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事件的前兆(16-20)
16
一等米樂的身影消失在門后,江葉馬上「呼」地長嘆一聲。
他點燃香煙,身體緩緩埋進沙發里,閉上眼睛。
至今縈繞在江葉心中的不安總算是有一點消退了。因為,他已經明白幫傭的阿姨(千代)還是像以前一樣忠實、正直,她的精神狀況沒有問題,自己不需要提防她。
千代鄉下的娘家捎了封信來,要她回家慶祝新居落成和幫忙法事,她本人當然也想回去看看,不過,這樣就剩小姐一個人在家了。千代想必很猶豫吧?察覺到這點的米樂,反倒鼓勵千代回去,千代很高興地接受了這番好意。
從這點看來,這兩個女人的日常生活並沒有特別怪異之處,外人眼中的她們,可能只是一向深居簡出,極為平凡的家庭吧?千代會把米樂丟著自己回鄉下,想必是她認為米樂能自己打理生活,不須太過擔心。
對千代而言,最讓她掛心的應該是米樂的「妄想症」。自己的父親被田代江理子殺死了——不知道這份妄想是從何時開始在米樂心裡生根的,但至少江葉不認為連千代也懷著同樣的妄想。
千代從小把米樂當作親生女兒看待,有關米樂的古怪性格,她必定比誰都清楚。也就是說,她早就學會如何掌控米樂的心理了。因此,面對米樂的「妄想」,她也不敢貿然反駁,反而刻意裝出贊同的樣子。江理子是如何把父親殺死的?米樂再怎麼繪聲繪影、誇大不實地把她幻想中的殺人「真相」描述出來,千代也只能專註傾聽,並適時地附和「小姐說的沒錯,她是個壞女人。」就行了。
所謂的「妄想」,原本就是當事人(患者)一廂情願的認定,和現實沒有任何關係,只存在於當事人的自我世界中。因此,就算提出眼前的真實情況,想要導正他的偏差,當事人選是不會有任何動搖。
因此,不管說得再義正詞嚴、頭頭是道,當事人的情感也不會接受。一味地追根究底,只會惹來當事人的反擊,甚至過於激動,精神陷入錯亂,加速病情的惡化。
對付米樂的妄想,千代所採取的方法反倒可能比較明智。
此時的千代可說是從經驗中學習的業餘心理學家。
她拜託表姊的女兒三女子每天來探視米樂,並用電話告知米樂的狀況。不愧是忠心耿耿的千代,設想得十分周到。可見千代的精神是健全的。
當然,千代自己有空的時候,也會打電話給她,和獨自看家的米樂說些鼓勵、安慰的話。在電話里,米樂不小心說溜了嘴:「我把葉月老師抓來,關在爸爸的書房裡。」這時,千代也只當米樂是在胡言亂語,隨口應付:「你好能幹喔。那麼在阿姨回來之前,你要好好招待葉月老師,千萬別怠慢人家喔。」
把一個大男人用鎖鏈綁著,這麼荒唐的話,千代不可能會當真的。
在寂靜的房間里,江葉的想像不斷地延伸。對現在的江葉而言,除了讓自己沉溺於幻想世界,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外,實際上也沒有其他事可做。
田代江理子殺死了父親——米樂為什麼會抱持這個妄想呢?他回想起某件事。
雖然米樂父母再三挽留,他還是決心辭職,最後一次上白河家當家教那天,他僅以「畢業在即,必須完成論文」為由,堅辭了那份工作。那天,白河先生不在家,他向女主人江理子表明這件事,還說「米樂那邊,請夫人幫我跟她說。」那是在用完晚餐后,他正打算回家之際。
那時,江理子左右看了一下,確定客廳外面沒人之後,才探出身體,以近乎耳語的聲音說:「老師,接下來可不可以給我三十分鐘,我們約在哪邊碰面?我有事情想請教您,不過在這裡不方便……您知道神泉車站嗎?」
「知道。」江葉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壓低音量。
「車站前面有一條大馬路,順著那條馬路走約二、三十公尺,左轉有一條小巷子。」
「你是說轉角有間花店的那條巷子嗎?」
「是的,那條巷子進去后的第四、五家店,有一間叫莉莉的咖啡館。」
「我知道,有時我也會先到那裡坐一下再回家。」
「我也跟外子去過兩、三次。那麼,可否請您在那裡等我?很抱歉,向您提出這樣的不情之請,我大概會晚個五分鐘才到……」
這番對話簡直就像是戀愛中的男女在私定密約一樣,偷偷摸摸的。不過,江葉很能了解江理子的心理,她得時常提防繼女米樂的眼光。
當天,來到咖啡館的江理子從隨身的手提袋裡拿出一隻白色信封,將它放到桌上后,說道:「老師,請看看這個。今天早上,它就掉在我們夫妻的卧房門口。」
從信封里抽出來的是一張像是雜誌的紙,紙的兩面都印著以紅、黑線條繪製的圖畫。從上面的圖案判斷,大概是從哪本色情畫報上剪下來的吧。
其中一面畫著六格漫畫,儘是身體赤裸、四肢交纏的男女丑態,做愛中的男女發出的淫聲穢語,還用小鉛字二在旁邊註解。
翻開背面,是一張女子雙腿大開、男子將臉埋在下腹的圖,旁邊還潦草地寫著「舔舐聲」,括弧中的女子旁白則印著幾行黑體字:
和女兒的家教做出這種事的我是個淫蕩的母親,是個壞女人。
所以蹂躪我吧!
