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伯林跡案

都伯林跡案

1。兄北鬩牆

「我一直覺得,我所看過的假遺囑案件里,曲曲折折都是很有趣的,這一樁也一樣。」

一天,角落裡的老人這樣說。他已經沉默了一陣子,若有所思地把他皮夾里一疊小小的相片分來分去,又仔細瞧來瞧去。寶莉心想,他很快就會把一些照片放在她面前。果然,她沒有久等。

「這是老布魯克斯,」老人指著一張照片說:「就是被稱作百萬富翁的布魯克斯,那兩個是他的兒子,帕西瓦和莫瑞。這是個奇怪的案子,對吧?警方完全茫然沒有頭緒,我個人並不奇怪。如果這些令人崇敬的警察當中正好有人和偽造假遺囑的人一樣聰明,這個國家查不出來的案子就少嘍!」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一直想勸你用真知灼見和智慧,為我們無知的警方指點迷津。」寶莉笑著說。

「我知道,」他淡淡地說:「你這樣做是好心,可是我只是玩票,罪案吸引我的地方,只因為它像一局精彩的西洋棋,走了這麼多錯綜複雜的棋步,只為了一個結局:把對手,也就是我國的警察將死!好,承認吧,這個都柏林謎案絕對把聰明的警察將死了。」

「絕對是。」寶莉贊同。

「民眾也是。那個城市裡其實有兩件案子把警方完全搞昏了,一件是律師派區克-衛樂德被殺,另一件就是百萬富翁布魯克斯的假遺囑。愛爾蘭沒有多少個百萬富翁,難怪老布魯克斯在他那一行里是個大名人,因為聽說他的生意——我相信他是做腌肉的——有結結實實超過兩百萬英鎊的資產。」

「他的小兒子莫瑞是個教養良好、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不但是父親眼裡的寶貝,也是都柏林上流社會的寵兒。他長相英俊,舞跳得好,馬術一流,是愛爾蘭婚姻市場上的熱門人選。對這位百萬富翁的寶貝兒子,許多高官貴族的大門都開得大大的。」

「當然會繼承老布魯克斯大部分的財產,也可能得到公司里多數股份的,會是大兒子帕西瓦。他也很英俊,可能比弟弟還好看;他也會騎馬跳舞,言談得體,可是早在許多年以前,家有少女待字閨中的媽媽們都已經放棄要爭取帕西瓦當他們家的女婿了。這位年輕人對梅喜-佛蒂絲的迷戀大家太清楚了,他迷她之深,不可能讓他另結新歡。這位小姐的魅力無可懷疑,可是身世來歷不明,她放肆誇張的舞步,曾經使得倫敦和都柏林音樂廳的觀眾驚愕不已。」

「不過,帕西瓦會不會娶梅喜-佛蒂絲,卻很值得懷疑。老布魯克斯對他的財產握有絕對的支配權,如果帕西瓦把一個無可取的女人娶進坐落於費茲威廉大廈的豪門,那些財產很可能就沒帕西瓦的份了。」

「某一天早晨,」角落裡的老人繼續說:「都柏林的上流社會人士帶著惋惜驚慌的心情發現老布魯克斯突然生病,幾小時后就死在家裡。最開始,大家都知道他是在二月一日很晚的時候中風,雖然前一天他做起生意來還是精神矍鑠,健壯如昔。」

「大家都是在二月二日的早報上讀到這一則噩耗的,而在這個多事的早晨,同一份報紙上刊載著另一則更令人吃驚的新聞,為多年無事、安靜祥和的都柏林一連串的轟動事件拉開了序幕。這則新聞就是:都柏林最有錢的百萬富翁早上才去世,他的律師派區克-衛樂德先生在當天下午去拜訪住在費茲威廉的客戶后,於回家的路上慘遭殺害。」

「派區克-衛樂德和老布魯克斯一樣,都是本城的知名人物,他離奇而悲慘的死,讓整個都柏林充滿了恐慌。這位律師大約六十歲,後腦被人用一根重棒敲擊后勒死,然後財物被搶走。因為在他身上找不著錢、手錶或皮夾,而警方很快得知,他那天下午兩點鐘離家時,表和皮夾都帶在身上,當然也帶著錢。」

