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證詞
我的妻子江裡子,由法警帶上了法庭。
今天,她穿一套淡紫色的和服。我對妻子的服飾,平素一向不在意,可是被捕以後,卻變得異常關心。
——她居然還有這樣一身衣服么?
不準探監的禁令解除之後,她到拘留所來看過我三次,每次穿的都是西裝。衣服的式樣,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大概是有名的時裝專家設計的。哪一套衣服,她穿著都很合身。
但是,在法警的帶領下,站在證人席上的江裡子,今天這身和服打扮,比穿西裝時更見風致。
尤其是,她高高的雲髻,白皙的後頸,在久曠的我看來,更加覺得神搖意奪。
我不由得想到江裡子的年華,三十三歲正當年啊。
我這個丈夫,被控告為殺人犯;而她,作為證人出庭,竟如此賣弄風騷,除了因為她容華正艷,別無其他解釋。
我不免有些生氣,同時又感到不可思議。
出事之前,我從未意識到江裡子竟這般風情十足。相反,倒覺得她冷如霜雪,矜持有餘。
即便在房幃之內,她也十分拘謹,取冷觀態度,等著事畢。或者說是逆來順受。
所以,我另有所愛之後,便認真考慮同江裡子離婚的事……
可是現在,我覺得江裡子是個十足的女人。
難道在我被捕之後,她周圍發生了什麼變化不成?
抑或她依然冷艷如故,只是我的目光變了呢……這也是極可能的事。
我被捕已有五十幾天。既不允許取保候審,也不能同外界接觸。只有拘留在警察局的時候,每逢去地方檢察廳,在押送的汽車上,才能從車窗里望見街上的風光,看到女人的身影。可是,移送到看守所后,又因上訴等事,這種機會幾乎沒有了。
那些遠洋捕魚的人,長期只跟男的廝守在一起,一旦上了岸,見到的所有女人便以為都是美人。我的目光也許變得同他們一樣了?
「起立!」法警喊道。
江裡子開始宣誓。
我一面站起來,覺得江裡子依然是個冷若冰霜的女人。
我想起來,她從法庭門口珊珊走向證人席的時候,沒有朝我看過一眼。
這麼說來,上星期第一次開庭公審時,她就沒有來旁聽。在檢察官作開場白,宣讀起訴書中間,我幾次向旁聽席看過去,心情焦灼不安。
當時,辯護人八尾,也是我的老友,為這事勸慰過我:
「你也該替你太太設身處地想一下。也許你還不太知道,難得有位大學副教授出人命案,報刊雜誌正大肆渲染呢。今天這次開庭公審,記者席上都座無虛席。這種時候,你太太來旁聽,準會被好事者盯個沒完,婦女周刊的記者,少不得要纏著問長問短。再說,尊夫人本來身體不大好,勉強她來,豈不叫她受罪!」
聽了八尾的解釋,我覺得不無道理。江裡子在眾自睽睽之下,被人當作被告的妻子,甚或看成是兇手的老婆,對我來說;也不是件愉快的事。
可是,她作為證人出庭,至少看我一眼也可以吧,那豈不是人之常情么?
