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雀曲街謎案

芬雀曲街謎案

1。遠方來的信

角落裡的老人把杯子推到一旁,身子靠向桌子。

「謎案!」他說:「要是調查罪案用了腦筋的話,絕對沒有謎案這回事兒!」

寶莉-波頓訝異地越過報紙的上方望過去,那對嚴厲冷淡,帶有詢問意味的褐色眼睛停駐在他身上。

打從老人拖著腳步走過店裡到她桌子的對面坐下,她就對他不以為然。大理石的桌面上已經擺著她大杯的咖啡(3便士)、麵包和奶油(2便士),和一碟舌肉(6便士)。

這個富麗堂皇的大理石大廳,是知名的無酵母麵包公司在諾福克街的分店,她現在的這個角落、這張桌子以及大廳的特殊景緻,是寶莉自己的角落、桌子與景緻。自從她加入《觀察家晚報》(如果您同意,姑且這樣稱它吧!)工作,成為這個舉世知名、大家稱作「英國新聞界」的一員,從那永難忘懷的光榮日子開始,她總在這兒享用值十一便士的午餐和一便士的日報。

她是個名人,是《觀察家晚報》的波頓小姐。她的名片上印的是:

寶有-傑-波頓小姐

觀察家晚報社

她訪問過愛倫-泰瑞小姐、馬達加斯加的主教西蒙-希克斯先生,也訪問過警察局長。最近一次在馬博羅府邸舉辦的花園宴會,她也在……在衣帽間里,這也就是說,她在那兒看到西古咪女士的寬帽、隨你稱作什麼小姐的遮陽帽,還有其他各式各樣新潮、時髦的玩意兒。這些都以「貴族與衣著」的專欄,被詳盡寫人了《觀察家晚報》的晚報版上。

(這篇文章署名的是M.J.B,可在這家每份半便士的大報的檔案里找得著。)

是這些理由,也基於其他一些原因,寶莉對角落的老人生氣,同時盡任何一對褐色眼睛之所能,以目光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

適才寶莉正在看《每日電訊報》的一篇文章,那文章有趣得令人激動。她對它發表的議論是不是給人聽見了?可以確定的是,老人說的話的確是對著她的想法而發。

她看著老人,皺皺眉,然後笑了。《觀察家晚報》的波頓小姐有強烈的幽默感,在英國新聞界里打滾了兩年,這份幽默感還沒被消磨殆盡,何況老人的外貌足以讓人有最乖違的幻想。寶莉心裡想,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蒼白瘦弱的人,發色淺得這樣可笑,還被平平整整地梳齊蓋住頂上一塊明顯的禿。他看來羞怯又緊張,不停玩弄手上的一條細繩;他瘦長顫抖的手指把那條細繩結起又解開,做成各種精巧複雜的結。

仔細端詳過這個怪異有趣人物的全身上下后,寶莉可親了些。

「可是,」她這麼說,語調和氣但不失權威:「這也算是消息靈通的報紙了,上面這篇文章可以告訴你,光是去年就有不下六樁罪案讓警察完全亂了頭緒,這些犯案的人至今都還逍遙法外。」

「對不起,」老人溫和地說:「說警方完全沒有謎案,我一點也不敢這樣暗示;我只是說,如果用腦筋來辦案,就不會有謎案了。」

「就連芬雀曲街謎案也一樣,我想。」她諷刺地說。

「最不可能成為謎案的,就是所謂的芬雀曲街謎案。」老人靜靜答道。

過去一年來,那件懸奇而被大家稱為芬雀曲街謎案的罪案,早已把每個有思考能力的人攪得一頭霧水。這案子對寶莉造成的迷惑也不小,她深深為之吸引著迷,對這樁案子仔細研究,自己假設推論,不斷思索,還曾經寫過一兩封信給報章雜誌對這件事的各種可能性做假設、辯證、暗示並提出證據,而其他的業餘偵探同好也同樣胸有成竹地提出駁斥。因此,角落裡這個怯生生的人的說法特別讓她惱怒,她於是反唇相譏,絕對要完全擊潰這位自鳴得意的傢伙。

「果真如此,你不把你珍貴的意見提供給我們努力想破案卻亂了方向的警方,真是遺憾哪!」

「說的是。」他的回答倒是幽默得很:「你知道,一方面我懷疑警方不會接受我的看法;另一方面,要是我變得積极參与偵查,我的感情傾向和責任感幾乎總會直接起衝突。我同情的,往往是夠聰明狡猾、可以把整個警方牽著鼻子走的罪犯。

