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私下商議
大約有十秒鐘的時間,法庭里沒有絲毫人聲或動靜。我覺得自己都聽得到別人呼吸的聲音。他那句話的意思慢慢地穿透了大家的思想。我們看到那件事突然出現,逼近眼前;但得花時間去調適,而我不知道法官是不是會准許這件事。被告疲憊的臉上現在帶著譏誚的表情,好像在向雷金納·安士偉挑戰,看對方是不是敢正視他的目光。雷金納沒敢回頭,他背對著被告席,坐在律師席上;一手抓著水瓶,看來好似沒有聽見。在和被告同樣顏色頭髮下的那張邪惡的臉上只露出很驚訝的表情。
「不錯,我說的就是那邊的那個男人,」H.M.堅持地說道,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雷金納上尉搖了搖頭,不屑地笑了笑。華特·史東爵士全副武裝地站了起來。
「庭上,」他厲聲說道,「我是不是能說被告並不能確定胡彌先生當時是怎麼想的?」
法官考慮了一下,用兩隻小手揉揉兩邊的太陽穴。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華特爵士。不過,要是亨利爵士在這件事有進一步的證據,我想我們可以讓他多點空間,」他有點嚴厲地看著H.M。
「有的,庭上,我們有證據。」
「那就繼續吧!不過要記住被告懷疑的事不是證據。」
儘管檢察總長沒有攻擊就坐了下來,但他很清楚地表示宣戰了。H.M.再次轉身對著安士偉。
「關於那次我們要加以說明的電話,你的堂兄在前一天晚上就到了倫敦,對不對?」
「是的,從我所住的同一個地方去的。」
「而他每次到倫敦去,都是住在你的公寓里吧?我想我們在這裡聽過這樣的證詞?」
「的確是這樣。」
「所以,如果死者想和他聯絡的話,從禮拜六清早九點就打電話到你公寓去,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是的。」
「你禮拜六傍晚到格魯斯維諾街去的時候,從頭到尾有沒有提起過你的名字呢?」
「沒有。我向管家說:『我姓安士偉。』然後,他向他主人說我到訪的時候,他說的是:『這位先生來看您,老爺。』」
「所以,死者說:『我親愛的安士偉,我要製得你服服帖帖的,你這該死的!』這句話的時候,你相信他說的根本不是你吧?」
「我確定他說的不是我。」
H.M.把一些紙張整理了一番,好讓這句話深入所有人的心裡。然後,從飲威士忌酒的事開始,他敘述了整個經過。我們知道這一部分是真的;可是話說回來,他到底有沒有罪呢?這個男人並不是全世界最好的證人,可是他所說的一切都具有強烈的說服力。他帶著一點如果他確是清白的話就想必會感受到那種受困的感覺。問話的時間很長,安士偉原本也會給人留下很好的印象,可惜昨天傍晚——他在被告席上自承有罪,即使沒人再提起,這件事卻仍像陰影籠罩了他所說的每一個字。他還沒開始申辯,就已經是一個自己認了罪的殺人兇手了。就好像有兩個他,像一張重複曝光的照片中的人物似的彼此融入對方。
「最後,」H.M.大聲地說,「我們來看看各種事情的原由。你什麼時候開始相信其中有了誤會,而整個晚上,死者一直錯把你當做了你的堂兄呢?」
「我不知道,」他略微停頓,「那天晚上,後來我想到這點,可是我不能相信。」又停頓了一下。「事後,我又想到這點。」
「你為什麼即使是在那樣的時候也不願意談這件事,是有原因的吧?」
「我——」他猶豫不決。
「告訴我吧!你是否有什麼原因?」
(注意了,H.M.,看在老天的分上,注意一點!)
