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惡夢的終結
他的意識從可怕的黑暗底層漂浮上來的時候,等待他的依然是一片黑暗。
四周漆黑,他用力睜開眼睛,眨了幾次依然什麼也看不見。他舉起右手放在眼前照一照,不只是手的輪廓,連影子也看不到。
他仰面朝上躺著,脊背上感到又涼又硬,他猜想這是地板。
這是在什麼地方?在朦朧的意識中,他問自己。
我在幹什麼?
脖子的後邊——頭後部下方,感到劇烈的鈍痛。這疼痛如同一個有生命、有意志的活物,它在後腦似乎已築起了巢穴。江南想用力坐起來,剛一動,一陣疼痛立即襲來,由頭部一下於竄到肩上,耳朵上,又穿過頭蓋骨,直達腦子的中心。
江南低聲呻吟著又倒在地板上。
記憶好似一個不定形的阿米巴蟲,它在腦中隨著疼痛的節奏,反覆收縮變形,過了好一陣時間才逐漸地固定成形。這樣,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江南才逐漸想起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
想起來啦——
瓜生為了尋找跑出去的小梢,一個人去了「鐘擺軒」,自已等小早川平靜下來之後也追了過去。
在那裡見到了瓜生的屍體,腦頂已被打破,仰面躺在起居室的書桌前面。他右手緊握著音樂盒內的照片。我自己在思考他臨死之前想留下什麼訊息的時候——
「對啦。」他出聲地說了一句。疼痛又從脖子擴大到全身。
我是突然由背後遭到襲擊的。甚至沒來得及回過頭去看一下罪犯。剛一驚覺,立即失去了一切意識。這麼看來,現在自己的位置應當是在原來的屋子裡。可能那個罪犯只想把我打暈,並不想奪去生命吧。他大概把燈弄滅后就跑了。
江南轉動一下眼球,左右看看,依然是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他強忍著疼痛,支起身子。
從手的觸感,他知道這屋內沒有地毯。剛才那間起居室內是鋪著地毯的。由此可見,至少這裡和剛才不是同一地方。
那麼到底失去知覺後過了多久呢?他覺得好像只有幾分鐘,又覺得似乎過了好幾個小時。
江南摸摸口袋,懷錶已不在身上,可能是自已被打倒的時候,滾落到什麼地方去啦。
他重新看看四周,也許會有帶螢光針的鐘錶,但是沒有。總之,沒有一個可以發光的東西。自己是被包圍在真正的黑暗之中了。
他開始爬著摸索起來。
一會兒,找到了牆。這不是貼著壁布的牆,而是光滑滑縱橫交叉著許多淺溝的牆。看來是磁磚牆。他雙手扶著牆站起來,不久摸到了一個突出物體,似乎是電門。但是,按了幾下也沒有反應,難道是停電了嗎?或許是電燈全被破壞了。
他在黑暗中摸著牆走起來,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這是「鐘擺軒」的洗臉間,位於起居室的裡邊。
他摸清牆上有個大梳妝台,梳妝台前邊的地板上扔著摔壞的座鐘,他光著腳,幾次踩到地板上的玻璃碎片,疼得叫出聲來。
這屋子共有兩個門,一個通向浴室和廁所,可以打開,但仍沒有燈。另一個門通向起居室,這重要的門卻緊閉著,不是上了鎖(因為任何建築都不會在洗瞼間的門外裝鎖的),看來是外面用什麼重東西擋住了。他用身體撞了幾次,門紋風未動。
雖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卻毫無逃脫的辦法,恐怕只能在這裡等著有人來搭救自己啦。
江南無計可施,他把背背靠在牆上。全身已被汗水濕透,喉嚨渴得要命。他用手摸索著,走到梳妝台前,擰開水管,水雖然流出來,因為充滿鐵鏽氣味,無法飲用。
脖后依舊很疼,他把頭伸到水龍頭下邊用水澆頭,疼痛似乎有些減輕。但是,緊接著,嚴重的睏倦重又襲來。
他坐在地上,背靠著牆,逐漸擴大到全身的怠倦感變成了麻痹,頭腦中又充滿混濁的白色迷霧。
小梢到底怎麼樣啦?留在大廳里的小早川平安無事吧?瓜生右手握著的照片意味著什麼?江南已無法慢慢考慮這些問題。不一會兒,他的意識重又滑下陡峭的山坡,沉入剛才的黑暗中。
後來有過幾次短暫的清醒,但是每次看到的依舊是黑暗。他彷佛在沉睡中做了許多夢,夢超越現實的時間與空間,夢夾雜著各種映象、聲音、臭氣、感觸,反覆折磨江南疲憊的心。
「喂,江南,清醒點!」江南聽到這親切的聲音時,以為還在夢中。他很快想起這聲音的主人。但是又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他覺得這人不可能在自已身邊。
「江南,江南!」這是怎麼回事?有人在拚命搖晃自己的肩膀。他在叫自己的名字。聲音就在耳邊。
他的聲音這麼急迫!
