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一節

火車一路毫無規律節奏地狂奔。因為它必須在接二連三的各小站停靠,不耐煩地稍待片刻,才得以再次進攻大草原。但誰也感覺不出火車正攻擊大草原。只見大草原起起伏伏,像一大張被隨意抖動的淡紅棕色毯子;火車跑得越快,那一片起伏的波動更像在嘻笑怒罵。

蓋伊收回望向車窗外的視線,重重地靠坐在椅背上。

蜜芮恩一定會想盡辦法拖延離婚的事的,他心想。她甚至可能不想離婚,只是想要錢。真的能和她離得了婚嗎?

他明白,此刻恨意已開始麻痹他的思考能力,他在紐約想好的退路全讓恨意給阻成了小小的死胡同。他感應得到蜜芮恩現在就在不遠的前方,粉紅的臉蛋帶著褐色雀斑,散發著一種有害人體的熱氣,一如車窗外的大草原,乖戾、殘酷。

他不自覺地伸手摸出一根香煙,這才記起這已是他第十次忘了卧車內禁煙。不過,他隨後還是抽了根煙。他把香煙在手錶表面上輕彈了兩下,隨意看了一下時間:五點十二分,隨後把煙叼在嘴角邊,劃上火柴,一手擋風,點燃香煙。丟了火柴,他便手夾著煙緩慢、沉穩的一口一口地吸著。他的棕色雙眼一再地瞥向車窗外頑強迷人的土地。柔軟的襯衫衣領上,有一角開始往上翻。在車窗玻璃的倒影中可見薄暮已漸形成,他下額旁的白色領尖設計看似是上一世紀的款式,他那一頭前端高聳蓬鬆、後端緊貼腦勺的黑髮,也挺復古。頭髮的矗立和長鼻子的斜度,讓他在外觀上給人一種具高度果斷力和衝勁十足的感覺,不過從他的正面看來,濃密的一字眉和平直的嘴形展現出一股沉靜和矜持的味道。他著一條皺巴巴的法蘭絨長褲,松垮垮地套在瘦削的身材上,外罩一件在燈光照射下微呈紫色的黑色夾克,脖子上則系了一條胡亂打成結的蕃茄紅毛織領帶。

他不認為蜜芮恩已懷有身孕,除非她存心懷孕。也就是說她的情夫打算要娶她。到底她找他去的用意何在?她又不需要他隨傳在側才能辦妥離婚手續。他又為什麼要反覆思慮四天前收到蜜芮恩來信時就想及的同一個無聊問題呢?蜜芮恩以圓潤的字體寫了五六行字,內容只說她將生子,並且想見他一面。那麼他又何必窮緊張?然而他懷疑在他深不可測的內心深處,或有一絲嫉妒的因子存在,因為一度流掉他孩子的她就要生下另一個男人的孩子。這層疑慮深深折磨著他。不,惹惱他的只是恥辱感罷了,他告訴自己,那是一種他竟愛過蜜芮恩這種人的恥辱感。他在暖氣機的格狀蓋子上捻熄香煙,煙蒂滾落在他腳旁,他一腳又把它踢回暖氣機下方。

未來仍有很多事值得期盼,像是離婚、他在佛羅里達的工作(他的設計幾乎肯定會獲得理事會的通過,這個禮拜他便能得知結果),以及女友安。現在他和安可以開始計劃一切了。一年多來,他一直焦躁地等待某件事發生——就是此事,以求重獲自由之身。他感覺到內心爆發了一股歡欣的偷悅感,於是輕鬆地窩在絨椅上的一角。過去三年的時間裡,他真的一直在等待此事發生。當然,他是可以花錢來解決離婚之事,不過他從未存夠那麼多的余錢。缺少公司做後盾,獨力開創建築師的事業並不容易,如今情況依舊。蜜芮恩從未開口要求他提供固定的費用供她花用,不過卻用其他的方式來煩他、鬧他,故意在梅特嘉夫那裡提及他的事,彷彿他們仍處於親密狀態,彷彿他前去紐約只是先去安頓下來,最後終究會來接她去似的。偶爾她會寫信跟他要錢,金額不大,但卻是令人不快的數目;他總是如數給了她,因為對她而言,要在梅特嘉夫向他開戰是輕而易舉、再自然不過的事了,而他的母親就住在梅特嘉夫。

一個身穿褐棕色套裝的高個兒金髮青年,在蓋伊對面的空位上重重坐下,然後帶著微微表示友善的笑臉,滑坐於座椅內隅。蓋伊瞥見他那蒼白的小號臉孔。他的額頭正中央有顆特大的痘痘。蓋伊再次望向窗外。