難道她怕那麼瞟我一眼,便會給報紙拿去作文章么?然而,作為妻子,丈夫關押在牢里,身體好壞,總該挂念吧?乘人不注意的時候,也可以偷偷瞟上一眼嘛。
而她,卻沒有這樣做。她畢竟是個冷冰冰的女人……
江裡子是檢察官方面的證人。
這事未免奇怪。本來,她是唯一能證明我不在現場的人,照理應申請作被告一方的證人。
然而,第一次開庭時,檢察官提出作為證人的名單里,赫然便有她的大名。
當時,八尾曾質問檢察官,她這位證人要證明什麼。檢察官的回答是:
「為核實被告的作案動機,和不在現場的見證。」
八尾從辯護律師席上探過身子問我:
「你看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就是那天晚上,你和你太太一直在一起,這事確實么?」
「是啊,我們倆都呆在家裡。」
「嗯,你太太同我也是這麼說的……不過,檢察官為什麼要提她作證人呢?這其中……」
「這還不好?她的證詞,對我們肯定有利。所以……」我考慮事情不象八尾那樣慎重,便這麼說。
「既然你這麼說,那就同意吧。」
八尾歪著頭,顯得疑慮重重,也只好同意江裡子作為檢察官一方的證人。
今天是第二次開庭,至此還沒有發生任何波折。
上午出庭作證的,無非是發現田代夏子被害的報紙收款員,夏子所住公寓里的鄰居,公寓附近快餐館的夥計,等等。
他們的證詞,不言而喻,對我是極其不利的。
夏子的鄰居和快餐館的夥計作證說,田代夏子家,我一星期要去兩三次,她被害的那天下午四點半,還看到我們雙雙走進她的公寓,等等。
另一方面,作為書證用的解剖報告,鑒定結論等,證明我和夏子那天曾有燕好之事。至於在她房裡,發現好多我的指紋,當然更不在話下。
而且,根據解剖報告的記載,她已有三個月的身孕。
從審判的情況來看,出庭旁聽的人,無疑都認為兇手就是我。
夏子是我的學生,畢業后留在研究室里當我的助手。她經不住我的勸誘,住進了公寓,後來懷了孕,堅執要生下來,我萬般無奈之下,便把她殺了。——這是起訴書的大意。大概所有的人都會想,差不離,實際上就是這麼回事……
然而,我一開頭就聲稱,我是無辜的。
警方審訊的時候,按他們的說法,我始終也沒有「承認」過。
可是,有幾次精神頹唐之際,也曾想,索性順著警方,他們要怎麼說,我就怎麼招吧。
最危險的一次,是在拘留所里,同監房裡,一個有過六次前科犯的人,調唆我說:
「先生,看不到書,覺得悶得慌吧?」他先是這麼提起話頭。
「可不,讀書人平時連吃飯都要看點什麼的。」
「你乾脆招了算了。那樣一來,你就能離開拘留所,移送到監獄里,可以解除不許看書的禁令。你要的書,家裡人給你送來,管保你看個夠。這麼做,要合算得多哩。」
「可是,我有什麼可招的,我什麼也沒幹呀!所以……」
「所以說呀,你就隨便胡謅幾句嘛。扯謊還不便當。你什麼也沒幹,等到開庭審判的時候,你再照實說。不準探監,禁止閱讀,還不是因為你不肯招認嘛。淪落到這種地方,對警察老爺,就得盡量裝出百依百順的樣子。」
他比我大五歲。以他經驗之談,告訴我在警察局裡,招不招供,待遇可是大不一樣。
聽他這麼一說,我真有些心活,想「招供」了事。
只要「招供」,就能移到看守所,可以隨便看書,每天還能散步片刻。這對我是個極大的誘惑。但幸好,我剋制住了。
因為我想,這麼輕舉妄動,會對不起老同學八尾,也就是我的辯護律師。
後來,見到八尾,我把這些想法告訴他,他馬上說:
「太危險了!那傢伙說不定是警察派來的姦細呢。總之,警方現在還無法判罪,他們就想方設法來誘你招供……」
那人同我一起住了兩天便出去了。他究竟是不是姦細,還是為了討好警察,自告奮勇來誘我招供,現在是無從知道了……
江裡子站在證人席上,出乎意外地從容鎮靜。不,以她的性格而論,也許並不出乎意外。但是,她那遇事不慌的態度,仍使我感到驚訝。
上午出庭的證人,都有些畏首畏尾,聲音很輕。有的人,回答檢察官的詢問,眼睛望著別處,審判長只好提醒說:
「請證人面向我們回答問題。」
而江裡子毫無怯場的樣子,幾乎使人以為,她從前在別的案子里,出庭作過證人呢。
——江裡子生於學者之家,是長女。十年前,同他父親的高足,也即是我,結了婚;因為她家只有姊妹兩人,所以,要我人贅到澤口家,作招女婿。她懷孕過一次,因是子宮外孕,做了手術,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此後再沒有懷過孕。——回答檢察官的詢問時,江裡子是以一種淡淡的口吻,款款敘述這些事情的。