「針對本案的偵訊庭舉行后,判決結果是他被某個或某些不明人士蓄意謀殺。」

「可是都柏林的轟動新聞還沒完呢。百萬富翁布魯克斯的葬禮排場豪華,備極哀榮,而他的遺囑也被他的大兒子及推一執行人帕西瓦查驗過了(他的企業和動產估計在兩百五十萬英鎊左右)。至於莫瑞,這位當帕西瓦忙於追逐芭蕾舞娘和音樂廳歌手之際,將自己人生最精華的幾年給了父親,做他最好的友伴,而父親也公開視若珍寶的小兒子,每年卻只能得到微薄得近乎吝嗇的三百英鎊,而且在都柏林龐大的布氏父子腌肉企業里,什麼股份也沒分到。」

「布魯克斯的豪宅里顯然發生了什麼事,都柏林的市井小民和上流社會人士都揣測紛紛,可是仍猜不出來。年長的婦人們和嬌羞的少女們都已經在想法子,於下一季對莫瑞示輕一番,那個年輕人在婚姻市場上突然身價大跌,甚至已成為票房毒藥。可是這些轟動的新聞由一個巨大而令人措手不及的醜聞作為終結,在它發生后的三個月里,是都柏林每戶人家茶餘飯後的好話題。」

「這個醜聞,是莫瑞-布魯克斯先生,向法院訴請為一份他父親在一八九一年立下的遺囑做認證。莫瑞同時宣稱,他父親死亡那天立下、同時被他定為惟一執行人的哥哥確認過的那份遺囑是沒有法律效力的,說那是個假遺囑。」2。假遺囑

「和這個不尋常案件有關的曲曲折折,的確撲朔迷離得難倒所有人了。就像我剛說的,所有布魯克斯先生的朋友一直不了解,老布魯克斯為什麼會把有愛子繼承龐大家業的權利完全取消呢?」

「你知道,帕西瓦一直是老布魯克斯先生肉里的一根刺。跑馬、賭博、跑劇院、歌廳,在這個做豬肉生意的老人眼裡,他兒子每天乾的都是些要命的罪惡,而整個費茲威廉大廈的住戶都可以證明,他們父子之間為了帕西瓦跑馬或賭博欠下的債務已經大吵過許多次。很多人說,老布魯克斯先生情願把錢捐給慈善機構,也不願把它揮霍在裝點音樂廳舞台的閃亮明星身上。」

「案子的聽證會在初秋舉行。這期間帕西瓦已經不再上跑馬場,他在費茲威廉的華廈安頓下來,將以前浪費在無謂興趣上的精力都拿來掌管父親的企業,連個經理都沒雇。」

「莫瑞則決定不再待在老家。毫無疑問,觸景傷情是自然的;他到威爾森-希伯特先生家包飯吃。希伯特先生是慘遭謀害的律師派區克-衛樂德先生的合伙人,他們一家人沉靜樸實,住在基爾肯尼街上一個狹窄擁擠的小房子里。可憐的莫瑞,從父親的華廈生活轉變到目前容身的小房間和家常菜,悲傷之餘一定感慨良深。」

「至於帕西瓦-布魯克斯,現在一年收入超過十萬英鎊,卻遭到外界嚴厲的批評,因為他嚴守父親的遺囑,還是每年只給他弟弟三百英鎊,這點錢實際上就像是他豐盛的晚餐桌上遺下的一點殘骨剩屑。」

「這一樁真假遺囑的疑案,因而引起大眾強烈的興趣。另一方面,警方當初對於派區克-衛樂德先生的謀殺案滔滔不絕地發布案情,這時卻突然怪異地沉默起來。這股沉默在大家的心裡撩起了相當程度的不安,直到有一天,《愛爾蘭時報》上刊載了下面這一段非比尋常、像謎一樣的文字:

本報根據無可質疑的權威來源指出,本城知名市民衛樂德先生慘遭殺害一案,可盼有驚人的發展。警方已掌握一條重要且轟動的線索,只等著遺囑確認法庭上一件著名官司的後續發展來採取逮捕行動。事實上,警方雖盡量避免將此事泄漏出去,可是並未成功。

「都柏林的市民蜂擁進入法庭,都希望聽聽這個遺囑大案的論戰,我自己也風塵僕僕南下都柏林。我設法擠進水泄不通的法庭,特別留意這齣戲里的幾個演員,然後當個旁觀者,準備好好欣賞。那兩個當事人,帕西瓦-布魯克斯和弟弟莫瑞都很英俊,穿著考究,正努力和他們各人的律師不斷地談話,好顯出對這件事漠不關心而又很有信心的樣子。跟帕西瓦在一起的是亨利-奧蘭摩,著名的愛爾蘭大律師;而出庭為莫瑞辯護的是華特-希伯特,他是司法界的一位新秀,也是威爾森-希伯特的兒子。」