「你已經聽到了問題,」法官說,「回答問題。」
「庭上,我想我是有原因的。」
法官包德金大人皺起了眉頭。「你到底是有原因,還是沒有?」
「我有一個原因。」
很可能H.M.開始流汗了。「只要告訴我這件事:你知道死者為什麼想和你堂兄約好見面的時間,而不是要見你嗎?」
在律師和被告之間似乎有一個天平,現在指針傾斜了。那個年輕的蠢貨挺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氣,兩手扶著欄杆,以神色清明的兩眼環顧著法庭。
「我不知道,」他很清楚地回答道。
一片沉寂。
「你不知道?可是那是有原因的,對吧?為什麼會產生那樣的誤會呢?」
一片沉寂。
「是有原因的,對吧?為什麼死者會不喜歡安士偉上尉,而且要『把他製得服服帖帖』的呢?」
一片沉寂。
「是不是因為——」
「不行,亨利爵士,」在越來越緊張的情勢中,法官插嘴說道,「我們不能再讓你繼續誘導證人。」
H.M.鞠了一躬,把全身重量放在他抵在桌面的兩個拳頭上。他很清楚地看出再繼續談這個問題也毫無用處。法庭里想必有了各式各樣沒有說出口的揣測,都藏在我們四周那些面無表情的人心裡。我首先想到的是,這兇手可以確定是和瑪麗·胡彌有關。比方說,是不是在瑪麗·胡彌和那一文不名的安士偉上尉之間有什麼相當驚人的關係?會不會是那位很現實的艾佛瑞·胡彌打算在可能毀掉一段好姻緣之前,就直搗事件的核心呢?這種假設和每一種狀況都相合;可是被告會寧願把脖子往絞索里伸,而不肯說出來嗎?這太不可置信了。我們很理性地面對現實吧:現在沒有這種事了,這種騎士精神也太過頭了。想必是和瑪麗·胡彌有關的其他原因——可是我想那是我們所有的人想都想不到的。而等我們確實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之後,我們也都能了解了。
目前H.M.結束了對他證人的詢問,那位強勢的華特·史東爵士起身做交叉詢問。他起先有好一陣子沒有說話,然後用平靜而疏遠的輕蔑語調拋出了一個問題。
「你到底有沒有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罪?」
有些語調是絕對不能用在別人身上的,哪怕他孤立無助時也一樣,就算別的不能怎麼樣,這也會激起反應。安士偉抬起頭來,隔著整個法庭,正視著檢察總長的兩眼。
「這就像是問人家『你打撲克牌的時候不再唬人了吧?』一樣。」
「你打牌的習慣問題和本案無關,安士偉先生。只要請你回答我的問題就好了,」對方說道,「你究竟有罪還是無罪?」
「我沒有行兇。」
「很好。我想你的聽力很正常吧?」
「是的。」
「要是我對你說『安士偉先生』,然後再說『安士偉上尉』,就演算法庭里很不幸的十分嘈雜,你也能分辨這兩者的不同吧?」
坐在律師席上的雷金納·安士偉微微一笑,把眼珠子轉了一轉。這些讓他有什麼感想,恐怕沒有人說得出來。
「請大聲回答。我想你不會有暫時性失聰的病吧?」
「沒有。可是問題是,我當時並沒有怎麼注意。我正在看報紙,用另外一隻手接了電話,在我聽到胡彌先生的名字之前,並沒有怎麼特別注意。」
「可是他的名字你倒聽得很清楚?」
「是的。」
「我這裡有你的供詞,第三十一號證物。關於死者可能說的是『安士偉上尉』而不是『安士偉先生』這種說法——你有沒有對警方的人說呢?」
「沒有。」
「可是你告訴我們說,你早在兇案發生的當天晚上就想到這件事了?」
「我當時並沒有很認真地想這件事。」
「是什麼讓你後來很認真地去想這事呢?」
「呃——我就是把事情從頭想了想。」
「你在接受預審偵訊的時候提過嗎?」
「沒有。」
「我想要問清楚的是:這個念頭是什麼時候第一次在你腦子裡想明白的?」
「我不記得了。」
「那是因為什麼才讓你想明白的呢?這一點你記不記得?不記得?簡而言之,對於你這樣一個特別的想法,你能給一個好而實在的原由嗎?」
「能,我能!」證人大聲叫道,像發狂似的掙脫了原先麻木的狀態;他第一次讓人看來很自然而像個活人。
「很好,是什麼原因呢?」
「我知道瑪麗在認得我之前和雷金納很要好,當時在施東曼家裡就是雷金納把她介紹給我的——」
「哦?」華特爵士極其和藹有禮,「難道是說你相信他們有不正當的關係嗎?」
「不是,不完全是那樣,只是——」
「你有沒有任何理由懷疑他們的關係有不當之處?」
「沒有。」