檢察官問到她是否懷過孕——對這個問題,辯護人八尾提出異議,認為同案件無關。
檢察官則主張,此項涉及被告的作案動機,必須提出詢問。審判長和陪審官經過合議,駁回八尾的異議。
「那麼——」
檢察官姓坂本。年齡與我和八尾相仿。發言的時候,無邊眼鏡後面的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我再提一個問題。案子發生的當天,即六月十三日,這一天,證人是否還記得?」
「是,還記得。」
「日子已經過去很久了,你能記住這個日子,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因為從那天以後,警察先生來過幾次,詢問那天的事,檢察官先生也傳訊過我,提過同樣的問題……」
「請你再回答一個問題。那一天,被告,即你丈夫,是什麼時候回家的?」
「七點二十分前後。星期四他一向在七點到七點半之間回家。」
「不錯,六月十三日正是星期四。那一天你丈夫有什麼反常的表現沒有?」
「沒有。」
「他沒有顯得特別興奮,或是焦慮不安的樣子嗎?」
對檢察官的這個問題,審判長向辯護人席上望了過去。我也回過頭去。心想,這不是誘供么?
可是,八尾默不作聲。
「沒有,看不出來。」
「被告回家后做了些什麼,請你按時間先後講一講。」
「他先換衣服,然後同我一起吃晚飯。八點十分,吃完晚飯,他就上二樓書房去了。」
「我打斷你一下,」檢察官插話道,「這麼說,被告從進家到上書房,總共才用了五十分鐘。這期間,他換了衣服,又吃了一頓晚飯,是嗎?」
「啊,我丈夫,怎麼說呢,他吃飯很快,只用人家一半的時間。」
「飯桌上也不講話嗎?」
「他大多是一邊吃一邊看報,難得講什麼話的。」
我在被告席上不由得點點頭,確實如此。
只是我不知道,江裡子對這情形有什麼不滿沒有。她面朝審判長,正在發言作證,從其端麗的側臉,是無法窺透她的內心活動的。
「那麼被告在八點十分左右便進了書房,後來又怎麼樣呢?」檢察官用右手把眼鏡向上推了推。
「一直在書房裡看書。」
「一直?一直到早晨嗎?」
「不,到了十二點,他便下樓洗澡,然後進卧室。上床的時間,我想在一點左右。」
「那麼從八點十分到十二點之間,被告一直在書房裡。你可以這樣作證,是嗎?」
「是的。」江裡子肯定地點了點頭。
「證人在這段時間裡做了點什麼呢?」
「一面看電視,一面鉤花邊。」
「一面看電視?」檢察官不無惡意地追問了一句。
「不,是開著電視鉤花邊,偶爾那麼看上一眼。」
「明白了。好,謝謝。」
坂本檢察官說完,對審判長以目致意,便坐了下去。
這回輪到八尾提出反詰。我回頭對八尾說:
「九點半的時候,她給我送過咖啡。你是不是問問她。」
八尾深深點了一下頭,表示他懂得我的意思。然後開始對江裡子提問:
「證人方才說,發生事情的當晚,被告從八點十分到十二點之間,一直在書房裡。這中間有沒有變化?」
「變化是指什麼而言呢?」
江里於把臉轉向辯護人。可她並沒有想看我一眼的意思。看來她這是有意在迴避我的目光。
「例如,被告要你給他送些什麼東西之類……」
「嗅,對了,九點半的時候,給他送過咖啡。」
「晤,是九點半么?」
八尾又叮問了一遍。按解剖報告,死亡時間,推斷在九點至十點之間。所以,八尾特彆強調了一下九點半這個時刻。
「那麼,」八尾接著問,「你是在九點半的時候給他送過咖啡,請你詳細談一下當時的情形。送咖啡是被告的吩咐嗎?」
「不是,按照慣例,一向是在九點半給他送咖啡的。」
「哦——當時同被告交談沒有?」
「我先在門外說了聲,『咖啡來了。』這也是平常的習慣。於是他說,『放在那裡吧,』我便拉開門,把茶盤裡的咖啡放在屋裡,然後關上門就走開了。」
這時,審判長插了一句:
「我問一下,書房是日本式的嗎?」
「是日本式的,有八張席大小。」
「開門的時候,從證人的位置上,看得見你丈夫嗎?」
「看得見。他背朝門,正在查資料。」
「沒有回頭看你嗎?」
「沒有。」江裡子口齒清楚地否定說,「在這種時候,我丈夫是非常冷淡的,一年裡也難得回頭看一眼。」
江裡子的答話,使得旁聽席議論紛紛。他們大概很驚訝:在這種年月,居然還有這樣的暴君!
