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四個孩子
為了消磨時間,他們走進了「A」咖啡店。老店主和他們閑談一陣之後,把他倆領進了後面一間屋子,去欣賞自己收集的老式鐘錶。儘管主人謙虛地說:「都是些破爛,」實際上都是相當珍貴的收藏品。其中有幾個老式的日本鍾,鹿谷很是喜歡。最後,店主為了對剛才的聊天表示謝意,還特意請他倆吃了巧克力冰淇淋。他們離開咖啡店時,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
不知颱風走的什麽路線,壓在古都天空的烏雲依然十分濃重,狂暴的風雨不見減弱。戈爾夫轎車在暴風雨中緩慢爬行。福西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感到車身在突然吹來的陣陣疾風中不時搖晃,心中一陣陣地緊張。
「我最近看穿了一件事。」鹿谷一本正經地說,「我們一向堅信『現實』是無法改變的,實際它只是建立在非常脆弱、非常危險的暫時平衡之上。看不見這一事實的人,在我們周圍非常之多。特別是在現在日本這個國家尤其如此。」
福西一時摸不清他這番話是由哪條思路引出來的,只好隨便應酬了一句:「噢。」
「現實並不是一個堅不可摧的實體,說得極端一點,它不過是『社會』這個體系向人們顯示出的一個巨大的幻想而已。」
「是幻想?」
「是的,我並不是在這裡講解社會學原理,實際我也不懂那種學問。不過,如果讓我說的話,我認為,社會的最大作用就是製造一個名叫『現實』的巨大幻想,而且不斷施加壓力,叫眾人承認它,相信它,把它當成實體。只有這樣,人們才能得到安定。從古至今,這個事實一直沒變。
但是,事實上社會又常常作為一個統治的機構,過度發揮其作用。結果就出現許多倔強之徒,他們根本不承認這個事實,而是堅持認為現實不過是現實,絲毫不向它低頭,他們一日看到有人對自己的現實進行指責,就會神經過敏,認為是對自已的巨大威脅,因而十分氣憤,於是就要設法剷除之,消滅之。看到他們的舉動,恥笑他們的人,則是比他們技高一籌的傢伙,這些人還在設法從龐大的統治機構中獲得自己的私利。」
鹿谷像和尚念經似地叨念了一番之後,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來擦了擦鼻頭。
「當然啦,說這種話的我也好,聽這話的你也好,只要是這個社會的一員,誰也不可能逃到這個社會機構之外去。但另一方面人人心中又都有個願望:掙脫壓力,得到自由。這願望叫什麽呢?打個比方說吧,如果說從社會得到的是個公的幻想,而個人願望就是私的幻想。或者再用個貶意詞來說,就是『惡夢』。」
「惡夢?」
「對,是惡夢。至少可以肯定,那些幾乎改變時代的非凡的藝術家、思想家、科學家們都是這種惡夢的培養者。諸如畢卡索、馬克斯、愛因斯坦、希特勒等等。」
「希特勒也算是優秀的思想家嗎?」
福西這麽一問,鹿谷不以為然地說:「當然是嘍!」接著又說,「不過,他所孕育的惡夢是個真正的惡夢,最後受到社會的公的幻想的全盤否定。僅此而已,並不是好和壞的問題。如果納粹德國第二次大戰中獲勝,歷史對他的評價和給與的地位自然會完全不同。可能我這是幼稚的議論,你說對不對?」
「哎,那倒是呀。」
「於是啊,」鹿谷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福西,又接著說:「我對中村青司這位建築家著述的,也就是上邊說的這種情況。我四處奔波、查訪,並不是期待那些地方將要發生血腥的事件,而是感到他所修建的樓館之內,都存在著那種設法從社會的壓力下奪得自由的『場地』。當然,那裡也夾雜著出錢雇他設計者所孕育的惡夢。不,哦——說不定那些人才是主要角色。」
鹿谷眯起眼睛,輕輕舒了口氣。
「水車館主人藤召紀一也好,迷路館住著的那位先生也好,他們的住宅都是青司設計的,可能正是那些特殊的建築,才使他們孤獨的幻想得以升級的。那麼建造時計館的古峨倫典也一定由……」
突然,鹿谷閉住嘴,皺起眉頭。那麽古峨倫典心中到底孕育了什麼惡夢呢?
