悅子邊說邊取出一個匣子,匣子外表裹著銀座阿波屋的包裝紙,裡面是一雙紅色的漆皮草履。

①大內娃娃一組共十餘個,有左大臣、右大臣、隨從、宮女三名、伴奏五名、雜役數名。

②女孩子玩的花紙,可以折成各種玩具。

「噯呀!多好哇!木屐、草履還是東京的好……」幸子把它拿在手裡看了又看,「好好收藏起來,下個月賞櫻花的時候穿。」

「嗯。多謝阿姨。」

「怎麼,悅子焦急等候的原來只是紀念品嗎。」

「好了好了,把這些東西拿到樓上去吧。」

「今晚我和阿姨一塊兒睡。」

「知道了,知道了。」幸子說,「阿姨現在要去洗澡,你先和春倌去睡吧。」

「早點來呀,阿姨。」

雪子洗完澡,快十二點了,貞之助和她們姐妹三個難得聚在會客室里,一邊聽著火爐里的木柴噼噼啪啪的燃燒聲,一邊圍著那張擺了乾酪和白葡萄酒的小桌子,喝酒談心。

「這裡真暖和。……方才在蘆屋站下車的時候,就覺得和東京不一樣。」

「關西的汲水節已經開始了。」

「差得那麼遠嗎?」

「差得遠哩。首先東京的空氣接觸到皮膚上不像這裡的空氣那樣柔和。那出名的朔風畢竟厲害。兩三天前我去高島屋百貨公司買東西,回家時走過皇城外壕那條路,一陣風來把紙包刮跑了,趕緊追上去,那紙包只管往前滾,怎麼追也追不上,後來下擺又讓風颳起,一隻手還得按住下擺,東京的朔風可真要命。」

「不過,去年我在澀谷打攪一宿的時候,想到孩子們學東京話學得真快。那是十一月,遷居東京只不過兩三個月,長房的孩子們都是一口東京話,而且年紀越小講得越地道。」

「到大姐那樣的歲數大概就學不好了。」幸子說。

「當然不行。首先大姐根本不想學。上次她在公共汽車上用大阪話和我說話。乘客都對她看,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可是,那種場合大姐臉皮真厚,儘管大家看著她,她依然毫不在乎地說她的大阪話,居然還有人稱讚『大阪話滿不錯』哩。」

「大阪話滿不錯」這句東京話的語調,雪子學得很像。

「上了歲數的婦女臉皮都很厚。我認識一個大阪堂島的藝妓,已經四十多歲了,她告訴我,她去東京乘電車的時候,故意用大阪話高聲說:『下車啦!』這樣一叫,車子準保為她停下來。」

「輝雄侄就說他不願意和他媽媽一塊兒走路,因為他媽媽說大阪話。」

「孩子們大概都是那樣。」

「大姐會不會把去東京當作一次旅遊呢?」

「嗯。和呆在大阪的時候不一樣了,無論做什麼,沒有人批評指摘,她愛怎樣就怎樣,輕鬆愉快得很。再說東京這個地方尊重女子的個性,不受社會風氣的拘束,比如穿衣服吧,可以挑自己合適的穿,這些都比大阪好。」

也許是多喝了兩口葡萄酒的關係,雪子像孩子那樣活潑高興,話也比往常說得多了。儘管她嘴上沒說,看樣子彷彿是隔了半年又能回到關西這塊土地的那種幸福感——在蘆屋的會客室里和幸子、妙子深更半夜歡敘的幸福感藏都藏不住似的。

「我們可以睡了吧。」貞之助這樣建議,可是大家還談得很起勁,因此他又起身去加劈柴。

「不久我還想請你帶我去東京,可是澀谷的住宅太小,究竟什麼時候換房子呢?」

「那就說不上了,……可不像在找房子的樣子。」

「這樣說來,房子不打算換了嗎?」

「也許是吧。去年還說房子這樣小,實在不行,得換個住所。到了今年,這話就不大提了。大概姐夫、姐姐都改變想法了。」

接著雪子又說出一件意外的事情——這是她親身觀察的結果,不是姐夫、姐姐親口對她講的。他們夫妻兩個最初那麼不願離開大阪,可是終於下決心去東京的動機,完全是由於姐夫想發跡。使他產生這種慾望的原因,乃是一家八口靠亡父的遺產已經混不下去,說得誇張一些,他們開始感到生活困難了。初到東京的時候,還抱怨房子小,住過一陣之後,心境漸漸起了變化,覺得這樣住下去也並非不可忍受。最主要的大概是被五十五元一月的房租打動了心吧。姐夫、姐姐並非對誰辯解,他們口口聲聲說什麼房子儘管小,房租便宜極了,講著講著,後來大概就上了低廉房租的鉤,存心定居下來,不再搬家了。因為住在大阪的時候,還得顧慮名望和氣派,到了東京,誰都不知道「蒔岡」什麼的,無謂的擺闊,遠不如留心多增加些財產,姐夫這種實利主義的思想轉變是很自然的,證據就在他這次升任分行經理,薪水增加了,經濟上當然寬裕了,可是,用大阪時代的眼光來衡量,一切都變得吝嗇了。大姐領會姐夫的用心,省吃儉用到了極點,每天廚房裡買的東西明顯地節省了。要供給六個孩子吃飯,本來就不簡單,買一棵菜,動腦筋和不動腦筋相差很大,說得不好聽些,家常飯菜的菜單也和在大阪時不同了。土豆燒牛肉也罷,咖喱飯也罷,菜肉醬湯也罷,原料不多,可是大家都能吃飽。吃牛肉就從來沒有吃過火鍋,只有薄薄的一兩片到嘴。儘管如此,有時晚上讓孩子們先吃,大人們隨後另開一次飯。那頓飯陪著姐夫慢悠悠地受用,菜和孩子們吃的全不一樣,東京的鯛魚雖則不好,可是在這種時候就能吃到生魚片。實際上那頓飯要說是為了姐夫,莫如說他們夫婦倆看到經常讓我陪著孩子們一起吃大鍋飯太可憐,才那樣安排的。