坐在他對面的年輕人似乎在考慮該開口搭訕還是打個盹兒。他的手肘不斷在窗台上前後滑動,而每次他那粗短的睫毛向上翻動時,他一雙充血的灰色眼睛便看著蓋伊,柔和的笑容也再度重回他臉上。這年輕人八成是有點醉了。

蓋伊翻開他的書本,但還沒有看完一頁,心思就不知飄到哪兒去了。車廂天花板上日光燈閃爍不定,他抬起頭,雙眼四處游移,瞧一瞧一張椅背後那根未點火的雪茄,被夾在一隻乾癟的手中隨著談話聲而迴轉不止;瞄一瞄對座年輕人的領帶上抖動不已的金色刺繡。刺繡是由CAB三個字母組成,領帶是綠色絲質,有著討厭的手繪橙色棕櫚樹圖案。他修長的深棕色軀體此刻毫無防備地癱著,他的頭後仰著,因此額頭上的大痘痘(或腫皰)成了突出於平面的最高點。不知怎地,蓋伊覺得那是張有趣的臉,它看起來既不年輕也不蒼老,既不聰明也不全然愚痴。從窄縮的飽滿前額到瘦削的下巴之間,整體呈逐漸四人之勢,直至線條優美的嘴唇而止。在有著如小海扇貝形的眼瞼之下,那雙藍眼眶是凹陷最深之處。他的皮膚平滑如年輕女子,甚至如蠟一般晶瑩剔透,彷彿所有的雜質全都流灌一處以餵養那爆出的痘痘。

有好一會兒,蓋伊又回過頭來看書。他認真地讀,書中的字句開始解除了他的煩躁感。但內心裡有個聲音問他:柏拉圖之於你及蜜芮恩又有何助益?還在紐約時這個聲音就問過他這個問題了,不過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把這本書帶在身上,帶著這本高中哲學課的舊課本,也許算是對自己的恩寵吧,以彌補他迫不得已跑這一趟去見蜜芮恩的無奈。他望向窗外,在玻璃窗上見到自己的影像,順手拉直了蜷縮的衣領。安總是會幫他拉直衣領。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沒有她在身邊,自己好無助。他挪了一下坐姿,不小心碰到已入睡的年輕人伸得長長的一腳,他入神地看著年輕人抽動睫毛、睜開眼睛。年輕人那雙充血的眼睛必定在低垂的眼瞼下一直緊盯著他看。

「對不起。」蓋伊低聲說。

「沒關係。」年輕人坐直身子,猛地搖了搖頭。「現在到哪兒了?」

「正要進入得州。」

年輕人從內袋中取出一個金色的金屬扁瓶,打開瓶蓋,親切地遞給蓋伊。

「我不喝,謝謝。」蓋伊說。

他注意到坐在走道對面的女人。從聖路易市一路低頭編織著什麼,不曾抬過頭的她,卻剛好在年輕人正豎直瓶子喝酒,發出金屬的碰撞聲時,抬眼看了一下。

「你要去哪兒?」

年輕人臉上的笑意出現在呈新月形的濕潤薄唇邊。

「梅特嘉夫。」蓋伊說。

「噢,好地方,梅特嘉夫。出差嗎?」他禮貌性地眨眨那看似酸痛的眼睛。

「是的。」

「你是做哪一行的?」

蓋伊不情願地抬起埋在書中的視線。

「建築師。」

「噢,」年輕人聲音中帶有渴望的興緻。「蓋房子之類的嗎?」

「沒錯。」

「我想我還沒自我介紹。」他半站起身。「我姓布魯諾,查爾士-安東尼-布魯諾。」

蓋伊很快地跟他握個手。

「我是蓋伊-漢茲。」

「幸會幸會。你住在紐約嗎?」

年輕人粗嘎的男中音聽來很是虛偽,彷彿他談話是為了讓自己清醒。

「沒錯。」

「我住在長島,正要到聖塔菲市(美國新墨西哥州首府)去度個小假。你去過聖塔菲嗎?」

蓋伊搖搖頭。

「很棒的度假聖地。」他張口一笑,露出難看的牙齒。「那兒大部分是印第安式建築吧,我猜想。」

查票員在走道上停步,很快地翻著查票簿。

「那是你的位子嗎?」他問布魯諾。

布魯諾霸佔似地靠坐回座位的角隅。

「我的位子是在前節車廂的個人車廂。」

「三號房嗎?」

「我想是吧,沒錯。」

查票員繼續去查票。

「那些傢伙喔!」

布魯諾喃喃自語,傾身向前,愉快地凝視窗外。

蓋伊重拾書本,但這年輕人魯莽、擾人之舉,以及一種他下一秒馬上就會開口說話的感覺,讓蓋伊無法集中精神。蓋伊打算到餐車廂去,但為了某個理由卻仍安坐不動。火車又在減速了。布魯諾看似正要開口時,蓋伊便起身走避到一下節車廂,在火車還未完全停妥之前,他躍下車門踏板,踩上嘎吱作響的地面。