華特爵士把頭往後一仰,似乎用一隻手按摩著臉部,好像要弄清楚一些奇怪的想法。
「那,告訴我到底有沒有弄清楚你所說的各種證詞。胡彌小姐曾經和安士偉上尉來往,其中沒有任何不當的問題。因為這個緣故,非常講理的胡彌先生對安士偉上尉感到極端的討厭,突然決定要『把他製得服服帖帖』。他打電話給安士偉上尉,電話卻被你接到而誤以為他找的是你。你沒有帶武器去到胡彌先生家裡,他以為你是安士偉上尉,就給了你一杯下了葯的威士忌酒。在你失去意識的時候,有人把安士偉上尉的手槍放進你的口袋裡,然後(我想你這樣告訴我飽學的朋友)還花時間把薄荷精倒進你的嘴裡。等你醒過來之後,你的指紋出現在一支你從來沒有碰過的箭上,而威士忌酒倒回到一個上面沒有指紋的酒瓶里。我有沒有很正確地說明你在這件案子里的立場?謝謝你。你真的以為陪審團會相信嗎?」
一片沉寂。安士偉的兩手垂在身邊,環顧了一下整個法庭。然後他用很自然而不假思索的語氣說道:
「上天作證,到這時候我也不寄望任何人相信任何事了。要是你相信一個人在生命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原因的話,你不妨暫時站在我的立場,看看你喜不喜歡聽到你自己說的話。」
法官席發出嚴厲指責打斷了他的話:可是他已經克服了緊張不安,而兩眼中獃滯的神情也消失了。
「原來如此,」華特爵士泰然自若地回應道,「你接下來要說你自己的行為都是沒有理由的嗎?」
「我一向認為行為總是有理由的。」
「所以你在一月四號晚上的行為也是有理由的了?」
「是的。他們當時跟你現在這樣對我說話的時候,我就一直閉嘴不答。」
這話又引得法官斥責,可是安士偉現在比先前接受詢問的時候讓人感覺好多了,這種好印象卻相當沒道理,因為華特爵士一路把他綁死在一個個繩結里,大概整個法庭里不到三個人相信他說的話。可是——在他讓H.M.大為失望之後——卻得到這樣的結果。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那老傢伙刻意安排的結果。
「你剛才告訴我們,說你之所以拒絕脫掉大衣,還用讓人形容為很兇惡的語氣向一名證人說話的原因,是因為你不想『看起來像個該死的傻瓜』,對嗎?」
「對的。」
「你認為脫了大衣會比穿著大衣更讓你看來像個該死的傻瓜嗎?」
「是的,不是。我的意思是——」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那就是我的感覺,如此而已。」
「我倒認為你之所以不肯脫掉大衣的原因是,你不希望有任何人注意到你褲子後面口袋裡藏著手槍吧?」
「不是,我根本就沒想過這事。」
「你根本就沒想過什麼?你口袋裡的手槍嗎?」
「是的,我是說,我口袋裡並沒有手槍。」
「現在,我要再請你注意你在一月四號晚上對警方所做的供詞。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所說的話和你向警方所做的供詞正好相互矛盾?」
安士偉退縮了一下,又拉了下領帶。「不知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來給你念幾段,」華特爵士用他一貫沉重的語氣說,「你說『我在六點十分到達他的住所,他非常友善地迎接我』。——你現在卻說他的態度極不友善,對吧?」
「是的,不是很友善。」
「那這兩種態度里,你到底希望我們相信是哪一種呢?」
「兩者都有。這正是我要說的意思:我是說在那天晚上,他把我當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態度不很友善;可是他對我本人其實是相當友善的。」
華特爵士一直對著證人看了好久,然後他把頭低下來,好像要讓頭腦冷靜一下。
「我們不需要停下來把這事理清;我怕你沒聽懂我的問題。不管那天晚上他把你當做是什麼人,他和你談話時的態度很友善嗎?」
「不是。」
「啊,我要弄清楚的正是這一點。那你供詞中的這一部分就是假的了,對嗎?」
「當時我認為那是真的。」
「可是從那以後你完全改變了主意?很好。你又告訴我們說:『他說他要敬酒祝我健康,還說他完全贊同我和胡彌小姐的婚事。』——因為你現在決定說他很不友善,你怎麼把所引的這番話和不友善的態度連在一起呢?」
「我誤會他了。」
