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案情與愛情
接下來的事我可不記得了。我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心力交瘁,貝特里奇把我帶到他那間起居室。看到貝特里奇老頭那張親切的臉,我感到說不出的舒服。我說:「我就跟你一樣,根本一點也不知道我自己偷了那顆鑽石。可是有個對我不利的證據!睡衣上的漆,睡衣上的名字都是鐵一般的事實呀!」
「您伸手摸進箱子里的時候,難道裡面沒有別的東西?」
我這才想起口袋裡那封信。我取出信,信上籤著字:羅珊挪-史柏爾曼。我開始念了。
「少爺:
我坦白這件事是非常痛苦的,我的坦白只有三個字:我愛您。」
那封信從手裡掉了下去,這是怎麼回事?
「請再念下去,聽聽她是怎麼說的,少爺。」
我就重新念信。這是封長信,寫的是她那段傷心史,對我竟在一見傾心,後來就出了丟失鑽石的事。門上發現一塊漆斑,她跟總管女兒談過一番以後,知道這漆斑只有晚上來過的人才會擦掉。那天早晨,到我房裡去收拾,她看見我的睡衣扔在床上,想折好——就看見從雷茜兒小姐房門上沾來的漆!她看了大吃一驚,跑到自己房裡,反鎖了門。她拿住了一個把柄,證明我晚上到過雷茜兒小姐的房裡!開頭她一醋勁兒,後來她終於相信是我偷了那顆鑽石。她認為我已經自甘下流,跟她成了一路。她還認為手頭有我那件睡衣,就掌握了我唯一的罪證,有個機會可以贏得我的歡心。
克夫探長一踏進屋子,屋裡所有人的麻布衣服就逃不了受檢的難關。藏暗它上弗利辛霍去,做了件新睡衣,再把新睡衣代替丟掉的那件,跟我的衣物放在一起。羅珊娜幾次想找我談話,都沒談成。她拿定個主意,打算把睡衣藏在激沙灘里,她雖是可憐蟲,不願把她唯一能夠證明她救了我的證據毀掉。她從沒死過心,可是,她心裡又暗自說著,要是她再錯過接近我的機會,要是我再那麼狠心,她就要與世永別了。這封信署名是:「您永遠忠實的愛人和卑賤的僕人,羅珊娜頓首。」
信念完了,我們默不作聲的坐著。到後來,貝特里奇終於打破了沉默。「弗蘭克林先生,您能不能幹脆一句話告訴我,這一團亂麻中,您看出什麼頭緒嗎?」我說:「我看只有回倫敦一條路,去跟布羅夫先生和克夫探長商量商量……」
我剛說了這句話,門外有人在敲門。
「不管哪位,進來吧,」貝特里奇暴躁地說。
門開了,悄悄進來一個面目非常特別,前所未見的人。看他的身材和舉止,他還年輕。但看他的臉孔,他比貝特里奇還顯得老。膚色黝黑。兩頰凹陷,鼻樑端正,古代的東方人通常總是長著這種鼻子。他臉上的皺紋多得數不清。在這張怪臉上,一對眼睛比臉還要怪,深深凹了進去。「對不起,」他說,「我沒料到貝特里奇先生有客。」他把一張紙條遞給貝特里奇,就跟時來時那樣悄悄的走出了房。
「那是誰?」我問道。
「坎迪先生的助手,」貝特里奇說,「說起來,那個小個子醫生從那天吃了壽酒回家,得了病以後,就沒復元過,他也沒法子,只好將就的找這個皮膚黝黑、頭髮花白的人。」
「看來你不喜歡他,貝特里奇?」
「誰也不喜歡他,少爺。」
「他叫什麼名字?」我問道。
「這名字不能再難聽了,」貝特里奇氣呼呼地說。「叫埃茲拉-吉寧士。」
我記下了這個名字,第一次感到這裡氣氛是那樣壓抑,決定走了。
我到火車站去,由貝特里奇陪著。我口袋裡放著那封信,手提包里放著那件睡衣,這兩件東西都要交給布羅夫先生去研究。我們默不作聲的離開那屋子。我倒底耐不住沉悶,開腔說,「貝特里奇,雷茜兒生日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沒有?」
「您喝醉啦!」他大聲叫道。我又問:「貝特里奇,在沒出國以前,你看見我有夢遊症嗎?」
「夢遊,少爺?您一生從沒夢遊過!」
聽了這句話又覺得貝特里奇一定不錯,要是我有夢遊症,准有有不少人見過我夢遊,他們就會警告我。
我雖承認這一切,但還是固執的抱著當時我僅能看到的那套看法,貝特里奇看透了這一點,馬上把我這兩種論調駁得體無完膚,站不住腳。
「很好,少爺。我們就說您偷寶石那時是喝醉了酒,或者是在夢遊。嘿,那您把寶石帶到倫敦去那時,是不是喝醉了酒呢?難道夢遊到魯克先生那兒去的?因此您自己還不配下結論。您越早見著布羅夫先生越好。」
我們走到車站,只剩下一兩分鐘了。我正在跟貝特里奇話別,我又看見坎迪先生那個面目特別的助手了,我們的眼光碰上了。埃茲拉-吉寧士對我脫帽為禮。火車剛開,我心裡納悶,一天之內怎麼會兩次看見這個頭髮花白的人!