江南慢慢睜開眼,心想這個夢大概做完了。
「啊,醒過來了!」
有了光亮。是他,他正在眼前焦急地注視著自己。
「啊——」噢,這不是夢。
「島田兄!」
我得救了。
「太好了,總算平安了,你身上有傷嗎?」
「島田兄,鹿谷兄——」江南顧不得擦去奪眶而出的淚水,獃獃地反覆叫著他的名字。
江南問道:「你怎麼到這兒來的呢?」鹿谷說。「詳細情況過會兒再說。」說著拉住江南的手扶他站起身來。
「能行嗎?!可以走嗎?」
「可以。」
脖子的疼痛已經消失,也許是心情的關係,頭腦似乎清晰了許多。只是非常口渴,肚子飢餓,胃部疼痛。渾身無力,玻璃扎破的腳心很不好受。
江南看了看四周,果然自已被關在「鐘擺軒」的洗臉間里。剛才推不動的門,現在已經打開,起居室的燈光照進屋內。
江南想知道這屋子的燈為什麼不亮,抬頭看了一下天花板,燈罩已經破損,裡面的燈泡毀壞了。梳妝台上的照明也是同樣情況,怪不得怎麼按電燈也不亮呢!浴室和廁所的燈大概也是一樣吧。
他穿上拖鞋,由鹿谷扶著到了起居室。那裡站著兩個人:一個是伊波紗世子,一個是沒見過的小個子半老男人。兩個人都臉色蒼白,滿臉是汗,呆望著自已。
「我先說說情況吧。」鹿谷說,「因為有事,我從前天就來到了這裡。今天過午,田所,」說著指指那小個子男人,「他看到大門口地上有血跡,告訴了我和伊波女士。我們走去一看,血跡由『舊館』人口一直連續不斷。知道出了事,才慌忙打開鐵門跑進來的。」
「看見死屍了嗎?」江南問。
「中間大廳里有個蓋著毛毯的男屍,伊波女士說他叫渡邊,是個學生。先看到他,田所就去報告警察了。」
「其他屍體呢?」
「寢室里有個女屍,聽說姓樫,是W大學的學生,我們看見的只有這些了。」
「只有這些?」江南驚呆了。「河原崎和內海的呢?在資料室里。」
鹿谷嚴肅地搖搖頭說「沒有」,「河原崎是學生中的一個吧?內海是幹什麼的?」
「稀譚社的攝影師。」
「哦——」鹿谷用力擦了擦鼻頭上的汗。
「大廳里扔著一個筆記本,記下了你們進來后發生的每件事情,像個時間表,那是你寫的吧?」
「是。」
「我看了一下那個本子,大體已知道這裡發生的事,資料室也看過了。本上寫著在III號室和IX號室里有河原崎和內海的屍體,但是實際沒有。不過還留著殺人現場的痕迹。」
江南沉默了好一會兒,「那麼,鹿谷先生,小早川怎麼樣啦?他在什麼地方?」
「是那個『混沌』雜誌的副總編吧!哪兒都沒有他。」
「有這種事?!」
「我們三個人把整座房子都看了一遍。到處是一片狼藉,鍾已全被砸毀,大廳的天窗也破了,像是有人想逃出去。不過,看到的只有剛才說的兩個屍體。最後走到這間屋才發現了你。」
鹿谷用下巴指指江南被關的洗臉間,「那個門前邊剛才放著鋼琴和柜子,堵得嚴嚴實實,我覺得奇怪,打開一看,原來是你在這裡。」
「可是,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所有的疑問一齊湧上腦海,又像煙火火花似地四處飛濺。
鹿谷用心疼的目光目不轉睛地看著江南,江南想避開他的視線,把臉轉了過去。這時,他才注意到,躺在桌前的瓜生的屍體,已經消失了。
「屍體呢?」
「你說什麼?」
「瓜生君的屍體沒有了。」
「瓜生?瓜生民佐男嗎?他也被殺了嗎?!」
「在這兒。」江南指著地上。他突然朝書桌那邊走去。一直揣在懷中的倒三角形懷錶,就在地板上。表的玻璃已破,時針脫落,完全壞了。
「我跑來時,他就躺在這裡,頭被砸開,仰面朝上,已經停止了呼吸,右手還拿著照片。」
