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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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崎市立殯葬場,位於高津區下作延、車名高速公路和田園都市線之間的一片幽靜的丘陵地帶上。
10月26日上午8點,當和栗警部補和長谷川刑警乘車進入該殯葬場時,這個位於丘陵半山腰的諾大的院子里還不見人影,正面的那座陳舊的鋼筋混凝土建築物顯得非常陰森。
從車上一下來,正好有一陣兒微帶寒意的秋風從建築物背後山崗的小樹林子里吹了過來。
「院子真夠大的啊!」
長谷川邊踩著地上的小圓礫石邊說。
「嗯。」
一看就知道,左側的那座房頂很高的平瓦房是主房,即火葬場。寬闊的門敞開著,屋裡鋪著已泛黃了的白色地板磚。再往裡並排著若干個鐵門,可能是重油爐的爐門吧。另外在這座建築物的後面,有一個作為火葬場標記的高大的混疑土結構的煙囪,聳立在蔚藍的晨空中。
現在煙囪里沒有冒煙,因為上午9點才開始火化。
對面的車庫裡,頭朝外停放著幾輛準備出動的靈柩車,頗為壯觀。
最裡面的那座二層的鋼筋混凝土樓房,主要用來作為休息室,右端的那一間是辦公室。這些情況是在今天早晨一大早給場長家裡打電話時聽說過的。
休息室大廳里也空蕩蕩的,只有一名腰上圍著橡膠圍裙、腳踏長筒靴的婦女正在默默地拖著地板。
長谷川敲了敲辦公室的門,一位50來歲的小個子男人把門給打開了。室內放著兩三張桌子和一套陳舊的會客茶具。由於窗外是茂密的樹林,所以飄在狹小的房間里的空氣彷彿也被映照成淡淡的暗綠色了。
小個子將和栗的名片遞給坐在窗戶邊上正朝這邊注視著的胖子。辦公室內只有他們一胖一矮兩個人。
坐在窗邊的那人看了一眼名片,站起來,低聲說道:
「請這邊來。」然後把二人讓到放著茶具的地方。他自己也掏出名片,遞給每人一張。
名片上印著《川崎市立殯葬場場長、姊川均》。
「今天早晨在電話里打擾了。」和栗寒暄道。
「沒關係。」姊川回答著,和客人面對面地坐了下來。他說話時嗓子好像有點兒不利索。只見他把斑白的頭髮剃成了光頭,臉頰上的毛孔看起來很粗,那雙鼓出來的眼睛,閃著警戒的目光。
「請問,您有何事?」他催促道。
和栗回頭朝寬敞的院子里看了看,問道:
「聽說川崎市的殯葬場只此一家,本市內的火葬全部都在這裡舉行嗎?」
「是的。東京有十來個私立的火葬場,但是川崎市就這一處。不過,死者並不限於只是本市內的。」
「那麼,就是說也有從東京等地方來的,對吧?」
「對,死者中百分之七八十是川崎市的居民,偶爾也有從東京或其他縣運到這裡來的。」
場長回答時,聲音小得聽起來很費勁。
「只要有埋葬許可證——確切說來好像叫什麼屍體埋火葬許可證;就可以在任何一個火葬場火化吧。」
「是的。」
「聽說以前規定要向死者的原籍或居住地的官廳申請辦理埋葬許可證,不過現在在死亡當地就可以辦理了吧。」
和栗重申了一下昨天晚上在豐島區政府了解到的知識。
「這是1970年4月1日改的。因此,當一個人摔死在離家很遠的旅行途中時,其家屬就能在當地的市政府領取埋葬許可證,在最近的火葬場火化,然後把骨灰帶回去,這樣就方便多了。」
「的確,」和栗點了一下頭,接著說,「遺體不用說是用靈櫃車運來吧?」
「若是小孩的屍體,也有用自家的車拉來的,只要領到了屍體搬運許可證,就不一定非用靈柩車。不過,通常情況下幾乎都是用靈櫃車運來的。」
「關於火化的時間等有關事項,要提前預約嗎?」
「可以這麼說吧。若是死後已過去24小時,隨時都可以來火化,我們這裡平均每天都運來十來具屍體,基本上都事先預約一下火化時間,好像都是死者的家屬或殯儀館的人帶著埋葬許可證前來預約的。」
姊川抬頭瞧了瞧牆上的鐘錶,然後補充說:
「我們是從8點半開始受理。」
「那麼,是不是來的多是殯儀館的靈柩車?」
「一半一半吧。若是對方同意,我們這裡也可派靈柩車去接,我們只收些運費。有的從頭一天晚上就提前來到這裡,我們這裡也設有殯儀場,可以在這裡舉行告別儀式。」
姊川弄不清刑警為何而來,目光漸漸地焦急起來,來回掃射著二人,然後又抬頭看了看鐘表。
和栗並不介意,繼續說道:
「有道理,就是說有的是舉行完盛大的告別儀式之後,再用靈車運來的;也有的是在火葬場呆上一夜隨後就火化的——護送遺體來的人數也不一樣吧?」