儘管作踐我吧!
啊,我要死了,好爽!
快,再用力蹂躪我!
而在「家教」、「壞女人」的鉛字旁,有人選特地用紅筆畫了兩條線。
「這種東西,」江葉對著難為情地低下頭的江理子問道,「是為了讓夫人看到,才特地放的吧?」
「我也是這麼想,因為是在我們房門口發現的。」
「到底是誰這麼做呢?」
「我想……應該是米樂。」
「米樂?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不過,她大概不喜歡我和老師有說有笑吧。那孩子總是把事情往壞的方向想,唉,我該怎麼辦才好……」
「米樂經常看這種畫報嗎?」
「這我也不是很清楚。青春期的孩子,對這種事多少都有興趣吧?老實說,那孩子還經常跑到我們房門口偷聽。」
說話的同時,江理子的雪白雙頰微微泛紅,水汪汪的眼睛十分嬌媚。
「不好意思,您是說她會在半夜偷聽你們夫妻間的……」
「是的。我們房間前面的走廊是鋪木板的,一有人走動,就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半夜,我經常聽到有人走近的聲音,過了二,三十分鐘后,那個聲音又再度響起,逐漸遠去。有一次,我不動聲色地突然把門打開,結果,看到急忙跑開的米樂站在走廊中間,她大概聽到了門把轉動的聲音吧。我問她說:『米樂,你在做什麼?』她丟下一句:『我睡不著,起來晃晃,不干你的事。』這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嗯……」
「我感覺,那孩子好像隨時都在監視我……雖然我老公叫我別放在心上,但我還是很害怕夜晚的到來……」
「是啊,這樣下去,夫人會神經衰弱的。」
瞬間,米樂抱著膝蓋在公寓樓梯口等待自己回來的身影,閃過江葉的腦海。
「老師,您應該也聽我老公說過吧?那孩子曾經有自殺未遂的記錄……」
「嗯,聽說好像是迷上了某個搖滾樂團的歌手,貢獻了大筆金錢……」
「我聽說那些人不止是單純的樂團歌手,好像都是從感化院出來的不良少年。因為參加某家電視台深夜節目舉辦的歌唱比賽,才展開正式的演唱活動。後來,他們之中有人因為販售搖頭丸而被警方逮捕,樂團也就自動解散了。」
「米樂就是被那些男人給騙了?」
「騙也就算了,老師,那些搞樂團的傢伙一定對那孩子做出更過分的事。」
「……」
「我聽外子說米樂小時候是個活潑開朗的孩子,所以我想她所遭遇到的事,對還在讀國三的小女生而言,一定是非常不堪。那個孩子晚上的怪異舉止想必也跟那件事有關……不,那孩子什麼都不肯說。總之,那孩子是在認識那些樂團的人之後才開始性格大變的。我痛恨那些害她改變的人,永遠無法原諒他們。」
17
當時,江理子那煩惱不堪的表情,慢慢從記憶里蘇醒了。
他想起米樂剛剛講的話——讀國中的時候,我曾被輪姦過,對方總共有三個人……
初聽到這番唐突的話,江葉並不相信,只是聽聽而已,但那是真實的告白吧?不過,當年他對米樂這位少女從來沒有污穢或是嫌惡的感覺,在他的眼中,米樂不過是個有點孤僻、任性的高中女生。因此,那時他對憂心的江理子提出了別的想法,他記得自己是這麼說的。
「夫人,米樂的行為與其說是出自對性的好奇,我想忌妒妄想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忌妒妄想……?可是,那孩子會忌妒誰呢?」
「就是夫人您啊。米樂是白河夫婦的獨生女,集雙親的寵愛於一身,從小就嬌生慣養。然而,親生母親才去世不久,您就馬上嫁進來,而且您還和已故的夫人不同,不但健康、年輕,又長得漂亮。」
「哪裡……說什麼漂亮……」
「您先聽我說完。在米樂的面前出現一個女人,她的身份是自己的繼母、父親的新婚妻子,還是個擁有豐腴肉體、花容月貌的女人。這對米樂而言,是無法忍受的打擊,女性與生俱來的忌妒心被挑起了。於是,為了爭奪自己的父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她憎恨您、仇視您。」
「……」
「還有,娶了您之後,您先生的婚姻生活幸福美滿,更煽動了她的忌妒心。站在她的立場,父親曾經傾注在自己身上的愛似乎被夫人奪走了。他們兩個快樂地聊天,只有自己被摒除在外。他們偷偷摸摸地談些什麼?該不會是在講自己的壞話,才會笑得這麼開心吧?——就這樣,妄想無止境地擴大。」
「不過,我一直很用心地跟那孩子相處……」
「所謂的妄想是毫無道理可言的,全憑當事人怎麼想,你無法跟她說明真相,要她改變想法。在米樂眼裡,或許把您當作女性公敵也不一定。以自己的美色當武器,迷惑眾多男人,這次又想勾搭我的家教老師……」
「她怎麼會……」
「我說過了,這全是妄想。在米樂眼裡,夫人和我成了亂搞不倫之戀的情侶。」
江葉邊笑邊說,江理子卻眉頭深鎖。
「這信封里裝的東西,您跟丈夫提過了嗎?」
