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權力的爭鬥
1
希爾比亞儘管是被當作障礙物用的,卻不失為一個靚女。她是黑白人種混血兒,生就一副像是精心描繪過的粗短眉毛和一雙烏亮的大眼睛,朱唇厚實而肉感。將高挺的胸乳與石臼般壯實的腰骨連接在一起的,卻是那蜜蜂般細細的腰身。兩條大腿堪稱肉柱,可是小腿到腳腕一帶卻又收斂得恰到好處。
水野提醒說:頗有跡象表明山岸英光已來這裡,因此,與琳達的幽會務須慎重。希爾比亞就是水野為了遮掩山岸等人的耳目而不知從哪兒找來的妓女。
每次與琳達幽會都要變換旅館,並且訂兩間中間有門相通的房間。琳達通過鄰室的門進來,希爾比亞便避到鄰室去,完事後,琳達再從鄰室出去。天知道這點小伎倆到底能對山岸起多大作用,但畢竟聊勝於無。另外,希爾比亞在場,還可在薩森發現時作為一種掩飾。
希爾比亞獲取相應的報酬,她對此而感到滿意,看來讓她幹什麼都行,可琳達卻警告弦間不許染指這個障眼工具。眼下若得罪了琳達應當得到的情報就會付諸東流。
「鳴海參造和原澤成幸來這兒了,正在與薩森會面呢。」水野來向弦間報告。鳴海是墨倉商事公司的專務董事,被視為墨倉高明的右臂。
「鳴海親自出馬,想必談得已相當成熟了。」
「他還帶了兩名公司的法律顧問,大概是來就合同進行最終談判。」
「已經發展到可以簽署合同的程度了嗎?」
「完全有這種可能。」水野的口氣像是在談與己無關的事情。
「合同一旦簽定,連董事長也無法挽回了。」
儘管未得「三金會」的一致認可,但對於以墨倉商事公司代表的資格而簽定的合同,墨倉高道是不能進行任何干涉和介入的。
「但是,未經『三金會』的通過而擅自決定的海外合作項目,是會成為攻擊他們的理想材料的。對於我們來說,有這點兒就足夠了。若有可能,倒希望能在合同簽定之前就得知它的具體條款。琳達夫人那邊怎麼樣啦?」水野臉上因訕笑而露出的皺紋里,包藏著對弦間那種卑下的才能所持有的好奇和蔑視。
「正在進行著呢。」弦間難堪地吐出這麼一句。
倘若此道也算男人的才能,他則不得不承認這只是「卑才」,並為此而生悶氣。但就算是「卑才」,畢竟也還是別人沒有的才能,自己就是靠它才混到今天的。
不管怎麼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從琳達那兒搞到情報,否則弦間的才能充其量也就是任何一個花花公子都具有的卑才而已。
「但您得千萬注意。您與琳達夫人的關係若被薩森發現,這絕好的情報渠道就會被切斷的。所以目前還必須絕對保密。」
「所以我們每次相會都換旅館,並且用希爾比亞遮人耳目嘛。」
「您的對手是山岸英光,千萬大意不得。您在東京和琳達夫人幽會的事沒被金森那邊捉捕到純屬僥倖。若非我事先察知,早就被薩森發現了。」
「我對那次輕率之舉正在反省。但是,山岸是墨倉財團的情報官,說不定他是遵照董事長之意而活動的呢。」
「董事長啟用我們,就是因為有不能全信山岸之處吧。我了解山岸,對他不可大意。他就像一把雙刃劍,若能為我所用,那倒是一件威力無比的武器,但說不定他哪天就會背叛我們。他若知道董事長在他之外又起用了我們,肯定會不高興的。我們對他不可掉以輕心。」
「你認為山岸是高義和金森專務董事的人?」
「權且這麼認為吧!不過……你跟董事長是什麼關係呢?跟山岸似乎也不是泛泛之交吧!現在是否可以告訴我了呢?」
「這些事情您就別去費心了吧。我儘管對所長怎麼會和琳達夫人是老交情很感興趣,卻並不打算向您打聽。」
這可真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2
弦間康夫緊隨訪日歸國的薩森突然飛赴美國,其目的是什麼呢?山岸英光一到洛杉磯,便把弦間可能下榻的飯店一家不漏地篩了一遍。這兒日本人投宿的飯店數量有限,卻都不見弦間下榻的蹤影。他若以某個人的住家為據點,那可就難找了。
據說弦間曾在這兒留學兩年,因此,在這兒有知心朋友也不足為奇。最近弦間熱衷於搜集與薩森有關的資料,因此也可判斷他來此地的目標似乎在於薩森,但是薩森周圍卻不見弦間出現的形跡。
