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節

是日,包括利太郎在內,眾捧場者頻頻向佐助斟酒,這使佐助無所措手足了。因為佐助近來雖能在晚飯時陪師傅喝幾口,酒量畢竟不濟,而且外出時不得師傅許可,佐助是滴酒不能進的,一旦醉了的話,他身負引路人的重任,就可能因疏忽而出毛病。於是,佐助只好裝模作樣地喝,力圖矇混過去。然而利太郎比較警覺,看破了佐助的做法,便瓮聲瓮氣地出來糾纏了:「師傅,師博得點頭表個態哪。佐助不敢喝呢。今天不是飲酒賞梅嗎?就讓他自由一天吧,萬一佐助支持不住,這裡尚有兩三個人願意給師傅當引路人呢。」春琴便苦笑笑,頗有分寸地答道:「好吧,好吧,稍微喝一點兒就是了。別把他灌醉哪。」眾人立即喊著:「好啦,師傅同意了,」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向佐助敬酒。佐助卻嚴加自製,十分酒中有七分倒掉在洗杯子的器皿里。據說,是日在座的眾幫閑、眾藝者得以親眼目睹這位久聞大名的女師傅的風采,都深嘆名不虛傳,無不被這半老徐娘的艷麗和氣韻所打動,交口讚歎。

當然,眾人說的這些恭維話也許是有著看透利太郎的用意而投其所好的因素在內,但是時屆三十七歲的春琴確實要顯得年輕十歲,膚色白皙無比。看看她的粉頸等處,頗覺寒氣襲人,令人戰慄。她把手背滋潤光滑的小手輕輕地放在膝上,微微俯首低眉,那瞎了兩眼的臉部雍容艷麗,舉座為之矚目,令人神馳。接下來還有一個可笑的場面——大家到庭園裡去玩賞的時候,只見佐助引導著春琴在梅花叢中徐徐而行,來到每一株古梅前,便停下來,說道:「喏,這裡又是一株梅樹。」並把著春琴的手,讓她摩掌樹榦。一般說來,盲人都是以觸覺來感受物體的存在的,否則就不能領會,因此欣賞花木的時候也是這麼辦的,這已成了一種習慣。看到春琴的縴手在古梅的虯幹上不斷來回摩挲的樣子,有一個幫閑怪聲怪氣地嚷道;「啊,梅樹真令人羨煞!」另有一個幫閑迎面擋住春琴的去路,怪模怪樣地擺出梅花那疏影橫斜的姿態,喊道:「我就是梅樹呀!」周圍的人見狀,異口同聲地為之解頤。這些言行本是一種親熱的表示,大有讚美春琴的意思,並不是在侮辱春琴。但是春琴不習慣這種冶遊場里的戲謔,心中頗不愉快。因為,春琴一貫要求得到同明眼人平等的地位,她反對歧視盲人,所以聽了這種開玩笑的話,真是惱火到了極點。

不久,夜幕降臨,主人家換了一個房間重開酒宴,這時少爺來對佐助說:「佐助,你一定很累了。師傅就交給我來照料吧。那邊已備好了酒席,你去喝一盅吧。」佐助心想,不如在被人強行灌酒之前,先把肚子填一填。於是聽候吩咐,退至別的房裡,先去吃晚飯了。當佐助表示「我要吃飯啦」之後,只見一個老妓手持酒壺跑來,糾纏得沒完沒了,反反覆復地要佐助「來,再喝一杯。來,再喝一杯」。於是,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佐助吃完了飯,又過了好一會兒,仍不見有人來呼喚,便就地等候著。

