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兩年前的七月,倫敦熱得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現在回過頭來看,在那些日子裡,這個如同烤箱一般的大城市彷彿意味著上刑前的煎熬,也算是為一場即將爆發的戰爭所作的一點點不充分的準備。這場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偉大的戰爭作為幌子,其實就是一場災難。在塞西爾飯店附近的一家雜貨店裡,蘇打水櫃檯邊上圍著一群美國遊客,他們品嘗到了家鄉的果子露和奶油,從中找到了安慰。皮卡迪利大街上開著許多茶室,透過茶室打開的窗戶,你可以看到英國茶客為了解暑在那兒喝熱茶。喝熱的才涼快,他們就是相信這種看似荒謬的事情。

一九一四年是個令人難忘的年份。這年的七月二十四日是星期五。大約早上九點多鐘,傑弗里·韋斯特離開了他在亞達菲街的公寓,去卡爾頓飯店吃早餐。他發覺這家豪華飯店的早餐廳是倫敦最涼快的,而且神奇的是,雖然季節已過,但還可能在那裡吃到草毒。他穿過擁擠的斯特蘭德大街,四周全是誠實的英國人面孔,滿臉都是汗,那種誠實的英國人流的汗;此時他極其想念他在紐約華盛頓區的房間。韋斯特是美國人,他的家鄉在堪薩斯,所以說他是美國堪薩斯人,雖然傑弗里這個名字發的是英國音。眼下由於業務緊迫,讓他無法脫身,他只得遠離家鄉,留在英格蘭。他的家鄉由於地處邊遠,景色美得非同一般。

韋斯特在卡爾頓飯店的報刊櫃買了兩份晨報——《泰晤士報》供研讀,《郵報》供消遣,然後走進了餐廳。招待他的侍者是一位高高的普魯士人,像個當兵的,膚色比韋斯特還白。看見韋斯特走進來,侍者帶著一副機械的德國式微笑點了點頭,轉身去端草莓。他知道這位美國人首先想吃的是草莓。韋斯特在他通常就餐的桌旁坐下,打開《每日郵報》,尋找他喜歡的欄目。欄目中的第一條消息就讓他喜笑顏開:

稱我最親愛者並非真心誠意,要不然他們會給我寫信。

凡是熟悉英國報刊的人馬上就會知道最吸引韋斯特的是什麼欄目。在倫敦的三個星期中,他一直興緻勃勃地追蹤《郵報》私人啟示欄每天登出的消息。這種一連串的私人信息通常被稱作廣告欄,長期以來在英國報刊上始終是頗有威望的欄目。在福爾摩斯時代,《泰晤士報》使這個欄目紅火起來,許多罪犯就是在這個廣告欄中登上一條既誘人又神秘的消息之後才露出了馬腳。後來《電訊報》開闢了這個欄目,但是,隨著半便士報紙的問世,心地善良的人全部轉向了《郵報》。

廣告欄中既有喜劇亦有悲劇。做錯事的人被勸說對寬恕做出回報;不受歡迎的求婚者被警告說,「父親已備好逮捕狀;逃吧,最親愛的!」火熱得讓阿伯拉爾和埃洛伊茲都會感到害羞的愛情被如實地公佈於眾(每個字兩便士),好讓全城人去恥笑。頭戴褐色圓頂禮帽的那位紳士滿腔激情地宣布,那位在牧羊人酒館下電車的家庭女教師已經征服了他的心,她是否允許他求愛?企盼在此欄目給予迴音。三個星期來,韋斯特發覺這類事情讀起來很有趣。首先,他在這些信息中找不到任何見不得人和邪門歪道的東西,充其量不過是設法躲過家人的耳目。這類事情在英國極為少見,所以韋斯特感覺應該鼓勵這類事情。此外,他極為喜歡神秘和浪漫,那一對對可愛的人兒總是圍著這個欄目轉。

所以,韋斯特在等待草莓的時候,對那位青年女子的語句不通的肺腑之言感到好笑:她開始懷疑稱她為最親愛的那位男子是否真心誠意。韋斯特接著去讀早上的第二條信息。一位心已經被徹底征服的男子說道:

我的女人睡著了。她長著一頭烏黑的長發。星期三晚上,在維多利亞大街拐角的路椅上。己按計劃執行。回答徵詢的紳士盼望結識交友。請在此答覆。——萊·羅伊

韋斯特心裡惦記著烏黑長發的回答。下一條消息是艾的抒情詩——現在幾乎是這個欄目的每日特別節目:

最親愛的:給我親愛的人以溫情的祝願。從現在到永遠只與你相伴。「我眼中最美的人兒」只有你。你的名字那樣動聽悅耳,我愛你勝過生命,我美麗的心肝。

我漂亮的甜心,我的幸福,我的一切!無論誰接近你我都會吃醋。替我吻一下你那可愛的手。只愛你。你永久的朋友。——艾

韋斯特思忖道,艾真夠敢花錢的——兩個便士一個字,與發布下一條消息的那位吝嗇的情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那位情人寫道:

——深深地愛你;想佔有你;念你;想你——

但是,這些純屬私人的啟示並非只限於愛情,同樣還隱藏著神秘的東西,尤其是用水族辭彙寫成的啟示更是神神秘秘;

大膽的美人魚:不是我的。短鼻鱷魚現在正在咬你。這很好,大快人心。——魚老大

還有相當血淋淋的告示:

德博克斯:第一輪,牙打掉了。全場結束。你永遠不會忘記我。

這時,韋斯特的草莓端上來了,甚至廣告欄也無法再讓他感興趣了。當他吃完最後一個草莓,他又回過頭來讀道:

滑鐵盧:星期三,十一點五十三分的火車。那位未下計程車而留在車中招手的女士是否願意認識一下穿灰色衣服的紳士?——忠誠的

更為莊重的請求也登在上面:

中央大飯店:某紳士星期一上午九點在中央大飯店電梯上偶遇一戴圓帽女士,如有機會互作介紹將不勝珍惜。

廣告欄當天的所有趣聞到此結束。韋斯特像那種嚴肅的公民那樣(其實他就是一位嚴肅的公民)拿起來了《泰晤士報》,去尋找早上的新聞。關於達利奇學院新院長任職事宜的報道佔了很大的篇幅。同樣引人注目的是些風流韻事,這回那位迷人的加布里埃爾·雷卷了進去。在一個極為不重要的角落,報紙以一種最為漫不經心的口吻報道了奧地利己對塞爾維亞下了最後通牒這一消息。當韋斯特只讀了這小段令人乏味的消息的一部分的時候,突然間《泰晤士報》及其所有報道都變得索然無味、一片模糊。

一位姑娘正好站在卡爾頓飯店早餐廳的門裡面。

是的,他應該仔細琢磨一下這條來自維也納的電訊。可是,這位姑娘太動人了!用一頭金髮、紫色的眼睛去描繪她已顯得多餘,許多姑娘都可以這樣去讚美。她的舉止和氣質簡直是超凡脫俗;她那紫色的眼睛掃過一群侍者領班和光彩照人的經理們,目光溫柔得讓人心醉;她那落落大方的姿態,彷彿來到這卡爾頓飯店就如同回到家中一樣,也許無論命運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她都是這樣無拘無束。毫無疑問,她來自海外——來自美國。

她步入了餐廳。此時映人人們眼帘的還有一位中年男子,他身著政治家常穿的黑色服裝,正好為她作了陪襯。他顯然也是美國人。她離韋斯特越來越近,他看到她手中拿著一份《每日郵報》。

招待韋斯特的侍者在提示客人就座方面簡直是位藝術大師,他不動聲色地把客人引到他預備好的椅子那兒,讓人覺得除了這裡餐廳中任何座位都不值得一坐。這樣他把那位姑娘及其同伴引到離韋斯特的座位不到五英尺的地方就座。客人坐下之後,他快速地抽出了點菜單,拿著鉛筆站立在那裡,就像美國戲劇中的記者。

「草莓的味道美極了,」他用一種甜蜜的聲調說道。

中年人看著姑娘,目光中帶著詢問。

「不要給我叫草莓,爸爸,」她說道,「我討厭草莓!請上葡萄柚。」

當侍者從韋斯特身旁匆匆走過時,他叫住了侍者。他說話聲音很高,帶有一種蔑視的口吻。

「再來一盤草莓!」他命令道,「今天的草莓比哪天的都好。」

剎那間,他彷彿成了劇中的角色,那雙紫色的眼睛漫不經心、冷漠無情地一掃,正好對上他的目光。然後那雙眼睛的擁有者慢慢地打開了她手中的《郵報》。

「有什麼新聞?」政治家問道,深深地呷了一口杯中的水。

「不要問我,」姑娘回答道,頭也不抬,「我發現了比新聞更有趣的東西。你知道嗎,英國報紙開設幽默專欄!只是它們不叫幽默專欄,而叫作『私人啟示』,而且是那樣的啟示!」她將身子探過桌子。「聽這一條:『最親愛的:給我親愛的人以溫情的祝願。從現在到永遠只與你相伴。『我眼中最美的人兒只有你……』」