山岸決定採取迂迴的辦法,從留學生這條線來追尋。海外的日本人都難融入當地的社會生活,大都固定在各自特定的區域里生活。日本人的鎖閉式性格不管到什麼時候都難從日本的殼體中飛脫出去,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日本人租界,猶如日本的海外飛島。洛杉磯的「小東京」就是這種性質的商業區。
他們拒絕與當地文化融合,一成不變地保持著出國時的古老日本風俗,在海外的諸城市中形成了奇妙的日本人街。隨著二世三世的出現,他們多少和當地有些融合了,但這同時又增大了與一世的落差。
這種日本人租界又進一步分化為海外就職者、駐外工作人員及其家屬以及留學生等幾個圈子。從這方面進行調查,一般便可打聽到日本僑民的消息了。
據說弦間曾在這兒留學兩年。他雖在英語學校有過形式上的學籍,但實際上在幹什麼就難說了,也許是一種寄生於女人的「遊學」吧。弦間在洛杉磯投靠的「知己」,最有可能的也就是他的那些主顧。
墨倉高道曾一度命令山岸調查弦間在洛杉磯時的情況,但後來又取消了這個命令。但現在把弦間在洛杉磯干過些什麼調查清楚,以後總會有用的,更何況目前也只能從這個途徑才能摸到弦間的住址。
弦間這個神秘人物猶如龍捲風一般的突然出現,並叼走了董事長的女兒,勢力眼看著一天天增長,這使山岸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也可說因一個將來也許會奪取自己位置的可怕的敵手出現而產生了不安。這敵手雖然剛剛出現,卻已顯示出一種不可估量的勢頭。若不趁現在封殺這種勢頭,後果將不堪設想……
山岸那動物般的感覺就是如此告訴他的。老犬對奪走主人寵愛的新犬的出現是極為敏感的。
日本留學生集中的地方大致是有數的。山岸首先去了哈羅汶國際英語學校,弦間曾在那裡持有形式上的學籍。可是那學校和東京那些五花八門的語言學校毫無二致,只要繳學費就算入學,學生的履歷表及住址一律不存檔。
這種學校只不過是留學生——其實稱作「遊學生」倒更合適——在美國逗留期間存放木屐的落腳點。那些弔兒郎當的留學生來到美國,在這些地方落下腳后,便可隨心所欲了。
只要能找到幾位這種類型的留學生,就能打聽到弦間的消息。山岸打聽到了日本留學生比較集中的地方后,便逐一進行調查。
最後,終於在第五大街東邊與貧民區交界處的日本留學生旅館找到了弦間的蹤跡。
「弦間曾在這兒短期借宿過。起初他整天足不出戶,但不久就『抖』了起來,搬到高崗地帶的高級公寓去住了。」一個胖得像啤酒桶似的義大利血統的旅館老闆娘說。
「一個窮留學生怎麼會突然『抖』起來了呢?」
「無非是靠女人,就是說,被有錢的女人弄到手了。」
「不是他把女人搞到手了?」
「對。他屬於出賣自己肉體的那種。洛杉磯常有一些情慾得不到滿足的女財主四下尋覓男人。」
「你知道弦間把什麼樣的女財主弄到手了?噢,不對,是他被什麼樣的女財主弄到手了?」
「那女人常打電話來。我沒問過她姓名,即使問她,想必也不會報上真實姓名。」
「弦間是通過什麼途徑干這種行當的?」
「只要到飯店的游泳池或海灘長堤城之類的地方去,就可找到那行當的多種途徑。最近網球場也多起來了,那些球場侍應生不僅僅陪闊太太打球,而且還陪睡覺。噢,對了,跟弦間在一起住過的一位日本留學生現在在這附近的銀行工作,你找到他,也許會打聽到更詳細的情況。」
旅館老闆娘所說的那個日本留學生在鬧市區的一家日本銀行工作,他對山岸的突然來訪有點措手不及,但似乎對弦間沒大有好感。
「我跟弦間是在哈羅汶國際英語學校認識的,旅館也是我幫他介紹的。起初他整天垂頭喪氣地悶在屋裡,因此我就把他拉到長堤城去散散心,可他在那裡勾搭上了女人,不,也許應該說是被女人勾搭上了吧。從那以後,他在女人圈子裡左右逢源,盡情地享受起在美國的生活了。他在勾引女人方面是個天才。」
「你知道弦間當時交往的那些女人的身份嗎?」
「我聽說過南希、琳達之類的名字,但具體身份並不清楚,反正是一些有錢有閑的闊太太在獵取男人。」