「莫瑞申請確認的遺囑,是老布魯克斯先生在一次生命垂危的重病後所立下的,簽署日期是一八九一年。這份遺囑一直存放在衛樂德和希伯特兩位先生,也就是老布魯克斯的律師那裡。根據這份遺囑,布老先生將他的動產平均分給兩個兒子,可是公司企業卻全部留給小兒子,每年再從公司帳里拿出兩千英鎊給帕西瓦。你因此可以了解,莫瑞為什麼會對第二張遺囑的法律效力深感興趣。」

「老希伯特先生把他的兒子調教得很好。華特-希伯特的開場白講得非常有智慧。他說,他可以代表他的當事人證明,簽署日期為一九○八年二月一日的那張遺囑不可能是已逝的老布魯克斯先生立下的,因為他的意願眾人皆知,而這張遺囑的內容卻與他的意願完全相反,而且,即使布老先生出事那天真的立下了新的遺囑。那也『不可能』是帕西瓦認證過的那張,因為從頭到尾那絕對是一張假遺囑。華特-希伯特先生提議傳喚幾位證人來支持他的兩個論點。」

「另一方面,大律師亨利-奧蘭摩先生也幹練而客氣地答覆說,他也有幾位證人可以證明,老布魯克斯先生的確在有爭議的那天立下了一張遺囑,而不論他過去的意願如何,他一定在死去的那天將遺囑變更了,因為帕西瓦-布魯克斯先生確認過的那張遺囑,是老先生死後在他枕頭下發現的,上頭簽了字還有見證人署名,沒有一個地方不合法。」

「之後,這場仗就開始真槍實彈打了起來。雙方都傳喚了許多位證人,他們的證詞多多少少有點重要性,不過多半不多。可是大家的興趣都集中在約翰-歐尼爾這個小角色身上,他是費茲威廉的管家,待在布魯克斯家已經三十年了。」

「『我正在收拾早餐餐具,』約翰說,『這時聽到主人的聲音從附近的書房裡傳來。天哪,他氣成那個樣子!我聽到一些字眼,像是「丟臉」、「無賴」、「騙子」、「芭蕾舞娘」,還用了一兩個醜陋的形容詞在某位女士身上,這些話我在這裡不想重複。最開始我沒有多注意,因為可憐的主人和帕西瓦先生的口角,我已經很習慣了。所以我走到樓下去拿早餐餐具;可是我剛開始清洗銀器,書房的鈴就猛響個不停,然後我聽到帕西瓦先生在大廳里叫喊的聲音:「約翰!快來!趕緊把慕立根醫生找來。你的主人不舒服!叫個人去找醫生,然後你上來幫我把布魯克斯先生抬到床上去。』」

「『我找了個馬夫去請醫生,』約翰繼續說著,他回憶起可憐的老主人來,顯得還是很有感情,顯然和主人非常親近。『然後上樓去看老主人。我發現他躺在書房地上,頭被帕西瓦先生的手臂撐著。』「我爸爸昏倒了,」少主人說:「慕立根醫生還沒來,幫我把他抬到他的房裡去。」

「『帕西瓦先生看來蒼白憂鬱,當然那是很自然的;等我們把可憐的主人抬上床,我問他要不要我去找莫瑞先生,告訴他這個消息,因為他一小時之前上班去了。可是帕西瓦先生還沒來得及指示我,醫生就來了。我想這時我已經看到死亡明白地寫在主人的臉上。一個鐘頭以後我送醫生出門,他說他馬上就回來,我知道,死亡已經接近了。』」

「『過了一兩分鐘,老布魯克斯先生搖鈴叫我去。他要我馬上去找衛樂德先生來,如果他不能來,那就找希伯特先生。「約翰,我活不了多久了,」他對我說:「我的心碎了,醫生說我的心碎了。約翰,人不應該結婚生孩子,他們遲早會讓你心碎。」我悲傷得講不出話來;可是我馬上差遣人去請衛先生,他那天下午大約三點鐘親自前來。』」