「照片?什麼照片?」
「裝在音樂盒內的那張,啊,就是那張!」
一張折彎了的照片,掉在不易看到的、翻倒的椅子下面。鹿谷立即走過去,從褲子口袋內拿出手絹,包上自己的手去拾照片,以免留下指紋。
「這上面是永遠和由季彌吧?」
「是小姐十四歲生日那天,老爺拍的。」紗世子探頭看著鹿谷手中的照片說。「的確是一直收在音樂盒裡。」
「出了什麼事?江南。」鹿谷看完照片,放在桌上,又轉過來問江南,「那筆記本上只寫到昨天下午你們發現河原崎潤一的屍體為止。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你能告訴我嗎?」
「警察還沒來嗎?」
「是呀,通知倒是通知了,因為颱風,馬路壞了,現在正在修復。看樣子不會馬上來的,真是不巧,偏發生在這種時候。」
江南按照鹿谷的要求,講述了後來的事情經過。他想盡量抓住主要問題,說得簡明一些,實際怎麼樣,很沒把握,因為他的腦中還相當混亂。
「在這裡見到瓜生屍體時大的是昨天幾點鐘?」大體講完以後,鹿谷立即問起來。
江南想了一下。「我記得放下小早川,走出大廳時是午夜一點鐘,所以應該是一點五分左右。」
「你被襲擊是在什麼時候?」
「是稍過了一會兒,我從瓜生手中拿過照片正在看的時候。是從後邊打來的。」
「噢,那正是我們在鐘塔內的時候。」
鹿谷說著看了看旁邊的紗世子。她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那麼,你是說,自已失去知覺后,被罪犯關進了這個房間,對吧?」
鹿谷用手掌迅速地撫摸著自己的尖下巴,用嚴厲的聲音說:「問題還在後邊呢!」
「那邊去看了嗎?」江南發現通往寢室的門正開著,就問鹿谷。鹿谷歪著頭想了想,「不,還沒去,那是個什麼房子?」
「是寢室。」紗世子從旁答道。
「噢?!那可……」
鹿谷小跑著朝那門走去。江南、紗世子緊隨其後。一直站在牆角一言不發的田所也戰戰兢兢地跟了過去。
寢室內和剛才沒有多大不同。這裡看不到那些失蹤人的影子,地板上的破爛鐘錶和床對面輪椅的位置也是江南見過的老樣子。
鹿谷走近一個砸壞的鐘,說,「這叫法國枕式鍾吧?」他彎了彎細長的身子,接著又轉過頭去問紗世子,「這也是一百零八個鐘的一個嗎?」
紗世子點點頭。
「難道造罪犯對鐘錶有仇恨嗎?」鹿受意味系長地說。
「那鐘座上有血跡,地毯上也有。」江南指著說,「進來后的第二天下午,到這裡面找光明寺美琴的時候就發現了。」
「就是本子上記著的那個人吧?——嗯,確實有血跡。」
鹿谷抬起頭又看了看這間屋子,儘管點著燈仍是很暗。
「門的那邊是個大壁櫥。」江南說。咖啡色的兩扇門沒有關好,從開著的門縫中可以看見黃色的光亮。
這時鹿谷突然挑起濃眉,點點頭,想說什麼。他可能預感到了那裡藏著什麼期望找到的東西。他徑直朝房間的後部走去。
過了一會兒。
江南隨著鹿谷走進大壁櫥里。沒想到,在這裡竟遇到了他確信存在,而且一直在尋找的那個東西——地板的一個角上開著口子,一個七、八十分分見方的洞口——這就是「舊館」內外相通的秘密通道的入口。
朝洞中望去,看見了一直伸延到地下的陡直台階。這時鹿谷的動作慎重起來。人口的蓋子是向下成扇形打開的。他把蓋子朝上提了提,然後對站在大壁櫥門外向里望的紗世子招招手,「請你也來看看。」他指著蓋面說。這蓋面和其他地板一樣,鋪著黑色的木製仿磁磚。
「你看這上面有孔,一定是打開這個蓋子的鎖孔。你對這個有印象嗎?」