這時,客廳里好象有些異常,只聽得春琴在嚷嚷:「請你把佐助叫來。」而少爺卻在竭力加以阻止,說道:「你要解手,我可以陪你去。」說著,象是在拉春琴往廊廡上去。大概是少爺要握春琴的手吧,只聽春琴在竭力甩掉少爺的手,喊道:「不,不,你還是替我把佐助叫來。」她站著不肯邁步。這時候佐助趕到了,一看對方臉上的神色,心裡已大致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但是想到這麼一來,終於可導致少爺不再登門,倒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不料第二天,這位厚顏無恥的少爺還是若無其事地跑來學藝了,看來這個粉臉被奚落後,還不肯就此罷休吧。於是春琴一改往日的態度,說道:「既然如此,我就認認真真地教,為了學得真本事,你能忍耐就忍耐忍耐吧。」便施行嚴厲的課徒法。這麼一來,利太郎難於應付了,每天汗流浹背,練得氣喘噓噓。利太郎本認為自己是掌握了這門技藝的,因此受人捧場時,還能對付得過去。但是眼下被東挑鼻子西挑眼,就漏洞百出了,於是得受師傅毫不留情的辱罵。利太郎本是借口學藝、伺機荒唐的獺漢,當然無法忍受下去,便漸漸要起手腕來,不論師傅怎麼賣力地教,他故意有氣無力地彈得不象個樣子,致使春琴罵著:「笨蛋!」掄起撥子打過去,利太郎的眉宇間頓時裂了一條口子,只聽他大叫一聲:「哎喲,痛哪!」但隨即擦著由額部一滴滴向下淌的鮮血,留下一句「你等著瞧吧」,憤然離座而去,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說加害於春琴者,可能是住在北新地①一帶的某少女的父親。此少女來日要干藝妓這個行當的,所以作好了嚴格受訓學藝的準備,決心忍受學藝的艱難困苦,來拜春琴為師。但是,有一天被春琴用撥子打破了頭,便哭著逃回家去了。由於傷痕位於髮際,少女的父親憤懣異常,比少女本人還要惱火,遂表示抗議。看來他不是少女的養父,而是少女的親生父親吧。只聽他說道:「雖說是為了學本事,這孩子畢竟還是個未成年的小姑娘,如此苛責也太過分了。眼下在一個少女最要緊的部分——臉蛋上留下了傷疤,這是不能就此完事的,你說該怎麼辦吧!」這種偏激的措辭也就觸犯了春琴生性不買帳的脾氣。只見春琴反唇相譏地說道:「我這裡向來以管教嚴格聞名。你既然如此計較,何必到這兒來學藝呢?」這位父親聽后也不服氣,說道:「打罵當然是無可厚非的,但是雙目失明的人這麼干,實在很危險,說不定會闖下什麼大禍的呀。瞎子得有自知之明,這才能令人敬服。」看上去,真有要動手的樣子,於是佐助從中斡旋,總算就此收場,回家了。據說春琴的臉色鐵青,渾身發抖,沒有再說出什麼話來,但是她始終沒有表示過致歉的意思,而這位少女的父親也為女兒的相貌遭到損害作出了報復——使春琴在容貌上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①即曾根崎新地,在大阪火車站附近,系冶遊區,很熱鬧。

不過話得說回來,所謂髮際有傷痕,無非是在額前、耳後的什麼地方留下了一些痕迹而已,這位父親怎麼對此耿耿於懷,作出了使人一生破相的嚴厲報復呢?即使說這是父親愛女之心過切而忘乎所以,但這種報復畢竟太偏激了。首先一條,對方是個瞎子,即使容貌受損而變醜,瞎子本人並不會感到遭受了嚴重的打擊,再說,報復的對象就在春琴一個人身上的話,似乎該有其他更痛快的辦法。看來,春琴的這個報復者,其意圖應不光是要讓春琴痛苦痛苦,還要使佐助嘗嘗勝過春琴本人感受的悲痛,這樣一來,當然又可促使春琴為之痛苦不堪了。

這麼仔細想想,似乎可以認為:與其懷疑報復者是那位少女的父親,還不如懷疑利太郎更合乎邏輯,不是嗎?利太郎欲同春琴勾搭,究竟熱望到何種程度?這是個未知數。不過,青年人大凡迷戀徐娘半老的風韻而不太看重年輕的女子。這個利太郎可能在四處荒唐過之後,覺得這也不行,那也不好,最後被瞎子美女春琴迷住了吧。起初,利太郎無非是一時有所好而見諸於行動,但是遭到了不客氣的回擊,而且眉宇間都被劃破,因此以牙還牙,採取了十分惡劣的報復手段。這種可能性還是存在的。

然而春琴的怨敵可謂多不勝數,這就不能排斥:會不會有別的什麼人、為了別的什麼原因而對春琴懷恨在心呢?看來,也不能籠統地斷定是利太郎所為,而且,也未必就是什麼桃色事件。據說,圍繞著錢的問題而遭到與上述那個窮人家的盲人子弟同樣可悲結局的例子,何止一兩個人。

另外,有一些人即使不象利太郎這麼厚顏無恥,但心裡是妒忌著佐助的。佐助是一個地位特殊的引路人,天長日久,眾門徒無不看得清清楚楚,因此有意於春琴者,便暗自羨慕佐助有福氣,有時也會對佐助勤懇忠實地伺候著春琴,懷有反感。若佐助是春琴的合法的丈夫,或者,至少是享受著情夫待遇的話,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但佐助表面上始終是個引路人、伺候者,從按摩到洗澡時的擦背,都要干,凡是春琴身邊的各種事情,都由佐助包掉了。看到他那副忠心耿耿的樣子,知道內幕者恐怕是要覺得噁心了。有些人嘲諷地說道:「當這樣的引路入,即使有點兒辛苦,我也會幹哪。有什麼可讚許的!」於是,人們遷怒於佐助,心想:「要是春琴的美麗容貌一旦變得丑怪不堪,佐助這傢伙會有什麼神情出現呢?難道還會將春琴奉如神明地盡心予以照料嗎?這倒是值得一看的好戲哪。」因此,也不能完全否定這其中有著聲東擊西的戰略思想——打春琴、痛佐助。