可是,對這件事,江裡子從來沒有對我透露過不滿。
她生長在學者家庭,難道還不知道,學者就是這個樣子么?
「你看到的那個背影,有沒有可能不是你丈夫?」坐在右邊陪審席上的法官問。
聽見這話,我不由得苦笑起來。這豈不成了推理小說里,使用替身的騙術么?
「哪能呢——」江里於忍住笑說,「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年,我不至於看錯的。」
提問的陪審官笑著點了點頭。
「好,對不起,請辯護人繼續反詰。」審判長催促八尾說。
「那我接著問。書房是在二樓吧?有什麼特別出入的門,或是安全梯沒有?」
「沒有。」
「有窗戶嗎?」
「有。」
「能否從窗口出入?」
「這個么——要是身輕矯健的年輕人,也不是不可能——」
「你方才說,你丈夫在七點二十分到家,然後換上衣服。他換的是什麼衣服呢?」
「是和服。」
江裡子彷彿是說給自己聽似的,微微地點了點頭。
「哦。穿的是和服——」
八尾故意重複一遍,加以強調,意思是穿了和服,要從二樓窗口出入,大概是不太可能的。
「那我再深一層問個問題。被告同證人是夫妻關係。你本人是怎樣認為?你們之間的關係,能不能說是圓滿的呢?」
「怎麼說呢——」江裡子沉吟了一下,隨即抬起頭來說,「老實說,我認為談不上圓滿。我們之間已經幾次提過要離婚了。」
「晤?那麼嚴重嗎?為什麼要離婚呢?」
「是為了田代夏子的事。我聽說以後;我們有過幾次口角。」
「你是怎樣聽到的?」
「我妹妹和我丈夫在同一所大學里工作,是經濟系的職員。她聽到我丈夫和田代夏子的事,便告訴了我。」
我忍不住向辯護人席上回過頭來。
「什麼事?」八尾彎下腰小聲問。
「這事,我看還是不要追究的好。否則會弄糟。」我小聲說。
江裡子的妹妹乃裡子,也即我的姨妹,與死去的田代夏子在高中時同在乒乓球組裡,是上下年級的同學。她倆很要好,一起到瓜達康納島去旅行過。
我同田代夏子之所以有這種特殊關係,歸根結蒂,還是乃裡子介紹的結果。她託過我:
「她是我的低班同學,你要多加照應。」
到最後,小姨子的朋友成了我的情婦,世人一定要對我橫加指責,也決不會給審判長什麼好印象。
但是,八尾卻搖搖頭,悄悄地說:
「不要緊。這事交給我好了——」
說完,他直起身子,又向江裡子發問:
「最後再問一點。那你現在是否還愛你丈夫?」
「我認為,殺害田代夏子的,決不是我丈夫。他當時不在現場,這我比誰都清楚。不過,等事情了結之後,我準備同他離婚。」
「難怪呢——」八尾滿意地點點頭說,「方才你對丈夫連瞧都沒瞧一眼。關於這一點,就不必回答了。我的反詰完了。」
原來如此!我不能不佩服八尾。我們夫妻關係之緊張,讓江裡子來證實,原來是八尾在法庭上的戰術。
——直到現在,情況對我一直非常不利。
有人看見我和夏子一同走進公寓,可是我六點過後走出公寓,卻沒有人看見。
解剖報告,鑒定結果,以及其他證據,都表示我是兇手。
我唯一的指望,是江裡子能夠證明我不在作案現場。
關於我不在現場這點,江裡子的證詞,應當說是無懈可擊的。