「那是,正像我剛才向您說的,如果從遠方到這裡來旅行的人突然死了,其親屬希望火化后再帶回家去,那麼火化時在場的就只有旅行中的同伴及其孩子等等,那場面就較冷清了。」
「噢。」
和栗雙唇往兩端一撇,點了點頭。不過這倒是他感到滿意時的一種表情。
頭天晚上,住在-川雪江家斜下方的那位家庭主婦告訴長谷川刑警,前天即10月24日清晨4點左右有一輛靈柩車停在前面的路上。知道這一消息后,兩人再次登門造訪了房東手(土冢)千吉。
經過嚴厲的盤問,手(土冢)果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據他交待——
23日傍晚,安宅康信突然來拜訪他。他是以前托安宅介紹土地買主時與安宅認識的,兩人已有十幾年的交情了,-川雪江就是在安宅的介紹下住在這裡的。
安宅向手(土冢)解釋了來由:他妻子因患癌症於前天在醫院裡去世了。本來打算把遺體運到自己家裡,舉行個葬禮然後到最近的一家火葬場去火化。不過,家裡有個上學的女兒,她因患神經衰弱休學了,現正在接受治療,她母親去世的事還瞞著她。因為醫生囑咐說:如果女兒知道了這件事,由於打擊過大,病情就會逐漸惡化。
基於這種情況,就不能在自己家裡舉行葬禮。可是,遺體總不能長久停放在醫院裡。所以他想暫且把屍體火化成骨灰,等女兒病好了再告訴她。
為此,他懇求手(土冢),希望能把租給雪江的那套廂房暫時讓他用一下。
就是說,其步驟是先將屍體從醫院裡移到那套房子里,然後再由靈柩車運到殯葬場去。因為不能直接讓靈車出入醫院,另外,因為安置下妻子的遺體,自己就得守夜,殯儀館的人也要來回出入,所以不便利用賓館或旅店等場所,也沒有合適的親戚家可去。朋友家裡吧,因為還有其他家人,所以也非常不方便。因為雪江好像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所以安宅就懇求手(土冢)讓他用上一個晚上。
「雖然我與安宅先生交往已久了,但是對於其家庭情況我並不清楚。聽他這麼一說,也覺得怪可憐的。向你們隱瞞這些情況,是我不好。不過,因為安宅先生已經囑咐過了,說是雖然不是用來幹什麼壞事,不過儘可能地不要向外談,否則,讓附近的人知道了給傳出來,今後傳到-川夫人的耳朵里就不好了。」
手(土冢)抿起銀牙若隱若現的嘴把臉扭向一邊。和栗猜測著:他是不是接受了安宅的巨額謝禮才答應的呢?
「這麼說,安宅先生於23日傍晚來拜託你,得到允許后,是不是當天就把屍體運來了?」
10月23日是安宅在自己家裡給妻子舉行葬禮的第二天。奈津實就是這天下午從阿佐谷的公寓里出走後失蹤的。
「可能是吧。因為我把那個地方的鑰匙借給他時,他說當晚就用醫院的車把屍體拉來,自己守上一夜,次B下午就委託殯儀館運到川崎殯葬場去。他說盡量地讓靈柩車黃昏時來,這樣不太引人注意,可還是被住在下面的那位太太看見了。」
「你沒去看看嗎?」
「我想沒有這個必要。再說昨天我還有其他的事要辦。安宅先生守夜的那天晚上;我覺得只他一個人在場有點太冷清了,就說我也過去燒支香吧。可是他說:不用了,等女兒的病情一好轉,他打算在自己家裡再舉行一個像樣的葬禮,希望到時候我也能參加。經他這麼一說,當時我反而覺得最好還是不去打擾他。」
「果然他與-川雪江的關係非同一般呀。」
長谷川低聲說道,那聲音好像是在責備手(土冢)。
「其實,他們倆人之間的真實情況我也沒有聽說過,因為安宅先生對我也是含糊其辭。不過,我現在才覺得:既然他連-川夫人已回了娘家,這裡現在沒人住這一點都知道,那麼看來兩個人之間不可能沒有什麼關係吧。」
手(土冢)看了長谷川一眼,微笑著說道。
「儘管如此,那也有些奇怪。安宅拜託你這件事時,你沒有覺出有什麼可疑的嗎?」
和栗仍用他那副天生的冷冷的嗓門兒問道。
「因為他讓我看過川崎市政府簽發的埋葬許可證,所以這不就沒什麼可值得懷疑的了嗎?」
手(土冢)突然義正嚴辭地反擊道。
然而——安宅已於10月22日在位於東長崎的自己家裡給妻子多惠子舉行了葬禮,並於同一天在杉並區掘之內的殯葬場對屍體進行了火化,這些情況已經得到了證實,因為鄰居中的一位主婦說過出殯的時候曾向多惠子的遺體告過別。另外掘之內殯葬場也提供了死者的居住地豐島區政府簽發的埋火葬許可證,這是在多惠子死亡的10月21日晚上9點左右,安宅親自赴區政府取來的,因為就是在夜間也有值班員可以根據申請辦理埋火葬許可證的交付手續。
那麼——根據手(土冢)的話來推測,川崎市政府也以安宅多惠子的名字簽發了一份埋火葬許可證。那麼,用靈柩車從-川雪江家運到川崎殯葬場的屍體是何人的呢?