總而言之,眾說紛紜,實難斷讞。不過,這兒倒有另一種從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來的頗有說服力的猜測——「迫害春琴的人,恐伯不是春琴的門徒,而是春琴的藝敵——某檢校或某女師傅。」雖說持這一論點者並無什麼有力的論據,但這一說法很可能是最獨具隻眼者的觀點。因為春琴平時為人傲慢,在技藝上總以無人可與匹敵自居,加之社會上也有認可這一點的傾向,這就傷害了同行業中的師傅們的自尊心,有時還會形成一種使他們感到威脅的氣氛。檢校這個稱號,是由京都頒賜給盲人男子的一種光榮職稱,准予有與眾不同的衣著和車馬,其他待遇也同一般藝人不一樣。當社會亡紛紛流傳這些藝人的本事不及春琴高強時,可能是因為生為瞎子,報復性特彆強烈吧,就不錯用陰險的手段,想方設法葬送春琴的本領和名聲。雖說從前常聽說藝人出於妒忌而使對方吃水銀的事例,但是春琴既會唱又會彈,聲樂和器樂都很好,因此只有破她的臉相,利用她愛虛榮和自持漂亮的弱點,使她不能再公開露面。如果兇手不是某檢校而真是某女師傅的話,可見春琴自持漂亮這一點也惹下了怨恨,使對方產生—種毀其容貌而去是不勝快樂的想法。

若將這種種疑點綜合起來分析一下,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春琴早晚得遭人暗算,這是不可避免的趨勢。春琴是在不知不覺中向各處播下了禍根。

從那次在天下茶屋町舉行的賞梅宴算起,大約是一個半月之後吧,時值三月底。是日丑時後半時刻,即第二天凌晨三點鐘左右,發生了一件事。《春琴傳》上是這麼記載的:「佐助為春琴之呻吟所驚醒,由鄰室直奔春琴卧房,慌忙點燈,發現有人曾撬開套窗,潛入過春琴卧房,看來聽到佐助的響動后,已逃之夭夭,未及竊取一物。視之四周,已無蹤影。此盜驚慌之際,順手掄起鐵壺,向春琴頭部砸去,壺中開水飛溢而出,灑於春琴之豐嫩臉頰,潔白無比之容貌不幸留有一處灼傷之痕。雖說無非是白壁微瑕,昔日之花顏玉容依然,但此後其甚感臉帶此痕羞於見人,遂常以縐綢頭巾罩面,終日蟄居室內,不復見人,雖至親、門人,亦難窺視其貌,以致臆測紛紜,種種傳聞不脛而走。」

《春琴傳》又曰:「蓋傷痕輕微,幾乎無損於天賜之美容。春琴之所以避而不見他人,實乃潔癖所致,區區微傷,竟會感到羞辱如斯,此可謂盲人之多疑多慮耳。」進而又有言:「然則因緣確非尋常,自此過了數十天之後,佐助也患了眼疾,系白內障,兩眼頓時不能辨物。待佐助知悉眼前朦朧而物形漸次不清時,立即踩著盲人特有之步子,來到春琴面前,欣喜若狂,喊道:『噫,師傅!佐助雙目失明矣,此生可不見師傅灼傷之容也。吾目之盲,得其所時哉。此誠為天意耳。』春琴聽后,憮然良久。」

佐助一往情深,不忍披露其真相。然則此《傳》中前後所言,當是故意有所隱諱,這是毋須置疑的。《傳》中言及佐助偶然之間得了白內障。此事也令人費解。又,春琴縱然有無上的潔癖,縱然有盲人的多慮多疑,若灼傷之程度無損於她天生的美麗容貌,她何以要用頭巾罩臉,何以要不復見人呢!事實上,春琴的花顏玉容已發生了慘不忍睹的變化。

據鴫澤照老嫗及兩三個其他人說,那盜賊預先潛入廚房,生火將水燒開后,手提開水壺闖進卧室,把壺嘴在春琴的臉部上方傾倒過來,開水便對準著臉兒澆下。這是來人的真正目的,本非一般的盜賊,也不是慌張不堪時順手干下的。當夜,春琴完全不省人事,及至次日清晨才恢復知覺。然而燙得潰爛不堪的皮膚是經過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才收燥的。可見灼傷得相當厲害。對於春琴的臉相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一事,後來竟冒出了種種奇怪的流言。甚至不能把「春琴頭髮剝落,左半個腦袋完全禿了」這種毫無根據的臆測,作為純粹的謠傳加以排斥。