「沒有,我不想讓外子得知這麼噁心的事,而且就算我跟他說,他也不會認真聽的。到底,我該怎麼辦才好……」
「我想夫人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暫時不要理她。反正今天是我當家教的最後一天,往後米樂應該也會比較定下心了吧。」
「要是那樣就好了……」
江理子的嘴唇顫抖著,彷彿想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似地,她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含了一口冰水。
「那孩子喜歡老師您吧?」宛若耳語的聲音。
「米樂?喜歡我?」
「嗯,之前您曾說過,她經常會在半夜跑到老師的公寓前面,等候老師回來……」
「啊,夫人是說那件事啊,我也嚇了一大跳。她一看到我,說了句晚安,就飛快地跑走了。」
「這不是很像那孩子會做的愛情告白嗎?老師,您說要辭了家教,我該怎麼把這件事告訴那孩子呢?……她肯定又多了一項恨我的理由。」
江理子緊緊揪著膝頭上的手帕,幾乎要將它擰皺了。她白皙、修長的手指上,金黃的結婚戒指閃閃發光。
「老師,剛剛您說的忌妒妄想是一種病嗎?而且會發生在任何年齡層的人身上?」
「如果出現在精神分裂症的患者身上,就算是一種病了。當然,它跟性別、年齡沒有關係。不過,米樂的情況並沒有嚴重到可以判定她真的有病。」
「為了讓那孩子的情況不再惡化,我們夫婦該怎麼做才好?我現在真是後悔自己的無知,一心只想多學一點。有沒有書籍是探討這種病,或是舉出實際案例的呢?」
「嗯,我想市面上應該有很多這樣的書……」
「那麼,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請您推薦兩、三本適合我的?」
江理子從手提袋裡拿出小記事本和原子筆。
江葉一邊想,一邊說出幾本比較容易閱讀的書籍。《妄想經驗者的手稿與考察》、《思春期的叛逆心理》、《妄想的病理及心理》、《妄想型分裂症的案例研究》、《小小哲學家——精神分裂者的世界》……
「這些書,」江葉說道,「只要在神田町賣心理學相關書籍的店裡都可以買到。」
「好,謝謝您。」
江葉說出的書名,江理子一字不差地全抄在記事本里。
看到她利落的動作,江葉甚感驚訝地問道:「哦?夫人是用左手寫字?」
「是的。小學的時候經常被矯正,練得右手也能寫字,不過,不知道從什麼開始,就只習慣用左手了……」
「您是天生的左撇子嗎?」
「嗯,高中時我們學校有支壘球隊,我擔任投手,當然是用左手投。大概因為這個緣故,現在兩隻手一比,左手總是比右手粗。」
她邊說邊看向自己的手腕,同時看到了手錶。「啊!」她驚呼一聲,趕忙站起。
「對不起,我凈說些無聊的事,沒想到已經這麼晚了。我先告辭了,老師,真的很感謝您。」
她抓起帳單,鄭重地朝江葉一鞠躬后,快步地走出咖啡館。從那之後,江葉就再也沒有見到她……
——認定自己的繼母(江理子)是殺人兇手的米樂,存在其病態心理深處的想必是她的忌妒妄想吧?
(當時,我並沒有說錯。)
看著懸在腳踝上的掛鎖,江葉在記憶里搜尋著江理子巧笑倩兮的儷影。
瓜子臉、大眼睛。為了米樂的日常生活和將來,她曾多次找自己商量。那時,她的表情總是帶著陰鬱之色。她和白河先生才結婚不久,卻已失去新嫁娘該有的神采。米樂的存在,對她的婚姻生活而言,是個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
(如今,讓你頭痛不已的米樂親手把我這個共犯關進這水泥牢籠里了。對普通人而言,這根本是無法想像的荒謬之事,竟然發生了。你不會相信吧?
雖然我的職業是寫小說,但這種光怪陸離的故事,我選編不出來呢。結果,竟然讓一個精神有點異常的小姑娘不費吹灰之力地完成了。唉,你不相信也是理所當然的。)
江葉會對著不存在的江理子說話,實在是因為窮極無聊,這點前面已經解釋過了。對此刻的江葉而言,他實在沒其他事可做,也沒其他事能做。
米樂苦苦追問江理子的下落。她心裡似乎盤算著,一旦江葉把江理子的住址告訴她,她就可以利用江葉的名義把江理子騙到這裡來。如果她的計謀成功了,會發生怎樣的事呢?在米樂的妄想里,江理子是殺人兇手,江葉則是她的共犯。她把這兩人關進水泥監獄里,到底想要怎樣?難道米樂想在他們身上大玩虐待遊戲?他感到一股寒意湧上心頭。原本江葉就不知道江理子住在哪裡,所以,他當然不可能叫她來。除非是極其湊巧,否則米樂是不可能碰到江理子的。不過,這種湊巧也不能說完全沒有。米樂不就是看到《周刊文苑》的報導,才找到江葉常去的舞廳,在那裡守株待兔嗎?
不停跳動的思緒里,田代江理子的臉再度浮現。話說回來,她如今身在何處?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呢?