「他沒向你談起過這些女人的身份嗎?」
「我也不好意思向他問這些。他從旅館搬到高崗區一所稱心如意的公寓去住時,說是找到搖錢樹了。」
「搖錢樹?」
「我總覺得,似乎有一個闊太太們組成的秘密團伙,她們共同享用弦間。」
從那位銀行職員處得到的情報僅有這些。
秘密團伙中的那些女人為了團伙成員的安全起見,對於弦間的事肯定會守口如瓶。即使搞清了南希或琳達等人的身份,她們也不會承認自己與弦間的關係。
但在這時,山岸的腦細胞深層突然閃現出這樣一個念頭。
弦間說過自己「找到了搖錢樹」,而且他的那位銀行職員朋友說覺得他似乎在闊太太的秘密團伙中周旋,那麼,這搖錢樹當中有沒有薩森的女人呢?不能斷言沒有。倘若是與薩森有關係的女人,那可是一棵理想的搖錢樹了。
薩森最近攜夫人訪日,山岸雖然沒見到,但聽別人說其夫人是位妖媚的金髮美女,比薩森小20多歲。
此外,薩森回國后,弦間便緊追似地也到了美國。山岸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幅關係圖——
薩森的太太叫什麼名字?
他要捕捉的獵物現在已清晰地出現在瞄準鏡中。
3
「大概這就是你想要的東西吧!」
琳達漫不經心地遞給弦間一沓文件。弦間打開一看,身體頓時像觸了高壓電似地僵直了。文件的封面列印著《薩森國際公司與墨倉商事公司協定草案》幾個赫然大字。
弦間粗覽了文件內容后興奮不已。這果然是一份代理店合同的細目條款草案複印件,是供薩森國際公司與墨倉商事公司換文用的。文件承認墨倉公司為薩森公司在日本的總代理,並規定了一些業務合作的具體內容。
「這究竟是從哪兒弄到的?」弦間由於過度興奮,氣都喘不過來了。
「看來這就是你要找的東西嘍!是從薩森的文件夾中抽出來的。」
「你家先生會立即發現的呀!」
「那種蠢事我才不幹呢。這是複印件,原本已放回原處了。」
「我可要好好謝謝你。」
「哪裡的話。我覺得也該有個轉機了,再繼續與薩森廂混,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該弄的東西已基本弄到手,什麼時候都可以同他分手。只要你弦間高興,我也就高興。不過,我得向你提出忠告:同薩森做交易必須提高警惕!他可是個真正的冷血動物,只要能賺錢,與魔鬼合作他都不怕。他到哪裡,哪裡就遭殃。你們公司也要當心,弄不好就會成為他的獵物。」
由於光線強烈,琳達臉上的皺紋依稀可見。這是花再多的錢也無法掩飾的老化。十年前還能吸引住薩森的這尊肉體,如今已無人問津了。這倒並不是因為薩森衰老,而是因為濃妝艷抹的女人脫去外殼后,便失去了觀賞和玩賞的價值。
當弦間與琳達顛鸞倒鳳的時候,突然發現她那光彩奪目的髮根部已閃著銀光,於是產生出了一種恐怖感,似乎眼前的這美妙無比的胴體頃刻間變幻成了一位猙獰可怕的魔女。
「她已被薩森吮吸干營養,成為一具行屍走肉的屍體了。」
弦間內心這麼想,但沒有說出口。不過,對於那文件,弦間還是向她道謝了。
琳達複印的合同草案著實令人震驚,其要點如下:
一、薩森國際有限公司(SIC)受託銷售RCE(RifinamientoCompaniaDeEstado)煉油廠生產的精油;
二、不管精油的銷售狀況如何,墨倉商事都應保證支付薩森國際公司與原油供給人之間簽定的批發購買原油的所有資金:
三、墨倉商事公司依照合同附件規定的條件提供融資,並根據需要,在煉油廠的投產方面向薩森國際公司提供積極支持。
RCE是建立在加利福尼亞半島根部托多斯一桑托斯灣的煉油廠,是薩森國際公司與墨西哥的下加利福尼亞州政府合資的企業,該州政府委託薩森國際公司全面負責經營管理。雖說是合資興建,但實際上完全是由薩森支配的子公司。
如果僅從合同正文來看,這與通常的代理合同無甚不同,問題在於合同的附件,其內容如下:
一、墨倉商事公司立即替薩森國際公司墊付原油款3600萬美元;
二、薩森國際公司就這筆墊付款向墨倉商事公司出具期票。從墊付之日起,還款期限為10年;