佐助就此雙目夫明,當然什麼也看不見了。但《傳》中所謂的「雖至親、門人,亦難窺視其貌」又是怎麼回事呢?要絕對不讓他人窺見,恐怕是難以做到的吧。別的不談,象鴫澤照老嫗就不會不看到的。不過鴫澤照老嫗尊重佐助的意思,絕不把春琴臉上的真相告訴他人。我也曾試著探問過一次,老嫗不肯詳談,答道:「佐助始終認定其師傅美貌過人,我當然也是這麼認為的啰。」

佐助在春琴死了十多年之後,曾向周圍的人講起過自己雙目失明的來龍去脈。據此,當時的詳情才得以披露——在春琴遭到歹徒襲擊的那天晚上,佐助同往常一樣,睡在春琴閨房的隔壁。當佐助聽到響動聲而睜開眼來,發現長明燈已滅,黑暗中有呻吟聲。佐助一驚,躍身起來,先去點燈,然後提著燈向鋪設在屏風後面的春琴床邊走去。朦朧的燈影映在金色底子的屏風上。佐助在燈影模糊的光線里,把屋子巡視一遍,沒有任何凌亂的形跡,只是枕邊丟著一把鐵壺。春琴好好地仰卧在被子里,但不知為什麼,竟呻吟個不停。佐助起初以為春琴在作惡夢,便走向枕邊,喊著:「師傅,你怎麼啦。師傅……」他正要去推醒春琴時,不禁喊了聲:「啊呀!」隨即掩住自己的雙眼。春琴也就氣喘吁吁地說道:「佐助,佐助,我被弄得不象人樣了吧,別看我的臉哪。」她痛苦地扭動著身子,拚命揮動著雙手,想要把臉部遮蓋住。佐助見狀,說道:「師博放心,我沒看你的臉,我的眼一直這樣閉著呢。」便把提燈挪走了。春琴聽佐助這麼說后,大概一陣輕鬆吧,又昏過去了。她神志迷糊,不停地說著胡話:「今後也永遠別讓人看到我的臉,這件事一定要保密呀。」佐助慰藉著說:「哪有這麼嚴重?你寬心吧。傷處長好后,你會恢復原樣的。」春琴聽后,說道:「這樣嚴重的燙傷,臉部怎麼會不變樣呢?你的這種安慰話兒,我聽都不想聽。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別看我的臉哪。」

隨著神志的漸漸恢復,春琴更是沒完沒了地強調這一點。除了醫生之外,她甚至不肯在佐助面前顯示出自己的傷勢,每逢換藥和換繃帶時,就把眾人逐出病室。所以,春琴被燙傷的面容,佐助只是在出事的晚上趕到枕邊的那一瞬間里看到過一眼,但這一跟也是在佐助不堪正視而猝然背過臉的情況下看的,因此,在燈光搖曳的因影里,春琴留給佐助的印象不過是一種與人類無涉的奇怪的幻影而已。此後,佐助看到的只是春琴從繃帶間露出來的鼻孔和嘴巴。因為佐助之怕看春琴,就如同春琴之怕被人看見一樣。他每次走近病床,就竭力閉上眼,或把視線移到別的地方,所以春琴的面貌在出現什麼變化,佐助實際上並不知道,而且他主動丟棄知道的機會。

然而,在調養奏效,傷勢一天好似一天而將近痊癒時,有一天,病房裡只有佐助一個人在伺候,春琴象是很苦悶似的,突然問道:「佐助,你看到過我的臉了吧。「佐助答道:「沒有,沒有,師傅說過不準看,我怎敢違背師博的吩咐呢!」春琴便說道:「不久,我的傷一好,就得除去繃帶。醫生也用不著再來了。這樣的話,別的人嘛,當然無須贅言,但是在你佐助面前,我不得不露臉了。」大概連傲氣十足的春琴也感到沮喪了吧,竟然流淚了。只見她用手按住繃帶,不斷地擦看雙跟。佐助也覺黯然,無話可對,唯有一起嗚咽。接著,佐助象是有了什麼主意似的,說道:「行了,我一定不看師傅的臉,請放心好了。」

幾天之後,春琴已經能下床了,可見傷勢基本痊癒,隨時都可以拆去繃帶了。就在這個時候,一天清晨,佐助偷偷地到女僕的屋裡拿取了女僕用的鏡子和縫衣針,端端正正地在床鋪上坐好,對著鏡子把針插向自己的眼睛。佐助之所以這樣做,並不是掌握了用針一刺眼睛就會看不見的常識,他無非是想試試可否用儘可能簡便、痛苦又小的辦法來變成盲人。他試著用針插入左眼的眼珠,但是要刺中眼珠,好象很不容易。而眼白部分較硬,針刺不進。眼珠畢竟軟些,他輕輕刺了兩三下,才咯吱一聲響,刺進了兩分光景,眼珠旋即一片白濁,他覺得失去了視力,既沒有出血、發燒,也沒有感到什麼痛苦。這是因為水晶體組織遭到破壞,便成了外傷性的白內障。佐助又以同樣的辦法刺中了右眼珠,頓時雙眼都瞎了。當然,聽說剛刺瞎后的那幾天,還能蒙蒙嚨隴地看到物體的形象,但是過了十天光景,就完全看不見了。