18
這下作者終於要把筆鋒轉向現在的江理子了。
她的丈夫、白河先生五十歲就離開了人世,就在江理子嫁過來的第四年夏天。夫妻倆正在洗澡,他突然說胸口痛,還沒去找醫生,人已經昏倒在浴室里了。死因是心肌梗塞。當時米樂和幫傭的千代出門去了,這決定了江理子日後的不幸,那時她才三十歲。
白河家從曾祖父那一代就從事金融業,即俗稱的放高利貸。厭惡這份工作的白河先生選擇以稅務師為業,不過,歷經祖父三代所積攬下來的財產仍舊很多;當然,必須繳納的遺產稅也十分可觀,而這一切全交給長年出入白河家的顧問律師A先生代為處理。
雖然家計都是江理子在管,但丈夫到底有多少財產,她真的不知道。
A先生對不安的江理子說:「太太,您不用擔心。之前我曾聽白河先生說過,貴府二樓有兩座大金庫,裡面放著貴重的書畫、陶器及古董藝品,聽說是債務人拿來抵借款和利息。『要是我有個萬一,你就幫我把這些東西處理掉吧。』白河先生曾這麼交代過我。碰巧最近在流行『古董熱』,你們擁有那麼多明治、大正時代的古物,其中一定有能讓古董商眼睛一亮的寶物。我們把這些人找來,在貴府的二樓舉辦個Auction吧?也就是拍賣會。如果太太同意的話,我馬上去跟我認識的古董商談,把一切安排妥當。」
江理子回說:「一切就拜託您了。」
這場拍賣會,除了律師和江理子之外,出席的還有曾在白河先生手下工作的稅務師大林。趁著白河稅務師事務所歇業的機會,大林似乎準備自立門戶。「等地點一決定好,我馬上跟夫人聯絡,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還能像以前一樣請您幫忙。」大林說道。這一句話為江理子往後的命運掀起驚濤駭浪。當然,此刻她一點都不知道。
拍賣會辦得十分成功。當金庫打開的那一剎那,江理子看到裡面數不盡的「寶物」,當場目瞪口呆。
一百二十萬、兩百萬,叫價聲此起彼落,這時競標的是竹久夢二的「美人圖」[注1]。江戶初期的香爐,四十萬;金蒔繪[注2]的湯碗五客,三十萬。尤其是收納在梧桐木箱里的古伊萬里[注3]朱紅彩盤拿出來時,在場的古董商全「嘩」地驚叫出聲。除此之外,還有懷劍[注4]、浮世繪和畫軸等等。「這麼盛大的拍賣會近來真是難得一見。」商人們你爭我奪地,紛紛把令他們驚嘆的稀世珍寶捧在手上。
[注1:一八八四~一九四三,出生於岡山,本名茂次郎,著有多本詩畫集,亦是詩集《宵待草》的作者,其筆下的美人以一雙憂愁的大眼睛而著稱。]
[注2:日本的傳統工藝,用漆畫出圖案后,趁著未乾之際摻上金粉,全乾后再磨光,製作程序繁複且費時。]
[注3:一般稱為有田燒,因為從伊萬里港(佐賀縣西部的城市)出貨而得名。古伊萬里專指初期的伊萬里燒,乃寬永中期(一六二四~一六四四)至元祿(一六八八~一七〇四)前後出產的古物。]
[注4:古代有身份地位的人收藏在懷裡,隨身攜帶的護身用短刀。]
「太太,這下遺產稅的問題就解決了。當然,這間祖厝和白河先生名下的公寓都可以留下。您是白河先生的配偶,理當享有平分這些財產的權利,要不要我順便把它們過到您的名下?」
「不用,」江理子說道,「沒有必要這麼做。我丈夫已經以我的名義替我存了五百萬的定期存款,我有那個就夠了。」
「不過,太太,這可是數億圓的遺產。就算少要一點好了,至少也該有一億圓過到您的名下。」
「多虧有您的幫忙,我們才保住了那棟小公寓,每個月可以收取六十萬左右的租金。我和米樂,還有幫傭的阿姨只要靠那個,生活應該就不成問題了……」
「太太的意思是,您打算永遠照顧米樂那個孩子?就算得賠上一輩子的青春……」
「是的,因為我是米樂的母親。『能守護那個孩子的只有你了,請你務必照顧她,直到她能好好嫁人為止』——這是去世的外子經常對我說的話。我必須完成他的遺願。」
當時她所立下的心愿,絕無半分虛假。聽到美麗年輕的寡婦說得這麼義無反顧,律師也只能點點頭說:「是嗎?真了不起。」並深感佩服而已。
不過,在此之後,不到半年的時間,江理子的決心起了很大的變化。她之所以決定離開白河家,是因為米樂一再苦苦相逼。
——爸爸會死都是你害的,你把爸爸殺死了!
什麼心肌梗塞?該不會是你喂他吃了什麼葯,讓他心臟病發吧?
醫生的診斷書可以證明?哼,那種東西只要花錢,要怎麼寫全憑你的意思吧?
總之,爸爸已經死了,你沒有理由再待在這個家裡!我可不要和來路不明的野女人住在一起!你最好趕快滾出去!