那天傍晚,我到了布羅夫先生的寓所。他馬上領我到書房,打發聽差通知他太太小姐別來打擾我們,隨後就全神貫注看羅珊娜的信,看完信,布羅夫先生說:「弗蘭克林,這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對你跟雷茜兒都關係重大。她那古怪的舉動,如今可不是個謎了。她以為你偷了那顆鑽石。」我只好承認他下的那個可怕的結論完全正確。
「頭一步該去懇求雷茜兒,」布羅夫先生接下去說。「這段日子裡,她為了你一直保持沉默,一定得求她說出來,她憑什麼認為是你偷了月亮寶石。如果她說了出來,這件案子就迎刃而解了。」
「你這番話真叫我心裡舒服,」我說。「不過我想知道,怎麼樣……」
「兩分鐘之內我就能告訴你,」布羅夫先生插嘴說。「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鑽石丟失那天晚上,穿這件睡衣的人就是你?」
他駁得我開不了口啦。
「至於這個,」律師拿起羅珊娜的自白書說道,「我能了解這對你是件痛苦的事。但我跟你的地位不同。對我來說,這不過是份文件。因此我可以疑心她沒把實話全都說出來。如果雷茜兒光憑著這件睡衣作為證據來懷疑你,那麼這件睡衣九成倒是羅珊娜給雷茜兒看的。這女人的信上證明她嫉妒雷茜兒。我不想追究是誰偷了那顆鑽石——羅珊娜為了要達到目的,就是五十顆月亮寶百她也會拿——就此趁機害得你跟雷茜兒一輩子不和。」
「我看那封信時,心裡也有過這種猜疑。不過要是事後證明真是我穿這件睡衣的,那怎麼辦?」
「我們現在不談這問題。日後我們看看雷茜兒是不是光憑著那件睡衣作為證據來懷疑你的。你好好想一想,再回答我的這句話:你住在她公館里時有沒有出什麼事,叫雷茜兒看了不信你是個正人君子。
貝特里奇寫的故事第八章中,提到有個外國人為了我欠巴黎一家小飯館的老闆一筆債,上我姨她家來找我。這個外國人脾氣暴躁,我們雙方就此唇槍舌劍的爭了起來。范林太夫人得知是怎麼回事以後,就立刻把錢還給他。雷茜兒後來也知道這回事,她說我「卑鄙無恥」、「沒有骨氣」:「不知我下步會做出什麼事來」,以及諸如類的話。我們吵了嘴。雷茜兒記得那回不幸的事嗎」布羅夫先生馬上對這問題作了正面的答覆。
他站起來,開始在房裡若有所思的走來走去。我打定主意親自找雷茜兒談一談。布羅夫先生聽到這話,大為驚訝。不過他承認我有個有利的機會——換句話說,雷茜兒還有點喜歡我呢。
這一來事情也許會就此水落石出。問題是——我怎麼去見她?