沒過多久,春琴不再卧床了。佐助便摸索著走進裡間,叩拜在春琴面前說:「師博,我成了盲人了。一輩子不會看到師傅的臉了。」春琴只問了一句:「佐助,這是真的嗎?」便陷入長時間的沉思。這幾分鐘的沉默,乃是佐助這一輩子絕無僅有的愉快時刻。據說從前那個惡七兵衛景清①者,有感於賴朝②之不同凡響,遂放棄復仇之念,誓不再見其人而自行剜卻雙眼。佐助的動機雖與之不同,若論其志之悲壯,可謂異曲同工。然而春琴難道真盼望佐助如此嗎?日前她流著淚所說的話,難道真有「既然我已遭此災難,希望你也成為盲人吧」的含義嗎?這當然是很難貿然下結論的事。不過佐助聽到春琴說的那一句短短的話——「佐助,這是真的嗎」時,覺得地高興得發抖了。而且在相對無語的那一段時間裡,只有盲人才有的第六感覺使佐助明白:春琴當時唯有感謝的意思而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①這是指平景清。此人生卒年不詳,是平家時代的一個勇士,因弒其伯父而有惡七兵衛之稱。其成為盲人的故事,謠曲及凈琉璃中都有記載。

②這是指源賴朝(1147—1199),鎌倉幕府第一代將軍,建有武功。

佐助能自然而然地領會春琴肚裡的意思。佐助覺得,迄今為止,他倆雖然有著肉體關係,但是師徒關係一直使他倆不能心心相印,而今才真的合二而一,匯到一起來了。佐助想起了少年時期在壁櫥中的黑暗世界里練習三味線的事,但是彼時的心境同現在是不可同日而語的。盲人大多隻具有光的方向感,因此盲人的視野是朦朧有光的,而不是一片漆黑。佐助明白:自己今日雖然失去了觀察外部世界的眼睛,卻也同時睜開了審視內在世界的眼睛。「嗚呼!這才真正是師傅居住著的世界呀!我總算能同師傅居住在同一個世界里了。」

佐助的視力已經不濟了,他看不見屋子裡的情況,也看不見春琴的樣子,但是,唯有那被繃帶裹住的春琴的臉樣,還朦朧不清地映現在他的視網膜上。佐助覺得那些不是繃帶,而是師傅兩個月之前的那張潔白的臉,她完好而美妙,彷彿接引尊人①的佛像似的,浮現在微暈的光圈中。

春琴問,「佐助,痛吧?」

佐助把瞎掉了的眼睛朝著能感覺到有春琴臉龐存在的發出淺白色光暈的方向,答道:「不,我沒有感到痛。同師傅的大難相比,這一點兒事算得了什麼呢?那天晚上,歹徒潛入房來,使師傅遭此大難,我卻一無所知地睡著了。這實在是我的疏忽造成的。師傅命我每晚睡在隔壁,原是要我注意警戒,不料鑄成了這樣的大禍,使師傅蒙受苦難,我自己卻安然無事,想及這一點,實在難以安下心來,唯希望得到懲罰。我朝夕向神靈叩拜,禱告著:『務請也賜給我災難吧。如此下去,我實在無地自容哪。』我有幸能感動上蒼,遂了卻了心中的夙願。今天早晨起床,發現兩眼就這麼瞎了。這一定是上蒼同情我的志向,使我如願以償的吧。師傅啊師傅,我已不能看到師傅受難后的面容了。而今我所見到的,只有師傅三十年來根植在我眼底深處的可親的面容。請師傅象從前那樣,放心地留我在左右伺候吧。唯猝然失明,可恨舉止不能如意,伺候上會有欠敏捷,但是,師傅至少得把日常生活上的瑣事交給我來伺候呀。」

①這是平安時代中期開始出現的佛像,在這張佛畫上畫著阿彌陀佛領著眾菩薩由極樂凈土下來迎接世人。

春琴便說:「你為我而下了如此大的決心,我感到十分欣慰。我不知得罪了誰而遭此災難,若剖心而言,我寧願讓別人看到我現在的這副醜樣,也唯獨不能讓你看到。你真是深知我心哪。」