你喜歡錢是吧?你要多少我都給你!你和爸爸結婚不就是為了錢嗎?現在爸爸死了,你的目的終於達成了……。
她每天忍受繼女的毀謗和謾罵,一忍就是半年。到最後江理子終於忍不住了,她來到A律師的事務所,請他辦理脫離戶籍的手續。當天晚上便帶著幾件隨身的行李,逃亡似地離開白河家。當然,米樂沒有問她要去哪裡,江理子也沒有勇氣告訴她。
走出白河家的江理子最先去的地方,就是大林稅務師事務所。以前,她和大林曾是白河事務所的同事,現在他開了自己的事務所。對江理子而言,大林是最值得信賴的人。
江理子的手邊還有亡夫留給她的五百萬定存。不過,今後她將一個人獨力生活,再也不是養尊處優的少奶奶。因此,她找上大林,除了想在他那邊工作之外,另一個理由就是希望自己能一邊工作,一邊取得稅務師資格,這是她的第二個目的。
這個願望從她在白河稅務師事務所工作以來就一直存在著。為此,她也曾偷偷念書準備考試。不過,和白河結婚後,她放棄了這個夢想。如今,她又從白河江理子變回了田代江理子,她心裡再度湧起想要挑戰稅務師考試的夢想。
想要成為稅務師,必須通過法定的稅務師考試才行。在稅務師法里,首先明定了報考人的資格。
像江理子這樣只有高中學歷的人,是沒辦法直接參加考試的。不過,只要在律師、會計師或稅務師的事務所工作,協助處理相關業務達五年以上者,就可以取得應試資格(稅務師法第五條)。
從靜岡的高中畢業后,江理子隨即來到東京,在俱樂部上班。之後,又換到白河稅務師事務所工作,這中間也超過了五年,就算是為了取得過去資歷的證明好了,她都有必要再見大林一面。
大林稅務師一聽江理子的願望,立刻大表贊同。
「這樣很好,你一定做得到。我還是新人時就承蒙白河先生的提拔,讓我獨當一面,所以,這次換我來栽培你。你明天一早就過來吧!參考書什麼的,我們這邊都有。雖然薪水不高,但相對地,有很多時間可以準備考試。你就把這裡當作是補習班,輕鬆地在這裡工作。哪天等你考取了,再來助我一臂之力,我希望你能永遠留下來。」
對江理子而言,這是求之不得的事。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她埋頭苦讀、準備考試。稅務師考試規定,可以從七類指定稅法里選考其中三科,除此之外,還得從會計學里選考簿記學和財務報表分析兩科才行。
幸運的是,考試也規定只要其中一科獲得標準以上的成績,下次的考試就可免考這個科目,這對考生而言可說是天大的恩典。
第一年報考,江理子沒有一科過關。
不過,第二年她選考的遺產稅法和所得稅法兩科,拿到標準以上的成績。
第三年,她戰勝了國稅徵收法。
然後,第四年,連她最不擅長的簿記學和財務報表分析都及格了。在白河稅務師事務所待了五年,再轉到大林事務所工作了四年,前後總共九年的時間,她的努力總算開花結果了。
放榜當天,在大林為她舉辦的慶祝酒會上,她忘情地在眾人面前痛哭失聲。她一邊哭,一邊高舉酒杯乾杯。
於是,透過大林事務所,田代江理子的大名很快就登上稅務師名冊。
如今,江理子已經是個了不起的稅務師,她在大林的事務所上班,最近更多了個諮商室主任的頭銜。美貌的女稅務師讓大林事務所倍增光彩……
都內港區麻布十番。
這附近聚集了新加坡大使館、奧地利大使館……,算是比較幽靜的社區。不過,這裡卻有一棟五層樓高的白色建築:鳥居坂大樓。掛在入口處的金屬名牌,少說也登記著十幾家事務所的名號。
大林稅務師事務所位在這棟大樓的四樓。寬廣的辦公室旁邊,有一間用百葉窗隔開的三坪大房間,這裡一向被當成接待訪客或委託人的會客室。
此刻,圍著會客室擺放的圓桌,江理子和某位中年女客正相對而坐。
星期五上午十一點。此時此刻,在白河家的二樓書房裡,作家江葉章二也正好想起了江理子。想著她現在身在何處,過著怎樣的生活……
19
「好氣派的事務所喔!看來做稅務師好像還蠻好賺的,你也算是出人頭地了。」
聽到客人的話,江理子笑道:「什麼出人頭地,沒這回事。我不過是受雇於這間事務所,領人家薪水的上班族而已。媽媽才了不起,掌管著銀座一流的俱樂部,跟我比起來,你那才叫出人頭地。」
客人的名字叫做本堂美紀代,對江理子而言,算是她在東京唯一可稱得上是好朋友的女性。
江理子在靜岡讀完高中后,馬上就來到東京,在新宿的俱樂部工作了約一年的時間。她是被刊登在女性周刊的徵人廣告所吸引,前去應徵的,上面寫著:「提供個人宿舍,酬勞日領」。
當時,和她一起進入俱樂部工作的就是本堂美紀代。兩人聊過之後,她知道美紀代也是靜岡出生的,雙親早逝,由伯父母撫養長大。因此,美紀代很早就斷了升學的念頭,隻身來到東京自力更生。
「這麼說,我們算是同病相憐了。」
江理子的雙親也都去世了,相同的身世讓兩人特別投緣。之後,江理子到白河稅務師事務所上班,從此棄娼從良,不再涉足特種行業;而美紀代則繼續做著陪酒小姐,直到今日,她在銀座擁有自己的店,成為別人口中的媽媽桑。雖然際遇不同,但兩人的情誼從來沒變過,一直維持到現在。甚至自江理子考取稅務師資格的那一年起,美紀代就把自己店裡所有與帳款、稅金有關的事務,全交給這家事務所打理。也就是說,她是江理子的第一個客戶。
「話說回來,媽媽親自到我們事務所來還是第一次。有什麼事嗎?」
「嗯,我特地上門,是有事想拜託你……因為,店裡的女孩不太靠得住。」
「沒問題,只要我辦得到的,我都願意幫忙。」
「謝謝。說老實話,我是想請你幫我把這個東西轉交給某人。」