這已經可以大致推測得出來了。
肯定是林奈津實被人殺害后的屍體吧。
但是,無論頭天晚上怎麼盤問手(土冢),也沒有得到什麼新的進展,好像手(土冢)真的沒有見到屍體。他說自己也不知道是哪家殯儀館辦理的這件事,看起來這也不像在撒謊。因為當時已過了凌晨,所以他們就先給川崎殯葬場場長打了個電話,告訴他今天早晨8點到這裡來拜訪。
「話又說回來……」
和栗回頭看了看正和另一名工作人員耳語的姊川場長那肉墩墩的臉龐開口說道。場長又給那人作了一會兒業務上的安排,然後才勉勉強強地回過臉來。
「剛才說過申請埋火葬許可證時不只限於死者的原籍或居住地,在任何一個官廳都可以辦理。可是申請時需要哪些材料呢?」
「需要死亡通知單和死亡診斷書。」
「只要這兩樣嗎?」
「要這些還不夠嗎?」
姊川回答得很不耐煩。但是,他好像馬上就意識到了這一點,連忙改變語氣說道:
「平時,區政府和醫院都備有這種死亡報告單與死亡診斷書一體的空頭證件,領取了這種空頭證件后,讓醫生在死亡診斷書上籤上字,申報人自己在死亡報告單上填上有關內容,只要提供這一證明,經官廳檢查如果兩方寫上去的死者的姓名、年齡、死因等情況沒有出入,就給一份埋火葬許可證,於是在死後24小時之後,就可隨時進行火化。」
「就是說,只要死亡報告單和死亡診斷書這兩方記錄上沒有什麼出入,就可以在任何一個官廳當場領取埋火葬許可證。而且,只要有了埋火葬許可證,就能在任何一個火葬場火化……」
和栗用銳利的目光盯著場長的眼睛,又把他說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屏住呼吸,沉默不語。
原來,在法定的埋火葬手續上,竟然存在著如此明顯的漏洞!
醫生可根據死者家屬的要求,對同一名死者開出無數張死亡診斷書,這一點凡是經歷過處理親人死亡善後工作的人誰都清楚,因為無論是死亡診斷書還是死亡報告單,除了要交給官廳之外,在許多情況下還有必要交給工作單位或保險公司等等。即使死者生前與工作單位或保險公司沒有什麼關係,比如說——和栗的母親三年前去世了,其母親的戶籍所在地是福島縣,當和栗向家庭所在地的板橋區政府,也就是說並不是死者戶籍所在地的官廳申請埋火葬許可證時,區政府要求他分別出示兩份死亡報告單和死亡診斷書:一份由區政府在一定期限內保管,另一份則用來送交她母親的戶籍所在地。因此,和栗清楚地記得曾讓醫生給寫了兩份死亡診斷書,頭一份付給醫院2000日元手續費,另一份交了1000多日元。
這就是說,如果是同一死者的死亡診斷書,無論多少份你都可以弄到手。
因為死亡報告單是由其家屬填寫的,所以也沒有數量上的限制。
總之,這樣就可以很容易地備好多份材料,以用於領取埋火葬許可證。
由此便可設想,這樣便為安宅康信的犯罪行為提供了可利用的條件。
據此試著推理一下,則為——
他讓妻子所住醫院的院長開了兩份或多份死亡診斷書,而另一份證件死亡報告單則由他自己來填寫。
其中的一份在妻子死亡的當天晚上就提交給了豐島區政府,接著領取了埋火葬許可證。許可證上指定的是掘之內殯葬場。次日即10月22日,他便將妻子多惠子的屍體火化了。
到此為止,從法律上來講,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合法的。
然而,次日下午,他不知在什麼地方碰到了林奈津實,就在一暗處將她殺死了。其方法可以假設如下。先設法使其神志不清,然後在她身上注射了誘發心臟病發作的針劑,這樣從屍體的表面上很難看出與痛死的情況有什麼不同。
安宅先將屍體運到位於生田的-川雪江的家附近,然後拜訪了手(土冢)千吉。在給了手(土冢)巨額酬金之後,他順利地得到了可用-川雪江的租房的承諾。安宅可能比較熟悉這個院子的情況,而且因為這是一座陳舊的日本式房屋,或許不必借鑰匙就能打開門進去。另外,又由於此處遠離手(土冢)的家,所以他覺得不特意去打招呼也行。可是,由於是擅自進去的,萬一靈櫃車被周圍的人看見了傳出去,再傳到手(土冢)的耳朵里的話,就有可能讓人產生不好的猜想。於是他便想:與其如此,還是事先對手(土冢)進行賄賂后再進去為上策。
接著,他向川崎市政府提交了另一份安宅多惠子的死亡診斷書和報告單,又領取了一份埋火葬許可證。因為許可證上要登記殯葬場的場所,所以他就指定了川崎市立的殯葬場。
然後,他委託了一家殯儀館,讓他們於10月24日下午4點將靈柩車開到-川雪江家。當然,若條件允許的話,就選擇不易被人注意的晚上了,但因為火葬的結束時間是下午5點,下午4點送去就已經夠晚的了。誰想這一切正好被住在下面的一位家庭主婦看見了。
當殯儀館的靈車開到雪江家的時候,安宅可能已給奈津實的屍體換上了白壽衣,安放在地板上,燒上了香。然後安宅肯定也對殯儀館的人說了曾給手(土冢)說過的同樣的情況,即把他一個人陪靈這好像有些不自然的情況給搪塞了過去。這樣就把奈津實的屍體當作安宅多惠子的遺體入殮后,運到殯葬場火化了。
這就是說,安宅公然利用妻子病死的機會,在公立殯葬場將被他殺死的林奈津實的屍體火化了!