「看到大姐他們的樣子,覺得大概是那麼一回事。……總之,瞧著吧,那個家搬不了啦。」

「嗯,原來這樣。到了東京,大姐他們的人生觀完全改變了嗎?」

「雪子妹妹的觀察也許是對的。」貞之助說,「趁遷居東京的機會,拋棄過去那種虛榮心,大搞一番勤儉儲蓄。姐夫有這種思想是很自然的,說給誰聽也是件好事。那個住宅小雖小,甘心忍受的話,也還可以對付過去。」

「不過,既然這樣的話,早點講清楚多好。到現在還時時在說什麼沒有雪子妹妹的閨房總不合適,見到我就這樣辯解,實在可笑。」

「我說,人是一下子改變不了的,多少還得撐個場面嘛。」

「那麼小的地方我以後非去不可嗎?」妙子提出了她最關心的切身問題。

「這……細姑娘去的話,連睡的地方也沒有呀……」

「那麼說,目前大概還可以不去吧。」

「總之,細姑娘的事情目前似乎全被他們忘掉了。」

「喂!大家睡吧……」壁爐架上的台鐘已經打過兩點半,貞之助彷彿大吃一驚地站起身來說:「雪子妹妹今天也累了吧。」

「相親的事還得商量一下,好吧,明天再說吧。」

雪子沒有理會幸子那句話,起身先上樓去了。走進寢室一看,悅子床頭那張桌子上擺滿了剛才給她的那些東西,連阿波屋的草履匣子也擺在那裡,人卻睡熟了。雪子看到檯燈影里悅子安眠的臉容,又一次覺得回到這個家裡的喜悅湧上她的心頭。假寐在悅子那張床和自己那個鋪了草墊子的被窩中間的阿春,睡得像死人一樣。雪子叫了兩聲春倌,又推了她兩三下叫她起來,等她下了樓,自己才就寢。

第二十七章

陣場夫人來信說,相親的地點和時間隨後奉告,但八號那天是黃道吉日,希望能在那天舉行,因此幸子把雪子叫了來,打算八號那天相親。可是五號夜裡出了意外的亂子,又一次申請延期。事情是五號那天早晨,幸子伴同兩三個早已約好的朋友去有馬溫泉,訪問一位病後在那裡療養的太太。本來坐電車去就好了,她們卻乘公共汽車越過六甲山到達目的地。回家的時候坐了神有電車①,可是,當天夜裡睡進被窩,突然見了紅,開始叫痛。把櫛田醫生請來一診斷,意外地說可能是流產,馬上托他轉請專科醫生來看,果然和櫛田醫生的診斷一樣,第二天早晨就流產了。

①神戶和有馬之間的電車。

幸子半夜裡開始叫痛時,貞之助就捲起了自己的鋪蓋,一直陪坐在幸子的枕頭旁邊。第二天在做流產的善後工作時,他才稍稍離開一下。儘管妻的苦痛逐漸減輕,但他終於沒有去上班,一直在病室里呆著。他雙肘支撐在圓火盆邊,兩個手掌疊放在火筷子的頭上,整天無所事事地低頭枯坐在那裡。時而覺察到幸子含著一泡淚水在舉目看他,他瞥了幸子一眼,露出一副安慰的臉色說:「算了吧……過去的事情由它去算了。」

「您原諒我嗎?」

「原諒你什麼?」

「是我不小心鬧出來的呀。」

「哪兒的話,我反倒覺得前途大有希望啦。」他這樣一講,妻眼睛里那泡淚水鼓了起來,奪眶而出,直往臉頰上淌。

「不過,可惜呀……」

「不用提了。……馬上準會再懷孕的……」

這樣的話一天中間夫妻兩個反來複去要講許多遍。貞之助守視著妻那慘白的臉色,也掩蓋不住他自己的沮喪心情。

實情是這樣,幸子最近已經連續兩個月停經,因此她預感也許是懷孕了,可是悅子出世快十年了,醫生曾經指出不動手術也許就不再生育,所以她又覺得未必會有這樣的事,麻痹大意而出了這個亂子。可是她知道丈夫還想要個孩子,儘管自己不會像大姐那樣兒女滿堂,但身邊只有—個女兒,也覺得太寂寞,要是懷孕的話,實在求之不得,所以到了第三個月,為了慎重起見,就打算找醫生看看。昨天同伴們提議翻六甲山的時候,幸子也曾想到要不要保重一下身體,可是隨後又怪自己痴心妄想,否定的念頭佔了上風,覺得既然大家對這個計劃有興趣,自己也不必反對。由於這樣一個情由而造成的麻痹大意,所以也不該完全責備她個人。可是一經櫛田醫生指出事情可惜,自己就後悔為什麼這種時候約人去有馬,為什麼漫不經心地坐上公共汽車,想著想著就哭了起來。丈夫安慰她說:「總以為你不能再生育而死了那條心,不料居然能懷孕,我不但不悲觀,反倒對未來滿懷希望而高興。」她看出丈夫嘴上儘管這樣講,內心也非常失望,可是還這樣溫柔體貼地安慰她,越是這樣,就越覺得對他不起,怎麼說也是自己的過失——而且還是無法否認的大過失。

第二天她丈夫振作精神,高高興興地按時上班去了。幸子獨自一人睡在樓上的時候,儘管覺得後悔也沒用,可是仍然防止不住自己鑽牛角尖。本來正當喜事臨門,偏偏遇到這樣的事情,雖則竭力不讓雪子、悅子以及女傭們看到自己流淚,可是當她一人獨處的時候,眼淚不禁又掉了下來。……如果自己不那樣粗心大意,十一月份孩子就可以出世了,明年今日,逗弄嬰兒時,嬰兒就能笑了……這次的胎兒準是個男孩,要是這樣的話,丈夫不用說,悅子又將多麼高興呀……如果當時自己全不知道,倒也罷了,可是自己那時已經有一種預感,為什麼還要乘坐公共汽車去呢?也許是臨時沒有找到借口,不過,說聲自己隨後單獨去,不就行了嗎,何況要找借口,無論多少都找得出,為什麼不那樣做呢?千不該,萬不該,自己不該那樣麻痹大意。要是能像丈夫說的那樣有幸再懷孕一次自然很好,不然的話,今後無論經過多少年,自己老會想:「唉!要是胎兒活著的話,現在該有這麼大了,」想著想著,永遠也忘不了。這件事情怕要悔恨一輩子,變成她的附骨之疽了。……幸子就這樣地再次強烈譴責自己,悔恨自己對丈夫和失去的胎兒所犯的無法彌補的罪過,覺得熱淚又盈眶了。