然而,就日本的審判而論,證據的採納與否,由法官隨意裁奪。江裡子的證詞,是否被接受,全憑法官的良心。
而他們極可能,對江裡子的證詞不予重視。被告至親骨肉的證詞,一般不可能對被告不利。從這種成見出發,他們會認為「妻子就這個問題的證詞,不足為憑——」於是,完全有可能拒不採納。
為此,八尾使反其道而行之。在公堂上,表明我同江裡子的夫妻關係正處於崩潰的邊緣,她同我已經心灰意冷。這樣,她來證明我不在現場,也就比較可信了。
恨她丈夫的妻子,從一般意義上講,就不成其為「至親骨肉」。她對丈夫恨管恨,尚且證明他不在現場,其證詞應當是極為可信的——八尾的用意就在於給法官以這種印象,於是提出方才的反詰。
我覺得。江裡子剛才的證詞,稍稍挽回我的一點頹勢。
下一個仍是檢察官方面的證人,名字叫古谷清一。他同我一樣,也是江裡子父親的學生,目前在另一所大學當教授。
他比我高三班。我同江裡子的婚事,他從中斡旋,出了不少力。
也許江裡子的父親當初希望古谷同他女兒結婚。可是,古谷已經同別人訂了婚,而且是獨生子,不能入贅,結果挑上了我。
婚後,江裡子跟我露過這口風。當然,古谷其貌不揚,江裡子當初並不打算同他成婚。
檢察官方面申請古谷作證人的理由,是由於「可資證明被告夫婦間的實情以及犯罪動機的存在。」
這事我有些不大理解。我們夫婦關係的確不好,這我承認。但古谷憑什麼來證明這一點呢?而且,我並不認為古谷有資格能證明,我有什麼犯罪動機。
為此,八尾想了解古谷要作什麼證,幾次提出要同他會面,直到這次第二回開庭,仍未見到他。
「結果——」八尾揣測說,「古谷大概聽信了警方的活,以為我們要同他搞什麼交易,對我們懷有戒心。等上了法庭,看他如何作證,然後再想對策。」
古谷走進法庭,目光先自尋我,一當我們視線相遇,他便輕輕點了點頭;向我致意。
我感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平時,我可從來不這樣,今天也許是因為剛剛受到江裡子的冷遇所致……
古谷站在證人席上,身穿一套高級的西裝,襯衫漿得筆挺,配上一條素凈的領帶,不愧當今一位堂堂的學者。相形之下,倒毋寧說,是我顯得其貌不揚了……
他現在就我們的夫婦關係,回答檢察官的詢問,進行作證。
我們結婚之後,兩家來往較為密切,而近幾年,日漸疏遠,只在年前寄張賀年片而已。——古谷這樣說。
這話不假。在學會裡,我們有時還見面交談,但彼此卻沒有通家往來。
談到證明我們夫妻間的實際情況,他恐怕未必是合適的證人。看來檢察官選錯了證人了。
「這麼說,證人對被告夫婦的情況,並不十分了解,是嗎?」檢察官若有所思地說。
「是的。不過——」
「不過什麼?」
「他夫人最近找我商量過事,聽到一些情況,所以也可以說有所了解。當然,他太太的話,也許是一面之詞……」
「是他夫人找你有事商量,那是什麼時候?」
「六月十三日。」古谷口齒清楚地說。
「確實嗎?」
「確實。這事的要點我還記在手冊上,以免遺忘。」
「哦,手冊帶來了沒有?」檢察官說著便離席走到證人席旁。