「我不知道你對這案子記得多少,」他平靜地繼續說:「最開始,這案子當然連我也迷惑了。去年十二月十二日,一個雖然穿得很糟,可是看來絕對過過好日子的女人到蘇格蘭警場報案,她的丈夫威廉-克蕭失蹤了,他沒有職業,顯然也居無定所。有個朋友——一個肥胖,看來滑頭的德國佬陪著她來,他們兩個人所敘述的事情使得警方馬上展開行動。」

「事情似乎是這樣的:十二月十日那天,大約是下午三點鐘,卡爾-纓勒,就是那個德國佬,為了討一筆小小的債務去拜訪他的朋友威廉-克蕭,威廉欠他大約十英鎊左右。當他到達威廉在菲往廣場夏洛特街的貧民住處時,他發現威廉-克蕭正處於狂亂興奮的狀態,他的太太卻在哭。纓勒想告訴他自己來訪的目的,可是克蕭大手一揮把他叫到一旁,然後——用他自己的話說——讓他大為震驚,因為克蕭開門見山地要求再借兩英鎊。克蕭說,這筆錢是工具,會讓他和肯在困難中幫助他的朋友快速致富。」

「克蕭花了十五分鐘做了含糊其詞的說明,卻發覺謹慎小心的德國佬不為所動,於是決定讓他加入秘密計劃。克蕭說得斬釘截鐵,斷言這個計劃絕對會為他們帶來好幾千英鎊。」

寶莉本能地早已放下了報紙。這個溫和的陌生人,這個神情緊張、有著羞怯而水亮眼睛的人,他獨特的講故事的本領,使得寶莉深深著迷。

「我不知道,」他繼續說:「你記不記得德國佬告訴警察的事?克蕭的太太——搞不好現在是寡婦了——當時也在旁邊加油添醋,補充細節。簡單的說,事情是這樣的:大約三十年前,克蕭那時是二十歲,是倫敦某家醫學院的學生。他有個同室的密友,叫做巴可,與他們同住的還有另外一個人。

「這另外一個人,似乎是這樣:有天晚上他帶回來一大筆錢,那是他在賽馬場上贏來的,到了第二天早上卻被發現他人被殺死在床上。幸好克蕭能夠提出確鑿的不在場證明。他那天晚上在醫院裡值班;巴可卻失蹤了。這是說,對警察而言,他失蹤了,可是卻逃不過他的朋友克蕭的利眼——至少克蕭是這麼說的。巴可聰明地設法逃到了國外,經過各種遷移,最後在東部西伯利亞的伏拉第握斯脫克落腳。在那兒,他以假名梅瑟斯特從事皮毛買賣,積累了可觀的財富。」

「現在,請注意,每個人都知道梅瑟斯特是個西伯利亞的百萬富翁,克蕭說他三十年前叫做巴可,還犯過一樁謀殺案。這些都沒被證實過,對吧?我只是在告訴你克蕭在十二月十號,那個難忘的午後告訴他的德國倫朋友和太太的話。」

「據他說,梅瑟斯特在一帆風順的生涯里犯了個絕大的錯誤——他曾經四度寫信給他過去的朋友威廉-克蕭。有兩封信和這個案子毫無關聯,因為是二十五年前寫的,而且早被克蕭丟了——這是他自己說的,不過,據克蕭的說法,第一封信是梅瑟斯特,也就是巴可,把殺人得來的錢花光了,而且在紐約窮困潦倒的時候寫的。」

「克蕭那時相當富裕,看在老交情的分上,就寄了一張十英鎊的鈔票給他。風水輪流轉,第二封信,克蕭已經開始走下坡路,梅瑟斯特——那時巴可已經改成了這個名字——在信里寄給這位以前的朋友五十英鎊;再以後,據纓勒的推測,克蕭又對梅瑟斯特日益豐滿的荷包多加需索,而且還附帶各種威脅。其實這百萬富翁住得這麼遠,這些威脅根本是徒勞。」

「現在到了故事的高潮。克蕭最後猶豫了一陣,終於交給德國佬他聲稱是梅瑟斯特寫來的最後兩封信。這兩封信,如果你還記得,在這個懸疑的謎案里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我這兒兩封都有副本。」

角落裡的老人說著,由一個破舊的小皮夾里拿出一張紙,小心翼翼地攤開,然後開始-:

「克蕭君:

你對金錢的荒謬需索完全不當。我已經幫助過你得到你該得到的了。

不過,看在往日交情的分上,也因為你曾經在我極度困難時幫助過我,

我願意讓你再次利用我的美德。我這裡有個朋友,是個向我買東西的俄

國商人,幾天前開始乘著他的遊艇到歐亞的許多港口四處旅行,他邀我

陪他遠至英國。我對異邦厭倦了,同時希望在離別三十年後能再次看到

祖國,我已經決定接受他的邀請。我不知道我們到達歐洲的確切時間,

但我向你保證,等我們一到達某個恰當的港口,我會馬上再寫信給你,

約定你來倫敦見我。可是你要記住:如果你的需索大過離譜,我絕不會

聽你的,而且記住,我是最最不願屈服於持續不斷而且不正當勒索的人。」

你忠實的朋友

法蘭西斯-梅瑟斯特

「第二封信,郵戳顯示是由南安普頓寄出的,」角落裡的老人繼續平靜地說;「而且,奇怪的是,這是克蕭承認梅瑟斯特寄來,惟一他保存著信封、同時又有日期的一封。信很短老人說,一面又去看他那張紙。

「克蕭君:有關我數周前寫的信,我現在告訴你,『查斯柯-西羅號』將在下星期二,十二月十日抵達提爾貝瑞港。我會在那兒登岸,隨即搭乘我能夠搭到的第一班火車北上到倫敦。如果你願意,請在傍晚時分,到芬雀曲街車站的頭等候車室里與我碰面。我猜想,經過三十年的分離,我的面貌對你來說可能很陌生了,我會穿著厚重的阿斯特拉堪毛大衣與同質料的帽子,到時你不妨辨識衣服來認我。然後,你可以向我介紹自己,我會親耳聽聽你想說的話。」

你忠實的朋友

法蘭西斯-梅瑟斯特

「就是這最後一封信引起了威廉-克蕭的興奮和他太太的眼淚。套用德國佬的話說,他像個發狂的野獸在房裡走來走去,雙手胡亂揮舞,還時時喃喃驚嘆。然而克蕭太太卻滿懷憂慮。她不信任這個從國外來的人,這個人,據他丈夫說,曾經違背天良犯下一樁罪案,那麼他也可能再冒險涉案來除掉危險的敵人,她害怕這樣。她的想法就像個女人,覺得這是個可鄙的計劃,因為她知道法律對勒索犯的刑罰是很嚴厲的。」

「這次約會可能是個狡猾的陷阱,再怎麼說也是個怪異的約會——她辯說——為什麼梅瑟斯特不選在第二天和克蕭在旅館里見面?千百個為什麼讓她焦慮,可是那肥胖的德國化卻已被克蕭描繪的遠景說服了,那裡面有無數的寶藏,呈現在他眼前撩動他的心神。他借給了克蕭亟需的兩英鎊,他的朋友想用這錢,在去見那個百萬富翁之前把自己打理得整齊些。半個鐘頭以後,克蕭離開了住處,這是那個不幸的女人最後一次看到她丈夫,也是纓勒那個德國佬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朋友。」

「那天晚上他太太焦急地等待,可是克蕭並沒有回來;第二天,她似乎花了整天的時間漫無目標地在芬雀曲街附近四處詢問,但是毫無所獲;十二日那天她就到蘇格蘭警場報案,把她所知的細節全說出來,還把梅瑟斯特寫的兩封信交給了警方。」2。被告席上的百萬富翁

角落裡的老人喝完了他杯里的牛奶。他水亮的藍眼睛望過去,看著寶莉。波頓小姐熱切的小臉蛋上,所有的嚴厲神色都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明顯而專註的興奮。

「一直到了三十一日,」過了一會兒,他繼續說:「有具屍體被兩個船夫在一個廢棄的船屋底部發現,已經腐爛得無法辨認。在高大的倉庫之間有一些幽暗的階梯,由此可以通往倫敦東端的河流,而這船屋停靠在某個階梯腳下有一陣子了。我有張這個地方的照片。」

他說,一面由口袋裡挑出一張相片,放在寶莉面前:

「實際上的船屋,你知道,在我拍下這張快照的時候已經被移走了,不過你可以了解這是多完美的處所,可以讓一個人從容地把另一個人的喉嚨割斷,不愁被發現。那具屍體,我說過了,腐爛得無法辨識;它放在那兒可能已有十一天了,可是一些物件,像銀戒指和領帶夾,都還辨識得出來,而且克蕭太太指認出那些是他丈夫的。」

「她當然公開將罪責強烈指向梅瑟斯特,而警方握有的證據無疑也對他極為不利,因為在船屋裡發現屍體的兩天後,這位西伯利亞的百萬富翁——這已是大眾對他的普遍稱呼了,在西西爾大飯店的豪華套房裡被捕。」

「老實說,那時我也相當疑惑。克蕭太太的陳述與梅瑟斯特的信件後來都上了報,而我用我的老法子——請注意,我只是業餘,我對一樁案子的推敲只是出自喜好——我想為這樁警方宣稱是梅瑟斯特干下的罪案找出動機。大家都公認,他確實想除掉一個危險的勒索者。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動機其實是多麼薄弱?」

寶莉小姐必須承認,這個念頭從來沒有閃過她的腦海。

「一個靠自己努力累積了巨額財富的人,當然不是傻瓜,不會相信克蕭那種人能對他做出叫他害怕的事來。他一定知道克蕭手上不會有對他不利的罪證——至少不足以讓他受絞刑。你見過梅瑟斯特嗎?」

老人說著,又在他的小皮夾里摸來摸去。

寶莉回答說她曾在當時附有圖片的報紙上看過梅瑟斯特,老人把一張相片放在寶莉面前,接著說:

「這張臉給你的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嗯,我想是它奇特和吃驚的表情,因為眉毛全沒了,還有頭髮剪成可笑的外國樣式。」

「非常貼近頭皮,看來幾乎像是被剃過的一樣。完全對!那天早上當我跟著人群擠進法院,第一眼看到被告席上的百萬富翁時,這就是我最深的印象。他很高大,看來像個軍人,身干挺直,臉上晒成深古銅色。他沒留鬍鬚也沒有髭,頭髮剪得很短,幾乎露出頭皮,像個法國人;不過,當然最特別的是,整個眉毛,甚至睫毛都沒了,讓他的臉看起來非常奇特——就像你說的,一種驚訝不已的表情。」

「然而,他似乎極為鎮靜。在被告席上他有張椅子坐——他畢竟是百萬富翁——在幾個證人被傳喚的空檔中,愉快地和他的律師亞瑟-英格伍爵士談話;而當這些證人接受詢問的時候,他卻用手遮著頭,靜靜地聽。」

「纓勒和克蕭太太又重複一遍他們已經告訴警方的事。我想你說過,因為工作的關係,那天你沒能到法院聽審,所以你大概對克蕭太太沒有印象。沒有是吧?嗯,好吧!這張是有一次我設法拍到的快照。這就是她,當她站在證人席上,就是這個樣子——她穿得過於講究,全身是精細的皺紗衣服,頭上戴著一度配有粉紅色玫瑰花的軟帽,剩餘的粉紅色花瓣還突兀地依附在深黑的帽子上。」

「她不願意看嫌犯,決絕地把頭轉向法官。我猜想她一定很愛她懶散的丈夫——一個好大的結婚戒指圈在在她的手指上,而這戒指也是套在一片黑色當中。她堅決相信殺死克蕭的人就坐在被告席上,而且刻意在他面前炫示她的悲傷。

「我為她感到無法形容的難過。至於纓勒呢,則不過是個肥胖、滑頭、浮誇,因當了證人而自以為重要的傢伙;他那肥胖的手指頭上戴滿銅戒指,抓著的那兩封涉案的信,是他已經指認過了的。這些信就像是他的護照,領著他躍居顯重卻又惡名滿貫的樂土。我想亞瑟-英格伍爵士卻讓他失望了,說他對這個證人沒有問題要問。纓勒本有滿腔的答案,準備提出最完美的控訴、最詳盡的譴責來對付這個自負的百萬富翁,這個誘遍了他親愛的朋友克蕭、又把克蕭在誰也不知道有多僻遠的東端角落裡殺了的人。」

「然而,在此之後,瞬間起了高潮。這時纓勒由證人席上退下,帶著早已徹底崩潰的克蕭太太,整個從法庭上消失了。」

「D21警官,這時正對逮捕時的情形作證。他說,嫌犯似乎完全大吃了一驚,一點也不明白他被指控的原因;不過,當整個事實擺在他眼前,而且無疑了解到任何抵抗也是徒勞時,他就靜靜地隨著警官坐進馬車裡。高級時髦又擁擠的西西爾大飯店裡,竟然沒有人察覺到發生了不尋常的事。」