陣場夫人那邊已一再延期,按說只要去個人回絕一下就行,可是,貞之助不認識他們,對方辦交涉總是由陣場夫人出馬,她丈夫陣場仙太郎一次也沒有露過臉。因此,六日晚上由貞之助出面寫了一封快信給陣場夫人說:「一再要求延期,請原諒。因為內人感冒發燒,抱歉得很,八日之約,只得暫緩。但再次重申這次延期沒有別的原因,只是由於內人生病,此層望勿誤解;感冒也並不嚴重,請再等一星期大概就可以了。」信寄出以後,不知對方是怎樣理解的,七日下午陣場夫人突然來訪,說什麼「一則問候,二則聽聽消息,希望能見到你家太太」。女傭傳進話來,只能把陣場夫人請進病室。因為幸子覺得讓對方看到自己確實這樣卧病著,對方也就放心,不再誤會了。性情脾氣熟悉的老同學一旦見面,幸子漸漸生出一種親切感,想把生病的情由索性講清楚。於是先解釋說:「正當喜事臨門,信上只能那樣寫,可是我覺得對你不該隱瞞……」接著就把五號夜裡那樁意外事故簡單地講了一下,並且向她訴說了一些自己的悲痛心情,然後叮囑說:「這事只讓你知道,男家請你妥為說詞,不過實情既然如此,務望對方不要見怪。再說事後經過良好,醫生也說一星期後就可以外出走動了,所以希望本著這一精神另訂一個相親的日期。」幸子說完,陣場夫人就說:「這真太可惜了!您愛人多失望呀。」話剛出口,只見幸子快要掉眼淚,她連忙改變話頭說:「要是一星期後能好,十五日那天相親怎麼樣?」還解釋說:「今天早晨收到快信,先去男家商量了才來這裡的。這個月從十五日到二十四日是春分節,如果躲開春分節,八日以後只有十五那天還可以,十五日要是不行,那就得拖到下個月去了。從今天起,到十五號剛好一個星期,就決定十五號那天相親行嗎?其實,我也是受了濱田先生的委託來商定日期的。」經她這樣一解釋,幸子再也不能推託,心想既然醫生都這樣說,即使稍稍勉強點兒,也許出得了門,所以她沒有來得及和丈夫商量,就大致應承了下來,把客人送走了。

哪裡知道幸子後來的經過情況雖說比較順利,可是到十四日還偶爾見紅,時而躺躺,時而起來走動一會兒。貞之助最初就說:「這樣滿口應承了下來行嗎,」心裡著實有些惴惴不安。情況既然是這樣,相親席上又不可出乖露醜,幸而陣場夫人已經知道內情,貞之助想出一個方法,就是到時候和陣場好好講清楚原因,幸子不參加相親,由他單獨陪同雪子前去。可是,這個方法也不對頭,因為幸子如果不去,就缺少一個給雙方介紹的人。雪子擔心出亂子,說什麼「用不著為我的事情去硬挺,再請求延期一次好了,萬一因此而告吹,也沒什麼大不了,這種時候偏偏發生這樣的事情,也許本來就沒有緣分」。雪子這樣一講,幸子同情妹妹的心情——前一時期由於傷心而淡忘了——一下子高漲起來。雪子的親事歷來要發生周折,從來不是一帆風順的。說這次也將發生周折,雖覺可笑,可是正當擔心不要出事的時候,首先就遇到長房的侄兒生病,耽誤了一個時期,侄兒的病剛好,又碰上流產這樣的不祥事情,幸子心裡未免有些害怕,覺得連自己一家都卷進那纏在雪子身上的命運中去了。可是雪子本人似乎一點都不在乎,幸子見到她的臉,就更加覺得她可憐而同情她。因此,十四日早晨貞之助上班時,強調不讓幸子參加相親,幸子自己卻無論如何要去,兩下僵持,懸而未決。下午三點鐘左右,陣場夫人打電話來問:「您的身體這幾天怎麼樣?」幸子終於回答說:「嗯,大概已經不妨事了。」對方馬上追問:「那麼明天行吧。」並且告訴幸子時間定在下午五點鐘,會面地點在東方飯店休息室,這是野村決定的,希望能這樣辦。東方飯店僅僅作為碰頭地點,在那裡簡單地喝杯茶,換個酒樓去吃晚飯,去哪家酒樓,還沒有決定。雖說是相親,但並不鋪張,不過是幾個人的聚會,所以晚飯地點可以等明天碰頭以後再商量決定。野村方面僅他一個,我們夫婦倆作為濱田氏的代表陪同他去,您那裡是三位,雙方六個人。幸子在聽陣場夫人的說明時,終於決心參加。當對方追問「那麼,這樣辦可以吧」的時候,幸子攔住她的話頭說:「身體差不多算是痊癒了,不過明天還是第一次外出,而且偶爾還有點見紅,雖則不便啟齒,可否請您多費點兒心,儘可能不讓走路,距離再短,也讓坐輛出租汽車,只要能諒解這一層,就沒問題了。」這件事幸子還再三重託了陣場夫人。

