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紫色的信箋
伊發話的聲浪含有一種威肅的命令意昧,不能不使我吃驚回顧。原來當我利用著好奇的目光向室中察看的時候,霍桑和陸樵竺二人已在開始和汪玉英談話。所以我一聽得玉芙說出了這幾句話,以為霍桑也許不經意地說了什麼觸犯的話,伊便老實不客氣地下令逐客。但這是我誤會的。後來我知道這個釘子是陸樵竺碰的。他在開頭的第一句,便又犯了措詞失當的老病。他曾指著壁上的幾張照片,問汪玉芙道:「這裡有好些男子的照片。可都是你的相好?」這自然太冒失了!假使潑辣些的女人,也許就會當場出彩地賞他一個「五分」。玉芙這樣子對付,究竟不失智識女性的身份,不能不算是陸樵竺的運氣。
汪玉芙又沉著臉兒,喝斥陸樵竺。「你們吃公事飯的,仗勢欺人,像是家常便飯!假使你想用同樣的手段對付我,那你也得先問問我們是什麼樣人家!
幸虧霍桑給他解了這個重圍。其實這也是他義不容辭的,要不然我們來訪問的企圖也不免要斬革除根了。
霍桑婉聲說:「汪女士,別動火,陸先生的話是無心的。他的性子最急.說話時也就不想到什麼顧忌。其實他決不是故意如此的。」
陸樵竺得到了救星子。他把他的肥圓的頭顱搖了一搖,裝著笑嘻嘻的瞼,和著霍桑的語氣,趕緊乘風轉篷。
他說;「汪小姐,我委實是無心的。我們浙江的土話『相好』的稱呼等於朋友。請你不要見怪。」他舔舔嘴唇。「我們也是在法律範圍內辦事,此番是奉著公事來的
汪玉芙搶著說:「公事?什麼公事?跟我有什麼相干?」伊霍的從椅子上站起來。
他的話再度說僵了!這女子果真厲害。陸樵竺的這一手金鐘軍的法寶,竟罩伊不住。如果沒有霍桑第二度解圍,我不知道他又怎樣落場。
霍桑說:「汪女士,我們沒有別的事,就因著你的未婚夫的兇案,來問幾句話。請坐下來談。」
霍桑向陸樵竺丟了一個眼色,暗示他不要再開口壞事了。陸樵竺也已領會這女子確乎不容易對付,才死心塌地地靜坐在一旁。但他的烏黑的眼睛還是骨溜溜地向四周亂瞧,代替他的嘴的工作、汪玉芙的氣好像平了些,但仍站著不坐。
伊答道:「你們為這件事來的嗎?這消息正像晴天霹靂,使我十二分驚駭。我母親本患著肝氣,已在床上躺了幾天,剛才一得這個凶耗,竟昏厥了兩次。我因此不能離開伊,還沒有去瞧這樣湖。我聽說他是被人用刀殺死的。是嗎?」
霍桑點點頭。「是的,他死在許志公家的門口,情形很慘。」他的目光凝視著伊。
「唔。他是給什麼人殺死的?你們已經查明了沒有?」伊的粉頰上籠罩一重似是憂傷又似驚駭的神色。
霍桑仍瞧著伊,說:「真正的兇手,此刻還沒有查出。但許志公主僕倆因著當然的嫌疑,已給拘到地方法院里去了。我們就為這個,才到這裡來請你相助。我想你希望給祥鱗伸冤,一定比我們還急切。是不是?」
汪玉芙說:「是的,我如果能夠盡什麼力,決不推辭。你們要問我什麼話?」
霍桑婉聲問道。「我聽說你哥哥是前天回來的,昨天就急忙忙地走了。這事可實在嗎?」
汪玉芙頓住了不答,但把冷冷的眼光向霍桑瞧了一瞧。
一會,伊把身子靠著那玻璃書櫥,緩緩答道:「不錯。他是昨天傍晚走的。」
「他一來一回,為什麼如此匆促?」
「他的軍隊駐在徐州,馬上要出發北伐,特地告假回來瞧瞧媽。因為他已經三年不回來了。他的假期只准了三天、因此,便又匆匆地趕回去。你——你可是疑心我哥哥?」
「不,我們不是疑心令兄。因為外面噴傳著一件事。昨天下午你哥哥曾到傅祥鱗家裡去過,雖然不曾會面,但據瞧見他的人說,那時令兄說過某種咒罵的話,模樣非常可怕。因此我們不能不查一查。」
霍桑依然一眼不霎地瞧著玉芙,似要窺察伊的容色有沒有表示。
汪玉芙又停滯了一會,才會著目光,答道:「我哥哥在昨天下午兩點鐘時,確曾到傅家介過,但一會兒就回來的。他回來以後,並沒有說過什麼。外面的廢話準是那些鄉人們附會上去的。」
霍桑點頭道:「也許如此。但令兄會見樣做,並不是友誼的造訪,該必也是事實。那末個兄究竟為著什麼才和祥鱗過不過去?」
這問句已經到達邊際,玉芙已無從閃避了。伊的美目仍瞧著地板上面。頰上也禁不住泛出一陣淺線。
伊很勉強地答道:「他對於我和樣做的婚姻有些不滿,曾勸我毀約。我以為在現今時代,婚姻問題,女子應有自主的權,兄長不能干涉。所以我不聽從他。後來他到祥鱗家去,也無非要表示他的不滿,至多發幾句牢騷。若說他有什麼意外的舉動,我敢說一定不會。」
霍桑又道:「令兄往傅家裡去,你事前可曾知道?