三、薩森國際公司由於不可抗拒的原因而無法履行債務時,薩森國際公司可以獲得免除償還墊付款的義務。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有利於薩森國際公司方面的細則,但尤以上述三條為最。對墨倉方面來說,可謂是屈辱性的規定。
當弦間將草案給水野看時,水野也愣住了。
「僅憑一張期票就墊付為期10年的3600萬美元,好大的氣魄!」
「一句沒提利息,不就等於無息擔保的貸款了嗎?」
「附件的第三條算什麼玩意兒!照他那樣說,只要認為是不可抗拒的原因,薩森國際公司就不承擔任何責任,那麼,一旦他們的經營陷入困境,便可歸之為『不可抗拒』之類,這樣一來,他們不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任意違反合同了嗎!」
「要簽定這樣的合同,可就糟透了!」
「難怪要瞞著董事長哩!」
「草案已經完成,簽約也就為期不遠了。」
「一旦合同簽字換文,董事長也就回天無術了。」
「必須立即向日本報告!」
4
從山岸英光那兒得到有關弦間與薩森夫人私通的緊急情報時,金森雄治郎十分愕然。
「弦間在洛杉磯留學時當過『應召面首』,簡單點說,就是靠陪闊太太睡覺賺錢。當時他的主顧中有一位叫琳達的,正好與薩森夫人同名。」
「薩森夫人同弦間!」金森由於過於驚愕而語塞。
「目前雖然還不能斷定琳達就是薩森夫人,但是,薩森夫婦返回美國后,弦間則緊步後塵去了洛杉磯,從這一點來推測,其可能性非常大。」
倘若弦間與薩森夫人有私情,高道方面就有可能得知與薩森國際公司的合作項目,可以認為,弦間正是為了獲取這些情報才接近薩森夫人的。
「薩森知道這事嗎?」
金森終於恢復了平靜,問道。他想,如若薩森明明知道而放任不管,他就不至於將這種絕密意向透露給妻子。
「這我倒不清楚了,但從弦間千方百計地不讓別人知道他與薩森夫人偷情這一點來看,薩森或許還不知道。」
「說不定這只是弦間為了保護自己而採取的措施呢。在美國與昔日情婦幽會的事情假若暴露,總不是件好事嘛。」
「我認為他是受高道之命而行動的,仍是為了避開薩森的耳目而消除一切行蹤的。」
「明白了。你繼續監視弦間的動向。」
金森掛上山岸打來的國際長途電話后,隨即又請電話局接通洛杉磯的另一處電話,因為金森家中尚未開通國際直撥電話。
不一會兒,對方來接電話了,由於時差的關係,對方還在睡夢之中。
「你好,原澤君。把你從睡夢中叫起,十分抱歉。長話短說,務請你儘快與薩森辦好籤字換文手續。對方在草案中提出的條件可全部接受。」
「什麼,可以全部接受?」原澤的聲音中還帶有幾分睡意。
「對,我們一定要簽好這份合同!」
「但是,薩森在附件中提出了10年期的無擔保貸款,數額為3600萬美元,『三金會』絕對不會通過這個條款的呀!」
「正因為如此,所以才將其寫在附件中。我們向『三金會』只出示合同正文。只要項目動起來,我們就能將3600萬美元悄悄地弄出去。」
「即使如此,薩森方面提出的一廂情願的苛刻條件也太多,如果不慎重考慮合同附件的話……」
「現在沒功夫論長短了。董事長有可能發現了這個項目。」
「什麼,被董事長發現了!」原澤聲音中的睡意已一掃而光。
「是的,合同附件被薩森作為代理店的絕對條件,只有完全接受才能成立。若在簽約前被董事長攔腰截住,這個項目就泡湯了。只要辦完簽字換文手續,總有辦法讓『三金會』接受的。原澤君要抓緊辦喲!現在沒有猶豫的時間了。你馬上跟薩森方面聯繫,今天就必須簽約。」
「原澤君,你明白了嗎?你想想,這個項目若搞不成,你我都沒法在墨倉公司幹了。」
「知……知道了。我馬上去見薩森。」
原澤的聲音因過度緊張而顫抖。
和原澤通完電話后,金森覺得原先隱約可見的地平線上的黑雲正不斷擴大,一種不祥之兆壓向他的頭頂。
到底弦間不是尋常之輩,他竟敢將以往的劣跡加以活用為自己的前程服務,要知道,稍有不慎就會招來滅頂之災的。作為高道的女婿,本應掩飾掉以往的醜聞,可他卻大膽地操起這把雙刃劍披荊斬棘,令人讚嘆不已。
他居然利用自己與薩森夫人的關係盜取這個項目的秘密,莫非那段醜惡的歷史不會影響他如今的地位與前程?