這個電話打來時,正好雪子不在家,為了明天的相親,她去井谷那爿美容院做頭髮去了。等她回到家裡聽了幸子轉告的電話內容,別的她都應承,只是會面地點定在東方飯店,她臉上就露出難色。因為前次和瀨越相親也是在東方飯店,現在又在同一個地方相親,倒不是怕兆頭不吉利或別的什麼,而是不願讓那些記得去年相親一事的男女服務員用「喔!那位姑娘又來相親了」的眼光看她,以致引起不愉快。最初幸子聽到陣場夫人提出會面地點定在東方飯店時,也曾想到雪子可能不贊成,現在雪子既然講了出來,幸子知道不換個地方雪子決不會高興,因此幸子到丈夫書齋里打電話給陣場夫人,把實際情況對她講了,請對方考慮改變一下東方飯店這個地點。兩小時后,回電來了,她說:「和野村先生一再商量,東方飯店要是不行的話,目前就想不出其他適當的地方,照說可以直接去酒樓會面,不過要是這裡單獨決定了,又怕你們那裡再出問題。你們那裡要是有更好的方案,請告知一聲。說句冒昧話,東方飯店只是個臨時會面處,雪子小姐要是能委屈將就,最為合適,可不知道那樣行不行?……其實也用不著那樣顧慮重重呀……」

恰巧那時貞之助回家了,夫婦倆商量的結果,認為還是尊重雪子的意見為妙,因此打電話請對方體諒這裡堅持己見的苦衷,要求讓步;對方則說要好好考慮一下,第二天早晨再商量。十五日早晨來電問:「東亞飯店怎麼樣?」這才最後把地點決定下來。

第二十八章

相親當天,已經過了汲水節,天氣還有點寒冷,雖則沒有風,天色卻陰沉沉的彷彿要下雪的樣子。貞之助早晨一起身,首先問幸子出血停止沒有,因為這是他最關心的。下午他很早就回家,又問:「見紅沒有,要是覺得不舒服,現在回絕人家也不嫌遲,今天的差使我—個人也幹得了。」幸子每次都回答一點點好起來了,血也出得很少。其實昨天幾次走到書房裡去打電話,走動多了,出血量反倒多了。由於長久不洗澡,只簡單地洗洗臉和脖子,坐到梳妝台前對鏡一看,一副貧血的臉色,連自己都覺得瘦得不成樣了。不久以前井谷還提醒她陪同妹妹相親時務必打扮得樸素些,她想現在這個憔悴的樣子不是正合適嗎。

守候在東亞飯店前廳的陣場夫人看到幸子夫婦簇擁著雪子走進來,馬上走上前去招呼說:「幸子姐,介紹一下您的先生呀。」然後回頭叫了她丈夫一聲,向他招招手。她的丈夫仙太郎離她只不過兩三步路,拘謹地站在那裡。她一招手,他就對貞之助說:「初次見面,我是陣場,內人一向多承關照。」

「哪裡,我們倒是受了照顧。……這次又承蒙您夫人關懷備至,感謝得很。特別是今天提出許多片面的要求,實在對不起。」

「我說,幸子姐……」這時陣場夫人壓低聲音,「野村先生就在那邊,可以介紹了,不過我們只是在總經理家見過一兩次面,交情並不深,所以很彆扭。……關於他的情況我們什麼也不知道,所以希望你們直接提出問題問他本人。」

陣場不聲不響地立在一旁聽他愛人悄悄地說完這番話,他彎下腰彷彿領東西似的伸出一隻手對貞之助說:「請去那邊吧。」

介紹以前,幸子夫婦看到一個曾經在照片上見過的紳士獨自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他把煙頭扔進煙灰碟子,兩三次性急地壓滅火星,然後立起身來。他的體格意外地魁梧,看去很結實。可是一如幸子擔心的那樣,人比照片上的還要老,一副老頭兒的面貌。首先是頭髮雖則不禿,可是大半已經白了,而且稀疏地鬈曲著,非常腌臢。臉上皺紋很多,一見就覺得至少有五十四、五歲了。野村的實際年齡只比貞之助大兩歲,可是看去卻比貞之助大十歲以上。至於和雪子就更沒法比,雪子的外貌比實際年齡要小七八歲,看去至多不過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兩人在一起,簡直就像是父女。把這樣一個妹妹帶到這種地方來,只此一點,幸子就覺得彷彿做了虧心事似的。

雙方介紹完畢,六個人圍著桌子談起來。可是話不投機,談得不起勁,時時冷場。大概是由於野村這個人似乎不易接近,作為陪客的陣場夫婦對野村又非常客氣,因此弄得很僵。從陣場這方面說,對方是他恩人濱田的表弟,態度自然就很客氣,可是畢竟有些過於卑屈了。本來在這種場合,貞之助夫婦頗有一套應付冷場的本領,可是今天幸子興緻不高,貞之助受了妻的影響,也多少變得陰鬱了。

「野村先生在縣政府里的工作主要是哪方面的?」

談話從這裡打開了一個決口,野村介紹他自己的工作主要是指導、視察兵庫縣香魚的增產,全縣哪裡的香魚鮮美,以及龍野和瀧野的香魚情況等等。這中間陣場夫人一度把幸子叫到旁邊,立著講了幾句話,回頭又和野村咬咬耳朵,然後去電話室打電話,打完電話又把幸子叫了去,似乎在接洽什麼。等陣場夫人回到席上,幸子把貞之助叫到一旁,貞之助問什麼事,她說:「就是會餐地點的事,您知道山手的中國餐館北京樓嗎?」

「我不知道。」

「野村先生經常去那裡,他希望在那裡會餐。中國菜也可以,不過今天我坐椅子不合適,想要個日本式的房間。北京樓是中國人開設的,據說也有一兩個日本式房間,現在陣場夫人打電話去預約了,您看這樣成嗎?」

「只要你覺得可以就成,我去哪裡都行。……你不要這樣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安靜—會兒嘛。」

「可是人家叫我去呢……」說完她上了衛生間,過了二十分鐘才回來,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這時陣場夫人又叫幸子,貞之助忍不住了,立起身來說「我去」。他對陣場夫人說:「內人身體還沒有痊癒……有什麼事情請您對我說吧。」