一看,在蓋子邊上有個直徑為二、三公分的圓孔,孔中有個黑色的鐵棍,露出了頭。紗世子驚奇地搖搖頭。
「有這種東西,我以前一直沒注意過。」
「我想,這大概是在增建『新館』的時候安裝的。那些資料室牆上的暗門,當然是在『舊館』修建之初安裝的。」
鹿谷說著又把目光落到鎖孔上,「和它相同的鎖孔,我到這個宅院之後,已看到過兩個。伊波女士,你知道,一個是在骨灰堂的地板上,一個是在昨天晚上伊波女士帶領我們去的鐘塔機械室里?那是上發條用的螺絲孔。是不是呀?」
「對。」紗世子膽怯地點點頭,好像十分害怕鹿谷將要推出的答案似的,「是這樣,您這麼一說,確實……」
「也就是說,上發條用的鑰匙,同時也是打開這個蓋子的鑰匙。是不是可以這麼想呢?」
「不可能的。那麼……」紗世子面色蒼白,搖了搖頭。
「如果像江南君說的那樣,被殺的瓜生手裡確實握著那張照片的話,」鹿谷繼續嚴肅地說,「那就是他在臨終之前,使盡最後力氣,要告訴人們一件事。他的用意很可能就在照片上。照片上有兩個人,一個是永遠姑娘,十年前已經死了,這就是說……」
「不可能的……」
「從江南的記錄來看,第一次在『舊館』的殺人事件是發生在三十一日半夜十二點左右。那天晚上的事自然還沒有忘記。我們三個人從鐘塔的書齋回來,看過由季彌的房間,他沒有在屋。」
「不可能……」
鹿谷的目光從不斷搖頭的紗世子身上,又轉到台階,他說道:「總之,還是先進去看看吧。江南君,你能一起下來嗎?」
江南用力撐著疲憊的身子點點頭說:「可以。」
四個人下了台階,裡面點著燈。長長的隧道式通路一直向前延伸。鹿谷走在最前邊,成一隊前進。走到隧道盡頭又有一個台階。上了台階,走進一個漆黑的地方。
由於隧道上透過來的光線,勉強可以看清四周的情況。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四周的牆壁似乎都是石頭砌成,潮濕的空氣中飄著一股令人噁心的臭味。
「果然是這兒!」鹿谷的聲音在小屋內反響,「這裡是骨灰堂。」
黑暗中點起了一個小火苗,是鹿谷用身上的吸煙打火機打著的。從牆上的壁龕中找到了一支臘燭,鹿谷把它點上,舉過頭頂,照了一下靈堂。
地上並排放著三個石棺。
江南心想,既然叫骨灰堂,那麼每個棺中應當故著一個死者的骨灰盒。一個是古峨倫典,一個是永遠,還有一個是……剛想到此,江南突然發現最右側的石棺邊上露出了一塊黑色的布。
江南咽下一口唾液,「鹿谷先生,你看那個!」他抬起手指著說。
「啊?什麼?」
「那個,那個棺材裡邊,露出個東西。」
「哪個?啊!」
鹿谷看清之後,立刻叫紗世子打開堂門。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外面的光亮照進來。鹿谷把臘燭交給江南,走向那個石棺。
「伊波女士,請允許我打開棺材,可以嗎?」
沒等紗世子回答,他已彎下身去把兩手放在棺蓋的沿上,往旁邊推去。石頭與石頭摩擦出的聲音震動著小小靈堂內沉默的空氣,今人毛骨悚然。
「啊!」一看棺內,江南幾乎驚叫起來,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已,「是新見梢!」
裡面躺著新見梢,眼睛瞪得老大,幾乎要努出來;失去顏色的嘴唇痛苦地歪向一邊。淤血浮腫的瞼上,已絲毫找不到小狐狸活潑伶俐的神態。棺材邊上露出來的是她身上穿的黑色「靈袍」襟。
她大概也是發現了大壁櫥內的通道,逃到這裡,被罪犯殺害的吧?或許是在舊館內被殺之後,由罪犯把她搬運到這裡的?