八尾也離席走了過去。
八尾同檢察官幾乎頭碰頭,湊到一起悄聲說著什麼。過了片刻,檢察官把手冊遞給審判長;審判長又把本子交給陪審官傳閱。
「那麼說——那是在六月十三日了。夫人是通過什麼形式找你商量的?」
「上午先打電話到我研究室里,說有事要同我商量,想晚上見我。既然有要事相商,我就決定安排一個時間。夫人說晚上八點半以後方便些,我們就決定九點鐘,在赤坂的一家中國飯館見面。因為我想起,夫人是喜歡吃中國萊的。那家館子一直營業到深夜,九點鐘以後去也不嫌晚。」
「夫人按時去的嗎?」
「是的。我九點差五分到,在休息室里剛等一會兒,她也立刻到了。」
「立刻到了?那是在八點五十七、八分的時候了?」檢察官釘住不放地問。
八尾站起來,對這種誘供的做法提出抗議,但被駁回。
「差不多吧,總之,將近九點,是不會錯的。我記得她好象說過,馬路上比較空,所以早來了一會兒。」
「在那家中國飯館,你們呆到什麼時候?」
「快十一點了,大概是十點五十分左右。一邊聽她談家事,一邊吃飯,時間也就過去了。」
「這中間,也就是說,在大約兩小時中間,夫人有沒有離開座?不是指離開五、六分鐘,而是起碼半小時以上……」
「沒有。她好象去打過電話,沒打通,便馬上回來了……」
我聽他這話,腦子裡一片混亂。
這太豈有此理了。那天晚上,江裡子明明在家裡……
我回頭看辯護人。八尾也目光炯炯地看著我。難道他也懷疑我不在現場嗎?
檢察官問,在飯館里最後是誰付的款。
「是夫人會鈔。」古谷回答說,「本來我要會鈔,夫人說是她邀請我的,她接過賬單便簽上字,我也就領了這份情。」
「後來怎麼樣?」
「幸好遇見一輛空車,送到她家附近,也就是在目黑區柿樹坡那裡同她分手的。我估計那時有十一點一刻左右。」
「讓你辛苦了。我的詢問完了。」
檢察官自鳴得意地坐了下去。
事態變得對我完全不利了。古谷的一席證詞,使我妻子關於我不在現場的證詞,變得毫無價值可言。豈但是毫無價值,反而成為攻擊我的武器……
兩個證詞一經比較,誰都會認為,我妻子為了救我作了偽證。
既然被當作偽證,如果我一味堅持說,是我妻子送咖啡到書房來的,別人一定認為,這是我們倆定計串通好了的。
從邏輯上來說,這種定計搞鬼,本身便能坐實我是兇手。
「請辯護人進行反詰!」審判長催促八尾說。
「那個——」八尾拖長了語音,慢吞吞地站起來。
他大概同我一樣,思緒很亂,找不到反擊證人的良策。
「那個——」八尾又說了一句,「對不起得很,證人是戴的近視鏡嗎?」
「是,近視帶點散光。不過,戴上鏡子,看東西還是清楚的。」
「方才你作證說的六月十三日那天,是否也戴著眼鏡?」
「當然戴。」古谷有些生氣地說。
「那麼,中國菜放在餐桌上冒出熱氣來,這種時候,眼鏡會不會哈上氣?」
「偶爾哈上次氣,也不能說沒有。但是——」
「好,可以了。」八尾打斷了古谷的話。
他是不是想以視力不好為理由,讓審判長相信,古谷見到的不是江裡子呢?
不論怎麼強詞奪理,這在邏輯上也是講不通的。
倘使僅僅瞥了一眼,那也罷了,兩人作了近兩小時的談話,對面坐錯了人,焉能不發現?