佐助答腔道:「哦,太感謝了。師傅的這一席話真叫我高興非凡,其珍貴之處,遠勝過我失去兩眼的代價。歹徒本企圖讓師傅和我生活在悲苦、不幸之中,便讓師傅吃這樣的苦頭。我雖不知此歹徒是何處來的,也不知其姓甚名誰,不過,此人若是想讓師傅破相來為難我,我就不看嘛。只要我成了瞎子,師傅的這一災難不就等於不曾有過啦?蓄意布下的奸計也就化成泡影,歹徒的陰謀一定無從得逞了。說真的,我不但沒有什麼不幸可言,反而覺得幸福極了。我想到那個卑劣的歹徒幫了個倒忙,給我先鑽了空子,心裡痛快極了。」

春琴趕緊說:「佐助,別再往下說了。」這兩個盲人師徒相抱而泣了。

對他倆因禍得福后的生活情況了解得最為詳盡的尚健在者,就是鴫澤照老嫗了。老嫗今年七十一歲,她作為家內門徒投身春琴的家中時,乃是在明治七年,老嫗是年十二歲,她向佐助學絲竹之藝,兼在兩盲人之間做一些搭橋的工作,是一種不同於引路人的聯繫者。因為一個是猝然之間成了瞎子的,另一個雖是自幼雙目失明,卻過慣了奢侈的生活,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實為一切不用自己動手的人。因此,必須要有一個專事伺候工作的第三者才行,便決定僱用一位能盡量無拘無束在一起生活的少女。鴫澤照被錄用后,辦事誠篤,深得兩盲人的信任,便被長久留用,據說春琴去世后,就照料佐助,直至佐助在明治二十三年獲得檢校的職位,她還在左右伺侯。鴫澤照在明治七年進春琴家中時,春琴已有四十六歲,也就是說,自遭歹徒瞎算后算起,已度過了九個春秋,春琴也可稱得上是個老婦人了。春琴對她說:「由於某種原因,我不能露面,而且不準別人看我的臉。」春琴身著凸紋薄綢料子的圓領罩衣,坐在厚厚的座墊上,頭上裹著一條黃褐色的縐綢披巾,只有鼻子露了出來。披巾的邊緣部分垂至眼瞼,臉頰和嘴都被遮住了。

佐助刺瞎雙眼時,是四十一歲,這種將進入暮年時期的雙目失明,該有多麼不便哪!然而,他總是恰到好處地撫慰著春琴,努力使春琴不感到絲毫的不方便。旁人看了都不禁為之鼻酸。春琴也感到別人的伺侯不能滿意,說道:「我日常生活上的瑣事,不是眼睛好好的人能照料好的,由於長年以來已養成了習慣,唯有佐助最為了解。」所以,包括衣著、沐浴、按摩、如廁,還是偏勞佐助。而鴫澤照的任務,與其說是伺候春琴,倒不如說主要是在作佐助的助手,她簡直沒有直接碰過春琴的身體。只有伺候吃飯一事,少了鴫澤照是毫無辦法的。除此以外,無非是拿拿、遞遞要用的東西,間接地協助佐助伺候春琴。例如沐浴前陪他倆行至洗澡間的門口,然後退下。等到有擊掌聲傳來,再去接應,一踏進洗澡間,只見春琴已經洗過澡,穿著浴衣,披著頭巾。而在方才那一段時間裡,是由佐助一個人把事情包掉了。一個盲人究竟是怎麼替另一個盲人洗澡的呢?大概同春琴用手指摩挲那蒼虯的梅樹樹榦差不多吧。這樣做,不勝費事姑且不談,而事事都如此辦理,豈不麻煩極了!別人總覺得「啊,這樣能行嗎」,但他倆猶如沉浸在這種費事的享樂中似的,不言不語地品味著纖細入微的愛情。

看來,盲人男女相愛而沉浸在觸覺世界的那種歡樂,遠非常人所能想象的。佐助為了伺候春琴,不借獻身。春琴也怡然欣然地接受這種伺候,相互之間樂此不疲,所以沒什麼可令人驚訝的。

此外,佐助還在照料春琴的餘暇里,抓緊時間,教眾男女門徒學藝。當時,春琴過著閉門不出的日子,她給佐助起了個別號——琴台,由佐助一手承接眾門徒的學藝事宜。春琴的那塊「音曲指南」的招牌上原書有鴫屋春琴這個姓名,而今在此姓名旁添了一行小字——溫井琴台。佐助的忠義和溫順早已不脛而走,深得周圍人們的同情,所以前來學藝的門徒很多,反而比春琴課徒的時期更為興隆。滑稽的是:佐助在課徒的時候,春琴卻獨自在內室聽鶯囀聽得入了神。不過,她常會在這種時候碰到非佐助就無法處理的事,於是大聲喊叫「佐助,佐助」,也不管課業是不是處於關鍵的時刻。佐助聽到叫喚,便丟下一切,立刻趕回內室。這樣佐助就不好離開春琴的左右,不能外出課徒,只好在家中教授門徒。這裡應該說明一下,其時,春琴在道修町的老家鴫屋店鋪,已漸漸衰敗,每月該送來的津貼費,也時常脫期。如果家境沒有這等變化,佐助何苦要去課徒授藝呢!他猶如隻身在外的鳥兒,只好抓緊空隙時間飛到春琴身邊去一下,佐助是身在課徒,心不在焉,他大概無法定神吧。而春琴呢,看來也陷在這樣的苦惱中了。