可怕的傢伙!難怪山岸擔心自己的位子被奪走而投靠金森了。
其實,金森也深知合同草案對薩森單方有利,但為了使墨倉企業中起步較晚的石油部門得到擴大,同時也為了使正逐漸淪為「三金會」的失落者的自己重振雄風,就只能與薩森合作。
金森自信地認為:只要在合同上籤了字,就算大功告成了。
雖然起初接受了不利條件,但只要RCE正式投產,墨倉商事的石油交易額就可以有個飛躍性的提高。作為這個重大項目的推進者,金森的地位也會隨之堅不可摧。
金森之所以敢於接受薩森那些令人屈辱的條件,除了自己追求功名的意圖外,還因為這個項目具有絕對的安全保障。
薩森的新煉油廠RCE是與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亞州政府合辦的企業,州長帕基-奧海達-希梅奈斯以自己的政治生命作為賭注,力圖使這個乾燥荒寞的州擺脫人口稀疏的現狀。而與薩森國際公司合資的企業則是他這計劃的生命線。他要把這個合作項目作為龍頭,吸引更多的企業到自己的州來。
所以說,RCE有州政府做後盾,何況萬一有個閃失,墨西哥合眾國政府也不會等閑視之的。州立企業是一艘絕對不沉的艦船,在這不沉的艦船上無論寄放多少財物都是不用擔心的。這就是金森的行動依據。
薩森也顯示出了對RCE項目近乎異常的熱情。這是因為,面對著實際上支配著美國的紐約、芝加哥、波士頓等東北列強,薩森心中已盤算出自己的行動部署,那就是聯同南加利福尼亞、得克薩斯、北卡羅來納等諸州的美國新興力量與之抗衡。
美國西南諸州在政治、經濟、文化上一直對東北地區俯首稱臣。由於東北部的統治力量非常強盛,所以西南部不得不忍受著種種屈辱性的戲言,如「東北部養活著西南部」等等。總統也大都是東北地區出身,卡內基、洛克菲勒、摩根、福特等美國首屈一指的財團均在東北部。
這種歧視南方的行為隨處可見,比如,稱東北部為黃金地帶,稱西南部為南部邊區。
然而,最近就在這氣候溫暖的南部邊區,開發出了豐富的觀光資源和天然資源,觀光、娛樂、石油、天然氣、建築、不動產等諸多產業也興盛起來。
他們從東北部的長年統治中解放出來,不但取得了南部邊區的「獨立」,而且還形成了欲從東北地區奪取美國統治權的強大勢力。
這場亦被稱作美國的「新南北戰爭」,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領域都激烈地爭抗著。現在,位於加利福尼亞州的美國銀行是世界上最大的銀行,若加上洛杉磯、舊金山,他們便擁有足可與紐約相匹敵的金融資本。
薩森只是南部邊區剛剛起步的零散石油企業主,在洛克菲勒財團面前,簡直是滄海一粟。如今南部邊區的暴發戶將薩森作為一名不可小覷的企業家,眼看著他不斷擴充著自己的版圖,並取得了初步成果。黃金地帶是經濟實力強大的象徵,南部邊區的暴發戶真想對它射上一箭,這便是薩森的事業慾望的根基。
正因為有美國南北戰爭這段歷史背景,所以西南部銀行團體才不得不對薩森國際公司投以熱情支持。RCE若真正啟動,將會對整個南部邊區增強巨大的戰鬥力。
金森就是考慮到這些諸多因素才投入到這個項目中去的。不僅墨西哥州政府,美國西南銀行集團也支持這個項目。它猶如跟隨著絕對威力護航的不沉艦。
日本資本終於打進了美國的新南北戰爭,金森為此興奮不已。