「於是,每個旁觀的人都以不出我所料的心情大大嘆了一口氣。趣味正要登場,一個芬雀曲街火車站的搬夫,詹姆士-巴克藍德,剛做完『所言皆屬事實』之類的宣誓。這畢竟算不得什麼。他說十二月十日下午六點鐘,正是他記憶里霧最大的天氣之一,由提爾貝瑞開來的五點五分班車駛入車站,誤點了正好約一小時。他那時正在到站的月台上,一個頭等車廂的乘客把他叫過去。除了一件碩大的黑色大毛衣和旅行用毛帽,他幾乎看不到他。」

「那位乘客有一大堆的行李,上面都有『FS』的字樣,他要巴克藍德把行李都放到一個四輪的出租馬車上,除了一個他自己攜帶的小提包之外。這個穿毛大衣的陌生人看著所有的行李都安置妥當,付了搬夫的錢,告訴馬車夫等他回來,然後向著候車室的方向走掉了,手上還拿著小提包。」

「『我待了一會兒,』巴克藍德接著說:『和馬車夫聊了些霧和天氣之類的話,然後就去忙我的事兒,這時我看到由南端開來的普通車進站的信號。』」

「檢方最堅持要確定的一點,是穿毛大衣的陌生人在安頓了行李后,走向候車室的時間。『絕對不超過六點十五分。』搬夫說得也很斷然。」

「亞瑟-英格伍爵士還是沒有問題要問,於是馬車夫被傳喚上了證人席。」

「他證實了詹姆士-巴克藍德關於那個小時的證詞;那位穿毛大衣的先生雇了他,把他的馬車裡裡外外堆滿行李,然後要他等著。車夫確實等了。他一直在濃霧中等待,直到很疲累了,直到真想把行李送到失物招領處,去找另一筆生意。終於,在差一刻鐘九點的時候,他看到一個人——不就是那位穿毛大衣戴毛帽的先生嗎——匆匆忙忙朝他的馬車走來,很快鑽進馬車,告訴車夫立刻載他到西西爾大飯店。車夫說,這是八點四十五分的事情。亞瑟-英格伍爵士依然不置一詞,而梅瑟斯特先生,在擁擠、窒悶的法庭里,卻已經安靜地睡著了。」

「下一位證人是湯瑪斯-泰勒警官,他曾經注意到有個穿著寒酸,頭髮、鬍鬚蓬亂的人,十二月十日下午在火車站和候車室附近遊盪。他好像在注意從提爾貝瑞與南端來車的到站月台。

警方很聰明地發現了兩位獨立不相干的證人,他們在十二月十日星期三大約六點十五分的時候,都看到同一個衣著寒酸的人踱進了頭等候車室,並且直接走向一位穿著厚重毛大衣帽子的先生,這位先生才剛踏進候車室。他們兩個談了一會兒,沒有人聽到他們說些什麼,但不久他們就一起離開了,似乎沒有人知道他們往哪個方向走。

梅瑟斯特從他的漠然中覺醒過來,他對他的律師小聲說了什麼,律師點點頭,臉上帶著受到鼓勵的淡淡微笑。西西爾大飯店的職員作證說,梅瑟斯特先生在十二月十日星期三晚間大約九點三十分乘著一輛馬車到達,帶著許多行李。這案子檢方方面的起訴就到這裡為止。

法庭上的每個人都已經『看到』梅瑟斯特上了絞架。這群文雅的觀眾帶著漫不經心的好奇,等著聽聽亞瑟-英格伍爵士要說什麼。這位爵士,儼然是當今司法界最受喜愛的人物。他散漫的態度和溫吞吞的言語是一股風潮,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兒們都爭相模仿。

即使是現在,在這位西伯利亞百萬富翁的性命實際上或想象中都在緊要關頭的當兒,當亞瑟-英格伍爵士伸展他修長靈活的肢體站起來,閑適地靠著桌子之際,女性觀眾群里還是不出所料地,有輕笑聲此起彼落。他停了一下來製造氣氛——亞瑟爵士是天生的演員——氣氛無疑被營造起來了,這時他才以他最沉緩、拉得最長的語調平靜地說:

「『法官大人,關於這宗發生在十二月十日星期三,下午六點十五分到八點四十五分之間,威廉-克蕭被謀殺的可疑案件,我現在提議傳喚兩位證人,他們曾於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二下午,也就是所謂謀殺案的六日之後,見到了活生生的同一位威廉-克蕭。』」

這些話像炸彈一樣在法庭里爆開。法官驚得目瞪口呆,我相信坐在我旁邊的女士也由震驚中恢復神智,猶豫著她到底需不需要把晚餐約會延後。

「至於我自己,」角落裡的老人帶著又緊張又自得的表情說,他那種奇特的混和表情,最初也曾讓寶莉吃驚。「嗯,你知道,我早就知道這特別案子的盲點在哪裡,所以我不像有些人那樣驚訝。

也許你還記得案子驚人的發展,完全讓警方——事實上,讓除了我之外的每個人——都陷入了迷霧。商業路一家飯店的老闆多里爾尼和一個侍者雙雙作證,說十二月十日下午大約三點半,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懶洋洋地晃進咖啡間,點了杯茶。他很高興,而且話很多,告訴侍者說他的名字是威廉-克蕭,很快整個倫敦都會談論他的種種,因為他由於某種意外的好運,即將成為一個很有錢的人,諸如此類蝶蝶不休的廢話。

他喝完了茶,又懶洋洋地晃了出去,可是他才在路的轉角失去蹤影,侍者就發現一把舊雨傘,是那個邋遢多話的人無意間留下的。按照這個高貴飯店的慣例,多里爾尼先生小心地把雨傘收到他的辦公室里,希望他的顧客發現傘丟了之後來索回。果然不錯,過了大約一個星期,十六日星期二,大概是下午一點鐘,同一個穿著破爛邋遢的人又來了,請求拿回他的雨傘。他用了一些餐點,然後又跟侍者聊起天來。多里爾尼和那個侍者對威廉-克蕭的描述,完全與克蕭太太對她丈夫的描述相符合。

奇怪的是,他似乎是個非常心不在焉的人,因為這一次,他一離開,侍者就在咖啡間的桌下發現了一個小皮夾,裡面有許多信件和帳單,都是寄給威廉-克蕭的。這個皮夾當時在法庭上被拿出來,而已經回到法庭的卡爾-纓勒,很輕易就指認出是他親愛而悼念的朋友『威廉』的。

這是這樁起訴案件的第一個打擊,你必須承認,這是個相當強勁的打擊。警方對於百萬富翁的指控,像是紙牌做的屋子,已經開始崩塌。可是,那約會確實存在,梅瑟斯特與克蕭無可置疑見過面,這兩個疑點與濃霧裡的兩個半小時,都尚待滿意的解釋。

角落裡的老人停了好一陣子,讓寶莉如坐針氈。他不停玩弄手裡的細繩,直到每一寸都打滿了非常複雜、精巧的結。

「我向你保證,」他終於繼續說下去:「在那個當兒,整個謎團對我來說,就像日光一樣清楚。我只是感到驚訝,法官怎麼會浪費他和我的時間,去提出與被告過去有關聯而他認為是尖銳的問題。梅瑟斯特這時已經擺脫了他的瞌睡蟲,以奇怪的鼻音和一種幾乎難以察覺的些微外國口音說話了。他鎮靜地否認了克蕭對他的過去的說法;宣稱他從來沒有叫做巴可,而且當然從未與三十年前的任何謀殺案有過牽連。

「可是你認識克蕭這個人吧?」法官繼續追問:「因為你寫信給他。」

「『對不起,法官大人,』被告鎮靜地說:『就我所知,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叫克蕭的人,而且我可以發誓,我從來沒有寫過信給他。』」

「『從沒寫過信給他?』法官帶著警告意味反問:『這倒是奇怪的說詞,我現在手上就有兩封你寫給他的信。』」

「『我從來沒有寫過這些信,法官大人,』被告鎮靜地堅持:『那些不是我的筆跡,』」

「『這個我方很容易證實,』亞瑟-英格伍爵士拉長的語調插了進來,同時他把一小捆信呈給法官:『這些是我的當事人到達我國后寫的許多信件,其中有些還是我親眼目睹下寫的。』」

「就像亞瑟-英格伍爵士說的,這很容易證實,於是嫌犯在法官的要求下,在一張筆記本的紙上,塗寫了幾行字與他的簽名,如此重複了幾遍。從法官訝異的表情上很容易看出來,兩種筆跡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新的謎團突然出現。那麼,是誰和威廉-克蕭定了在芬雀曲街火車站的約會?嫌犯對他抵達英國后的時間運用做了相當滿意的解釋。」