「能不能讓我們看一下10月24日進行火葬的記錄?」
和栗突然說著站了起來,姊川那本來就鼓凸出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有點不愉快地說道:
「您看那有什麼必要呢?」
「因為當天在這裡火化的屍體中,有可能包括一個兇殺案中的受害者。」
「哪有這等荒唐事。我們也是查驗了埋火葬許可證后才受理的,也並不是隨便就將運來的屍體火化掉的。」
「這些我們明白,但還是先讓我們看一看當天所有的埋火葬許可證好嗎?」
「許可證不在這裡呀。火化完了就在背面蓋上個章,把它連同骨灰一塊兒交給其親屬了,以用作埋葬的證明。」
「既然是這樣,許可證的複印件、日記本等什麼證件都可以。總之,希望能讓我們看一下10月24日的火化記錄。」
和栗用冷冷的不容反駁的語氣一開口,姊川被迫動作緩慢地回到窗邊的桌子跟前,打開一把不鏽鋼鎖,取出一本厚厚的文件夾子。
「24號的就只有這些。」
他從中抽出十幾張紙來送給和栗看。
上面的格式幾乎和埋火葬許可證完全一樣,最後一張記錄著執行時間和執行者的名字,並蓋著章。
和栗一張張快速地看著。
「安宅多惠子」的火化記錄差不多被夾在當日的最後的位置上。
死者戶籍和歌山縣新宮市相賀×番地
死者住址東京都豐島區長崎三段×番
死者姓名安宅多惠子
死者性別女
出生年月日昭和××年5月4日
死亡地點東京都豐島區長崎二段×番井上婦產科醫院。
埋火葬場川崎市立殯葬場
申請者住址、姓名及與死者的關係
東京都豐島區長崎三段×番
安宅康信(夫)
……
上面還記錄著下午5點進行的火化情況。
和栗微微嘆了口氣。他想:杉並區的倔之內殯葬場里也應該保存有與之大體相同的記錄事項,所不同的大概就是執行時間吧。10月22日下午3點在掘之內殯葬場火化了真正的」安宅多惠子」。
不……
為慎重起見,和栗又翻回到記錄本的第一頁,他的目光再次緊張起來。
與掘之內的記錄有所不同的難道只是執行時間嗎?
安宅多惠子的戶籍一欄中填的是「和歌山縣新宮市——」這一點引起了他的注意。聽說多惠子是大約10年前嫁到安宅家的,當時安宅剛從自出生以來一直居住著的三鷹市搬到了豐島區的長崎。因此,作為安宅之妻的多惠子,其戶籍所在地不就應該是入籍后的三鷹市或豐島區的長崎嗎?昨天早晨和栗往掘之內殯葬場打了電話,證實了10月22日下午3時在那裡執行了安宅多惠子的火化,這與從多惠子的姐姐那裡了解到的情況是一致的。由於他當時對安宅進行了雙重的火葬一事還沒產生具體的懷疑,所以也沒有查驗安宅向掘之內殯葬場提供的埋火葬許可證。因此,他不知道那上面的多惠子的戶籍一項是如何記錄的。
和栗心想,這一點有必要抓緊證實一下。
「你知道是何人陪死者來的嗎?還有,靈車是哪個殯儀館的呢?」
「我當時沒有在場。不過,因為是前天的事,經手人也許還記著吧。」
果然姊川有點心情不安地皺起了寬寬的眉頭,觀察著和栗的表情。
和栗點了點頭。現在基本上可以肯定陪伴而來的遺屬只有安宅一個人,另外有兩三個殯儀館的人運來了棺材。這一點應該可以很快從經辦人口裡得到證實。
「按說,市立殯葬場是市政府機關的下屬單位吧?」
「是的,由衛生局管理。」
「那麼,因為同是市政府機關的工作,我想您應該知道:無論哪個官廳,在接到死亡報告單和死亡診斷書並簽發埋火葬許可證之後,該死亡報告單和死亡診斷書怎麼處理呢?」
「啊,這個嗎,如果提交給死者戶籍所在地的官廳時,那麼當場就與戶口簿對比審查,如果沒有差錯的話,就簽發埋火葬許可證。另外,如果提交給戶籍所在地之外的官廳時,那麼……這時候要求準備兩份死亡報告單和診斷書,用來簽發埋火葬許可證,然後於次日將其中的一份寄到死者戶籍所在地的官廳去審查,另一份由受理的官廳保管一年。戶籍所在地的官廳在處理完註銷戶口等事項后,一個月之後寄到法務省,拍成微型膠捲保管。」
「原來如此。」
那麼像安宅這種情況——假設多惠子的戶籍暫且視為是這上面記錄的:和歌山縣新宮市,首先,因為10月21日晚上,安宅向豐島區政府提交了死亡報告單和死亡診斷書,所以最遲24日前後就寄到了新宮市政府,多惠子的戶口便從戶口簿上被註銷了,到此為止都沒問題。可是,兩三天後,安宅多惠子的死亡報告單等材料又從川崎市政府寄到了新宮市政府,這樣雙重火化的詭計不就露餡兒了嗎?
和栗暗自吃了一驚,再次將銳利的視線落在了戶籍所在地的記錄事項上。
安宅多惠子的戶籍,是不是仍在三鷹一帶呢?
在向川崎市政府提交的死亡報告單上,安宅是不是故意胡亂填了個遙遠的地名呢?不,或許新宮市是多惠子的出生地。總之,說不定就是多惠子作為安宅的妻子入籍前的戶籍所在地。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將會犯下一個似乎更為合理的錯誤。
也就是說,在安宅最初向豐島區政府提交的材料中,填寫了三鷹市這一真正的戶籍地址。該材料於次日寄送到了三鷹市政府,得到正常處理。
接著,提交給川崎市政府時,戶籍欄中填的是新宮市。因為川崎市政府不會立刻就注意到其中有詐,所以當場便簽發了埋火葬許可證。於是,在死亡通知單和死亡診斷書抵達新宮市政府之前,假如安宅冒充川崎市政府的辦事員用快件或者電話與新宮市政府取得聯繫,就說一個叫「安宅多惠子」的死者的材料不久就到貴府,但寄出去之後才發覺把她的戶籍所在地搞錯了,由於已在其真正的戶籍所在地之官廳妥善處理了,所以請貴府將收到的該死者的材料銷毀……
官廳肯定每天都要收到幾張或幾十張死亡報告單,其中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填寫事項中總有錯誤的單子。正因為如此,所以如果對方聯繫說搞錯了,那麼他們會不會並不對材料逐一進行詳細核查就公事化地予以處理掉呢?