「她在你府上作過客,」我說。「我冒昧的建議在這兒見她,成嗎?」「我同意。我要請雷茜兒上這兒來玩一天;後天我就通知你。」
我千恩萬謝的回到倫敦寓所。第三天早晨,布羅夫先生來了,他交給我一把大鑰匙,他說,「她要來陪我妻子和女兒玩一個下午。「這是我後花園牆上大門的鑰匙。今天下午三點到那兒去。你開門走進花園,會在音樂室里碰到雷茜兒——一個人。」
我還要牽腸掛肚的等上好幾個鐘頭呢,為了打發時間,我看看信。有一封是貝特里奇寫來的。
我心急如焚的拆開信,信上沒什麼重要消息,看到第二句,就又出現了那個出現多次的埃茲拉-吉寧士!那天貝特里奇剛走出車站,半路上就給他攔住,打聽我是誰。事後他告訴他的上手坎迪先生,說他看見了我。坎迪先生馬上乘了車去找貝特里奇,說他有事想找我談談,等我下回再到請求我通知他,這就是信里的大概內容。
我把信揉成一團放在袋裡,過一會兒就忘了,一心一意的想著去見雷營兒。
漢普斯特德教堂的大鐘打了三下,我就把布羅犬先生那把鑰匙插進牆上大門的鎖眼裡,打開了門。
我在門口剛一露臉,雷茜兒就一骨碌從鋼琴邊站起身。我向她迎上幾步,柔聲說:「雷茜兒!」她聽了我這一聲喊,身上重新現出了活力,臉上也恢復了血色。她照舊一言不發的走上前來,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將她摟在懷裡,在她的臉上吻個遍。
我一時以為她也在吻我。誰知她嚇得大叫一聲,把我推開。「你這個膽小鬼!」她說。「你這個卑鄙下流,無情無義的膽小鬼!」這就是她劈頭一句話。
這種侮辱實在受不了。但我心平氣和地說:「如果你認為我卑鄙無恥,我立刻就走。剛才說我幹了這等好事,我幹了什麼來著?」
「你幹了什麼來著!你竟問我?我一直沒把你乾的那種醜事說出來,我替你遮醜,自己反受罪。難道你竟不知感恩嗎?從前我母親喜歡你,我更喜歡你……」
她聲音哽住了,倒在一張椅子上,雙手蒙住了臉。我等了一會才跟她說話,「要是你不肯先說,」我說,「那我就得先說了。我到這兒來是要跟你談件正經事。」
她不動彈,也不答理。我把自己在激沙灘發現的事講給她聽。
「我有句話問你,」我說。「我不得不重新提到一個痛心的問題,羅珊娜把睡衣給你看過嗎?」
她霍的跳起身,向我迎面走來,「你瘋了?」她問。」
我還是沉住氣,鎮靜地說:「雷茜兒,請你回答我呀」:據說你父親一死,你就成了個財主。你上這兒來是賠我鑽石的?」
我再也忍不住了,「你完全把我看錯了!你疑心我偷了你的鑽石。我有權利想知道這是什麼道理,我一定要知道為什麼!」
「疑心你!」她大聲叫道,她也跟我一樣冒火了。「你這壞蛋,我親眼看見你偷那顆鑽石的!」
我突然聽到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不禁嚇得不知所措。我雖然是平白受冤,也只好默默無言的站在她面前。在她眼裡,我一定象個羞著無地自容的人。我突然默不作聲,倒叫她嚇了一跳,「你幹嗎到這兒來自討沒趣?」
我向她迎上前去,簡直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麼。我一聽見她說到親眼目睹的鐵證,心裡就糊塗了。我握住她的手。我想斬釘截鐵的說幾句,但說得出口的只是,「雷茜兒,你從前愛過我的呀。」
她打了個寒噤,手在我掌心裡無力地發著抖。「放手,」她有氣無力地說。
我在手這麼一握,我初進房時她聽見我聲音的反應又來了,我還可以左右她,我說,「我要你把我們當時彼此說了晚安,一直到你看見我偷那顆鑽石這段時間裡的一切事情告訴我。」
「為什麼要舊事重提呢?」她大聲問道。
「我回頭告訴你為什麼,把你生日那天晚上的事情回想一下,我們也許彼此取得諒解。」
她聽了這話,心頭彷彿又有了點希望,心甘心情願的乖乖回答我的問題。
「我們先從那夭我們彼此說了晚安以後的事談起吧。」我說。「當時你上床漢有?你睡著了嗎?」
「沒。那夜我睡不著。我在想你。」
她這回答幾乎弄得我失魂落魄。我歇了一會兒,才能接著往下說。「你房裡掌燈沒有?」
「沒——等到一點鐘光景,我又起床,才點了蠟燭。」
「你離開卧室沒有?」
「我正想出房。剛開門我就站住了腳,不能上起居室去了。」