玉芙沉吟了一下。「沒有。但他回來以後,曾和我約略地說起。
霍桑忽乘虛而進地說:「瞳,他也僅僅是約略地說起,顯見還有什麼事瞞著你,是不是?那末如果我現在有一個假定的推想,個兄也許因著不滿意祥鱗,或者就瞞著你把他刺死——」
汪玉芙突的把腰肢挺直,離了那倚靠的書櫥,搖著兩手。伊的聲浪又尖銳了。
伊說:「霍先生,你別說這種可怕的話。我知道我哥哥的性情。他是最爽直的。這種偷偷掩掩的陰私的勾當,我哥哥決不會幹。你別想到牛角尖里去才好!
霍桑微笑著應道:「我原說是假定啊!我也但願如此
那末你想這種陰私勾當什麼人才會幹?
玉芙的妙目向霍桑瞥了一瞥,立即垂落了。
伊搖頭說:「我不知道。
霍桑又換一個話題,問道:「汪女士,還有一句話。令兄所以不贊成你們的婚姻,可曾表示過他的理由?
伊躊躇了一下,才說:「他說過幾種理由。但都不能使我信服。我只覺得他的主觀的見解太深。
「唉,他的見解怎麼樣?能不能舉個例?
「他說祥鱗太沒有志向。在這革命進行國家需才的當地,祥鱗受了高等教育,卻袖手旁觀,只顧個人的安享,未免太腐化。此外他還說了許多話,我都不願入耳。人們各有各的旨趣,原不能相同。如果單憑個人的主觀,隨意批評他人,那是不能算公允的。
「唔,個兄還說過許多話?那是些什麼?
汪玉芙忽視著很堅決的態度,搖頭道:「霍先生,你不必問了。現在祥鱗已死,我不願說什麼無根據的廢話。總而言之,我是愛祥聞而訂婚的,無論誰說什麼,都不足動我的心。我至今還抱著這個態度。
伊的語氣委實已關門落閂,霍桑若不知趣,說不定會和陸樵竺受同樣的待遇。霍桑當然看得出風勢,立即改變計劃。他向伊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他說:「既然如此、我們要告辭了。」他說著,又回頭道:「樵竺兄,我們走里。
陸樵竺雖也緩緩地從格子上立起身來,但把詫異的眼光瞧著霍桑,似有什麼意見發表,卻又不敢出聲。我也覺得我們來此,本有一種主要的使命,霍桑怎麼竟已忘懷。汪玉芙見我們起身辭別,也數蹬著雙眉,走過來相送。霍桑拿起了他的那頂青灰色呢帽,走在前面。他走到廂房門口,陡的旋轉身來;接著又有一種特別迅速的動作,從衣袋中摸出那張淺紫色的信箋,出其不意地送到汪玉芙面前。
他順勢問道:「唉,汪女士,對不起,還有一件事。這封信你見時寫給祥鱗的?」
如果說霍桑將信箋拿出來的動作是「迅雷」,那末他的問句恰像是「疾風」。這主要的使命,他當然不會忘掉的。我們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集中在玉芙的臉上。伊突然間看見那信箋,起先呆了一呆;接著仰起目光,從那信箋上移轉到霍桑的臉上。伊緩緩地搖搖頭。
伊答道:「什麼?這不是我寫的信啊!
「不是你寫的信?