「『他和主人談了一個鐘頭以後,我被叫進房裡,衛樂德先生告訴我,老布魯克斯先生剛簽好一份文件,放在他床邊的桌上;而老主人希望我和另一個僕人做這個文件的見證人。我於是把大男僕派特-慕尼叫來,老主人當著我們兩個的面在文件底下籤上名。然後衛樂德先生給我一枝筆,叫我把名字寫上去做個證人,也叫派特照做。然後,他告訴我們可以離開了。』」

「這位老僕人繼續說下去。第二天他正在已經去世的主人房裡,殯儀館來了人要抬主人出去,他們發現他枕頭底下有一張紙。約翰-歐尼爾認出那就是他前一天在上頭署名的那張紙,於是去找帕西瓦先生,親自交到他手上。」

「針對華特-希伯特先生的開場白,約翰很肯定地說,這張紙是他從殯儀館人員手上拿到后,就直接送到帕西瓦先生的房裡去的。」

「『房裡只有他一個人在,』約翰說,『我把那張紙交給他。他只瞄了幾眼,我覺得他顯得很驚訝的樣子,可是他什麼也沒說,於是我馬上就離開了。』」

「『你說你認出那張紙就是你前一天看到老布魯克斯先生簽名的那一張,你怎麼認出是同一張的呢?』在群眾一片令人屏息的專註神情中,希伯特先生問,這時我仔細端詳證人的臉。」

「『先生,在我看來,它就是同一張紙。』約翰的回答有點含糊其詞。」

「『那麼你看過了那張紙的內容嘍?』」

「『我沒看過,先生,我當然沒有看過。』」

「『那麼你只是從紙的外表看出來,那是同一張紙嗎?』」

「『先生,它看起來是同一張紙。』約翰固執到底。」

「你知道,」角落裡的老人繼續說,身體因熱切而向前傾到窄小的大理石桌上了。「這位代表莫瑞-布魯克斯的律師,他的論點是:老布先生立下了遺囑之後,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把它藏在枕頭底下,後來就像約翰-歐尼爾說的,落入了帕西瓦-布魯克斯先生的手裡。他把原本撕毀,然後用一張假遺囑代替,裡面把老布魯克斯先生的百萬家產都判給了自己。對一位愛爾蘭高級社交圈裡知名而重要的男士來說,這是個很嚴重也很大膽的指控,雖然他在年少時期確有過不少輕狂放蕩的日子。

「在場聽到的人都驚訝不已,從我周圍聽到的竊竊私語,我知道輿論至少並不支持莫瑞-布魯克斯對他哥哥的指控。」

「可是約翰-歐尼爾的證詞還沒說完,而華特-希伯特先生袖裡還藏著點寶哩。他拿出一張紙,就是帕西瓦-布魯克斯認證過的那張遺囑,然後問約翰-歐尼爾能不能再認出這張紙來。」

「『當然可以,先生,』約翰毫不遲疑地說。『這就是殯儀館人員在可憐的老主人枕下找到、我立刻拿到帕西瓦先生房間去的那一張紙。』」

「律師於是把紙打開,放在證人的面前。」

「『好,歐尼爾先生,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上面是你的簽名嗎?』」

「約翰把那張紙看了一會兒,說:『對不起,先生。』然後拿出一副眼鏡,仔細調整戴上,才又重新仔細看那張紙。然後他若有所思地搖搖頭。」

「『先生,這不太像是我的筆跡,』他終於說話了,『我的意思是,』他又說,好像想解釋得更清楚,『它看來很像我的筆跡,可是我認為它不是。』」

「帕西瓦-布魯克斯這時臉上顯露出的那種表情,」角落裡的老人靜靜地說,「當時就讓我了解了整個經過,那場爭吵,老布先生的病,他的遺囑。對啦!還有派區克-衛樂德的謀殺案。」

「我只是奇怪,雙方這些博聞多識的律師們,怎麼沒有一個像我這樣掌握到線索,反而花了將近一個禮拜的時間在那兒爭論不休,高談闊論,反覆審來審去,才得到一個從一開始就躲不過的結論,那就是:遺囑是假的。這是一件粗製濫造,沒有經過大腦思考的遺囑偽造案,因為約翰-歐尼爾和派特-慕尼兩位證人,都堅決否認上面是他們的簽名。偽造遺囑的人惟一模仿得微妙微肖的,是老布魯克斯先生的簽名。」