佐助接過了師傅的工作,勉為其難地維持著一家的生計,但是兩人為什麼不正式結婚呢?難道春琴的自尊心至今仍使她一口拒絕嗎?鴫澤照老嫗曾親耳聽佐助這樣說過:春琴方面已經氣餒,倒是佐助看到春琴如此狀態,心裡不勝悲哀,他不能把春琴作為一個可憫、可憐的女子來對待。佐助畢竟是雙目失明的人,他看不見現實世界,而已進入了萬劫不變的主觀境界,存在於他眼底的世界,全是對過去的回憶。如若春琴因遭災而變了性格,那她就不再是春琴了。佐助的腦海里如不能始終留存著一個傲慢不馴的昔日的春琴,現在印在他眼底的、春琴那美貌的形象就要被破壞掉。可見佐助比春琴更不願結婚。對佐助來說,現實中的春琴乃是喚起他心目中的春琴的一種媒介,所以他得提防別讓自己同春琴處於平等的地位,他不僅要嚴守主僕之禮,還要使自己比從前更為卑下地竭盡伺候之職,至少該讓春琴早日忘卻不幸而恢復昔日的自信,為之,他不辭辛勞。

佐助現在一如從前,甘於微薄的薪金,樂於象其他男僕一樣,粗衣粗食地過著日子,還把全部收入洪春琴使用。此外,為了節省經費,僕人減少了,還必須處處注意節約,但是,凡可以使春琴得到慰藉的項目,一件也不能減去,所以佐助失明之後,要比從前付出成倍的辛勞。據鴫澤照說:當時,眾門徒看到佐助的形相太寒傖,不勝同情,有人便婉轉地勸他稍許弄得象樣一些,但佐助只當作耳邊風。還有,他不準眾門徒稱他「師博」,要他們改叫「佐助君」。這讓大家十分為難,便想方設法,儘可能不稱呼他。唯有鴫澤照一人,因為伺候事宜,無法避免不稱呼,遂總是稱春琴為「師傅」,稱佐助為「佐助君」。而春琴去世后,佐助之所以會把鴫澤照作為唯一可攀談的人,經常與之接觸,從而得以沉浸在對春琴的緬懷之中,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後來,佐助榮獲檢校的稱號,成了一個可坦然接受任何人以「師傅」和「琴台先生」相稱的人,但他仍喜歡鴫澤照稱他「佐助君」,不准她用敬稱來稱呼他。他曾對鴫澤照說過這樣的話:「世人恐怕都以眼睛失明為不幸。而我自瞎了雙跟以來,不但毫無這樣的感受,反而感到這世界猶如極樂凈土,唯覺得這種除了師傅同我就沒有旁人的生活,完全如同坐在蓮花座上一樣。因為我雙目失明后,看到了許許多多我沒瞎之前所看不到的東西。師傅的容貌能如此美,能如此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頭,也是在我成了瞎子之後的事呀。還有,師博的手是那麼嬌嫩,肌膚是那麼潤滑,嗓音是那麼優美,也都是我瞎了之後方始真正有所認識的,為汁么在我未瞎之前就沒有這種感受呢?我覺得很奇怪。尤其是在雙目失明之後,我才領略到師傅彈奏的三味線,音色竟是那麼美妙。往常總是把『師傅是這方面的天才』掛在口頭,這時候才明白了這話的分量。看看自己那半生不熟的技藝,相比之下,我真要驚嘆相差實在太遠了。我從前怎麼會沒有發覺這一點呢?真是罪該萬死。我明白自己是多麼愚蠢啊。所以說,即使上蒼讓我雙目復明,我也要一口拒絕的。只有在師傅和我都雙目失明后,我才領略到了眼睛未瞎者所不能體味的幸福。」