「噢,是嘛。現在來了兩輛汽車,一輛野村先生和雪子小姐和我坐,一輛你們兩位和我先生坐,您看這樣行不行?」

「那……是野村先生這樣要求的嗎?」

「不,不是的。是我一時想到能不能這樣才辦的。」

「那……」

貞之助不由得湧起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他竭力隱忍著不讓它露到臉上來。今天幸子忍受著肉體上的痛苦,多少冒了點兒風險來出席相親,這事不僅昨天就告知對方,而且剛才還一再透露出話風,可是陣場夫婦聽了,連半句安慰或同情的話也沒有,這就使得貞之助十分不滿。也許因為今天是個吉慶日子,所以故意迴避說那種話。不過無論怎樣講,暗地裡對幸子表示一番慰問的心意總是可以的吧,他們夫婦倆也太不通情達理了。這也許是貞之助只顧自己的想法,陣場夫婦暗地裡會不會是這樣一種心情:相親一事,一再被迫延期,今天來到這裡,幸子那點兒犧牲是應該付出的。何況為的不是別人,是幸子的妹妹。陣場夫婦全憑親切辦事,所以在對方看來,姐姐為了妹妹的親事忍受點兒肉體上的痛苦,算不了什麼,要是把這當作賞給人家的恩典,那就驢唇不對馬嘴了。貞之助覺得也許是自己的偏見,他們夫婦倆會不會抱著井谷的那種想法——是他們在給一個耽誤了婚期而一籌莫展的大姑娘做媒,正因為這樣,賞給恩典的應該說是他們。這樣想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據幸子說,陣場是關西電車公司——總經理是濱田丈吉——的電力課長,由於這個關係,他拚命奉承野村以表示他對濱田的忠誠,其他一切都不在他心上,這樣解釋也許最中肯。至於要求雪子和野村同車,究竟是陣場夫人忠心耿耿想出來的主意、或者出於野村的授意,那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在目前這種情況下,畢竟有些脫離常識,貞之助覺得這幾乎是對他們的一種侮辱。

「您看怎麼樣?雪子小姐要是不反對的話……」

「怎麼講呢,雪子就是這樣的性格,當面也許不反對;要是事情進行得順利,這種機會今後一定很多的……」

「是的,是的。」陣場夫人已經看出貞之助的臉色,皺著鼻子苦笑了一下。

「……再說他們兩人如果坐在一輛車裡,雪子就更加害臊,一句話都不肯說,我想結果反倒不一定好……」

「噢,是的。……不,我只是一時想到,提出來請您考慮罷了,那就再說吧。」

可是,貞之助生氣不僅在這件事情上,北京樓這家餐館在國營鐵道元町車站靠山那邊的高岡上,因此他動問了一下汽車是不是停在酒樓前,得到的回答是「沒有問題,請放心」。可是去到那裡一看,不錯,汽車倒是停在餐館前面,不過那兒面對著從元町去神戶火車站的高架鐵道線北側的那條公路,下了汽車,必須爬上好幾級相當陡的石階,才能走到門廳,從門廳還得上二樓,幸子讓貞之助攙扶著,落在後面慢慢地走了上去,一登上二樓,立在走廊里展望大海的野村,對於幸子夫婦的最後上樓全不介意,興高采烈地說:「怎麼樣?蒔岡先生,這裡的景色很不錯吧?」

「果然不錯,這個好地方讓您找到了。」站在野村旁邊的陣場隨聲附和。

「從這裡往下觀看港口的市容,會覺得像到了長崎那樣的一種異國情調。」

「就是,就是,的確是長崎的情調。」

「唐人街的中國餐館我也常去,卻不知道神戶有這樣的酒樓。」

「這裡和縣公署很近,所以我們經常來。菜也相當可口。」

「噢,是嘛。……提起異國情調,這家酒樓的建築式樣倒像什麼中國港市的酒樓,頗為別緻,不是嗎?中國人開的酒樓大都很俗氣,可是這裡的欄杆、欄杆上的雕刻以及屋子裡的陳設都別具—格,有趣得很。」

「像是一條軍艦進港了……」幸子這時無可奈何地打起精神應酬說,「是哪個國家的軍艦呢?」

那時去樓下賬房打交道的陣場夫人一臉為難的樣子匆匆忙忙地上樓來了。

「幸子姐,真對不起,餐館方面說由於日本式房間客滿,要求我們在中國式餐室里勉強將就一下。……先前打電話的時候他們滿口應承,保證給我們日本式房間。不過這裡的服務員全是中國人,儘管再三叮囑,他們畢竟沒有完全聽懂我的話……」

貞之助上樓時就看到面對走廊那間中國式房間已經準備好,就覺得有些奇怪,要說是服務員聽錯了話,那就不能責怪陣場夫人,可是接電話的如果是那樣不可靠的中國人服務員,為什麼不採取更謹慎的方法呢。歸根到底,還是由於陣場夫人對幸子不夠體貼,才產生這樣的後果。再加她的丈夫也罷,野村也罷,對於酒樓方面的背約,一句辯解的話也不說,只管熱心地讚賞這地方的風景好。

「那麼,就在這裡將就一下好嗎?」陣場夫人不容分說地雙手緊握著幸子的手,彷彿小孩子死乞白賴地要東西的那副神氣。

「可以,可以,這個房間也很不錯嘛。真的,讓我們知道了這樣一個好地方……」幸子反倒擔心丈夫不愉快,叫了丈夫一聲,說:「幾時領悅子、細姑娘她們來一次好嗎?」

「嗯,這裡能看到海港里的船,孩子們也許喜歡。」貞之助還是一臉不高興地說。

大家圍了一張圓桌子坐了下來,野村坐在幸子對面。日本酒、紹興酒和冷盆—上桌子,晚餐便開始了。陣場談起最近報紙上紛紛登載的德奧同盟,趁機又談了一會兒奧國總理煦許尼克的辭職和希特勒進入維也納的事情,女家方面的人只偶爾插口幾句,往往是野村和陣場兩人一唱一和。幸子儘管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兩次檢查——一次在東亞飯店,一次在入席前,出血量都比在家裡的時候明顯增加了。這自然是由於過分走動的關係,再就是坐在又高又硬的椅子上很不合適,她一面忍耐著心裡的不快,一面又擔心出洋相,因此心情馬上不舒暢起來,可是又毫無辦法。貞之助呢,越想越生氣,可是他看出妻在拚命忍耐的樣子,如果自己再板著臉不說話,就更增加她的負擔,因此,他不得不藉助酒力盡量不使席上冷場。