「你為什麼又不去了呢?」
「我看見房門下面有光;我還聽到了腳步聲,我吹掉蠟燭來不及回床,起居室那扇門就打開了,我看見了——你。」
「跟平時一樣打扮?」
「不,穿著睡衣——手裡拿著一支蠟燭。」
「你看得見我的臉嗎?」
「看得見。清清楚楚的。你手裡那支蠟燭把你臉照亮了。」
「我的眼睛開著嗎?你看見我眼睛里有什麼奇怪的神色嗎?有沒有一種茫茫然的發愣樣子?」
「你的眼睛雪亮,比往常還要亮。你朝房裡四下看看,彷彿怕被人看見似的。」
「你看見我走路的樣子嗎?」
「你象平時一樣走法。你走到房間當中,站住腳,四下看看。」
「你看見了我,你怎麼樣呢?」
「我動不了。我嚇呆了。我開不了口。我連動也動不了,沒法去關門。」
「你站在那兒,我看得見嗎?」
「照說你應該看得見。但你壓根就沒向我看,你一直走到牆角印度古玩櫥那兒。你把蠟燭擱在櫥頂上,把抽屜一格格打開,又一格格關上。等到找著那格放鑽石的抽屜,你就伸手進去,拿出鑽石。我看見那顆寶石在你大拇指和另外幾個手指頭中間閃閃發亮。」
「接下來怎麼樣?我有沒有馬上離開房間。」
「沒。你一動不動站著,模樣好象在想心思,後來你突然清醒過來,一直走出了房。」
「我關上門沒有?」
「沒,你匆匆走了出去,沒把門關上,等到看不見你蠟燭的光,聽不見腳步聲,我就一個人留在暗裡。」
「從那時候一直到全家都知道鑽石丟失那段時間裡——沒出什麼事吧?」
「沒出什麼事。我壓根就沒回床。到早上,管家女兒照老時間進來以前,沒出什麼事。」
我放下她的手,站起身。夢遊這種想法和喝醉這種念頭,都證明一無是處,明擺著的是偷竊這個可怕的事實。如今我萬念俱灰了。
「怎麼樣?」她說,「你問過了,我也答過了。現在你還有什麼說的?」
聽她這種口氣,我處境難堪,一籌莫展,竟失去自製。「如果你從前好好的親口說破——」我開腔說。
她氣沖沖的大叫一聲,「噢!天底下還有這種人嗎?我不顧心碎饒了你,你現在反咬一口說我應該親口說破。我情願丟掉五十顆鑽石,也不願看你象現在這樣欺騙我!」
見她這樣待我,真心痛如絞。她等了一會兒,才鎮定下來。
「我應該好好的親口說破,」她學著我的話說。「回頭你就明白我對你是否公道。我沒驚動全家人,也沒把這事告訴大家,我想了又想——結果就寫了封信給你。」
「我根本沒收到過信。」
「我知道你根本沒收到過信。等一下你就知道什麼原因了。信上說——我知道你欠著債,我母親和我都知道你要用錢,我向你提議——借一大筆錢給你,要是需要的話,我親自把那顆鑽石抵押出去,」她大聲叫著說,臉上又泛了紅。「我寫給你的就是這幾句話。我打算讓起居室的房門開一個早上,房裡空著,我還一心指望你會趁這機會,把鑽石偷偷放回抽屜里呢。」
我正想開口。
「我知道你要說你根本沒收到過我的信。」她馬上又接著說。「我可以告訴你什麼原因。我把信撕了。」
「什麼緣故?」我問。
「這緣故再講得通也沒有了。這個主意剛打定,我竟聽到了什麼?我聽到你——要請警察來,你最起勁;你帶著頭;你找寶石那份勁兒比誰都足!眼看你這副可怕的假惺惺面目,我就把信撕了。我逼不得已同你說話,難道你忘了我說的話嗎?」
她的話我句句記得。當時我看見她這麼激動,心裡又驚訝又苦惱。但我一點也不知道,她在陽台上跟我說知那話時心裡到底是怎麼個打算。
「我知道我說過什麼話。我一次次的給你機會坦白,你竟然假裝吃驚,臉上裝作毫不知情——你是天底下最下流的混蛋!」
要是再待一會兒,我不知道自己會說出什麼話。我就走過她身邊打開了門,「讓我走吧,雷茜兒!」我說。
她拖我回來的時候,發狂似地越來越火。「你幹嗎到這兒來?你怕我揭穿你的秘密,我不會揭穿!我比你壞得多。我心裡沒法忘了你,就連事也忘不了!」她突然放了我,瘋也似的使勁扭著雙手。」啊,天吶!我瞧不起他,但我更瞧不起自己!
我情不自禁的熱淚盈眶——我再也忍不住了,「你總會知道你冤枉了我,」我說。「要不然你就永遠也看不見我了!」
說完我就離開了她。她霍的站起身——我的好人兒呀!——跟在我後面,說了臨別最後一句好心話。
「弗蘭克林!」她說,「我原諒你!哦,弗蘭克林!我們再也見不了面啦,說你原諒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