美紀代從手提袋裡拿出用包裝紙精心包好的長方形盒子。紅色包裝紙上燙著「高級珠寶·銀座天金堂」等閃亮金字。
「啊,這不是天金堂嗎?那家店賣的全是頂級珠寶。裡面是戒指?還是項鏈?」
「手錶,男用手錶。」
「哇,想必很貴吧?」
「嗯,我狠下心買的。」
「不過,這麼貴的手錶由我轉交不太好吧?你應該親自送去才對啊。」
「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打算的,不過,臨時出了狀況。」
說著說著,美紀代拿出特地為女性設計的細煙,利落地彈響打火機。她臉上露出羞赧的微笑。
「老實說,下星期日我要去九州的福岡,陪乾爹一起去,臨時決定的。」
「呀,這不是很好嗎?和乾爹一起去,肯定很享受。」
「才沒這回事。乾爹會帶我去,就是要我充當隨行護士和按摩師。他這次在福岡開了分店,有一連串的開幕活動,還會把大客戶找來舉辦慶祝酒會之類的。憑我的身份,不可能在酒會上露臉,只能待在飯店房間里獃獃地等著。等乾爹一回來,我就搖身變成按摩師了。男人啊,一旦上了年紀,對這方面就特別挑剔,不到我筋疲力盡了,他是不會讓我歇手的。你說這有什麼樂趣?」
美紀代以極不耐煩的語氣說道,順便把抽到一半的香煙在煙灰缸里按熄。
這兩人口中的「乾爹」,指的是人稱「日本第一量販大王」的福原電器商社社長福原富太郎。此人原本只是一家小電器行的老闆,如今不但在首都擁有兩家超級量販店,更將分店拓展到大阪、名古屋等地。福原富太郎傳奇的一生,使他成為業界的風雲人物,眾人津津樂道的創業典範。
五年前,美紀代三十一歲的時候,以福原情婦的身份(福原本身對外宣稱她是他的小妾)接受他的照顧,當時福原已經七十歲了。講白一點,美紀代是以成熟豐腴的年輕肉體為代價,換取俱樂部媽媽桑的地位、中央區明石町的豪華寓所以及優渥的生活。關於這些事,美紀代一向對江理子坦白相告,毫無隱瞞。
「我問你,媽媽,這隻手錶是乾爹托你買的?」
「不是。」
「那麼,是送人的禮物?」
「嗯,哎……是我要祝賀人家用的。」
「是嗎?那是媽媽私人的朋友嘍?」
「與其說是我私人的朋友,倒不如說他是店裡的重要客人。」
「是認識多年的老主顧嗎?」
「大概有半年了吧,每個月大概會出現個兩次。那位先生可會說話了,長得好像……對了,好像演員田村正和,瀟洒極了。還有,他付帳一律都用現金,你也知道我們店裡的消費並不便宜,可是他連收據都不拿,只說這是他的閑錢,二話不說就把帳結了。最近很少看到這麼大方的客人了。」
「原來是個大財主啊。那位先生大約幾歲?」
「二十八、九歲吧。」
「什麼?」江理子甚感訝異地看著美紀代。「這麼年輕就經常出入銀座的俱樂部,而且還是自費。我很好奇,他是做什麼工作的?」
「詳細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是跟傳媒有關的工作。他說他的老家在長野縣,父親是當地電視台的老闆,除此之外,還兼任好幾家公司的要職。這些地方電視台主要是跟中央電視台簽訂契約,購買節目播映的版權。因此我這位客人,他叫做段內,便長期駐守在東京,負責這方面的聯繫或是和廣告商交涉。他說這些對他以後接管公司很有幫助,目前正努力學習中。」
「段內,好罕見的姓喔。」
「是啊,就是階段的段加上內勤的內。聽說這個姓在長野還蠻常見的。」
「這位段內先生有什麼喜事值得慶賀呢?」
「嗯,我聽段內先生說,他原本立志要成為小說家,所以閑來無事就一個人在家暗自練習,這次他的作品竟然入選了雜誌的新人獎。可惜新人獎的名額只有一個,段內先生只得到佳作。不過,很了不起吧?他還帶了那本雜誌給我看呢。段內先生的名字和相片都登出來了。他在演藝圈似乎很吃得開,聽說還有人找他,要把他的作品翻拍成連續劇。於是,我就鼓吹他說,到時請務必親自下海演出。真的,他天生就該吃演員這行飯,誰教他長得又高大又英俊……」
「等等。媽媽你說到這裡就行了。」
為了制止對方的喋喋不休,江理子舉起了手。面帶微笑的她,直盯著美紀代打量。
「幹嘛?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沒有,我知道媽媽的想法了。段內先生是店裡的大主顧,除此之外,還是媽媽很重視的人,沒錯吧?」
「很重視的人……」
「真是見外,你不用連我都隱瞞吧?」
「我哪有隱瞞什麼……」
「有。不過是投稿的小說被選為佳作嘛,既然如此,等他來店裡,送上一束花,大家鼓鼓掌也就算了。可是,你還特地跑去買了這麼貴的手錶,想要親手交給他。說他是普通的客人,誰會相信啊?」
「……」
「我猜你八成是跟段內先生約好,說要到他家去見他吧?沒想到臨時要陪乾爹去福岡,害你去不成了。可是,要是因為爽約而讓段內先生不高興的話,就不好了。於是,你才找我代送,希望在不惹對方不高興的情況下,把禮物交給他。怎麼樣?我猜得八九不離十吧?」
「……」
「喂,媽媽,不會有問題嗎?我擔心你乾爹會發現耶,要是跟他鬧翻的話,事情就嚴重了。我真無法想像媽媽若失去乾爹這座靠山,要怎麼活下去。」
「唉。」從頭到尾一直低著頭、不發一語的美紀代發出一聲輕嘆。
「真是被你打敗了。從以前開始,你的觀察力就很敏銳……」
「果真是這樣嘍。」