「當真不是。這張紙你們從哪裡來的?」
「這是從祥輟身上搜出來的。有人說很像你的筆跡,故而問你一聲。
「誰說像我的筆跡?」
「是你的表見許志公說的。
「笑話!我為什麼要約祥鱗在這個地方相會?志公黨會造謠!」伊的眼睛里射出了怒火。
霍桑仍瞧著伊,婉聲說:「是的,我也這樣想過,推測這信中的語氣,很像是一種秘密的約會。你跟樣做已經訂了婚,清理上原不合符。不過你的表見也並非有意造謠,他只說彷彿相像罷了。對不起,驚擾了!再見。
陸樵竺首先溜出去。霍桑和我跟隨著。
「慢!」
霍桑的腳步給王笑的命令聲喝住了。我當然也立定不動。
霍桑問道:「汪女士,有什麼見教?」
玉芙厲聲說:「志公造謠是故意的!」
「唔?」
「他要害我!這裡面的原因你們總也明白。」
「他因為失戀而很你,是不是?」
「是的!他不但恨我,還恨祥鱗!樣做一定是他殺死的!」
伊的怒火已經燃燒到頂點。伊的面頰通紅,呼吸也增加了速度。霍桑分明領會到在這種狀態下不會有合理的表示,他點點頭,首先退出來。
我們兩個人離開汪家時,大家都沒有表示。陸樵竺在門外和我們分手,說有幾個要點必須去調查一下,但並不說明調查的對象。霍桑也不問他。我和霍桑徑自還警署里去。這時午刻已過,胡秋帆和姚國英都還沒有回來。我和霍桑就在秋帆的辦公室中草草地進了些午餐,坐待他們回來。我趁著彼此吸煙靜待的空兒,便想請霍桑發表些意見。
我吐吸了一會煙,開口問道:「霍桑,你對於這件案子有什麼想法?」
他吸一口煙,緩緩答道。「這案子的內容確實非常幻復。眼前雖已有好幾條線路,都有考慮的價值,不過實際的偵查還沒有完畢,假使貿貿然下了斷語,那不免要和我們這位新朋友陸先生犯同樣的病。」
我的希望落空了。他分明還不肯發表。我知道勉強是無效的,就移換了話題。
我說:「說起這個陸先生,說話時冒冒失失,委實非常可笑。但你想他的見解可也有值得注意的價值?」
霍桑仍緩緩地說:「我瞧這個人是屬於多血質的,感覺很敏捷,想象力也還豐富。他的性急好功,自信力過強,和說話的冒失,固然是他的缺點,但是他的推理力並不在姚國英之下,有時候的確能『言談微中』。我們不有輕視他。」
「那末,他所說的『一箭雙鵰』,這推理你想可能成立?」
「這一點確很耐人尋味。不過此刻我還不能斷定。他頓了一頓,吐吸了一口煙,又說:「現在有一點最覺困我的腦筋,就是這一張信箋,汪玉芙竟沒有承認。」
「這也許是許志公誤認的。否則,玉芙的指斥也許不錯。志公因著失戀懷恨,故意要扳累玉芙,才說說是伊的筆跡。」
霍桑從嘴裡拿下了紙煙,搖頭道:「都不是。志公沒有說謊,也不會誤認。我相信這封信的確是伊寫的。」
「的確?——你怎樣知道的?」
「我剛才問伊的時候,所以採取那突如其來的動作,就要在伊沒有戒備中窺測伊的神色。我看見伊的眼光一接觸那張信箋和信上的字跡,便愣了一拐。這明明告訴我,這封信確實是伊寫的。」
「不錯。伊當時果真呆了一呆。」
「可是伊為什麼不承認?」
我沉吟了一下。「你想伊在這件的案上會不會參領?要是伊真也參加,自然不肯承認。」
很桑皺緊了眉毛,說:「這就很難說了。若說伊參預謀害,我又想不出伊有什麼作用。」
「也許伊對於傅祥鱗的婚約感覺到不滿,因此便想毀約。」
「這一點我也想過,但沒有成立的可能。那傅祥鱗分明是一個有資產的而善於享用的人物。我看玉芙的裝束態度和說話的語氣,處處都表現和死者沈酯一氣,可算得上志同道合,那就不像會有中途悔婚的事實。退一步說,伊即使要毀婚約,方法盡多,又何必採取這危險的舉動?」
我想了一想。「那末還有一個可能。伊或者被什麼人利用了」
因桑忽去了煙尾,反問我道:「你說怎麼樣利用伊?」
我說;「譬如有一個人假託了什麼名義,無意間叫伊寫一張紙;後來那人就利用了這紙,把祥城引到那個約會的地點去,將他殺死。伊本人卻不知道這一回事。你想這誰想也有可能性嗎?」
霍桑想了一想,說:「可能性是有的,但陰謀發覺以後,伊應當覺悟了啊。伊知道了伊是給人利用的,論情應當為自己洗刷,為什麼至今仍不肯承認?」
我辯道:「這是容易解釋的。伊雖覺悟了被人利用,但伊對於那人,圍著某種關係,還想給他掩護;或是伊自己怕遭牽連,故而索性拒絕不認。』」
霍桑不答,似乎還不滿意我這個解釋。他又從衣袋中把那信箋取出來,展開來仔細玩索。他的眉峰贊緊著,好像他希望那張紙能夠開口,自動地打破這個啞謎。
他忽喃喃地自言自語。「伊說殺死樣做的是志公。
我介面說:「這也容易明白。你告訴伊筆跡是志公認出來的。伊顯得很發怒,就反擊地指控志公。
「唔。
「伊這樣子發火,足以反證伊強調地否認這一封信。
「是的,但是為了什麼?伊伯被牽連?
「這是一個理由。不過我認為另一個理由更可能。伊要掩護一個人,就不能不抹熬這一個重要的線索——那張信箋。
「被掩護的人是誰?就是你說的那個利用伊的人?」
「是的。總之這個人跟伊的關係一定非常密切。」
他略略尋思,又問我道:「那末你想那個人是誰?
我答道:「瞧眼前事實,伊的哥哥汪鎮武——」這時候來了一個打岔,我不能不停頓了。霍桑突的仰起頭來,直瞧著辦公室的門。我也回頭一瞧,那戴眼鏡的高個子胡秋帆區長正急步走進辦公室來。他的緊張的神氣告訴我他已帶了什麼重要的消息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