含碳量稍重的空氣,隨著夜幕沉重,像令人窒息的枕頭般迎面撲在他臉上。那是股混合了灰塵、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沙礫,以及油污和高溫金屬的氣味。他餓了,於是便慢慢地踱向餐車廂,兩手插進口袋裡,緩緩地跨大步走著,深吸著不甚喜歡的空氣。一束束絢爛的紅、綠、白色光線在南向的天空中耀動。昨天安必定也在前去墨西哥的途中走過這條路線,他心想。他本該與她同行的。她曾要求跟他一起到梅特嘉夫去。要不是因為蜜芮思,他也許早已要求她在梅特嘉夫待個一天,見見他母親。或者甚至不考慮蜜芮恩,要是他是另一種人,要是他能瀟洒一點,他早就這麼做了。他對安提過蜜芮思的事,幾乎是所有的事都說了,不過他就是無法忍受讓這兩個女人彼此見面。他獨自搭火車旅行,是為了能靜心思考。而目前他思考了些什麼?在跟蜜芮恩有關之事上,思考或邏輯又能有何益處?

查票員警告大家該上車了,但蓋伊直到火車開動前的最後一刻仍以正常的步伐行進,然後一個旋身,登上餐車后一節的車廂。

他剛向服務生點好餐飲,就看見那金髮青年搖搖晃晃地出現在車廂門口,嘴裡叼著一小截香煙,看起來有些兇殘。蓋伊原本差不多把這個人給忘了,現在他那褐棕色的高大身影激起了令人隱隱不悅的記憶。蓋伊看見他辨認出自己時,臉上浮起了笑容。

「我還以為你會錯過這班火車呢。」

布魯諾愉快地說,一邊還拉出一張椅子。

「如果你不介意,布魯諾先生,我想要獨處一會兒。我有些事情要仔細想想。」

布魯諾突然甩掉燙手的香煙,茫然地看著他,他酒醉的程度比先前更嚴重。他的輪廓似乎污濁不清。

「我們可以到我那兒去,可以在那兒一起用餐。你說怎麼樣呀?」

「謝了,我寧願待在這裡。」

「噢,不過我堅持。服務生!」布魯諾拍拍手。「你把這位先生點的東西送到三號個人車廂,另外給我送份半熟的普通牛排配薯條和蘋果派來好嗎?還要兩杯威士忌蘇打,儘快送來,嗯?」他看著蓋伊,臉上浮起笑意,那是滿含渴望的輕柔笑容。「可以嗎?」

蓋伊內心經過一番掙扎,然後起身隨他而去。反正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對自己不是也已厭惡透了嗎?

根本不用點威士忌蘇打,只要叫服務生送杯子和冰塊來就夠了,因為在這小房間里惟一排放整齊的,就是四瓶橫排在鱷魚小提箱上貼有黃色標籤的威士忌酒瓶。許多小提箱和大如衣櫥的行李箱到處堆放著,除了地板中央一小塊如迷宮般的地區外,其餘便無路可走,箱子上也散滿了各式運動服飾和裝備,有網球拍,一袋高爾夫球杆、幾架相機、一藤籃的水果和堆置在紫紅色紙張上的酒瓶。一疊攤成扇形的各種當月雜誌、漫畫書和小說佔滿了窗邊的座椅,還有個盒蓋上綁有紅絲帶的糖果盒。

「看起來有點運動員的樣子吧,我想。」布魯諾突然語帶歉意地說。

「還好呀。」

蓋伊慢慢露出笑臉。這個房間讓他感到有趣,而且給他一種可喜的遁世感。一展露出笑臉,他的黑色雙眉便舒展開來,使他的面部表情為之一改,現在他的眼神看似個旁觀者。他體態輕巧地走在小提箱間的小路中,像只好奇的貓一樣檢視眼前的一切東西。

「全新的,還沒開始用過呢。」布魯諾對他說,一伸手拿起一枝網球拍給他摸摸看。「我母親叫我把所有的東西都帶來,希望能讓我不要老往酒吧跑。不管怎樣,如果我缺錢用,它們倒是些能拿去典當的好東西。出外旅行時我喜歡喝點小酒,這樣會讓事物看來更添魅力,你不這麼認為嗎?」

服務生送來了威士忌蘇打,布魯諾拿起其中一瓶酒,在杯中再多添倒了些酒。

「坐下來,脫掉外套吧。」

但兩人都沒有坐下或脫去外套。他們相對無語,一陣尷尬氣氛持續了好幾分鐘。蓋伊吞下一大口似乎是純威士忌的酒液,然後低頭看著物品狼籍的地面。蓋伊注意到布魯諾有雙奇特的腳,或者也許是鞋子的關係。小號的淡棕色皮鞋有著跟布魯諾的尖顎一樣形狀的普通長鞋頭。總之,那是雙形狀老氣的腳。布魯諾不像他原先所想的那麼瘦。那雙長腿的肌肉紮實,身軀也是圓滾滾的。