「嗯,不過,我們的交情還不到那麼深。而且,這是唯一的一次……人家我可是打算伺候乾爹一輩子的。不過江理子,你也知道,乾爹已經七十五歲了,已不如他剛照顧我時那般硬朗。可是我才三十六啊,還是個活力充沛的女人,偶爾熱情還是會在體內騷動,但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實在痛苦極了,又好寂寞。我並沒有要背叛乾爹的意思……」
「我知道,你忘了我和你同年嗎?只不過,希望你能妥善處理,別越陷越深了。」
「別擔心。倒是你能幫我在星期天晚上把這個送去嗎?晚上十點。段內先生現在人在信州,星期天才會回來,大概十點就到家。我因為星期天店裡也休息,就約那個時間去拜訪他了。啊,這是他的住址。」
美紀代打開準備好的便條紙,放在桌上。江理子看向上面的文字。
港區西麻布一丁目××番地
Heights麻布二〇三號
段內敬士
「如果是西麻布,離我住的地方很近。」江理子說道。
星期日晚上十點。她似乎可以了解美紀代為什麼會選擇這個時間上那個男的家裡。送完祝賀的手錶之後,兩人會到六本木的街上共度愉快夜晚。那個叫段內的男人肯定是個花花公子,而美紀代似乎對他頗為著迷。花花公子碰上欲求不滿的熟女,兩人歡度無限春宵,共享歡愉和陶醉的時光。江理子的腦海突然閃過兩人四肢交纏的景象,她連忙把這個念頭甩開。
(說不定主動提議星期天見面的是媽媽呢。)
我真無聊,幹嘛想這些?自己不過是代媽媽把這支手錶送去,幫她傳話而已,應該不用五分鐘就搞定了。
「還有,江理子,」美紀代說道,「你幫我想個適當的理由,解釋我為什麼不能去。譬如說,親戚有人不幸去世啦,或是從鄉下來的伯母突然生病住院等等……千萬別說溜嘴,把乾爹的名字說出來喔。」
「沒問題,這種事我自有分寸。」
「福岡飯店的電話號碼我也抄在這張紙上了,你一定要告訴我當晚的情況哦。段內先生高興嗎、我臨時爽約,他做何反應等等,總之,你一定要打電話給我。」
這麼不放心地再三交代,讓人難以想像美紀代是個縱橫酒國的女英雄,卻像是為了愛情失去理智、意亂情迷的女人。
不過,江理子只是不發一語地盯著桌上的便條紙。
「怎麼了?江理子,你有沒有在聽啊?電話的事就拜託你嘍。」
「我知道了。對了,媽媽,這位客人的名字是念作段內Kei-si?」
「是啊。」
「Kei-si……Kei-si……Kei-si-……Dan-nai……Kathy·Dan……」
嘴裡喃喃自語的江理子猛然抬起頭:「媽媽,你知道他幾歲嗎?」
「我沒有當面問過他,不過,大概是二十八、九歲吧?」
「他年輕的時候曾經玩過樂團嗎?」
「這個嘛……你為什麼這麼問?莫非你認識段內先生?」
「我不認識他。不過,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他的名字倒過來念就成了Kei-si·Dan-nai,如果刻意學外國人的念法,就是Kathy·Dan……」
「哎呀,這個念法也很不錯,下次我跟段內先生建議一下好了。」
「……」
美紀代開玩笑地說,江理子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她只是一逕保持沉默,目光鎖定在眼前的某一點。看到她一臉嚴肅的樣子,美紀代也不知道該怎麼講下去,只好閉上嘴巴。
當時,閃過江理子腦海的是亡夫白河澄人曾對她說過的一番話,是有關米樂的事。
打從結婚起,她就從丈夫那裡聽到很多有關米樂的事。米樂曾經割腕,企圖自殺,這些丈夫都曾向她坦白過。
——其實,米樂小學的時候,也是個天真活潑的孩子。她現在之所以變得那麼彆扭、性情古怪,甚至有點精神異常的傾向,全是因為迷上某個無聊樂團惹來的。那些人與其說是樂團,倒不如說是太保集團。
某家電視台的深夜節目會提供表演機會給類似這樣的業餘團體。那種表演低俗至極,根本稱不上是音樂,不過是為了節省製作費的爛節目。幾乎半裸的小鬼頭死命地撥動電吉他,鬼吼鬼叫著沒人聽得懂的歌詞,來觀賞錄影的女孩子們則披頭散髮,發瘋似地大聲尖叫。有時節目還會舉辦歌唱比賽,選出優勝的隊伍。
米樂迷上的就是這樣的樂團。我記得那個樂團的成員總共有四人,團長是個二十四、五歲的男子,作詞和編曲好像都是他在負責。也就是說,裡面稍具音樂素養的只有他而已,其他三人根本是門外漢。他們好像是在俱樂部和酒吧學當酒保而認識的。後來我才知道,其中的兩人是曾進過感化院的不良少年。
我在米樂自殺后,不顧那孩子的反對,硬押她上精神病院。米樂的性情陰晴不定,又常做出出軌的行為,我很擔心,想要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她變成這樣。可是,面對醫生的質問,米樂依然三緘其口,什麼問題都不願回答。逼不得已,醫生只好在米樂的靜脈注射藥劑,聽說那是一種催眠療法,藉由這種方法,可以稍加緩解患者的抗拒和沉默。
催眠之後,醫生將結果轉述給我聽,當時我絕望得幾乎要暈厥過去。米樂……那個孩子……被那個叫Kathy·Dan的給強暴了,她才國中三年級啊……
根據醫生的說法,經過藥物注射以後,患者所講的話未必都是真的,有時也有患者會把妄想當作事實。不過,從米樂自殺前的跡象來看,我不得不相信那就是事實。
好不容易踏入思春期的少女,竟然遭遇到如此的痛苦和恐懼。米樂的肉體和心靈被那個男的無情玩弄、蹂躪和傷害。可是,這個國家對這種禽獸不如的惡棍,卻以區區未成年的單純理由,透過簡稱少年法的少年事件處理法包庇他們,把他們保護得好好的。這個國家簡直就是此種罪犯的天堂!