這時,就連福西也明白了:鹿答眼前的問題,正與「沉默的女神」詩中之迷有關。
「那麼,」福西說。「昨天晚上伊波女士提到的占卜問題,你怎麽看呢?」
「什麽占卜?」
「就是野之宮占卜師的預言呀。伊波說占卜師算中了母親時代和女兒永遠兩人的死期。」
「哦,那件事么,」鹿谷凝視著前方,咬著嘴唇,「哎,這種事也是常有的。」
「到底人的死期能不能占卜出來呢?」
「這個,你才是專家呀!前天你不是說過,在超越科學之外,肯定還有事物存在嗎?你還說相信世界上存在著超常現象。」
「啊,那倒是。」
「野之宮老人的占卜正是這種現象,對吧?」
鹿谷說著又掃了他一眼,輕輕笑起來,「你好像不滿足啊,希望有個符合實際的解釋,對嗎?」
「鹿谷先生,你心裡到底怎麽想?」
「嗯,我覺得雖然算出了死期也沒什麼可驚奇的。」
「為什麼?」
「老人預言說,時代在迎接二十八歲生日之後死去,永遠在十六歲生日之前死去。你不覺得這種話十分曖昧嗎?」
「曖昧?」
「永遠死時十四歲。昨天也說過了,確實是在十六歲以前,沒錯。可是,如果這麼說,即使十三歲死也好,十二歲死也好,都可以說他算得準確。對一個自幼體弱多病的人,作出這樣的預言,誰都能夠作到。關於時代的說法更加曖妹,就是『二十八歲生日之後』,正巧她死時是二十八歲,所以說預言準確。可是,假如她三十歲死,或者四十歲、五十歲死,不也是在二十八歲生日之後嗎?也沒有錯呀!」
「噢,你這麽解釋,的確有理。」
「占卜原理基本上都是如此,」鹿谷十分肯定地說,「他們盡量使用曖昧的語言,使用可作多種解釋的表現方法。總而言之,這是必須的語言技巧。野之宮老人是否也是有意識地運用這種技巧,那是無法知道的。不過,他並不像是靠騙術發財的人。如有此心,他不會為新娘子占卜死期的。他可能屬於特殊。我估計地大概經常占卜,每次的結果都認其作了彙報。」
「那麼古峨倫典為什麼會相信這種靠不住的占卜術呢?」
「喂,等等,福西君,這是另一回事呀,占卜出來的結論是否準確,是真還是假,都是由問卜人主觀判斷的。這就如同宗教一樣,是你相信還是卜相信的問題。
比如說,古峨倫典如果認為野之宮占卜出的內容非常重要,他認為算得準確,那麼這個占卜就可以說非常靈驗了。對吧?」
樹林之中,連接時計館的那條窄小的土路上,積滿了雨水,十分難走。福西焦慮不安,擔心車子引擎不知何時又突然故障。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安地穿過去,當回到那所宅院時,已經是下午七點十分,剛過晚飯時間。臨走時伊波告訴了吃飯時間。
在「新館」大廳的晚餐桌上,他們第一次見到了時計館的當代年輕主人。
古峨由季彌正是福西心中猜想的那種美少年。
這位白睡衣上套著一件淡藍色長睡袍的少年,除個子略高一點之外,無論是烏黑蓬鬆的長發,還是連一個雀斑都沒有的、白中透青的美的皮膚,以及溜肩的纖細身材,哪一點都宛如少女一樣,前天晚上福西在大門外看到的正是他。把他錯當成少女的鬼魂也是自然的。
紗世子把兩個客人介紹給由季彌,他坐在正面的椅子上,沒有站起來,只是淡淡一笑。儘管他面頰有些削瘦,但走近後仔細一端詳,這張臉真是美得無法挑剔。據說他是古峨倫典堂弟的兒子,所以和母親時代並無血緣關係。可是這張臉上卻帶著一些昨晚在相片上見到的他姐姐永遠的模樣,如此看來,永遠儘管十分像她的母親,但身上確實也流著父親倫典的血液。這倒成了證據。
「我從姐姐那兒聽說了,」由季彌用獃滯的目光看著他倆說。他的聲音清脆又細弱,語氣卻意外地沉著。
「你們坐藍色的車子來的,昨晚輪胎壞了,回不去了,是吧。」
「是的。輪胎爆裂的事也是聽姐姐說的嗎?」