「對不起,稍等一下。」
八尾向審判長告罪之後,便彎腰低聲問我:
「你太太有個妹妹吧?她們象不象?」
「因為是姐妹,總有些象——但也不是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我嘆了口氣說。八尾或許懷疑古谷見到的是乃裡子。不過這個推理是站不住的。
「象總歸是象的吧?」
「可是——對了,她坐在旁聽席上。靠那一邊,前面第三個人就是。」
乃裡子在第一次開庭和今天這次,都來旁聽了。她大概也怕報刊作文章還是怎麼著,眼睛根本不看我。
「嗯,不錯——」
八尾向乃裡子看了一限,然後直起身子對古谷說;
「請證人向旁聽席上看一下。」
古谷疑惑地望了過去。
「靠右邊,前面第三個,是位女性吧?」八尾問。
「是的。」
「證人認識那一位嗎?」
「啊——那是我恩師澤口先生的令愛。也是方才提到的被告的夫人之令妹。」
「不錯——證人在六月十三日實際上見到的,不是那位女性嗎?」
這個問題引起旁聽席上一陣嘈雜。在眾人的注視下,乃裡子滿臉緋紅。
坂本檢察官和另一位始終未發一言的檢察官在切切私語。
「不是。」
「你能肯定不是嗎?」
「是的,我可以肯定。我同她們姐妹二人十分熟悉,是不可能看錯的。」古谷挺著胸脯說。
「那麼說,拿賬單付款的也不是旁聽席上那位女性?」
「不是的!」
古谷瞪著八尾,嫌他太羅嗦。
難怪古谷要生氣。我要處在他的地位,同樣也要生氣的。
「我反問完了。但是,我對審判長有個請求。希望您能諸方才這位證人在法庭上暫時留一下。」
審判長徵得其他法官的意見后,讓古谷暫時留在法庭。
古谷點點頭,在旁聽席的空位上坐了下來。
與此同時,八尾走到審判長席旁。
不知小聲在談什麼。
過了片刻,審判長示意請檢察官過去。坂本檢察官滿臉狐疑地走到八尾身旁。
然後,當著審判長的面,八尾和坂本小聲爭執了一會兒。
只聽見坂本漏出一句說:「按照順序——」他立刻又放低了聲音。
大概八尾提出什麼要求,坂本檢察官表示反對。
又隔了一陣,坂本搖了兩三次頭;最後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似乎是檢察官方面作了讓步。案子審到這個程度,檢察官對勝訴已有十分把握,或許才同意略作讓步吧。
審判長宣布:「本院按職權規定,要對證人進行調查。」
記者席上為之鬨動。
「澤口乃裡子,現在法庭吧?請到這裡來。」
乃裡子一臉的緊張,站了起來。法警走過去,將她帶到證人席上。
走到證人席之前,她望了我一眼。那眼神是冷冷的,對我這無辜的姐夫,毫無同情之意。宣誓完畢,審判長詢問證人的姓名、住址和職業等事項。
這時,乃裡子似乎逐漸鎮靜下來。同她姐姐江裡子一樣,語調抑揚頓挫,沉靜地回答問題。
不僅語調,就連音色也同姐姐十分相似。若是閉上眼睛,甚至會錯以為聽到的是江裡子的聲音。
「其次,我要問證人,方才各證人在法庭上的證詞,你都聽見了吧?對這些證詞,你認為有什麼可疑之處沒有?」審判長籠統地問道。
「可疑之處是指什麼呢?」
「比如,令姐同古谷的證詞,相互對立,對這些,你有什麼看法?」
「這個嘛——家姐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審判長,」八尾舉手說,「打斷一下,請允許我來詢問。可以嗎?」
「請吧。」審判長同意了。