「另外還有一件奇怪的事,這事無疑幫了偽造遺囑的人的大忙,使他很快就把遺囑偽造完成,那就是衛樂德律師一定了解到老布魯克斯先生來日無多,所以沒有按照律師該做的一般程序,草擬謄寫正式的遺囑文件,而是用一種印好的普通表格來當遺囑紙,這種表格任何文具店裡都買得到。」

「當然,帕西瓦-布魯克斯先生斷然否認加在他身上的嚴重罪名。他承認約翰在他父親死後第二天早晨拿了份文件給他,而他瞄了幾眼,發現那份文件是父親的遺囑后,的確非常驚訝。除此之外,他還說,遺囑的內容他倒是一點也不意外,因為他已經知道老父的意圖,可是他的確以為父親已把遺囑交給衛樂德先生保管,因為衛先生負責處理他父親所有的事務。」

「『我只草草看了看簽名,』他最後說,語調冷靜清晰。『你們必須了解,我心裡絕對沒有想過要偽造遺囑,而且我父親的簽名被模仿得那麼像,如果說那不是他的簽名,我根本不願意相信。至於那兩位證人的簽名,我想我以前從來沒看過。我把文件拿給巴克斯東和莫德兩位先生看,他們以前常常替我處理事務。他們向我保證,這份遺囑的格式完全合乎規定。』」

「律師問他為什麼不把遺囑交給他父親的律師保管,他這樣回答:『原因非常簡單。就在我拿到遺囑的半個小時以前,我從報紙上得知派區克-衛樂德先生昨晚被人謀害了,而他的合伙人希伯特先生,我個人並不認識。』」

「他作完證之後,為了格式問題,我們聽了一大堆專家針對死者簽名發表的意見。可是這實在沒什麼意義,只是更確定了本來就無可懷疑的一項事實,那就是:簽署日期為一九○八年二月一日的遺囑是假的,因此日期為一八九一年的那張得到確認,並且判給了莫瑞-布魯克斯先生,也就是遺囑中提到的那位惟一執行人。」3。難忘的一日

「兩天以後,警方申請到一張拘捕令,將帕西瓦-布魯克斯以偽造文書的罪名逮捕。」

「官方提出起訴,而布魯克斯先生再次由大名鼎鼎的奧蘭摩大律師擔任辯護。帕西瓦先生,這位根據第一張遺囑,依然擁有龐大產業的巨富之子,在一九○八年十月一個難忘日子裡站在被告席上,這副景象至今一定還留在他許多朋友的腦海中。被告非常冷靜,像是問心無愧,而又無法理解為什麼有時候正義會走岔了路。」

「所有關於布魯克斯先生在世最後一日和假遺囑的證詞又從頭來過一次。依照檢察官的說法,那張假遺屬的內容完全是一面倒,利益全由被告獲得,其他人連一杯羹也分不到,因此,除了被告之外,顯然沒有人有動機去偽造這樣的遺囑。」

「帕西瓦-布魯克斯臉色蒼白,他有雙漂亮深邃的愛爾蘭眼睛,可是眉頭深鎖,專心聽著檢察官用來指控他的一籮筐證詞。」

「偶而他會和奧蘭摩先生商議一番,這位大律師倒是四平八穩。你見過奧蘭摩先生出庭嗎?他真像是狄更斯筆下的人物。他一口愛爾蘭土腔,胖圓臉上的鬍子颳得乾乾淨淨,一雙大手卻不怎麼清潔,是往往會討漫畫家喜歡的那號人物。在這次難忘的司法偵訊中,很快大家就發現,他為當事人做的辯護有個主要論點,而他傾全力所能把這兩點說得明白有力。」

「第一點是時間問題。約翰-歐尼爾在接受奧蘭摩詢問的時候,毫不遲疑地說他是在早上十一點把遺囑交給帕西瓦先生的。帕西瓦拿到遺囑后,馬上拿去給兩位律師,現在這位大律師將這兩位律師請上了證人席。巴克斯東先生是國王街上一位很有名的律師,他肯定地說帕西瓦-布魯克斯先生是十一點四十五分到他辦公室的,而他的兩個職員的證詞完全一樣。因此奧蘭摩先生論辯,在四十五分鐘之內,帕西瓦先生要跑到文具店買遺囑表格,模仿衛樂德先生的筆跡,偽造他父親、約翰-歐尼爾和派特-慕尼的簽名,是『不可能的』。」