鹿谷這麼一問,少年搖了搖頭。「不,是紗世子阿姨說的。」
「噢,是嗎?啊,見到你很榮幸。」鹿谷高聲說著,大步走到少年跟前,「我叫鹿谷門實,你好!他叫福西涼太。」
「——涼太!」
少年小聲重複著,在他那烏黑的瞳仁上,突然掠過一縷不安的神色。可是當鹿谷伸出手要才握手時,這神色便消失了。他歪了一下頭,顯得有點躊躇,接著又痛快地伸出了手。
「馬淵先生的情況怎麽樣啦?」紗世於向鹿谷間道。
鹿谷一邊坐入指給自己的椅子,一邊回答說:「看來病情相當嚴重。您最後一次見他是在什麽時候呀?」
「是上個月初。」
「那時候感覺怎麼樣?」
「已經認不出我了,我解釋了老半天他才明白。」
紗世子把手放在胸前,好像要調整一下呼吸。然後大聲嘆了嘆氣,「老人家以前非常結實,性格開朗,一向對我們很關心。可能由於阿智的先死,受了打擊吧,從那時起突然變老了,現在可真慘。」
紗世子做菜的技術實在說不上高明。雖然各有所好,但整個口味太重,福西感到難吃。可是鹿谷卻不住誇讚「好吃,好吃。」福西心裡納悶:鹿谷不像是那種阿諛奉承的人,可能是他有特殊的嗜好吧。
「伊波女士,」鹿谷撕著麵包說,「那個占卜的先生在幹什麼呢?他?吃晚飯嗎?」
紗世子立即愁悶起來,她撫摸一下臉說:「今天從早晨起來就沒見過他。」
「沒見過?是不是他在自已房裡?」
「到處都找過了,哪兒也沒有。我正在考慮是不是要報警。」
「哦,他已經痴獃了,會不會自已亂跑呢?」
「他很少外出不歸的,昨天晚上起風雨又那麼大。」
她把目光投向窗子,臉色比白天憔悴。也許身體狀況欠佳吧,眼圈發黑。她無力地眨著眼睛,繼續說:「不過,過去倒是有幾次一個人跑到很遠的地方,整夜沒回來。所以還是等到明天晚上再說吧。」
別人交談的時候,由季彌放下了刀和叉子,獃獃地注視屋頂的花吊燈和牆上的掛鐘。別人的對話一停,他的目光又忽然回到餐桌上。鹿谷一開口,他又放下餐具,四處亂看。
福西發現這少年的動作有一定規律,他突然想,很可能少年的耳中把周圍人們的對話全都翻譯成了「姐姐的聲音」吧。
飯後,咖啡上來的時候,一言不發的由季彌,突然「啊」地叫了一聲。
「這是什麽?」少年的目光注視著鹿谷的手。原來鹿谷又照例用桌上的餐巾紙摺起東西來了。
「這是一條魚。」說著便把摺好的東西扔到桌子上。少年探出身去仔細看著,「噢,真像!」他的聲音是那麼歡快。
「我姐姐過去也非常會摺東西。」
「噢,是嗎?」
「不過,我頭一次見到這種魚。」
鹿谷可能是來了興緻,他伸手把旁邊的提包拿過來,從裡面取出幾張二十公分見方的彩色紙,這是他跑過極樂寺時走進文具店看到的一種紙。他覺得新奇,就買了回來。
「餐巾紙太軟,怎麽也摺不好。」他小聲說著,又開始摺起新東西來。過了一會兒,桌上擺出了螃蟹、貝螺、星星、盔頭蟲……每個都是福西以前從未見過的複雜造型。那少年看到一個,就歡呼一陣,非常天真。福西不禁嘆息。
鹿谷又摺出昨晚摺過的「沙漏」之後,稍稍想了一會兒,說道:「再摺一個我正在研究的獨創的東西。」便動起手來。花了幾分鐘,摺出了一個四方的箱子,裡邊掛上一個長棍子,一時看不明白屬於何物。
「這是什麼?」福西這麼一問,鹿谷倒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手搔搔頭,然後說:「我是想摺出一個帶擺的鐘來。」
福西心想這離成功似乎還相當遠吶。不過口中卻說「啊,不錯。」就在此時,自不轉睛地看著構冗東西的由久秩忽然說:「都死了才好呢!」
鹿谷和福西吃驚地抬起頭去看他。這時那少年粉紅色的嘴唇微微顫動著,放在桌上的雙手攥起拳頭。
「你剛才說什麽?」鹿谷問他。
少年似乎不想回答,把那雙憤怒又悲痛的眼睛轉向屋頊的中空。