「對了,對了,幸子姐洪量。」陣場夫人在給男客敬酒時,順手來給幸子斟酒。

「今天我喝不了。……雪子妹妹,你來點兒吧。」

「那麼雪子小姐請……」

「這樣的話,我來這個吧……」雪子邊說邊嘗了嘗那杯加了冰糖的紹興酒。

她看到姐夫、姐姐興緻不高,再加野村從對面不時直盯盯地看她,因此更加羞得她頭也抬不起,瘦削的雙肩猶如紙娃娃那樣縮成一塊。野村有了幾分醉意,話越說越多,也許是眼前對著雪子這樣一個人,由於興奮而引起的吧。他似乎十分驕傲有濱田丈吉這樣一個親戚,濱田這個名字不離他的嘴,陣場也滿口「總經理、總經理」的談論濱田,暗示濱田怎樣地庇護他這位表弟。尤其使貞之助吃驚的是野村不知什麼時候把女家的底細調查得清清楚楚,雪子本人不用說,雪子的姐妹、已故的父親、長房的姐夫、姐姐,以及妙子的登報事件,所有有關蒔岡家的情況全都讓他知道了。當貞之助說「有什麼疑問,無論哪方面都請提出來」的時候,對方真的提出了許多細節。從他們的一問一答中,貞之助發現對方為了了解雪子的情況,各方面都讓他打聽到了。說不定這是由於濱田在做他的後台,有許多人在幫他調查吧。從野村的口氣里聽得出,井谷開設的美容院、櫛田醫生的診所、塚本的法國太太那裡、雪子以前的鋼琴老師那裡,每個地方都派人去調查過了。關於瀨越的相親為什麼沒有成功,甚至連雪子在大阪拍X光照片他都知道,除非從井谷那裡打聽,否則再也想不出別的地方了(這樣說起來,井谷有一次曾經對幸子說:「某方面派人來了解雪子小姐的情況,在無損大局的範圍內,我都向對方講了。」還有雪子這次回蘆屋以後,臉上那塊褐色斑完全消失了,因此幸子今天很安心,儘管覺得這種事情井谷不至於向對方講,但當時還是有點兒提心弔膽)。當貞之助專一承擔著應對之責時,野村的嚴重神經質讓他看出來了,貞之助覺得像他這種性格,自言自語的怪毛病就不足為奇了。還有,從剛才的樣子看來,野村似乎一點兒也不知道女家的本意,一心以為這樁親事定能成功,所以才那麼尋根究底地細細盤問,他那有說有笑的樣子和先前在東亞飯店見面時判若兩人,而且越來越興高采烈了。

貞之助他們的本意只想適可而止地結束這場聚會,早點回家。不料臨回家時又發生了一樁為難的事情。原來回大阪的陣場夫婦先用汽車送貞之助他們去蘆屋,然後他們自己再乘阪急電車回家。汽車叫來了,出去一看,只有一輛。因為野村的家就在青谷,正好是同一方向,雖則要繞道多走一些路,但對方請求讓野村同車回去。貞之助知道打新國道一直線回家和繞道青谷回家的路程相差懸殊,不僅這樣,青谷那條公路不平正,坡子又多,顛簸得厲害,想到對方一再不體諒人家的困難,現在又來這一手,貞之助就更加氣憤。每當汽車急轉彎的時候,他惴惴不安地擔心他妻子不知是怎樣一副表情,三個男的坐在前排,又不便回頭去看。車子開到青谷附近時,野村突然提出「各位就在這裡下車,請到我家喝杯咖啡好嗎?」他邀客的態度非常熱誠,再三推辭,還是推辭不了。他還一再說什麼「蝸居簡陋,可是風景勝過北京樓,坐在屋子裡,可以看到全部港灣,這是不可多得的,請進去觀察一下鄙人的生活狀況吧。」旁邊還有陣場夫婦給他幫腔說:「既然這樣懇切邀請,無論如何請進去坐一下吧。聽說他家裡除了一個老婆子和—個小使女之外,沒有別的人,用不著顧慮什麼,趁此機會看一下居住情況,可供參考。」貞之助心想,儘管這樣說,畢竟是緣分,不徵求一下雪子的意見,自己不願採取什麼破壞行動,這樁婚事的結果究竟如何,還不知道,說不定將來由於別的什麼而要有求於人;還有,不給陣場夫婦留點面子也不妥當……再說這些人吧,儘管不機靈,待人還是親切的……這些怯弱的想法,貞之助心裡不是沒有,正在這個時候,幸子先開口說「那就讓我們稍稍打擾一下吧」,貞之助趁機屈從了。

可是,從這裡下車到野村家也足有一二十丈的距離,而且是又窄又陡的坡路,不好走。野村這人非常浮躁,來了勁就像小孩子那樣高興,急急忙忙叫人打開可以望見大海的那間屋子的木板套窗,讓大家參觀他的書齋,隨後領大家看了所有的屋子,連廚房也沒有遺漏。那是一所簡陋的專供出租的平房住宅,總共只有六間屋子。野村還拉大家去看設有佛壇的六鋪席大的餐室,那裡擺飾著他前妻和兩個孩子的照片。陣場一走進屋子,馬上奉承說:「真是個好地方,眺望海景,比北京樓還強!」其實這屋子幾乎蓋在高崖邊上,人在走廊里,身體彷彿突露在崖石外邊—樣,叫人產生一種危懼感。像貞之助這些人就覺得要是自己的話,這樣的房子無論如何也不能安心住下去。

匆匆忙忙喝過咖啡,坐進等候在那裡的汽車。

「今天晚上野村先生不是十分高興嗎?」汽車一開出,陣場就說。

「真的,從來沒見過野村先生像今天這樣滔滔不絕地說話,畢竟是因為旁邊有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吧。」陣場夫人隨聲附和,「幸子姐,野村先生的心情不問可知,事情全在你們了。沒有財產確實是個缺點,不過有濱田先生做後台,萬一有個什麼,生活也不至於發生問題,關於這層,要不要讓濱田先生作出更明確的保證呢?」