區區3600萬美元的無擔保融資算什麼?若能為南部邊區掌握美國「主權」助一臂之力,將來就會掌握美國;洛克菲勒算老幾?他們已是停滯不前的衰老集團,沒有薩森國際公司那種新興蓬勃的能量。現在墨倉與之結合,並非僵化力量的拼湊,而是一種充滿無限前景的新生力量的彙集。
只有薩森率領的薩森國際公司,才是墨倉的合作夥伴,才是能夠捉捕成功幾率的能手。金森自言自語道。
5
這天早晨,墨倉財團的「三金會」成員們都還在家中用早餐或做上班準備的時候,董事長秘書室突然傳來通知,讓大家馬上到總公司集中。「三金會」成員對此頗感意外。
離「三金會」的例會日期還有幾天,因此這是一次臨時會議。已有一年多沒開臨時會議了,所以不了解內情的大部分成員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驚訝地向秘書打聽,得到的答覆只是「不知道」、「暫時保密」等等,說完便將電話掛斷了。
「三金會」成員忐忑不安地先後趕到墨倉財團總部。
該總部傲然矗立在大手町商務中心的黃金地段,鑲嵌在大廈上的藍色遮光玻璃在晴天麗日映托出天上浮動的白雲,陰天的霧靄則如同衣裙纏繞在大廈的高層;傍晚時分,排列有致的無數群窗割碎了夕陽,整個大廈彷彿在熊熊大火之中。有段插曲說消防廳因分不清是真假火警而憂心忡忡地前來交涉,就是因為那落日熔金般的色彩太艷麗了。另外,在夜間,那大廈更是燈火通明,簡直是座不夜城,盡顯超群絕頂之人工美。
墨倉首腦陣容匆匆忙忙趕到了總公司。現在,公司大樓正沐浴在清晨的硬質光芒之中,它是富貴和權力的象徵,淋漓盡致地顯露出其凜凜威嚴。出入於此的人們都持有一種出人頭地的自豪感,同時也感到那凝聚著現代建築精華的高智能設計及難以名狀的厚重感,使自己在這巨大的立方體面前顯得多麼渺小,甚至懷疑自己將被吞噬似的。
總之,現代建築有種追求象徵權力和富貴的志向,體現出剝離一切人間情趣的冷酷之美,在現代工藝加工的外牆上,施以倨傲、威嚴、冷酷的塗飾。
「三金會」的例會在17樓的特別會議室召開。17樓的走廊里鋪著藍色地毯,董事長室和各董事的專用辦公室也都在這一層,所以,一般職員都望而生畏地將17樓稱為「bluefloor」①這樓層的中央有一間特別會議室,會議室中央放著一張大紅木桌子,桌子正面位置有一張路易王朝風格的莊重的椅子,那是專供董事長使用的。這張椅子周圍配備著42張椅子,形成一個「]」字形。
①floor是樓層的意思,blue在英文中既有「藍色」,也有「憂鬱」之意。
這是供墨倉財團決定最終意旨的議事堂,躋身於這兒的諸公都是把守墨倉王國各個要塞的顯赫諸侯。
特別會議室的地板上鋪著色彩鮮艷的紅地毯,因此又被稱作「紅房間」。參加「紅房間」的御前會議是墨倉職員野心的至極,有此殊榮者在全部19000名職員中只有43名,而且其中還包括墨倉家族成員,所以,從一般職員爬到這一地步實非尋常。與金字塔那寬大的根基相比,塔頂就顯得異常尖狹而險要了。
「紅房間」里充滿了緊張的氣氛。會議主持人墨倉高道比誰來得都早,他早已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耐煩地等待著人員的到齊。只要看他的臉色,大家就意識到他的心情不佳以及這次緊急會議的議題非同尋常。
人越來越多,會議室的氣氛也越來越沉悶,使人連哈欠也不敢打出。若在往常,一個月才聚會一次的「三金會」成員們的私下交談聲是非常熱烈的。
「都到齊了吧?」看見椅子上基本都坐上了人,高道問道。其語氣急不可待。
「商事公司高明經理和總公司金森專務董事還沒到。」秘書室主任回答。