「這種事經過事先計劃、安排和練習,費了很大的功夫之後還有可能做得到。可是另外還有一件事,就不是人類的腦筋可能做得到的了。」

「這時法官還是猶豫不決。他認為被告是有罪的這個信念被大律師動搖了,可是還沒有瓦解。可是這個奧蘭摩像個劇作家似的,為這齣戲的落幕準備了另一個論點。」

「他留意法官臉上的每一個表情,猜到他的當事人還沒完全脫險,這才把最後的兩位證人傳喚出來。」

「證人之一是瑪麗-蘇莉文,費茲威廉大廈里的一個女傭。二月一日下午四點鐘,廚師叫她端一杯熱水到樓上老主人的房間去,是護士吩咐要的。她正要敲門,衛樂德先生剛好從房裡走出來。瑪麗端著茶盤站在一邊,而衛樂德先生在門口轉身向房裡大聲地說:『好了,別發愁也別著急了,盡量冷靜下來。你的遺囑在我口袋裡安全得很,除了你自己,什麼人也改動不了一個字。』」

「當然,這女傭的證詞能不能被接受,在法律上是個很難處理的問題。你知道,她所引述的,是一個已經死掉的人對另一個也已經死掉的人講的話。毫無疑問,如果檢方對帕西瓦-布魯克斯不利的證據確鑿,瑪麗-蘇莉文也許不算什麼,可是,就像我剛告訴你的,法官對被告有罪的信念已經嚴重動搖,而奧蘭摩先生就對準這一點揮了最後一棒,把他僅存的猶疑全部瓦解。」

「於是慕力根醫生被奧蘭摩先生請上了證人席。他的醫學權威地位無庸置疑,事實上,他絕對是都柏林醫學界的翹楚。他所說的話證實了瑪麗-蘇莉文的證詞。那天下午四點半他去見老布魯克斯先生,從病人口裡他知道律師剛剛離開。」

「老布先生雖然非常虛弱,可是很冷靜,態度也沉著多了。他因為突然的心臟病發作快要死了,慕力根先生其實已經看到他的生命馬上就要結束,可是他的意識還是很清醒,用盡虛弱的力氣模糊地說:『醫生,我現在安心多了……我把遺囑弄好了……衛樂德先生來過……遺囑在他口袋裡……很安全的……不會被那個……』可是他的話講到唇邊就斷了,然後幾乎就沒再說話了。他死前看到兩個兒子,可是幾乎不認得,甚至不看他們。」

「你知道,」角落裡的老人在做結論:「你知道起訴一定不會成立。這個罪名被奧蘭摩弄得一點也站不住腳。沒錯,遺囑是偽造的,偽造成完全對帕西瓦-布魯克斯有利,其他人都沒份,等於是為他和他的利益而偽造。就我所知,遺囑被偽造,他是否知道甚至默許,已永遠無法證明甚至也無法暗示。可是所有的證詞都指出,至少就偽造遺囑行為本身而言,他是無辜的,要推翻這些證詞絕無可能。你知道,慕力根醫生的證詞動搖不了,而瑪麗-蘇莉文的證詞也同樣有說服力。」

「這兩位證人信誓旦旦地說,老布魯克斯先生的遺囑交由衛樂德先生保管,這位律師在四點十五分離開費茲威廉大廈,下午五點鐘就被發現死在鳳凰公園裡。那天晚上四點半到八點鐘,帕西瓦-布魯克斯一直沒有離開過家,這個事實後來也被奧蘭摩完全證實。既然老布先生枕頭底下的是張假遺囑,那麼他立下的真遺囑,也就是衛樂德先生放在口袋裡帶走的那一張到哪裡去了呢?」

「當然是被偷走了,」寶莉說:「被那些殺了他又搶走他東西的人偷走了。遺囑對他們來說可能沒什麼用,可是他們一定會把遺囑撕毀,免得留下一個對他們不利的線索。」

「那你是認為這純粹是個巧合嘍?」

「什麼是個巧合?」

「衛樂德口袋裡正好揣著遺囑的時候被殺又被搶,而又正好有另一張偽造的遺囑取代了它?」

「嗯,如果是個巧合的話,也的確是夠奇怪的了。」她若有所思地說。

「的確,」他嘴裡諷刺地重複她的話,骨巴巴的手指卻緊張地玩弄著那條不可或缺的細繩。「的確是夠奇怪的了。整個好好想想吧!一個老人有大筆財產,還有兩個兒子,一個是他鐘愛的寶貝,另一個則是除了爭吵,什麼也沒從他這裡得到。有一天又發生了爭吵,可是這次比以前所有的爭吵更激烈、更可怕,結果使得這個父親整個心碎了。雖然他是中風,實際上卻死於心碎。爭吵后他修改了遺囑,接著卻又出現一張後來被證明是假的遺囑。」