「這是永遠小姐的石棺吧?」
鹿谷問紗世子。在棺的底部,屍體的腳旁放著一個骨灰盒。
「另外兩個石棺也應該打開看看。」鹿谷說,「江南,來幫幫忙,你開那邊。」
「好的。」
過了一會兒,兩口棺材全被打開了,江南又不能不剋制住自己的驚叫。果然和預料的一樣,裡面除骨灰盒外,都是慘不忍睹的屍體。
江南打開的左側棺中是一具女屍。一看見她臉上獨特的濃妝艷抹,立刻就明白她是光明寺美琴。
她只穿著貼身的內衣,裸露的胸部與腹部都已變成骯髒的黑綠色。臉上除去幾處化妝顏色脫落以外,和生前沒有什麼變化,只是沒有了令人慾睡的香水味,卻充滿了令人慾嘔的腐爛臭氣。
「她是被殺的。」
江南空蕩蕩的胄里好像被什麼東西猛抓了一下,他低聲呻吟著,趕快離開了那裡。
第一天的夜裡,她到底還是被殺了。
鹿谷打開的棺中是個老者的屍體,身著咖啡色和服。這是誰呢?江南不認識他。
「野之宮先生。」紗世子這麼一說,江南也想起來了。
就是那個老人,野之宮泰齊。第一天來到舊館時曾見到了他,他就像追趕江南他們似地跑過來。這就是那個滿臉皺紋的老人,那個用嘶啞的聲音大叫「快從這裡出去!」的占卜師。
「真奇怪呀!」席谷沈痛地說,「這老人就過:看見死神了。死神——就是說,他看見出人送個骨灰堂的罪犯了。所以他才…」
這時,突然——
「不得了啦!」
從打開著的門外傳來田所的粗啞喊聲。不知什麼時候,他一個人走出去了。
「來人呀——」
鹿谷、江南和紗世子一齊急忙向外跑去,田所正站在距離骨灰堂五、六步遠的地方。一看見他們三個出來,就指著後面院子說:「那邊,有個人!」
陽光十分刺眼,一片晴朗的天空中,聳立著石造的高大鐘塔。在塔的下面左前方圍牆附近,有個人趴伏在荒蕪的綠草之中,只看得見他身上的黃衣服。
「福西!」鹿谷叫起來。
「是福西。」
鹿谷跑到那趴著的男人身邊,連叫著「福西!」雙膝跪下來。
江南也知道福西這個名字。
福西涼太,他和瓜生、河原崎同是W大學的超常現象研究會會員。起初也準備參加這次特別活動的,後來因為有急事沒有來,他也是十年前和瓜生一起挖掘那個陷坑的人。但是,他怎麼會和鹿谷相識?又為什麼會躺在這裡呢?
弄不清楚的事依然很多。
時間大概已近日暮,遠方的群山反射出斜陽的光輝,夕陽光照射之下,鐘塔投下斜長的影子。
江南默然看著塔上。
這裡正對著鐘的正面,可以看見傳說的「無針鐘盤」的雄姿。他隨著鹿谷,沿塔身向左轉了一圈,看到深褐色的牆上有好幾個小窗戶,兩層以上的窗前,都有一個小小的陽台。
說不定福西是從這些窗子的某一個裡邊掉下去的吧?那麼是不小心掉的,還是別……?江南思考著。
可能由於疲勞、飢餓,再加上強烈陽光的刺激吧,江南突然感到一陣昏眩。他搖晃了一下身子,覺得眼前的東西失去了顏色,歪歪扭扭,就像透過高度的近視鏡看到的那樣。突然,在他的視野的一角,有個東西一閃。
他趕快擦擦眼睛,斷了線的意識重又集中起來,注視著上面。那是在塔的石牆上位於第三層的一個窗戶,在打開著的窗子里,有個人在探頭張望。那是——是那個少年!