「害怕孤獨的姐姐,你一個人在黑暗中哭泣,你說太寂寞了。鐘錶實在討厭!那些鐘錶……都死了才好呢!」
「你為什麼這麼說?」
「就是嘛,本來嘛!」他的拳頭顫抖起來,這顫抖由手臂擴展到全身。
「由季彌少爺!」紗世子慌忙跑到由季彌身邊。她向鹿谷使了個眼色,搖搖頭,又把手放在由季彌的肩上,「走,咱們回你的房間去吧,葯已經準備好了。」
「啊,紗世子阿姨,我不……」
「噢,沒關係,姐姐已經睡覺了,你也該睡了。」
「——嗯。」
少年稍稍點點頭,站起身來。福西看著地,忽然一個遙遠的片段記憶,浮現在眼前。
就是古峨由季彌。十年前的夏天我和他見過面。那時,為了送回那個少女,我們走進了這座宅院,當時一個男孩站在院內樹下,一直盯著我們,銳利的目光中帶著敵意,好像不理解我們的行動。
那就是由季彌。
他從孩提時代就崇拜姐姐,簡直把她當成了女神。那時他究竟懷著什麼情緒來看我們呢?
福西這麽想著,不覺閉上了眼睛。「你覺得怎麽樣?福西君。」
他們目送紗世子帶著由季彌走出大廳之後,鹿谷一下子用手揉毀了那未完成的「加擺之鐘」,然後問道。時間已快到晚上十點了,外面的風雨依然沒有停止。
「你想說什麼?」
「我突然想,他真的是瘋子嗎?」
「你是說剛才的反應嗎?」福西一問,鹿谷抬起眉毛點了點頭。然後說:「你是說,他實際很正常?」
「不知為什麽,我有這種感覺。」
「我看他不正常。在你摺紙以前,他好像對周圍任何事情都不關心。」
「那個我也看見了。怎麽說才好呢,我只是覺得,就是瘋,也不是昨晚紗世子所說的那種瘋法。」
「瘋法?」
「她說,由季彌認為姐姐還活著,至少姐姐的靈魂是在自己身邊,常對自已說話。不過這只是紗世子的說明,少年的確使人有這種感覺。但是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視,他剛才說『姐姐過去也非常會摺東西』,如果他真的相信現在姐姐還活著,為什麽不說『姐姐也非常會摺』呢?他既然說『過去也會摺』,就說明他是知道現在姐姐已經不能再摺東西了。對吧?」
鹿谷一隻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去摸胸上的口袋,取出自己的煙盒,叼上了「今天的一支」。
「還有一點,我發現開頭介紹你的時候,聽到你的名字,他的反應有點異樣。」
「嗯,我也注意到了。」
「另外,剛才突然鬧起來,好像是『鐘錶』這個詞引起來的,這是為什麽呢?」
「哎呀,說不清。」
「至少由季彌這個少年的頭腦要比外觀正常,說不定他比別人更明了周圍的一切,他知道十年前姐姐已經死去,知道死因以及自己目前的處境。」
鹿谷閉上眼睛慢慢吸著煙。
「所以他才說出姐姐一個人在黑暗之中孤零零的。很可能是這麽回事,不對嗎?或許……」
福西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鹿谷並不在意,只是自言自語地繼續分析。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停止的時候,紗世子回來了。時間已經將近十點半。紗世子準備再去沖些咖啡,鹿谷問她道:「由季彌昨天晚上離開房間到哪兒去啦?你問他了嗎?」
「沒問。」紗世子顯得十分疲憊,她搖了搖頭。
「即使問,恐怕他也不記得了,過去常常這樣。」
「他說討厭鐘錶,那是為什麼呢?」
「恐怕是想起了姐姐才那麽說的。」
「那是怎麽回事?」
「永遠小姐以前就很討厭『舊館』里到處掛著的鐘錶,她當面向老爺訴過苦。」
「為什麽討厭呀?」
「她覺得害怕。對我也說過,覺得整天都受鐘錶的監視,身體似乎被捆住一樣。所以由季彌也就討厭這些折磨姐姐的鐘錶了。」