「不必了,謝謝您。真的多多辛苦您了。……早晚等我們商量商量,徵求一下長房的意見再說吧……」貞之助回答了兩句客套話。不過,臨下車的時候覺得稍稍有點兒對不起陣場夫婦,因此再三道歉說:「今晚實在太對不起你們兩位了。」

第二十九章

隔了一天,十七日早晨陣場夫人來蘆屋訪問,聽到幸子由於前天扶病外出又躺倒了,這回她畢竟誠惶誠恐地在幸子枕邊談了半小時左右的話才回去。總之,據她說這次她是受了野村先生的重託才來的,野村先生的生活情況,看過他的家庭以後大概想象得出了,現在因為是獨身,所以還住在那種地方,要是結婚的話,他說他要找個像樣些的屋子遷居。尤其是雪子小姐要是肯嫁過去,他打算為雪子小姐獻出一切。他還說他的境況雖則不寬裕,但使雪子小姐不感到拮据這一點他是做得到的。還有,濱田先生那裡她也去過了,濱田先生對她說:「野村既然那樣執心,就請你鼎力促成這樁親事吧。他家裡沒有財產,嫁給他的人可憐,得想個辦法,這件事就交給我吧。現在要我作出什麼具體保證固然困難,不過只要有我在,生活上決不至於叫對方吃苦受罪。」濱田先生這樣的人物既然許下這種諾言,總可以相信了吧。野村先生這個人風采不揚,一副令人生畏的面貌,可是感情非常脆弱溫和,據說對前妻很寵愛,前妻去世前他侍病的態度,旁觀者都為之掉淚。那天晚上去他家,餐室里不是還擺著他前妻的照相嗎?要找人家的缺點,那是數不盡的;不過一個女人能獲得丈夫的愛才是莫大的幸福,這層務望好好考慮一下,儘可能早點給個答覆。

幸子早已為拒婚安排了一個伏筆,只說「雪子本人一切都聽憑我們,她那裡沒有問題,關鍵在長房,我們不過起一個代理作用。野村先生的身分調查一概由長房辦理……」她把全部責任都推在長房身上,不使對方怨恨雪子,她說完上面這幾句話,就把客人打發走了。過後因為她身體還不舒服,聽從醫生的勸告,保持絕對安靜,所以沒有機會徵求雪子的意見。相親后第五天的早晨,剛巧病室里只有她姐妹兩個,幸子趁機試探說:「雪子妹妹,那個人到底怎麼樣?」

「嗯,」雪子應了一聲,沒有下文,幸子因此就把大前天陣場夫人來訪時說的那些話轉述給她聽了。

「……雖然對方講得那麼動聽,可是雪妹看起來這樣年輕,那個人看去那麼衰老,這上面到底怎麼樣?……」幸子邊說邊察看她的臉色。

「不過,要是那個人的話,我想什麼事情大概都會由我說了算的,愛怎樣過就怎樣過吧。」雪子終於吐露出這樣一句話來。

雪子的「愛怎樣過就怎樣過」這句話,幸子不問也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她的意思就是說什麼時候她高興來蘆屋玩兒,她就什麼時候來。普通一個嫁了丈夫的婦女,不可能有這樣的自由,如果嫁給那個老頭兒,這點兒任性大概不成問題,雪子那句話的意思也許就是說她有這樣一個安慰。抱著這樣一種心情結婚,娶她的人就受不了。不過,那個老頭兒對於這樣的要求說不定也同意,會說:「沒有關係,嫁給我吧。」可是一旦嫁了過去,就不會那麼輕易讓她出來玩兒。再說儘管雪子嘴上講得那麼漂亮,按照她的為人,要是讓那個老頭兒的愛情一束縛,也許馬上就把蘆屋這些人丟在腦後了,等到孩子一出世,那就更不用說了。想到對方那樣誠心誠意想娶誤了婚期而一籌莫展的自己的妹妹,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應該感謝的,不屑一顧地嫌惡人家,似乎有點過意不去。

「真的,這倒值得考慮。雪子妹妹要是有這樣的心意,其實也不見得不好……」話頭一點點轉到這方面,正要盤問出一個究竟的時候,雪子笑嘻嘻地說:

「……不過,如果過於執拗地吹捧我的話,那就吃不消了……」話頭被她一岔開,就再也不接這個茬了。

至於東京方面,第二天幸子便躺在床上簡單地寫了封信向他們報告了相親的經過,大姐沒有答覆。春分期間,幸子躺一會兒坐一會兒的。一天早晨,她被春天的晴空所吸引,拿了一個坐墊鋪在病室的走廊上坐著曬太陽,無意之間看到雪子從露台走向草坪,本想馬上叫她,後來發現她是剛送悅子去上學,要在閑靜的院子里歇息一會兒的。隔著玻璃窗默默地看出去,只見她圍繞著花壇走了一圈,查看一下池邊的紫丁香和珍珠梅的樹榦,抱起走到她跟前的鈴,蹲在修剪得圓圓的梔子樹下。因為是從樓上往下看,所以只見她一次又一次低著頭用自己的面頰親小貓,不知道她臉上究竟是怎樣一副表情。不過雪子現在心裡有什麼樣的念頭,幸子是完全理解的。雪子大概預感到不久長房要把她接回去,所以在和這院子里的春光惜別。也許她在祈禱但願自己能呆在這裡,看到馬上就要盛開的紫丁香和珍珠梅吧。本來東京的大姐並沒有來信叫她哪天回去,可是她卻惴惴不安地擔心著今天會不會來通知,明天會不會來通知,一心只想在這裡多住幾天,她的這種心理狀態,連旁人都看出來了。人不可以貌相,幸子知道這個害羞的妹妹卻很愛外出,如果自己能出去走動的話,也想每天陪她出去看看電影或者吃茶點。可是雪子等待不了,前些日子天氣好,她就邀請妙子陪同她去神戶,在元町一帶無目的地盪馬路,似乎不這樣就不舒心。而且總是她主動打電話給松濤公寓的妙子,約好碰頭地點,然後高高興興地出去,對於自己的親事,似乎全不放在心裡。