「『我是搭乘「查斯柯-西羅號」來的,』他說,『那是我朋友的遊艇。當我們到達泰晤士河口的時候,因為霧非常大,我等了二十四小時才能安全上岸。我的朋友是個俄國人,根本不願意登岸,他對這霧之國經常感到害怕。他要立刻繼續開往馬得拉群島。』」

「『我事實上是星期二登岸的,也就是十日,然後馬上搭火車進城。我的確招了輛馬車安頓我的行李,就像搬夫和馬車夫告訴庭上的一樣;之後,我想找間餐室喝杯酒。我逛進了候車室,有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向我搭訕,開始對我說一個令人同情的故事。他是誰我並不知道,他說他是個老兵,曾經忠心耿耿為國效命,現在卻被遺棄,快餓死了。他請求我跟他去他的住處,這樣我可以看到他的太太和挨餓的孩子們,證明他所說的悲慘故事不假。』」

「『法官大人,』嫌犯以可貴的坦誠又說:『這是我到達這個古老國度的第一天。經過三十年我衣錦還鄉,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個悲慘故事,可是我是個生意人,並不願在心中『信』了就算了。我跟著那人穿過濃霧,走進街弄里。他在我身邊沉默地走了一陣子,當時我身在何處,我完全沒有概念。』」

「『我突然轉向他問了一個問題,立刻發覺這位先生已經溜了。也許,他發現我不見到他挨餓的妻子和孩子是不會給他錢的,於是他留下我自生自滅,找比較甘願的餌去了。』」

「『我發現我置身於一個荒廢凄涼的地方。我看不到出租馬車或公共馬車的蹤影。我跟著我原來的腳步走,想要找出回到火車站的路,卻發現走到更糟更荒僻的地區。我走失了,無助而且一片迷茫。我就這樣在黑暗與荒涼的路上徘徊,若說耗費了兩個半小時我也不會懷疑。惟一讓我驚訝的是那天晚上我竟然找到了火車站,或者說在很接近火車站的地方找到了一位警察,他告訴我怎麼走。』」

「『可是你要如何解釋,克蕭知道你所有的行蹤,』法官緊追不捨:『而且知道你抵達英國的日期?事實上,你要如何解釋這兩封信呢?』」

「『法官大人,這些我都無法解釋。』嫌犯從容地回答:『我已經向您證明過,我從未寫過這些信,還有這個名字叫鄂蕭——克蕭是吧——的人不是我殺的,不是嗎?』」

「『你能不能告訴我,國內外有誰可能知道你的行蹤,還有你抵達的日期?』」

「『當然,我過去在伏拉第握斯脫克的職員知道我離開,可是沒有一位可能寫這些信,因為他們一個英文字都不識。』」

「『那麼,你是不可能對這些神秘的信件提供線索嘍?警方要為這件怪事理出頭緒,你也是什麼忙都幫不上嘍?』」

「『這件事對我、對您、對這個國家的警方來說,都是一樣神秘。』」

法蘭西斯-梅瑟斯特當然被開釋了,因為沒有絲毫對他不利的證據足以讓他接受刑事審判。他的辯護中有兩點堅不可摧,徹底駁倒了對他的起訴:第一,他證實了從來不曾寫過預定約會的信件;第二,有人在十六日看見了那個被認為在十日被謀殺的人,而且活得好好的。可是,那個通知克蕭有關百萬富翁梅瑟斯特行蹤的神秘人物,到底是誰呢?3。老人的推論

角落裡的老人把他滑稽、瘦削的頭側向一邊望著寶莉,然後拿起他心愛的細繩,故意把所有打好的結解開。等繩子弄得相當平整了,他把它放在桌上。

「如果你願意,我想一步一步領你進入我自己的推理過程,它必然會導引你,就像導引我一樣,找到這謎案惟一可能的解答。首先看這一點……」

他又拿起了細繩,帶點神經質的不安說下去,同時隨著提出的每一點分析編成一連串的結,這些結連航海教練看了都會自嘆弗如。

「顯然克蕭不可能不認識梅瑟斯特,因為有兩封信清清楚楚告訴他後者到達英國的事情。好,從第一封信看來,除了梅瑟斯特本人外,沒有人可能寫這兩封信,這對我來說非常清楚。你可能會說,那些信已經被證明,不是坐在被告席上的人寫的。完全對!要記得,克蕭是個粗心的人——他兩封信的信封都丟了。對他來說,信封並不重要,現在卻永遠無法證實信不是梅瑟斯特寫的。」