「噢,原來是這樣。」
鹿谷正想接著問下去,大廳的門猛然打開,進來的是傭人田所嘉明。
紗世子驚奇地叫了一聲,「出什麼事了?我以為早已經回去了呢。」
「哎呀,回不去了,」田所的衣服、褲子都被雨淋得濕漉漉的,水滴不斷流下來。他搔著同樣濕漉的頭頂,愣頭愣腦地說,「半路上,馬路壞了,車子過不去,我費了好大力氣還是沒辦法,只好又回來了。」
「噢。」
「這種大雨,其是少見啊,今天晚上我回不了家,只好請您留我住下了。」
「要是從後邊的路走,能不能出去呢?」鹿谷插了一句,田所立即噘起厚厚的嘴唇說,「後邊不能通行了。」
「真糟啊!」鹿告也噘起了嘴。
「剛才我們過來的時候,已經覺得危險了,可是沒想到會這樣。」
「不管怎麽說,雨不停,什麼辦法也沒有。」
「好,我知道了,」紗世子說著,看看傭人又看看客人,「今天晚上就住在這邊吧,大概明天暴風雨就會停止的,鹿谷先生,你們也留下吧。」
「啊,謝謝啦。」田所鞠了一躬。
「那太過意不去了。」鹿谷這麼一說,紗世子忙搖頭說,「哪兒的話。」
「是我拉住你們的,弄得這麼晚,應當由我道歉。」
「哪裡,反正我有的是時間,福西君也一樣,對吧?」
「明天傍晚,來採訪的那些人也該出來了,索性你們就在這兒等著他們吧,到時候,路也該修好了。」
看情形鹿谷一定認為紗世子的挽留正合心愿吧。昨晚以來,從她的態度可以看出,只要求她,很可能會允許參觀「舊館」和那些收藏品的。
「好吧。」果然鹿谷立即同意了,「我也想看看江南君吶,那麼我們就不客氣了。怎麽樣,福西君,可以吧?」
晚上十一點已過。
鹿谷和福西把東西放在昨夜住過的那個房間後,跟著紗世子向鐘塔走去,因為鹿谷提出希望再看看那個塔內的情況。
走進那個通頂大廳,鹿谷站在中央,室內燈光微暗,沒有任何傢具與裝飾,空蕩蕩的。石砌的牆上沒有一個窗戶。外面大雨還在下著,時而傳來尖厲的風聲。它們的喧囂完全蓋過了鐘錶齒輪的聲音。
鹿谷一聲不響地觀察著四周,後來又把手交叉抱住後腦勺開始走起來,他以自己站立之處為圓心,走了一個圈子。福西站在通向新館的門口,注視著他,有點閑極無聊的樣子,站在福西旁邊的紗世子也是同樣表情。
鹿谷逐漸加大圈子的半徑,一會兒,停在大廳北側牆的附近。他「嗯」了一聲,好像發現了什麼,把手伸向深褐色的壁上,把瞼靠過去。接著又沿牆走了幾步,立即停下來,再次凝視壁面。
他幾次重複上面的動作之後,大聲叫了一下,把頭慢慢轉向身後,「伊波女士,你過來一下。」
「什麼事呀?」
「請你過來看看。」
「噢。」這時鹿谷已走到南面牆前,紗世子和福西也跟了過去。
「啊,就是這個牆。」鹿谷指著牆說,「這牆造得很奇特,你知道嗎?福西君你也來看看。
福西照他的吩咐,看了看他手指的地方,並沒有什麽異樣的感覺。
「這牆有什麽?」
「你仔細看看,恐怕不全是石頭的吧?」
福西走到牆腳下,聚精會神,仔細端詳了一陣,果然像他說的,看起來都是深褐色的石頭砌成,實際並不是。用手一模就更清楚,這不是石頭,手感不同。這……
「這是玻璃吧?」
「對,是把厚玻璃鑲進牆去的。它也帶點顏色,好像是黃色,透過去可以看到它裡面的褐色石頭,所以這個牆相當的厚。伊波女士,你過去知道這個嗎?」
「知道。」紗世子老老實實點點頭,鹿谷又把視線轉向牆壁。
「為什麽要這樣造呢?看樣子不光這一處,周圍不少地方都鑲著玻璃。」
「是嗎?」福西問道。
「嗯。每一塊大約七、八十公分見方。也有稍小一點或稍長一點的。顏色不全相同,好像在上部也有。伊波女士怎麽樣?」
「我過去倒是也留意過,」紗世於側首思索著,「大概原來是為了裝飾吧,如果不是有意識地仔細去看,和普通石牆並沒有什麼差別,顏色也完全一樣。」