中年男子不自在地打量著韋斯特。「別念了!」他懇求著,「我聽著不那麼入耳。」

「動人!」姑娘叫道,「哦,不過……還算不錯。而且坦誠得太痛快了。『你的名字那樣動聽悅耳。我愛你勝過……』」

「我們今天去看什麼?」父親很快地打斷了她。

「我們要去倫敦市,看看教堂。薩克雷曾住過那裡……還有奧利弗·戈德史密斯……」

「好的……就去教堂。」

「然後再去倫敦塔。那裡充滿最為浪漫的味道。尤其是流血塔,那些可憐的小王子就是在那裡被殺害的。你不覺得刺激嗎?」

「如果你說刺激,我就覺得刺激。」

「你真好!我保證回到得克薩斯時告訴人們你對君臣之輩們絲毫不感興趣——如果你只是表示一點興趣的話。否則我將散布一個可怕的消息說,喬治走過時你脫帽致意。」

政治家笑了。韋斯特覺得他是毫無道理地沖自己笑。

侍者回來了,端上了葡萄柚和韋斯特叫的草莓。姑娘沒有再向韋斯特這邊看,放下報紙開始用早餐。但是,韋斯特卻盯著姑娘看,就像他通常那樣大膽。韋斯特帶著一種愛國者的自豪對自己說:「在歐洲呆了六個月,我看到的最美的人兒卻來自祖國!」

二十分鐘后,當他不情願地起身離座時,他的兩位同胞仍坐在桌旁,討論著當天的計劃。姑娘安排,男人同意,這種情況通常都是如此。

韋斯特朝姑娘瞥了最後一眼,然後走了出去,踏上乾草市場那熱烘烘的馬路。

他慢慢地走回到自己的寓所。那裡有工作等待他去干。但是,他沒有去工作,而坐在書房的陽台上,凝視著院子;他選擇這套公寓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有這所院子。這裡地處市中心,卻有點像把鄉村景色搬了過來——在英格蘭最令人心滿意足的莫過於有一所修剪整齊、乾淨漂亮、蔥蔥綠綠的院子。院牆上高高地爬滿了常青藤,窄窄的小路在盛開著鮮花的花壇中穿過,正對著他的窗戶是一扇極少打開。極富浪漫情調的門。當他坐在那裡凝視著下面的時候,他彷彿看見卡爾頓飯店的那位姑娘就在下面。此時她坐在粗木條凳上,忽兒又俯身觀賞艷麗奪目的花朵,忽兒又站在門前,門打開了,城市的一股熱浪猛然涌了進來。

當他「看著」她站在她絕不可能走進的花園,當他沮喪地想到他可能不會再見到她了……一個念頭浮現於腦海。

起初,他覺得這念頭荒唐可笑,十分離譜,不再去異想天開。用一個已經用濫了的恰當的詞來講,她是一位小姐,而他是一位假想中的紳士。他們的身份不會讓他們有這類事情。如果他經不起這種誘惑,她會感到震驚和憤怒,而且一個只有千分之一可能的機會會從他身旁溜掉——某天在某處與她相見的機會。

尤其是,特別是,她也覺得廣告欄很有趣——還算不錯。她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對浪漫情調的喜愛。她是人,喜歡尋開心找樂趣——特別是她心中有一種青春的快樂。

荒唐!韋斯特走進房間,在地板上來回走動著。這個念頭太荒唐了。不過——他笑了起來,它充滿著令人神往的可能性。可恨的是,他必須將這念頭永遠拋棄,坐下來干那乏味的工作!

永遠拋棄?那麼好吧……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星期六早上,韋斯特沒有到卡爾頓飯店吃早飯。但是,那位姑娘卻來到這裡用早餐。她和父親坐下之後,她的父親說道:

「我看到你買了《每日郵報》。」

「當然!」她回答說,「我不能沒有它。葡萄柚——對的。」

她開始讀報。一會兒她臉紅了,放下了報紙。

「怎麼回事?」得克薩斯的政治家問道。

「今天」,她一臉嚴肅地回答道,「你去不列顛博物館。那兒對你來說已經是久違了。」

老人嘆了口氣。幸運的是他沒有要求看《郵報》。假如他要看的話,那麼在私人啟示欄目的中前段,他會憤怒地——也許只是迷惑不解地——讀到:

卡爾頓早餐廳:星期五上午九點。那位喜歡葡萄柚而不喜歡草莓的小姐是否允許那位吃了兩盤草莓的青年男子一吐真言:找不到一位互為知己的朋友他夜不能寐,他們能否相會,在一起共享此欄目之樂?

這位喜歡草莓的青年男子真是幸運,他勇氣不足,這天早上沒有出現在卡爾頓飯店!要是出現的話,看到那位吃葡萄柚的小姐的漂亮臉蛋兒上的表情他會六神無主,那是一臉的嚴肅和冷酷。其實,假如他真是被嚇得失魂落魄,那麼他可能立即就離開餐廳,這樣他就看不到小姐的臉上即刻又浮現出頑皮的微笑——看不到她迅速地又拿起報紙,帶著這種微笑一直把這個欄目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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