「可是……」

寶莉想提意見。

「等一下,」老人打斷了她,第二個結出現了。「有人證實了克蕭在謀殺案之後的第六天還活著,他去過多里爾尼飯店,在那兒讓人認識他,並且正好留下一個小皮夾,這樣他的身分就不會被誤認;可是那位百萬富翁,法蘭西斯-梅瑟斯特先生那天下午在哪裡,卻沒有人想到要問。」

「你的意思不會是……」

寶莉小姐喘不上氣了。

「請等一下,」他洋洋得意地接下去說:「多里爾尼飯店的老闆到底怎麼會被帶上法庭作證的呢?亞瑟-英格伍爵士,或者說他的當事人,怎麼會知道威廉-克蕭在這兩個重要的時刻到過飯店,而且知道飯店老闆會提出如此有信服力的證據,來徹底洗刷百萬富翁謀殺的罪名呢?」

「當然,」寶莉辯說:「用一般的方法,警方……」

「在西西爾大飯店裡逮捕梅瑟斯特之前,警方對整個案情一直保密到家。他們不像往常在報上刊登『若有人正好知道誰的下落』諸如此類的公告。如果飯店老闆是透過一般管道聽到了克蕭失蹤的消息,他會主動跟警方聯絡。可是,把他帶上法庭的卻是亞瑟-英格伍爵士。英格伍爵士是怎麼找到這條線索的呢?」

「你當然不是認為……」

「第四點,」他沉著地繼續說:「沒有人去要求克蕭太太拿出她丈夫的筆跡樣本。為什麼?因為警方就像你說的一樣『聰明』,一直沒有摸對方向。他們相信威廉-克蕭被謀殺了,於是一直在找威廉-克蕭。

「十二月三十一日,兩個船夫發現了一具被認為是威廉-克蕭的屍體,我已經給你看過了發現地點的照片。憑良心說,那地方真是陰暗荒涼,不是嗎?正是這個地方,不論是惡棍或膽小鬼,都可以誘騙一個沒有戒心的陌生人到這兒,先殺了他,拿去他身上的貴重物品、他的證件、他的身分證明,然後留下他任其腐爛。屍體是在一個廢棄不用的船屋裡發現的,那船屋已經停靠在階梯腳下的牆邊好一段時間,而且屍體已經到了腐爛的最後階段,當然無法辨識了;可是警方卻相信那就是威廉-克蕭的屍體。

「他們的腦筋里從來沒有想過:那是法蘭西斯-梅瑟斯特的屍體,而威廉-克蕭是兇手!」

「噯!設想得真是聰明絕頂,天衣無縫!克蕭真是天才。整個想想看吧!他的偽裝——克蕭留著蓬亂的鬍鬚、頭髮、還有髭,他全剃掉了,連眉毛也是!怪不得連他的太太在法庭對面也認不出來;而且不要忘了,當他站在被告席上,她沒看到他的臉多少。克蕭很邋遢,沒精打采,彎腰駝背。百萬富翁梅瑟斯特呢,很可能在普魯士當過兵。

「然後,這個聰明的傢伙打算再去多里爾尼飯店一次。要買到完全類似他剃掉的鬍鬚,髭和假髮,只需要幾天的時間。裝扮成他自己!太妙了!然後留下小皮夾!嘻,嘻,嘻!克蕭沒有被謀殺!當然沒有。謀殺案的六天後,他去了多里爾尼飯店;而梅瑟斯特先生,那個百萬富翁,卻埋在公園裡與公爵夫人們卿卿我我。弔死這個人!呸!」

他摸索著找他的帽子。他用緊張顫抖的指頭畢恭畢敬地抓住帽子,一面從桌邊站起身來。寶莉看著他大步走到櫃檯,付了兩便士的麵包牛奶錢,很快從店裡消失了。而她自己,發現腦中依舊是一片無可救藥的昏亂,面前攤著些快照,再瞪著那條長細繩上,由這端到那端一連串密密麻麻的結——這些結就像剛剛坐在角落裡的老人,同樣令人困惑,令人生氣,令人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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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裡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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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雀曲街謎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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