和栗將閱完后的文件夾暫且還給了場長,接著提出見一下直接經辦「安宅多惠子」屍體火化的辦事員。
辦公室和休息室的那棟樓與設有重油爐的主房被一條長廊連結在一起。和栗和長谷川隨場長走過去的時候,正好看見一輛靈柩車由一輛黑色的大型轎車帶路緩緩地駛進鋪有小圓礫石的寬敞的前院。剛才在車庫裡整齊地排列著的幾輛靈柩車中,已經有兩輛開走了,此時早已過了開始執行火葬的時間,即上午9點。
就這樣,除了每年的元月1日和不宜出殯的日子之外,每個殯葬場每天都會運來10到20具屍體,然後屍體被放在傳送帶上,高效率。機械化地處理掉了。在這裡,死者僅僅被視作一件東西,進一步來說,則是作為一件商品來處理掉的。
圍繞著同一具屍體,在出動幾十名有時甚至幾千名搜查員的警方以及把屍體作為材料或一件東西來處理的官方和火葬場方面人員的眼裡,各自對人類死亡問題的態度肯定是大不相同的。
或許可以說罪犯就是巧妙地利用了人們的這一思維反差。
在公認為極其嚴格的公共制度中,想不到也有空子可鑽……
微暗的煉屍房裡飄散著一種特殊的臭味。和栗踏進鋪著冷冰冰的瓷磚地板的房內,腦子裡不由得浮現出安宅康信的容貌來。這是一張下頜突出、表情嚴肅的臉,看到這張臉,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河馬來。而且,每次見到他,都會發現他那本來胖乎乎的紅臉膛不覺中又消瘦了一圈。在他那刻著深深的皺紋的眼瞼深處,一雙無神的小眼睛總是流露出疲憊而又有些悲傷的目光,注視著和栗……
雖說安宅生長在東京,看上去卻有點兒土裡土氣,甚至有點兒粗俗。和栗從內心深處對這個與自己同齡的人仍然抱有一種奇妙的親近感。即使現在已經確信他就是這三起殺人案的兇手,這種感覺依然沒有消失,但這對於和栗來說並不怎麼感到意外。
這或許就是和栗警部補平時養成的一種職業病:對於一項搜查事件投入得越深;就越容易對搜查對象產生這種奇妙的感覺。
2
下午1點多,久藤恭太悄悄地把書包放在門口旁,他只瞧了一眼黑色膠合板結構的大門,還沒有伸手去開門閂,就退回來轉身邁開了腳步。
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地灑在小衚衕里及各家各戶擁擠的房屋頂上,周圍靜悄悄的。不知從誰家飄來了燉菜的香味,不過,恭太並沒有因此而產生食慾,因為他剛從學校吃過盒飯回來。
今天是學生家長到學校參觀的日子,因為下午要開家長會,所以今天的課在上午就結束了。然而恭太的母親沒有去。她昨天就因為有點兒感冒從班上早回來了,昨天晚上又因為恭太被壞人襲擊這件事而被叫到了警察署。當她同恭太一起乘警察的車回到家裡時,已是晚上10點多了。由於疲憊不堪再加上備受打擊,以至於到早上她仍卧床不起。
不過,早晨上學走的時候,恭太的母親那樣子不像在發燒,所以他想現在母親或許已經起床了吧。
想到這裡,恭太在走到衚衕口拐角處時只是回頭朝家門口兒看了一眼,然後便邁著悠閑的步子來到了寬敞的坡道上。每當傍晚,這條路周圍就充滿了附近的小朋友們嬉戲的聲音,而現在卻靜悄悄的,只不過偶爾有汽車從身邊疾駛而過。今天下午高年級的學生和平時一樣照常上課,而與他同年級的小朋友們基本上都是在學校里玩到家長散會時和母親一塊兒回家。
沒有夥伴就打不成棒球,一個人騎車郊遊也沒勁。儘管如此,這也比被囚禁在面積狹小的家中舒服得多。因為今天早晨母親甚至不同意恭太去上學,所以一旦發現他繞到家裡來放書包,肯定會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聲,一步也不許他走出家門的。他曾對母親說盯在自己身後的那個傢伙昨晚已被逮捕,絕對不用再擔心受襲擊了。可無論他如何解釋,母親也不同意他外出。今天早晨兩人就已經為此事爭執得不可開交了,母親仍固執其見地說:「雖說昨晚的罪犯已經被抓住了,但也許還有其他的人想殺你,因為-山案件中的兇手還沒有被抓到。」
的確,昨晚的那個冒牌刑警,好像與善福寺兇殺案無直接關係……
到現在恭太的腦子裡才想起母親的話來,他那悠閑的步子自然而然地放慢了。
就像那天早晨在善福寺公園時的情景一樣,昨天晚上在玉川上水沿岸的黑洞洞的草叢處,恭太被一雙強有力的大手拉了起來。當在河堤上站穩后,恭太的心中湧起一種輕爽的喜悅和放心感,就連他自己也對此感到奇怪。
盯梢自己的,不是那個人。因此,那個人不是兇殺案中的兇手……
然而,隨著事態的逐漸明朗化,這種說法好像講不通了。就是說,一周前打聽恭太的家在哪裡,然後跟蹤打棒球歸來的恭太以及昨夜將恭太騙出去的那個人就是桂木。可是他並不是殺死私人銀行家的兇手,他襲擊恭太是出於其他的理由,好像是和恭太於10月7日早晨在蕪藏寺旁邊的坡道上碰到的那個女人有關。因此,-山案件中的兇手,肯定是他之外的人。
恭太反駁母親說。「就是真正的兇手還沒有抓到,我也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了。」他想這句話雖然沒有太大的保證,但是這也不僅僅是自己為了想出去而在逞強。其實他是毫無根據地這麼想的。
以至於到了現在,他還是那麼自信。昨天晚上被冒牌刑警勒住脖子幾乎喘不過來氣時,他心想這下可完了。不過,事情一旦過去了,他真正感到可怕的時間其實很短。這正如從將要掉進懸崖的夢中醒來后的感覺一樣,任何事一旦離開了當時的場面,就不會再給人烙下當時那種活生生的恐怖的傷痕。
取而代之的是,恭太覺得自己不知從昨天晚上的哪一時刻起,從內心深處湧現出了一種沉重的,有點兒凄涼的感覺。
是啊,那個人沒有襲擊自己。可是,如果說殺害私人銀行家的兇手是另外的人,莫非果然就是他嗎?