鹿谷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尖下巴,「外面的牆上說不定也有吧?」
「是,不少地方都有。」
「嗯——假如外側與內側在同一位置上都有的話,那就像三明治麵包夾火腿一樣,是由兩個玻璃把石頭夾住的。」
「你覺得這和什麼事有關嗎?」
「很難說啊。」鹿谷曖昧地搖搖頭,離開那個地方重又走向大廳的中央。他再次把手抱在腦後。這次正巧仰視大廳位於三層高處的天井。
福西也追著他的視線朝上望去。
壁上的燈光微弱,照不到屋頂,越往上越黑,好容易才捕捉到一些灰白色的屋頂的影子,仔細一看,屋頂正中央開著一個漆黑的大洞。昨天晚上來時卻一點也沒注意到它。
「那個,」鹿谷朝後仰著身子問道,」那是個什麼洞呀?我記得那上邊應該是鐘塔的機械室。」
「那上面吊著鍾吶。」紗世子回答說。
「鍾?就在那洞的上面嗎?」
「對,是。」
「是鐘塔上的鐘嗎?」
「對,是。」
「可是我到這裡以後,一次也沒聽到過這鐘的聲音呀。」
「那鐘不響。」
鹿谷聽紗世子這麼一說,不由得「嗬」地感嘆了一聲,他把目光由天井轉回來,「不響,是因為壞了嗎?」
「不是,這個塔建成之後從來沒有響過。」
「九年來,一次也沒有?」
「是呀。」
「那是怎麼回事呢?」
「敲鐘的懸錘是有的,只是它不能和機器連動。你要看看嗎?」
鹿谷當然是回答「很想看看」。於是鹿谷與福西跟著紗世子朝樓梯走去,依舊是沿東牆而上的那個陡直樓梯。走到第四層的樓梯口平台後,紗世子打開右側的黑門,「請吧,就是這兒。」
這黑門的對面,就是昨晚去過的古峨倫典的書房。
福西不知道這種塔式鐘的動力裝置會是什麼結構,他想像應當是一個由大大小小的齒輪組合在一起的複雜的機關,其間夾著一個大鐘擺。這大概是由於他常在電影和小說中看到類似的場面之故吧。實際他們走進去的機械室確實和他想像的情形一樣。
「哎呀,真了不起!」鹿谷看著微暗燈光映照下的這個房間,不禁歡呼起來。外面的暴風雨聲在這裡顯得更加凄厲。「啊,多麽像闖進了十年前的偵探小說世界呀。對吧,福西。」
「啊,可不是嘛!」
看著這一個個緊密扣連的齒輪、大鐵箱子、橫豎架著的粗鐵棍子,看著這擺滿一個大房間的大規模裝置,福西產生了一個疑問:為了帶動一個鐘錶,用得著這麼多的機械嗎?只要具有現代技術,就是利用舊式的發條裝置,最多需要這個規模的幾分之一也就足夠了。
「可能是特意設計一個具有時代性的裝置吧。」鹿谷說,他顯然也在思考同一問題,「到底是古峨倫典希望這樣做,還是青司首先倡議的?不管如何吧,反正在九年前搞這種古式的機械,肯定是相當不容易的。可以說只有古峨精鍾公司的前總裁才能做到這點。
這隻大鐘的心臟部分還在轉動,因為位於左方的大擺還在搖晃,齒輪與旋轉軸發出了摩擦的聲音。剛才看見的那位少年,每天就是到這裡來上發條補充動力。去年十一月以來,外面的秒針與時針已從鐘盤上消失,不知他是否知道。
「發條在哪兒?」鹿谷又問紗世子。
「在那邊。」紗世於說著朝右手的一個鐵箱走過去。鹿谷和福西一邊留心腳下,一邊跟著她。
「就是這個。」
紗世子指的是一個穿鑿在鐵箱上的孔洞,洞為圓形,有兩、三公分大,很深,一個八角形的黑鐵柱從裡面露出頭來。
「就是這個嗎?」鹿谷一邊仔細看,一邊問,「扭轉這個八角鐵柱的鑰匙是在別處吧?」
「是。」
「從這麼大的機器來看,這鐵柱太小了。過去在一張照片上見過類似的裝置,那上面的鐵柱很長,還有個一公尺長的把手吶。——哦,那麼鑰匙放在什麽地方呢?」
「在由季彌的房間里。」紗世子答道,「昨天也說了,給這個鐘上發條是由季彌每天必做的事情。」
「噢,對,是說過。」