「快把他們叫來!」
高道皺起了眉頭。商事公司經理室和總公司專務辦公室都在這層樓上。不在總公司辦公的其他成員都已基本到齊,偏偏在同一樓層的他倆遲遲不露面,使得高道越發生氣。
「他倆還沒到公司。」
「通知過了嗎?」
「是的。今天早晨分別往他們家打了電話,是直接通知他們本人的。」
「那他們到底在幹什麼呀?」
「我想大概正在來公司的路上吧。請稍等片刻。」
秘書室主任擦著額頭的汗。他凌晨3點從高道那兒接到召開「三金會」臨時會議的指示后,便動員起秘書室全體成員,忙著為會議做準備。首先同「三金會」全體成員取得了聯繫,對出差在外的人員還要考慮其交通手段。這些人都是在墨倉事業中起中堅作用的大人物,漏掉一個都會出大問題。除此之外,還必須準備好會議用的印刷資料。
在這短短的幾個小時里,秘書室主任像是突然掉了1公斤肉。正當高道等得忍無可忍的時候,那二位終於到來了。
除了因正在國外和國內遠道出差而無法回來的6人外,通知到的「三金會」成員全部到齊了。高道抬了抬下顎說:
「好,那就開始吧。秘書室主任,你把複印件分發給大家。」
秘書室主任親自將複印件分發給每個人。這是弦間昨夜從美國用傳真發來的「合同草案」,但是,大多數與會者還不明白這份文件的重要性。他們看看文件,又瞅瞅高道的臉色,揣度著其中的關係。金森看到複印件中並無附屬合同,頓感如釋重負。只要沒有附屬合同,就能夠搪塞過去。
「今天早上有勞各位來參加臨時會議。先請各位讀一讀分發到你們手頭的複印件。」看見每個人都拿到了複印件,高道慢條斯理地開了口,「如同標題所示,這是我們的商事公司和美國的石油企業財團薩森國際有限公司的代理店合同草案,可這麼大的一項海外合作項目,『三金會』的成員卻幾乎無人知曉,連我也是今天凌晨才剛剛知道的。」
高道像是觀察大家反應似地環視一下全場,見大家全無反應,便面對高明說: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請你解釋。」
「這還處於草案階段,所以……」高明含糊其辭地企圖搪塞過去。
「既然是如此重大的項目,難道不應該在草案階段就徵求『三金會』的意見嗎?」
「這個問題,金森專務董事曾建議最好等計劃更具體、更成熟些以後,再向『三金會』提出。」
高明很快就語無倫次了。在出席今天早上的臨時會之前,他和金森曾碰頭商議了如何應付高道的追查,可這位少爺出身的高明在父親的嚴厲追問下亂了方寸。
「什麼!別忘了你是商事公司的經理,你的地位決定了你必須依靠自己的意見和判斷來作出決定。」
「這個……所以……我根據自己的意見和判斷,覺得還是接受金森專務董事的建議為好。」
「金森專務董事,你是根據什麼理由提出這種建議的?」
高道發現追究高明並不能解決問題,便將坐姿朝向金森,那表情似乎在說:「我知道這事的黑幕!」
「這個項目若能成功,就能使我們過去起步較晚的石油企業得到飛速發展,但這是我們初次與國外夥伴搞的重大合作項目,所以,若在沒有相當把握時就公布,難免會受到一些干擾,弄不好還會半途而廢。」
「你所說的『干擾』是指什麼?什麼叫『干擾』?」
「倘若因我的解釋詞不達意而有所冒犯,則請您多多原諒。然而,我認為這個項目能為我們帶來很大的好處。關於這一點,您看看草案就會明白了。」
「嗬,這麼說來,它還是個對我有利的項目嘍?」
高道嘴角彷彿露出了一絲譏笑。金森頓感到噩運來臨——高道是否為了多捉弄自己一會兒而隱藏了殺手鐧呢?