佐助的這番話並沒有跳出他的主觀性,所以有多少成分是符合客觀情況的呢?這尚是一個疑問。但是別的事姑且不去說它,春琴在技藝上的造詣,大概真是因為這一災難而獲得了明顯的進步了。春琴縱然在音曲方面有不凡的天賦,如若沒嘗過人生的悲苦,她要領悟這藝術上的真諦又是談何容易!她一貫養尊處優,對別人求全責備,自己根本沒嘗過辛勞和屈辱的滋味。對於她的不可一世的作風,誰也不會去碰一碰。但是上蒼把非凡的苦痛降到她的頭上,使她在生死的懸崖邊徘徊,擊潰了她賴以夜郎自大的基礎。可見,從各種意義上來說,使她破相的這一災難乃是一種良藥。它讓她在愛情上、在藝術上,都進入了不曾夢見過的三昧之境。鴫澤照經常聽到春琴為排遣時光而獨自撫弦,也看到佐助靜心低首,彷彿出了神似地在一旁傾聽的樣子。而眾門徒聽到內室飄逸出來的精妙無比的弦音,無不感到驚訝,竊竊私語著:「那三味線中,也許安置了什麼秘密裝置吧?」在這一時期里,春琴不光在彈奏方面爐火純青,還致力於作曲。夜裡,她悄悄地撥弄著這個音、那個音,在試著譜曲。鴫澤照能夠記得的,有《春鶯囀》和《雪花》兩隻曲子。前幾天,這位老嫗曾彈給我聽過,曲子很有獨創性。由此可以窺見春琴頗有作曲家的天賦。

春琴從明治十九年六月上旬開始患病,而在患病的前幾天,她曾同佐助一起下至中庭,打開玩賞用的百靈鳥的鳥籠,使百靈鳥飛向空中。鴫澤照一眼看去,只見這兩位盲人師徒正手拉著手,仰臉向著天空,聽百靈鳥的鳴囀聲自又高又遠的空中落下來。百靈鳥不停地鳴囀著,同時直往高空的雲里鑽,過了許久許久,也不飛降下來。由於時間過分長了,師徒兩人都擔心起來,等了一個多小時,百靈鳥最後沒有飛回籠里來。此後,春琴便怏怏不樂,不多久,兩腳得了病,到秋後,病越發嚴重,遂在十月十四日因心臟麻痹而去世。

除百靈鳥外,家中養著第三代的天鼓。春琴死後這隻天鼓還在。但是佐助一直悲痛纏身,每次聽到天鼓的鳴囀聲,就要流淚。他一有空就在佛前焚香,有時彈古箏,有時彈三味線,都是在彈《春鶯囀》。此曲以「緡蠻黃鳥,止於丘隅」①為起句。它是春琴的代表作品,所以大概傾注了春琴的全部心血吧,曲詞雖短,卻有極複雜多變的間奏。春琴是聽著天鼓的鳴囀聲,構思出這隻曲子的。間奏的旋律是從所謂「鶯淚解凍」②的深山積雪開始融化的初春季節開始的,然後把人引入各種各樣的景色里——水位升高,溪流潺潺;松籟有聲;東風駕臨;山野煙霞迷茫;梅香撲鼻;櫻花如雪。曲子在隱隱約約地訴說啼鳥由此谷飛往彼谷、由此枝飛往彼枝的心聲。

春琴生前一彈奏此曲,那天鼓也會歡欣地放聲高鳴,要與弦音比個上下。也許天鼓聽到此曲,就思及故鄉的溪谷,就戀及寥廓天地間的陽光了吧。而佐助彈著《春鶯囀》時,他的心神會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他已習慣以觸覺世界為媒介來注視主觀世界里的春琴。難道他是在以聽覺來彌補這方面的不足嗎?一個人只要不失去記憶,是能夠在夢裡會見故人的。但是象佐助這種在對方活著時也只好去夢裡相會的情況,恐伯很難指出他的死別的界線究竟在哪裡吧。

順便說一下,除了前面提到過的那個嬰孩之外,春琴同佐助還養了兩子一女。女兒是出生后就死了。兩個兒子都是在嬰兒時期就由河內的農家抱去了。春琴去世后,佐助並不思念這兩個孩子,也不打算去領回來。孩子也不願回到瞎了雙眼的親生父親的身邊去。於是,佐助到了晚年,是既無小輩也無妻妾。他是在眾門徒的看護下,以八十三歲的高齡去世的。這天是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恰好也是光譽春琴惠照禪定尼的祥月忌辰。

①此語本出自《詩經》。緡蠻指鳥鳴聲。《詩經》中原作「綿蠻」。

②這是《古今和歌集》卷一中的一首春歌中的一句。描寫冬去春來的景象。

看來,他在二十一年的鰥居生活里,已經造就出一個與活著時的春琴迥然不同的春琴的形象,而且這形象是日益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里了。據說天龍寺的峨山和尚①知悉佐助自行刺瞎雙眼的事後,對佐助這種能在轉瞬之間分清內外而使丑的轉化成美的禪機,激賞不已,贊道:「是庶幾可謂達人之為。」未知諸讀者君子,尚能首肯乎?

吳樹文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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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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