接著鹿谷向屋子中央走去。就像剛才由下邊看到的那樣,中央地板上開著一個寬四公尺長二公尺的長方形口子。為了防止過路者掉下去,口子周圍裝著結實的鐵欄杆,欄杆邊上放著兩條烏黑的鋼棒。看來這就是外面鐘盤上取下的那兩個指針吧。
「啊,那就是剛才說的大鐘嗎?」在方口上方約三公尺高處,懸挂著大鐘,鐘身閃出微暗的金黃色。鹿谷用手握了一下鐵欄杆試試它的強度。然後探出上半身,自下而上地仰看那鍾,「確實鐘下有錘卻沒有拉錘的繩子。那麽如果這鐘不和它的機械連接,是怎麽也不會響的呀。」
福西膽子小,不敢像鹿谷那樣握住欄杆探出身子去,但仍然仔細觀察了那鍾。
鍾總共是三個,一字形掛在橫穿天井的粗棒上,鍾與鍾之間成等距離。果然這些鍾與機械部分沒有連接,鍾錘下面也沒有可拉的繩子。
「難道是設計上的錯誤?」福西說。構熱付之一笑,只說了句,「怎麽可能呢?」然後他又離開鐵欄杆,轉向紗世子,高興地說:「我終於找到線索了!」
「什麼線索呀?」紗世子莫名其妙地歪歪頭,把目光轉向三口大鐘,「你是說鍾?」
「當然是鍾,正是它。即使想敲也敲不響的鐘,九年來一直保持沈默的鐘!」
紗世子一時驚得目瞪口呆,福西不由得「啊」地叫出聲來。鹿谷等著剛巧響起的炸雷過去之後,露出雪白的牙齒說道:「『女神被縛於靜默的牢房中』對吧?」
三人走出機械室,接著進了第四層的古峨倫典書房。這也是鹿谷提出的要求。
這房間和昨天夜裡來時沒有什麼變化,扔在煙灰缸里的煙頭依舊留在哪裡。靠牆的立式豪華座鐘依舊沒有走動。福西看了一下手錶,午夜十二點剛過。昨晚到這裡時似乎也是這個時間。
「我想問一下這個鐘塔修建時候的一些情況,可以嗎?」
鹿谷毫不客氣地直奔書桌旁邊,回過頭去對紗世子說,「中村青司按照倫典先生的要求,設計了這個建築,接下來自然是請施工單位來動工的。那個時候,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嗎?」
「奇怪的事情?」紗世子現出不解的神色,一隻手支著憔悴的瞼。
「只要是你想到的,什麼事都可以說。」
「到底說什麽好呢?」
「啊,這麽說吧,是什麽公司承包這個工程的?比如說,是不是倫典屬下的公司?」
「這個,我可不知道,不過,和他關係很熟的公司倒是有好幾家吶。」
鹿谷陰沈著臉,「嗯」了一聲,又朝書桌側面走過去。他稍稍掀起窗子上的深紅色窗帘,朝外著了看。福西覺得包圍著這塔的風雨聲已逐漸減弱,剛才走進機械室時達到了頂峰。
當鹿谷離開窗子,轉向福西—剛要說話時,紗世子說話了:「說起來,有件事不知道算不算怪。」
「你想起什麼來啦?」鹿谷又轉向她。
「那邊的『新館』和這邊的鐘塔幾乎是同時動工的。我記得當時是兩家不同的建築公司來做的。另外……」紗世子用手捂了一下右耳的耳機,歪了歪頭,「這邊的塔,好像中途換過施工單位。」
「施工單位換過?真的嗎?」
「我記得好像是這樣。」
「是不是,比如說,是不是基礎工程由一個建築公司施工,剩下約部分由另一個公司施工的?」
「詳細情況我不清楚,大概是這樣吧。」
「噢,是嗎。果然如此呀!」鹿谷眨動著深陷的眼睛,連連點頭。
「這麼看來,越來越清楚了。」
「這件事有什麼重要意義嗎?」紗世子問。
鹿谷瞪圓眼睛說:「雖然還沒有太大把握,很可能是……,算啦,現在還不到能說的時候。就算我猜得準確,以後說也來得及,後邊還有許多時間。」
接著鹿谷徵得紗世子同意後,又開始翻看屋內的硬紙箱子。他覺得那裡邊也許會有古峨倫典留下的什麽線索。
福西心想,剛才在機械室看到的三個大鐘,如果就是「沉默女神」這句話所暗示的目標,鹿谷從哪裡究竟得到了什麼啟示呢??真是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啊。他不知道鹿谷又期望從倫典的遺物中找出什麼線索來,不過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幫助鹿谷翻箱倒櫃了。