「嗯——我首先談一下我的推理,然後再根據這一推理詢問證人。所以,請證人注意傾聽,可以吧?——令姐作證說,六月十三日晚上,一直在家。但是,古谷證人則說,他同今姐一道吃晚飯來著。在這種情況下,假如雙方都沒有扯謊。那麼,去見古谷證人的,豈不是並非個姐,而是她的替身了么?我是這樣認為的。由於替身化妝得微妙微肖,以致古谷證人毫無察覺。所以,不能說古谷證人說謊。那麼,那個替身是誰呢?既然長得那麼相象,恐怕只有姐妹了吧?也就是說,是你這作妹妹的吧?——這是我的判斷。怎麼樣?去見古谷證人的,難道不是你嗎?」
「不是我。」
「證人可是宣誓過的喲!你敢斷言嗎?」八尾語氣很不客氣。
「敢的,我沒有去見古谷先生。」
「那麼,你在那一天做什麼了呢?也就是六月十三日那天晚上。」
「什麼?」乃裡子驚煌地望著八尾說,「問我嗎?」
「對,問你。請你按順序談一下,八點鐘以後,你做了些什麼?」
「審判長,」檢察官站了起來,「我認為,證人的行動如何同本案無關——」
「不,有關係。辯護人認為,同古谷證人一起在中國菜館的,是這位證人,而證人否認這一點。為此,對證人在同一時間內的行為,有詢問的必要——」
「駁回檢察官的異議。請證人回答辯護人的詢問。」
「是——」乃裡子說不下去了,咽了口唾沫。
她的膝蓋在簌簌發抖。
啊!我想起來了。脈搏也加快了。
我驀地想起夏子生前的事,便回頭悄悄告訴八尾。
「那個——」良久,乃裡子才開口說,「那天的事,我有點想不起來了。」
「唔?你同被害人田代夏子不是很要好的嗎?那天是她被害的日子嘛!怎麼會不記得了呢——」
「確實是忘記了。」
「審判長,為了幫助證人回憶,請允許我稍稍誘導一下——」
八尾請示過審判長之後,離開辯護人席。走到乃裡子身旁問:
「證人說,六月十三日那天的事忘記了。那麼,讓我來告訴你吧。首先,晚上九點半的時候,你在被告的家裡,即令姐的家裡。是這樣吧?」。
「我忘了。」
乃裡子聲音沙啞,兩腿抖得更厲害了。她兩手抓住證人席的桌子邊,使人覺得是勉強硬支持在那裡的。
「九點半的時候,是你端著咖啡,送到被告的房間里。不對嗎?」
「我忘——」
「這麼非同尋常的事,恐怕不會忘記吧?不,你沒忘!這麼重要的事,你是不會忘的。後來,你在書房門口告訴被告,『咖啡來了。』在此我要問證人,你同令姐聲音是非常相似的吧?許多人都這樣說過是不是?」八尾緊緊盯住乃裡子的臉,這樣問道。
「那——」
「好,你不願回答,就不必回答。方才你作證時,說過許多話。你的聲音已經都錄下來了。你們姐妹二人的聲音很相似,我想審判官和檢察官也都是承認的……所以,你說『咖啡來了』這句話,錯聽成是令姐說的,完全有可能的——不對嗎?」
「……」
乃裡子無言以對。她的臉仍朝著審判長,那神情彷彿內心在激烈交戰似的。
「好,九點半的事情,已經清楚了。後來又怎麼了呢?你送完咖啡,立即出去,坐上出租汽車,是不是?去處,當然是原宿那裡的公寓大廈。據說你同田代夏子的關係頗為親密,是所謂的同性戀。其實,田代夏子是受你引誘誤入歧途的。她為這事,曾經極其苦惱。可是,自從同被告要好以後,她說自己已經恢復成一個正常的女人。這是她親口告訴被告的。」
「……」
乃裡子仍舊一聲不響,搖著頭,兩手把耳朵捂了起來。
兩位檢察官不知在低聲說什麼,但也沒有對八尾的詢問表示異議。
「另一方面,令姐不能生育。這時,田代夏子懷孕了。於是有離婚的提議。令姐對田代夏子當然深惡痛絕。而你,也恨田代夏子變了心。為此,你們姐妹二人——便殺了她,打算嫁禍於被告。令姐證明丈夫不在現場,但又從另一方面使這一證詞不能成立。這樣一來,她丈夫便無計可施了。被告雖是令尊的高足,但背叛了你們,你們便不肯饒人——」
「辯護人,」審判長說,「鑒於證人現在的狀況,還是暫時休庭為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