不可原諒。如果那傢伙出現在我面前,我一定要殺了他!就算得賠上我這條老命也無所謂。Kathy·Dan,這個名字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江理子,米樂的秘密我從未跟別人提起,只對你坦白,今後我也不想再說給第三者聽了。你身為米樂的母親,肯定不輕鬆,但希望你能溫柔地守護那孩子的將來。我只能拜託你了……
20
「怎麼了?江理子!」忍受不了窒人的沉默,美紀代終於開口了。
「啊,對不起。我突然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對了,媽媽,那位段內先生總是一個人到店裡來嗎?」
「是啊。」
「真奇怪,他不是在電視台工作嗎?偶爾也該跟電視台的人或是年輕女藝人來才對。對男人而言,帶著名人一起來,不是可以吹噓一下自己的本事嗎?」
「段內先生說他喜歡一個人喝酒。」
「是嗎?我剛剛說過,他的名字讓我覺得怪怪的。段內敬士倒過來念就是Kathy·Dan。老實說,我去世的丈夫白河有個女兒,叫做米樂……」
「啊,我知道,就是那個想盡辦法把你趕出家門,性情古怪,動不動就亂吃飛醋的乖僻繼女是吧?」
「那孩子的性格之所以扭曲,全是一個叫做Kathy的男人害的。」
「聽說那男的是個音樂家?」
「不過是太保罷了。那個男的在外面也跟人家說自己是大企業老闆的兒子,因為父母無法認同他對音樂的理念,所以才蹺家,跟同好組了一支樂團。那票人專門找家境富裕的女孩下手,除了米樂之外,還有另外兩、三人也慘遭毒手。他們把少女當作玩具蹂躪,之後就以此為要脅,要她們拿錢出來。」
「為什麼不報警呢?」
「站在父母的立場,都不願女兒的醜事張揚出去吧?為了孩子的將來著想,只能忍氣吞聲。而且,一開始是那些女孩主動接近他們的。只要那幫人說:『我們不過是玩得有點過火。』就完全拿他們無可奈何。像這種罪是屬於告訴乃論[注]的,除非是父母或當事人提出告訴,不然連警察也不能插手。就算你把他們送上法庭,對方只是個十七、八歲的未成年人,少年法對這些無賴可說是照顧得無微不至,這些傢伙就這樣在社會上大搖大擺、橫行無阻地出沒在青春少女身邊。法律是保護惡人的,真是諷刺。你說這世界還有天理嗎?」
[註:系指此類犯罪非經由告訴人合法告訴,檢察官不得提起公訴,法官不能判罪,例如通姦、相奸、傷害、過失傷害、誹謗、公然侮辱、毀損等都包含在內。]
江理子的話里滿是切身之痛。
一邊點頭一邊聆聽的美紀代說道:「不過,江理子,這位段內先生沒有問題啦。他父親是企業家,又是電視台的老闆,像他這種家世顯赫的繼承人跟那個Kathy什麼的,絕對不一樣……」
「媽媽,你認識他的父親嗎?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
「我怎麼可能知道得那麼清楚?」
「也就是說,這些全是從段內那裡聽來的嘍?」
「當然啦。如果我們每一個客人都懷疑的話,生意就不用做了。不過,聽了你的話之後,我也有點不放心。乾脆我調查一下段內先生的工作還有私生活好了。」
「調查?你要找徵信社嗎?」
「別開玩笑了。」美紀代笑著搖頭,「像我們這種經營特種行業的,認識很多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這種人很好用,所以平常我們就會給他們錢,請喝免費的酒,跟他們打好關係。就連我們店裡要請新的小姐,也會請他們事先去打探,那女孩之前在哪家店上班,有沒有養小白臉,或是被包養等等,全都查得一清二楚。這一類人有特殊的聯絡管道,會互相交換情報,說穿了,他們就是社會底層的秘密偵探。」
「原來你有這麼好用的人哪。為求保險,還是請他們調查一下好了。」
「等我回來后,會馬上聯絡他們。不過,我想段內先生應該不至於讓我操這份心……江理子,手錶的事就拜託了。到時,你就用自己的眼睛親自檢視段內的人品好了。不過,你可不要對他一見鍾情,不小心天雷勾動地火,就此看到床上去了。」
笑聲還在屋裡回蕩,美紀代人已走出了房間。
江理子也輕快地在她背後喊著:「好好玩喔,我等你從九州帶禮物回來!」
兩人離開靜岡鄉下的小鎮,同時來到東京,相知相惜了十五年之久,萬萬沒想到這竟成了她們最後的話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