從河沿上把自己拉上來時,他那青黑色的臉上還淌著汗,當自己對他說聲「謝謝了」時,他竟然頭也不回地就跑開了,簡直就像在逃跑一樣……
「久藤君!」聽到有人尖聲呼喊自己的名字,恭太慌忙回身朝發出聲音的地方看了一眼。他看到同班的兩個女生正挽著胳膊走在公路的另一側。她們兩人的母親都去學校開家長會了,不過,她倆可能沒等散會就先回來了吧。恭太發現自己下意識地走在了上學去的公路上,在公路的左側能看到上次和小暮究記者坐著談話時看到的那個五穀神社的紅門。
恭太微笑著讓兩位女同學先走了過去。一他看到了神社前面的那條通向一片小杉林的土岔路,便拐了進去。不知為什麼,他現在不願意再碰見其他的同學。
躺在小樹林里的這條小道,是通往富士見池的一條捷徑。因為他去習劍時經常路過這裡,所以可以說這是一條熟路了-山案件后的第三天,當兇手之一的一個年輕人襲擊他時也是在富士見池。不過,因為那是發生在很久之前的事了,所以那些可怕的記憶也已淡化了。因此,從那之後,他去訓練場時還是走這條小路。這片小樹林里及池子周圍稍微有些陰暗、僻靜,而其餘的路段兩旁都有住宅。因為現在有正午的陽光照射著,所以稀疏的樹林裡面像原野一樣亮堂堂的。
當恭太開始行走在這條幹燥的土路上時,突然看到一個人影緩緩地從池子方向朝這邊走來。
那個人個頭不高,胖乎乎的,身上穿著套茶色西服,體格看上去很健壯。他走過來時略耷拉著頭,那步伐與其說是慢騰騰的,倒不如說簡直就像帶著腳鐐似的。當他向前邁步時,那副寬寬的肩膀時而傾斜到前面。
不一會兒他便來到了與恭太並肩的位置。他好像才看見恭太似地抬起他那兩端有點下垂的眉頭,閃動了一下他那雙小眼睛。
是恭太突然先停下了腳步。
因為太意想不到了,所以恭太不由得眨了兩三下眼睛,但還是驚奇得有點兒楞神兒——可是,……那稀疏的髮際,刻有兩三道兒橫紋的寬額,稜角突出的下頜,好像比原來消瘦了一圈兒的臉頰,尤其是那雙眼睛——一雙眼看就要被鬆弛的眼皮遮住的小三角眼、從眼帘深處流露出溫和目光的茶色的眸子。沒錯,這正是那個人的眼睛。不知為什麼,刻在恭太的內心深處的這個令人留意的男人的容貌,卻折射出了與其長相相同的父親的影子來……
對方也站住了。只見他有氣無力地注視著恭太那雙充滿了驚愕的目光的眼睛,那鬆弛的眼皮微微痙攣了幾下。他稍微挺起了前傾的肩膀。
隔著二米的距離,兩人目不轉睛地對視了一會兒。
不知不覺地,恭太的臉上浮出了笑容。恭太確實很吃驚,不過,接著那一瞬間的反應卻讓人不可思議:他既沒有恐慌,也沒有警戒,倒是心裡激動得真想說聲:太妙了!