經常被雪子拉出去的妙子,往往到幸子枕頭旁邊來繞著圈子訴苦,說什麼近來工作正當緊張,下午最寶貴的時間被拉出去陪她玩兒,實在吃不消。有一次她來報告幸子說:「昨天出了一件可笑的事情。」內容如下。

昨天傍晚和雪姐一塊兒去元町散步,在鈴蘭店裡買西點,雪姐一下慌慌張張地說:「細姑娘,怎麼辦?……來啦!」問她:「你說來啦,誰來啦?」她還是慌慌張張地說:「來了呀!來了呀!」正在莫名其妙的時候,在裡邊咖啡室喝咖啡的一個不相識的老紳士走到雪姐跟前,殷勤地招呼說:「要是方便的話,請去那邊喝杯茶,奉陪坐上一刻鐘行嗎?」這時雪姐更加慌了手腳,面孔漲得通紅,張皇失措地只管「這個,這個……」的說不出話來。那個老紳士立在那裡又問了兩三次「怎麼樣?」看到沒有希望,便深深地行了一個禮,說聲「非常對不起」,然後走開了。雪姐連聲催促說:「細姑娘,趕快趕快,」急忙讓我包好點心,跑出店門。問她:「那個人是誰?」她說:「就是上次見過面的。」這才明白大概就是上次相親的那個野村了。

「雪姐那個慌張勁兒真是少有,好好回絕人家不就得了嗎,她卻一味『這個,這個』的惶惑著。」

「這種時候雪子妹妹全然不成,到了這個歲數了,還和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一樣。」

幸子順便打聽妙子問了雪子什麼話,雪子對那個人的看法怎麼樣,說了些什麼。妙子說:「我問她怎樣想的,她說婚姻問題聽憑大姐和二姐做主,她們叫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只有那個人那裡不行,並不是自己太任性,這樁親事得拜託細姑娘給二姐說說,務必把它回絕了。」妙子也是第一次遇見野村,看到他比傳聞的還要衰老得多,使她吃了一驚。妙子覺得這樣一個老頭兒,雪姐當然不願嫁他,拒婚的理由看來就在這個問題上,可是雪姐對於男方的風采面貌並沒有指摘什麼,反倒提起相親那天晚上被野村拉到他青谷的家中時,看到佛壇上供著他前妻和兩個已故孩子們的照片,心裡很不愉快。雪姐認為儘管明知嫁過去是當填房,可是讓人家去看他前妻和孩子們的照片,心裡決不會受用。一個單身漢私下供著亡妻和孩子們的照片,為死者祈禱冥福,那種心情是可以諒解的;現在把相親的對象邀了去,該用不著把那些東西放在顯眼的地方了吧。可是野村不僅沒有預先收藏起來,反倒故意把她領到供著那些照片的佛壇前,豈非荒唐!僅就這件事來講,可以看出那個人對於女子的細微心理一點兒都不能理解,因此雪姐就格外嫌惡他了。

又過了兩三天,幸子勉強能夠外出走動了。一天午飯後,她梳妝打扮了一下,對雪子說:「那麼我去陣場夫人那裡回絕人家啦。」

「嗯。」

「那件事情前幾天細姑娘對我講了。」

「嗯。」

幸子早就打好腹稿,搬出長房不贊成的那套話,婉轉地拒絕了這樁親事。回到家裡,對雪子只說順利辦妥了,別的沒有細講,雪子也不問什麼。到了清明節,陣場夫人寄來了北京樓的賬單,說:「冒昧得很,賬款請分擔一半,」因此立即把錢匯了出去,就此了結了這樁親事。

以上種種情況幸子都寫信報告了長房,長房還是音信全無。幸子一點兒一點兒地勸雪子說:「雪妹來這裡已經一個月了,長久把你留在這裡,弄得以後要來不能來,反倒麻煩,儘管下次還要來,莫如先回去一下。」可是,四月三日的女兒節每年照例要開茶會,招待悅子學校里的那些小朋友,茶會上的餡兒餅和三明治往常總是雪子親手做的,所以雪子答應一過女兒節就回東京。哪裡知道女兒節一過,聽說祇園的夜櫻再過三四天就要盛開。

「阿姨,看了櫻花再回去吧。不看過櫻花決不回去,好不好?阿姨。」悅子一遍又一遍地說。

不過,這次挽留雪子最熱心的是貞之助。他說:「既然已經住到今天,不去京都看櫻花就回東京,雪子妹妹總要覺得遺憾,再說每年的賞花缺少了一個重要角色,未免殺風景。」其實,他有他的心眼兒,自從那次流產以後,幸子一直多愁善感,夫婦倆在一起偶然談到胎兒的事,她就淌眼淚,為此貞之助很傷腦筋,想藉此機會讓幸子同兩個妹妹去京都賞櫻花,稍稍分散點兒她的愁悶。

去京都的日期定在九日(星期六)、十日(星期日)那兩天。直到那時,雪子不說走、也不說不走,磨磨蹭蹭的照例不明確表態,等到星期六那天早晨,她隨同幸子、妙子走進化妝室,開始打扮起來。臉部化妝一完畢,雪子就取出東京帶來的衣箱,從箱底抽出一個紙包,打開帶子一看,裡面原來是早已準備好的專為看櫻花用的和服。

「我說呢,雪姐把賞櫻花穿的衣裳都帶來了。」趁雪子不在屋子裡,妙子走到幸子身後,一邊給幸子系帶垛,一邊取笑說。

「雪子妹妹這個人不聲不響的,什麼事情都非貫徹她自己的主張不可。」幸子說。

「瞧著吧,一旦有了丈夫,會把她的丈夫管得唯命是從的。」

在京都賞櫻花時,貞之助發現幸子即使在人山人海之中遇見手裡抱嬰兒的人,每次她都會突然掉淚,為此他很窘。由於這樣一個原因,夫婦倆今年沒有在京都多逗留,星期天晚上就和大家一道回了家。兩三天後,四月中旬雪子就動身去東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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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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