「換言之,」檢察總長在略為停頓之後,字斟句酌地說,「你現在要陪審團相信的是和好幾處重要供詞完全相反的說法?」
「理論上說來,正是如此。」
有整整一個鐘點的時間,華特·史東爵士把證人像一個鍾似地拆得零零落落。他很仔細地問過供詞中的每一個細節,最後在說完一個我所聽過最具殺傷力的結論之後坐了下來。大家都以為H.M.會再度詢問來重建他的證人。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只說了一句:
「傳瑪麗·胡彌。」
一名法警把安士偉帶回被告席,開了門,把他放回他那開放式的獸欄里。有人從地下室拿了杯水來給他;他大口地喝著,可是在他聽到H.M.傳證人的話時,吃了一驚似地抬眼由杯緣看了出來。
前面一場訊問期間,瑪麗·胡彌身在何處,誰也不知道,她似乎突然現身在法庭,好像接送證人來往法庭的接駁車毫不遲疑或停留。安士偉已經是那種最後一分鐘才出現的證人。而雷金納·安士偉的表情變了。那種表情不像驚訝那麼明顯:只是有某種感知,好像有人在他背後輕拍了下他的肩膀,而他卻不怎麼想回頭的感覺,他那長長下巴的好看面孔更顯得消瘦;可是他裝出一副愉悅的表情,手指緩緩地在水瓶上輕敲。他抬眼看了看被告——對方微微一笑。
瑪麗·胡彌在走進證人席的途中,看了雷金納上尉的後腦一眼,除了莫特倫警探之外,她是(或者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到目前為止,證人中最鎮定的一個。她穿著黑色貂皮,艾芙蓮向我堅持說那是刻意打扮的,不過她也許就是有那種蔑視和反抗的感覺,而且她沒有戴帽子。她的金黃色頭髮,中分之後向後梳理得很整齊,強調出那張有著一對分開藍眼的臉上那種柔和,以及特殊的性感。她把兩手放在證人席欄杆上的方式是緊緊抓住,兩臂伸直,好像她是在一架水上飛機上面。她的神態再也沒有一點我先前見過的溫馴。
「你在萬能的上帝前發誓說你所提出的證言——」
「我發誓。」
(「她嚇得要死!」艾芙蓮低聲地說,我指出她一點這樣的跡象也沒有,可是艾芙蓮只搖了搖頭,又再向證人所在的方向點了點頭。)
不論真相如何,單是她的現身就已經有了山雨欲來的感覺。甚至於連她看來嬌小的身材也似乎強調了她的重要性。記者席上引起了一陣新的興趣和騷動。讓自己聲音清晰都有些困難的H.M.等著這陣騷動平息;只有法官絲毫不為所動。
「嗯,哼!你的姓名是瑪麗·胡彌吧?」
「是的。」
「你是死者的獨生女,住在格魯斯維諾街十二號嗎?」
「是的,」她像個夢遊者似地點著頭。
「你是在索塞克斯的富瑞安,一次聖誕家庭酒會裡認識被告的吧?」
「是的。」
「你愛他嗎,胡彌小姐?」
「我非常愛他,」她說著,兩眼很快地眨動了幾下。如果說還可能有比先前更空洞的沉寂的話,那現在就充滿了整個法庭。
「你知道他被控謀殺你的父親吧?」
「我當然知道。」
「現在,夫人——小姐,我要請你看一下我手邊的這封信,上面的日期是『一月三日,夜間九點三十分』,也就是兇案發生的前一天晚上,你能不能告訴陪審團這封信是不是你寫的?」
「是的,這封信是我寫的。」
這封信大聲朗讀出來,內容是:
親愛的父親大人:
吉姆突然決定明天早上到倫敦去,所以我想最好告訴你一聲,他會搭乘我平常所坐的那班車——你知道的,九點由這裡開車,十一點差一刻抵達維多利亞站。我知道他打算明天找時間去拜會你。
愛你的瑪麗敬上
又及:你會處理另外那件事吧?
「你知道你父親有沒有收到這封信嗎?」
「知道,他收到了。我一聽說他過世,當然馬上進城來:就在當天晚上——他過世的那個晚上,你知道——由他皮夾里拿了出來。」
「你當時是在什麼狀況下寫那封信的?」
「禮拜五晚上——你知道,就是那個禮拜五晚上——吉姆突然決定要進城去,要給我買個訂婚戒指。」
「你有沒有勸阻他,要他別進城呢?」
「有的,可是我不能做得太過分,否則他會懷疑的。」
「你為什麼想勸阻他去呢?」
證人舔了下嘴唇。「因為他的堂哥,你知道,就是安士偉上尉,在禮拜五傍晚動身去了倫敦,要在第二天去見我父親;我怕他和吉姆會在我父親家裡碰頭。」
「你不希望他們在你父親家見面,是不是有什麼原因呢?」
「是的,有的!」
「是什麼原因?」
「稍早之前,你知道,就在那個禮拜,」瑪麗·胡彌回答道,「安士偉要我,或者不如說是要我父親,付他五千鎊的封口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