看到恭太露出了微笑,好像也受到了影響似地,對方表情也放鬆了。但他只是斜了斜嘴唇,沒有明顯地笑出來。
「你好!」恭太開口打了個招呼。
對方慢慢上下打量著恭太,支支吾吾地回答了聲:
「啊。」
當視線落到恭太的臉上時,他問道:
「已放學了嗎?」
「是的。」
隨後兩人又沉默著相互注視了一會兒。恭太想說上次多謝你救我了,可始終沒有說出來,一是有點兒害羞,二是總有點兒擔心對方不喜歡那個話題,所以舌根有些發硬。
「你家就住這附近吧?」
「對。從車站這邊往左一拐就是。」
恭太用手指著告訴對方,對方則「噢、噢」地應付著,輕輕地點了幾下頭。
「叔叔的家也在這附近嗎?」
「不……在池袋那邊。」
「在池袋嗎?」
談起池袋,恭太記得母親帶他去過兩三次。
從武藏關乘上西武新宿線到高回馬場下車,在那裡換乘山手線,再坐兩站就到了。
「那麼,你這是回池袋去嗎?」
「……」
不知為什麼,那張俯視著恭太的四方臉萎縮般地歪斜了一下,鼻子和眼角上現出幾道皺紋。不過,緊接著他抬起頭朝著恭太背後的空中望去,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不。今天天氣不錯,我想出去散散步——想走得遠一點。」
「噢。」
看到恭太圓圓的眼睛閃爍出好奇的目光,那人咧開乾燥的嘴唇,露出了笑容。
「一塊兒去嗎?」
「好。」恭太條件反射般地點了點頭,答應後腦子里卻掠過母親卧病在床的情形。他想:只要自己做晚飯之前能回來,母親就不會太發火吧。
當恭太深深地一點頭后,對方反而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了。不過,他一聲不響地朝恭太來的方向抬起了腳步,恭太在距他半步遠的後面跟著他走。
「你叫什麼名字?」
「久藤恭太。」
「啊,是嗎?」對方嘟囔著。
「叔叔你呢?」
又走了兩三步。
「我叫安宅康信。」
他含含糊糊地低聲回答道。
恭太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10天前西荻窪署的和栗股長來訪時讓他辨認過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那個人戴著一副類似於電視上演的保鏢或什麼人常戴的那種兩端的黑框微微向上翹起的漂亮的眼鏡。當時他即刻回答「不記得了」。可是……照片上的那個人,不正是眼前的這個叫安宅的人嗎?——他之所以突然這麼想或許是因為他記得自己在與刑警低聲說話時曾聽到過「安宅」這個名字,只是記不清楚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武藏關站前也洋溢著午後懶洋洋的氣氛。兩輛候客的計程車停在那裡,司機們正靠在廣告板上抽著煙。
可是,一來到車站附近,安宅就心情慌張地亂了腳步。只見他敏捷地向周圍晃動著腦袋,然後快步朝台階上方登去。
上去就是售票處和剪票處。
安宅回頭看了看跟在後面的恭太,並往他臉上盯了一會兒。不過他還是從衣兜里掏出硬幣,塞進了自動售票機里。
當兩張車票掉出來時,恭太才開始感到有點兒不安了。不過,那台售票機出售的是去高回馬場方向的車票。要說高回馬場,他記得上二年級時為了治療外耳炎自己一個人曾去過那裡。到那裡也就是20多分鐘,車站附近的情況自己也了解……
安宅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是在催促他。兩人一前一後過了剪票機。
站台上也空蕩蕩的,有幾名胸前掛著牌兒的幼兒園的小孩,在阿姨的帶領下等著電車。車站柵欄的那邊兒依稀可見被樹林遮擋著的一片菜地和高爾夫球場的圍網,一股清涼的風從那邊吹了過來。現在確實是散步的好時光。
安宅走到站台的盡頭,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當一輛快車從眼前飛速掠過時,只聽見他輕輕地磨著門牙,好像很焦急。
不久,一輛深粉紅色和乳酪色相間的電車進站了。安宅像剛才那樣動作麻利地朝前後扭了下脖子,然後闊步上了車。車上有一半座位空著,可是他卻靠著後門站著,恭太也跟在後頭。
當車門一閃,電車一開動,安宅就不再若無其事地環視車內了,而將臉轉向窗外,然後鬆了口氣。看起來他好像很累了。
安宅的這副表情,又讓恭太聯想起和栗讓他看的照片上的那雙戴著一副不相稱的眼鏡的憂鬱的面孔,儘管當時他對和栗回答說「不認識」,而且在次日,當他從學校回家碰到小暮記者,兩人坐在五穀神社前談話時,也終於沒能說出口來……
接著,小暮記者那雙總是充滿坦坦蕩蕩目光的明亮的眼睛又浮現在恭太的眼前。他突然覺得自己內心充滿了一種大人般的豁達的心情。這是他多少有點兒興奮時的一種心理活動,他不由得鼓足了勇氣。
恭太抬起頭來直視著安宅的臉頰問道:
「叔叔,是不是有警察在追捕你呢?』——
話一出口,恭太突然緊張得腳下都有點兒踉蹌了。
冷不防被少年這麼一問,剎時間安宅康信感到心口好像被猛戳了一下。他不由得環視了一下周圍,看到旁邊沒有人,便搖了搖頭說:「沒有。」
「你該不是被警察追得在逃跑吧?」
恭太用他那雙孩子們特有的明亮的眼睛毫不畏縮地盯著安宅,使他不安地從恭太身上移開了視線。安宅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如果把這個孩子當人質的話……便衣警察說不定現在就在什麼地方觀察著自己,即使看不到有人跟蹤自己,那些狡猾的追蹤者也可能正步步緊逼地縮小著包圍圈。
安宅感覺到警察已開始追蹤e己是前天晚上的事兒。那天晚上當他累得精疲力竭地從川崎回到自己家時,留在家裡的多惠子的姐姐告訴他和栗警部補又來過了。對於葬禮那天就已來過的這位刑警的再次前來問候,心地善良的久枝只是單純地表現出了感激之情,可是安宅心裡卻想到那個冷峻的傢伙竟先後兩次前來自己的家,肯定是出於什麼目的。久枝告訴他和栗回去的時候是追著來送女兒文子的鄰居山口太太走的。當昨天早晨山口夫人過來幫他照看文子時,安宅就若無其事地試著打聽了一下和栗追趕她的情況。果然,山口太太告訴他:當時和栗在大道上曾奇怪地把她叫住,糾纏不休地向她打聽過多惠子出院時的情景。
和栗是不是已經洞察到了「安宅多惠子」的兩口棺材的大體真相呢?