江南想把看到的情況告訴鹿谷,他強忍著頭的昏眩,正要走過去時——
「田所師傅!」鹿谷對著旁邊觀看的小個子男人大聲說,「請你馬上去叫急救車。」
「還活著嗎?」
「還有氣,你叫他們趕快來!」
「可是,路全壞了,救護車過不來呀,連警察都還沒來呢。」
「不管怎麼困難,要快,你就說是緊急搶救,求求他們想辦法快一點來。」
鹿谷看見田所還在猶豫,便氣急敗壞地下起命令來:「行不行啊,你快一點吧,快去!」
「啊,好吧。」
田所朝鐘塔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起來。
鹿谷站起來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又低下頭,蹲在福西身邊。
「你不能死,要挺住啊,福西。」
「搬到屋裡去好不好?」
江南到鹿谷身旁彎下身去問道。鹿谷沉重地搖搖頭,「我想,還是原地不動好,好像摔壞了頭部。大概是從那上邊掉下來的。」
他依舊跪在地面,朝塔上掃了一眼。江南也隨著他的視線,向上看去。第三層的窗子里已不見了剛才那個少年。
「真是萬幸,因為下雨使地面鬆軟,不然的話……」
「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嗎?」
「噢,對啦,應當弄點冷水、毛巾,還有毯子。哎呀,伊波女士呢?」
聽了這個,江南也看了看四周,空曠的大院子里哪兒也看不見紗世子。難道她還留在骨灰堂里嗎?
「去哪兒了呢?」鹿谷不安地皺起了眉頭,「難道去他那兒啦?」
「由季彌少爺——」
正在這時,兩人頭頂上傳來了紗世子呼喊古峨當代主人的聲音。聲音來自剛才那個窗口。
「由季彌少爺!」
鹿谷和江南同時站起身來,仰望著近在眼前的高聳的石塔。
「伊波女士——」鹿谷大聲喊起來。但她未必聽得見。
「啊,請你……」傳來斷斷續續的悲戚的喊聲,「由季彌少爺,不行啊,不要這樣啊——」
「糟了!」鹿谷低聲說了一句,立即把身上的夾克上衣脫下來蓋在福西身上,接著朝剛才田所離去的方向猛跑起來。江南不知如何是好,自己應當跟去,還是應當留下照顧傷者?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去追鹿谷。
他們轉到鐘塔的背面,找到後門,跑進建築物中。穿過兩道開著的門,到了通頂大廳。這裡已是塔內。
鹿谷朝正面的樓梯口跑去,那樓梯陡直,幾乎貼著正面的牆伸延上去。江南全速跑到這裡已是上氣不接下氣,昏眩重又襲來,他跪倒在地上。
「由季彌少爺!」上邊又傳來紗世子的喊聲。「不要這樣,快回來!」
頭上響起匆忙的腳步聲。往上一看,在高高的樓梯頂部,一個白色的人影正在快速沿著階梯向上衝去。啊,是那個少年——由季彌。稍過一會兒,紗世子也追了上去,兩個人消失在第四層。這時鹿谷還剛剛到達第二層的位置。
江南好不容易站起身來,但是再也沒有力氣去爬上樓梯追鹿谷。他靠在人口附近的右側石牆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望著天井。
看上去天井足有十公尺多高。在天井中央開著一個長方形的口子,這洞口是幹什麼用的?他一時弄不清楚,但又想起鹿谷說過,上邊有鐘塔的機械室,也許就在洞口的上方吧。
「由季彌少爺——」紗世子的聲音更大了,好像是從那個方洞口傳來的。
「快站住!由季彌……」聲音沒了。變成了尖利的慘叫。隨著「咔當!」一聲,一個白色物體從江南正在望著的洞口飛了出來。
「哎呀!」江南大叫起來,正在由第二層樓梯跑向第四層的鹿谷也同時叫起來。
一個人,頭朝下方,穿過大廳微暗的空間,一直墜落下來。他就是那個少年。身上依然穿著白色的睡衣。就和剛到這裡的第一天在新館的大廳中見到他時一樣。
事情發生在一瞬之間,連眨眼都來不及,那少年已伸開雙手砸落在紅褐色的大理石的地面上。江南驚呆了,他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大廳中又是死一般的沈寂。江南耳中依舊盤旋著那少年落下來時發出的最後呼喚——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