「正如草案上註明的那樣,只要日產20萬桶的RCE煉油廠正式投產,就其原油交易……」
「我問的不是這個。提起薩森,那是個在美國臭名昭著的商人,他專與政客勾搭。你擅自同這種人高項目合作,難道不覺得危險嗎?根據草案規定,購原油的款項要由我們保證,對嗎?」
「這是作為代理店理應給予的融資。」
「用商社金融的方式來釣薩森上鉤?你認為天上掉下個大餡餅了嗎?」
「想不到董事長會說這種話。您簡直把薩森說成一個十足的詐騙犯之類的人物,可他如今在美國南部是最有勢力的實業家,南部銀行集團也爭先恐後與之合作。SIC現在以美國南部為中心,並將事業擴展到阿拉斯加、墨西哥,正在動搖被譽為雷打不動的洛克菲勒石油帝國。比起那些老化得失去活力的原有資本來,像RCE那樣充滿朝氣和能量的對手,更應成為如今的墨倉與之攜手共進的夥伴。」
為了加強說服力,金森用了一連串溢美之詞,卻沒意識到這樣一種具有諷刺性的矛盾:被認為是保守力量代表的他,如今反倒從完全相反的立場來說服激進派領導人高道了。一貫穩健的金森之所以將賭注押在這個項目上,是因為他自恃有最終可以依靠的絕對保證。
「真沒想到你是一位浪漫主義者。連金森專務董事這樣的人都把那麼抽象的理論帶到生意中來,看來我是太老嘍!」高道不無譏諷地說。
「我是喜愛浪漫主義的,但在生意方面,我卻自認為是個徹底的現實主義者。」金森的表情出現了細微變化。
「喲,這又是怎麼回事?你能說不是浪漫主義者嗎?」
高道從手邊的文件夾中抽出一份複印件,像是扔過去似地甩到金森面前。金森的臉色變了,這正是他最擔心讓高道知道的附屬合同。高道果真是在等待最佳時機打出這張王牌。
「這期限10年的3600萬美元無擔保貸款究竟是怎麼回事?而且還說什麼『遇到不可抗拒的原因可免除薩森國際公司的債務』,天下哪有如此蠻橫的條約。這哪像合同,簡直是無條件投降書!你們也知道這種荒唐的條件不可能被『三金會』通過,所以就想只把正本合同提交會議,而把附屬合同藏起來,是嗎?」
對於高道尖銳的盤問,與會者只有瞠目結舌地坐視結果的份兒。他們既沒有插嘴的份兒,也沒有弄明白個中原委,因為現在才剛剛看到與薩森國際公司之間的合同草案。連肇事者高明把火引到金森身上后,也像看他人熱鬧似地坐在那裡不出聲,其他人則更是坐山觀虎鬥了。
秘書室主任又把現在成為爭論焦點的附屬合同複印件分發給了大家,但無任何人仔細觀看。滿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高道和金森兩人身上了。
「董事長似乎忽略了正本合同的第一條,請允許我重複讀一遍:『薩森國際公司受託銷售RCE煉油廠生產的精油。』這雖非直接與墨倉有關的條款,但RCE這個名稱非常重要——RifinamientoCompaniaDeEstado,也就是說,這是一家墨西哥的州立企業。」
這一點正是穩健派金森所賴以立足的基礎。
「那又怎麼樣?」
「您還未明白呀?這意味著到了萬一的時刻,墨西哥的州政府是會提供保障的,而且在這後面還有墨西哥合眾國政府作靠山呢。」
「所謂『州立』,確實無誤嗎?」高道的語氣稍微平和了。
「確實無誤。他們在當地合資的煉油廠基建工程已竣工在即。」
「就算是與墨西哥的州政府合作,這個草案也過於令人感到恥辱了,我絕不會同意的。」
高道已無退路。現在想起來,接到弦間報告時,似乎聽說過與墨西哥州政府合辦之類的話,但當時自己已被附屬合同中的屈辱性文字,以及完全背著他進行海外大項目談判的金森等人氣得火冒三丈,故而未免太留意那些說法。
事到如今,問題已不在於這個項目是否為州立的了。對於高道來說,自己受到蔑視,這才是問題所在。金森的目的顯而易見,他是想通過這個項目,與高義、高明勾結起來,掌握「三金會」的大勢。
這是針對高道政權的有預謀的叛亂,若置之不理,自己將威風掃地。必須徹底粉碎這個項目。
「反正我不能同意。作為墨倉財團之主,我堅決反對同這種不正派的對象合作。聽說總公司的原澤常務董事和商事公司的鳴海專務董事都去了美國,如果他們是為推進這個項目而去的,那就請你通知他們,讓他們徹底放棄這個計劃並立即回國。」
現在已無申辯的餘地。這個計劃終因過早地被高道得知而流產。像高明那種膽小鬼,聽到父親一聲訓斥就魂不附體了。而高義則始終保持沉默。其他與會者甚至尚未弄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唯一可知的是,高道的一聲喝令結束了這次臨時會議。也不知是誰此時發出了哈欠聲,會場的氣氛隨之緩和了。此時,因早起而產生的疲倦感才襲擊會者的身心,但大家都明白:一直是墨倉財團一股勢力的金森派,儘管以前蓬勃興旺而不可忽視,但現在卻潰不成軍了。這當然也要波及高義和高明。一個派系勢力的消亡究竟會對自己帶來什麼影響——在貌似鬆緩下來的氣氛中,人人都早已緊張地打著如何保身、升騰的算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