「現在,每個人——警方、媒體、群眾都一樣——馬上就下了這樣的結論:因為假遺囑對帕西瓦-布魯克斯有好處,所以他就是偽造遺囑的人。」

「找出一個案子里是誰得到好處,是你自己的格言。」寶莉辯道。

「對不起,我沒聽清楚?」

「帕西瓦-布魯克斯得到整整兩百萬英鎊的好處。」

「真是對不起,他根本沒有做這種事。留給他的遺產還不到他弟弟繼承的一半呢!」

「對是對,可是那是以前那張遺囑里訂下的,而且……」

「而且這張假遺囑偽造得這樣糟,簽名模仿得顯然粗心大意,所以假遺囑一定會被發現。這些你想到過嗎?」

「想過,可是……」

「沒有可是,」他打斷她的話:「對我來說,這整件事打一開始就像日光一樣清楚。跟老人爭吵、使得他心碎的,不是常常和他爭吵的大兒子,而是他信任有加、當成偶像般寵愛的小兒子。你不記得約翰-歐尼爾聽到的字眼:『騙子』、『欺騙』嗎?帕西瓦從來沒有欺騙過他的父親,他的不是全部都攤在檯面上。莫瑞卻是暗中過另一種生活。他討好父親,迎合巴結他,就像大多數的偽君子一樣,可是最後被發現了,被他父親突然發現,也是那場要命而且是最後一次爭吵的主因,誰知道是什麼樣的爛賭債呢?」

「你記得,一直陪在他父親身邊,而且把他抬到樓上房裡的,是帕西瓦,而莫瑞呢?這個被當成偶像般寵愛的寶貝兒子,當他的老父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那漫長痛苦的一整天,他在哪裡呢?那一整天之內你沒有聽到有任何人提過他在場,可是他知道他使得父親非常生氣,而且他父親要完全取消他的繼承權。他也知道律師衛樂德先生被請來,而且四點鐘過後不久,他就離開了他們家。」

「從這裡開始就是這個人聰明的地方。他埋伏在那兒等衛先生來,然後拿一根棒子從他腦後敲下去,可是還是沒辦法讓遺囑的事整個銷聲匿跡。雖然可能性很小,但還是可能有其他證人知道老布魯克斯先生立下了一張新遺囑,比如衛樂德先生的合伙人、他事務所的職員或是布魯克斯家的某個傭人。所以,老人死了以後,一定要有個遺囑出現。」

「好,莫瑞-布魯克斯不是偽造專家,要成為這樣的專家得花好幾年的功夫磨練。他自己偽造的遺囑一定會被發現是假的——對了,就是這樣,一定會被發現的。假遺囑的作假很明顯,那麼就讓它明顯吧,然後就可以被人發現,而既然是假的,那麼一八九一年立下的那張真遺囑,也就是對這年輕惡棍大大有利的那一張就可以生效了。至於莫瑞在假遺囑上寫下對帕西瓦明顯有利的條件,是出於惡作劇,或是只是因為格外小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怎麼說,這是這樁設計完善的罪案里最聰明的一步棋。邪惡的殺人勾當是大計劃,而執行起來很容易,他有好幾個小時的時間去執行。至於晚上把假遺囑塞到死者的枕頭底下,那就更簡單了。對莫瑞-布魯克斯這種人來說,大逆不道根本不會讓他發抖。這齣戲的其他部分,你就已經知道了……」

「那帕西瓦-布魯克斯呢?」

「陪審團對他的判決是無罪,因為沒有對他不利的證據。」

「可是錢呢?那個壞蛋該不會在享受榮華富貴吧?」

「沒有。他是享受了一陣子,可是他三個月以前死了,而且忘了未雨綢纓立下遺囑,所以他的哥哥帕西瓦畢竟還是得到了產業。如果我是你,哪一天到了都柏林,我會點一些布氏牌的腌肉來嘗嘗,味道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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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裡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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