硬紙箱摞得很高,共有十幾個,紗世子說裡邊裝的全是書。
鹿谷告訴福西,要盡量仔細些,一本一本地翻,如果發現寫著什麼意味深長的話或者書中夾著什麼紙條,一定要告訴他。
他們倆喝著紗世子用壺端來的咖啡,坐在地板上分頭翻閱。想不到工作相當費工夫,紙箱的數目老是不見減少。
「伊波女士,你先去睡吧,看樣子你相當累了。」鹿谷帶著歉意對紗世子說。她一直留在這裡陪著他們。
「請不必費心。」他慢慢地搖搖頭。
「本來是我想出來的要求嘛!要不然我也幫忙找吧。」
「啊,要是你能幫忙,是求之不得的,可是……」
鹿谷用沾滿塵土的手理了理自已散亂的捲髮,又看了看弄亂的屋子。
「倫典先生生前有記日記的習慣嗎?」
「這個,我可不知道。」
「我想,要是有紙條留下來就好啦。」
「『舊館』那邊,還放著一些老爺的東西,從來沒有人動過。」
「要是您能允許,我也希望看看那邊。不是非要今天去,以後也行。」
「那——當然可以。」紗世子也加入進來,三個人繼續翻了一陣,當最後一個紙箱的貼條被打開時,已過了凌晨兩點半。儘管弄到這麽晚,也沒有發現一個看得見的成果。
「什麽也沒有!」福西說著把手中一本剛剛翻完的厚英文書《時間的本質與宇宙》扔在了地板上。他感到十分疲勞,長長地嘆了口氣。箱子里只剩下最後幾本了。
「啊,對不起!」鹿谷也有些沮喪,說話時微黑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看了桌子裡邊嗎?」紗世子問。
「哦,你沖咖啡時大略翻了一遍。」
鹿谷拍拍牛仔褲上的土,站起身來,一下子坐在了書桌前的安樂椅上。已是凌晨三點了。外面的風雨聲不知何時已變成一片寂靜。
鹿谷托腮凝思,「這就是沉默的女神嗎?」他低聲自語。然後看著那張古峨倫典與女兒永遠及馬淵智三人的照片,「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還是對不上,古峨倫典,你到底要怎麼……」
突然他止住了,好像想起什麽,他的手伸向照片鏡框,把它放在桌上,翻過背面來,抽出釘子卸下擋板,「啊!」鹿谷看著手上的東西小聲叫起來,「這是什麽!」
福西趕忙站起來,湊過去看他從鏡框裡面拿出的東西。那是個紙片。
「這是古峨倫典日記上撕下來的。看來燒過。可能想處理掉,中途改變了主意,把燒剩的部分拾起來放在這裡了。」
確實那紙片好像燒過,已經看不出原形。到處是焦黃的痕迹。上面排列著工整的藍色墨水字樣,只有一部分可看明白。
「這是你們四個人的名字吧?」鹿谷抬起眼睛看著福西的表情悄聲問道。
福西以無可奈何的情緒凝視著紙片,稍稍點點頭,他的腦中翻滾著:「掉進坑內」「陷坑」「今天」「騙人」「不……」那些片段的對話。
紙片上寫著:
……們的名字記在這裡以備核實。那天把永遠……的四個孩子名字是:
瓜生民佐男
河原崎潤一
渡邊涼太
樫早紀子
也許……這樣想,但我怎麽能……。因為他們……永遠才那麼做的。是他們殺死的。四個孩子打破了我為永遠建造的這個鐘……
我不能不恨他們。
「果然如此……」福西呆然若失,他嘟囔著,「果然是我們……」
「名字不對呀,福西君,你以前姓渡邊嗎?」
福西心不在焉地回答說:「我的父母離婚了,我後來跟著母親。」
十年前的夏天——那個封閉多年的記憶,一瞬間,在他的內心深處突然翻動起來,那景象變得空前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