從昨天下午開始,安宅就老是不在家。當他從外面往公司里打電話,從性格懦弱又老實的年輕僱員(木通)口的話中確信沒有什麼異常情況后他才敢回家的。
昨夜他考慮了一個晚上,最後決定今天早晨用車把文子送到住在千葉市的久枝家裡,暫且讓她給照料一下。文子還在惦念著上學的事,然而,如果事態真發展到最後時刻,那也只好把文子託付給久枝了。
安宅11點之前回到了東京,在田無碰見了以前就有過業務關係的購地業者,商談完后就返回到青梅街上,在車伏見一帶吃了午飯。他並未感到飢餓,不過,早上就沒怎麼吃東西,所以就走進了路邊的一家小餐館休息了一下,就著果汁扒著吃下了一碗咖喱飯。由於吃了點東西,他感到不怎麼累了,就往公司里撥了個電話。
一接通電話,他馬上警覺到有警察在那裡,因為(木通)口一聽到安宅的聲音,喊了聲「啊,經理……」就不吭聲了,緊接著便聽到(木通)口背後傳來一個不熟悉的男人的聲音。安宅條件反射地放下了紅色的電話機話筒。他直感到刑警終於找上門來了,也許已經簽發了逮捕證。
他從餐館里出來后就逃離了青梅街,把車停在了住宅街上有牆擋著的一片空地上。他心想:警察可能知道自己駕駛著這輛凱迪拉克外出的吧。如果警察覺察出自己在逃跑的話,肯定會盯上這輛車,因此,必須把這輛車拋掉。
他在這條灑滿秋天溫暖的陽光、靜寂的公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他開始絕望了,心中就像吞下了沉重冰涼的鉛塊兒一樣。同時,由於昨夜幾乎一夜沒睡,剛才又吃得飽飽的,在暖洋洋的陽光的照射下,走著走著突然覺得有些昏昏欲睡了。他走起路來,有時踉踉蹌蹌,可他並不打算強打起精神挺直身子。這時他真想就卧倒在路旁看上去柔軟的草叢中,拋開一切煩惱,美美地睡上一覺。所以當他來到富士見池旁邊時,他幾乎是無意識地從那裡走了過去。沒想到,當他正在返回住宅街時,卻意外地碰到了久藤恭太。選了又選,偏偏在這個時候奇怪地與這個難以忘懷的少年重逢了,且還能一起去散步……這大概是天助自己吧,讓自己把這個孩子當作逃跑時的人質用……
「叔叔!」
突然像從遠處傳來恭太的喊叫聲。雖然安宅精神很緊張,但他還是把上身靠在電車車門上,叉開雙腳設法支撐住身體,恭太有點兒擔心地注視著他。
「叔叔……你真的跟兇手沒關係吧?」
與剛才正面質問時的情況不同,只見少年稍微皺起眉頭,鼻樑上也現出了幾道皺紋。這表情和說話時的語氣好像充滿著不帶任何憐惜之情的親切感。
也許是由於這個孩子看到了安宅疲憊不堪的樣子才這麼問的吧。
安宅意識到剛才孩子問他是不是有警察追他時,他並沒有做出直截了當的回答。於是,他這次也只是輕輕地擺了一下頭,回答道:「啊……」
「既然這樣就應該早點去警察那裡才是啊,警察可是在到處搜查您呀。」
「唉……」
是的,應該更早一些——哪怕當浩司在富士見池殺害這個少年未遂之後就馬上自首的話……不,當初擬定計劃準備通過不正當的擔保手段讓-山欣造給融資3000萬日元時,自己曾多次想打消這個念頭。但是一是出於籌款困難,再加上有浩司給作後盾,就糊裡糊塗地邁出了第一步。貸下款之後,一系列無法挽回的行動就開始了,以至於到現在連自己都無法相信會一次次地犯下這類彌天大罪。的確,人一旦開始走上犯罪道路,就像被捲入了一個加速運轉的軌道,只能一個勁兒地墜落下去。
「已經別無選擇了。」
安宅禁不住嘴裡念叨著。可是緊接著,這句話的無力和痛楚就像苦計一樣灑在他的心口上:電車駛入高回馬場站的站台,停了下來。門開了,下車前,恭太回頭看了安宅一眼。
「那麼,幸虧我沒將叔叔的情況告訴給警察。」
「嗯……」
「既然這樣,今後我也不說出去。」
安宅把手放在孩子的肩上。
「別提這事了。咱們現在到哪兒去呢?你想去哪兒?」
安宅想到自己好像是在討好對方似地,語氣有點不自然。
「是啊……」
恭太猶豫不決地抬頭看了看吊在站台上的掛鐘。錶針就要指向2點50分了。看樣子他不是考慮去哪裡,而是為是否到更遠的地方而猶豫。
「咱們去看大海行嗎?」
安宅急促地問道。
「到能看到大海和輪船的東京灣去好嗎?」
安宅生長在當時還保留著深山老林的三鷹市,他深知對於住在東京近效的孩子來說,「大海」是多麼令人神往。
「好吧。」
不出所料,恭太條件反射般地轉過身來,輕輕地張開了口。
安宅一聲不吭地輕輕地擁著孩子的肩膀,朝著換乘電車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