「希望剛才我走進餐車時,」布魯諾慎重其事地說,「沒有讓你感到困擾。」

「噢,不會。」

「我覺得很寂寞,你知道。」

蓋伊說了些獨坐個人車廂旅行難免寂寞的話,說著說著幾乎被某樣東西絆倒。那是一架羅立雷相機的背帶。相機背套的一側有一道深深的白色新刮痕。他意識到布魯諾靦腆的注視。待會兒他一定會很無聊。他來這裡做什麼?他不想昧著良心繼續待下去,他只想回到餐車廂去。接著,服務生托著一個有錫鉛合金蓋子的長方形盤子進房來,並迅速地清出一張桌子。炭烤肉片的香味使他心情為之一振。布魯諾拚命似地堅持要付賬單,蓋伊便不再與他相爭。布魯諾吃的是一大塊加滿藁菇醬的牛排,蓋伊則是吃漢堡。

「你在梅特嘉夫蓋些什麼房子呀?」

「什麼也沒蓋。」蓋伊說,「是我母親住在那兒。」

「噢,」布魯諾興味濃厚地又說:「去看她是嗎?那裡是你生長的地方嗎?」

「沒錯,我在那兒出生的。」

「你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得州人。」布魯諾在牛排和薯條上擠了滿滿一層的番茄醬,然後高雅地拿起荷蘭芹,讓它懸空保持平衡。「你離家有多久時間了?」

「大概有兩年。」

「你父親也住那裡嗎?」

「我父親去世了。」

「噢。你跟你母親相處得不錯嗎?」

蓋伊回答「是」。雖然蓋伊一向不是很挑剔威士忌的味道,但它的滋味很合他意,因為它令他想起安。她若要喝酒,就是喝威士忌。它就和她一樣,金輝閃爍,耀眼亮麗,乃匠心獨具打造而成。

「你住在長島的什麼地段?」

「大內克區。」

安在長島的住處就更遠得多了。

「我住在我稱為狗窩的屋子裡,」布魯諾接下去又說:「屋旁四周都是山茱萸(dogwood),每個置身屋裡的人,下至司機,都好像置身某種狗窩似的。」

他突然開懷大笑,又再次彎身進食。

現在看著他,蓋伊只見到他髮絲稀疏的細長形頭頂和突出的痘痘。從見他入睡之後,蓋伊就沒有再意識到那顆痘痘,但現在他再次注意到它,它看起來像個令人驚悚的怪物,而且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那痘痘。

「為什麼?」蓋伊發問。

「因為我父親呀,那個混蛋!跟你一樣,我跟我母親相處得也很好。我母親過幾天就要出發去聖塔菲呢。」

「那很好嘛。」

「是呀。」布魯諾彷彿要反駁他似地說。「我們在一起玩得很高興——四處閑逛啦,打高爾夫啦。我們甚至一起去參加聚會。」他半帶慚愧,半帶驕傲地大笑出聲,突然間又表現得不確定且稚嫩。「你認為那樣有趣嗎?」

「不很有趣。」蓋伊說。

「我只希望擁有自己的錢。你明白吧,我應該今年開始有收入,只不過我父親不讓我擁有那筆收入,反而納入他自己的財庫中。你可能覺得不大可能,可是我現在什麼都得自己出錢,拿的錢卻和念書時拿的一樣少,偶爾還得向我母親要個一百、二百元的。」他大膽地露出笑容。

「真希望剛才你讓我來付帳。」

「哎呀呀,別這樣!」布魯諾提出抗議。「我的意思只是,自己的父親奪走自己的錢,真是糟糕透頂的事,不是嗎?那根本不是他的錢,是我母親娘家那裡的錢。」

他等著蓋伊發表意見。

「你母親對這件事沒有發言權嗎?」

「我還小的時候,我父親就將那筆收入納入他名下了!」布魯諾粗聲粗氣地大喊著。

「噢,」蓋伊心中納悶著,布魯諾究竟曾見過幾個人,請過幾個人吃晚餐,又說過多少次有關他父親這個相同的故事。「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布魯諾兩手一攤,肩一聳,做個無助的姿勢,然後再快速地把雙手插入口袋。

「我說過他是個混蛋,不是嗎?他見著什麼人就搶什麼人的錢。現在他說不把錢給我,是因為我不去找工作做,但那是在睜眼說瞎話。他認為我和我母親現在的生活過得太好了,他總是找各種方式來干涉我們。」

蓋伊可以想見他和他的母親,一位在長島社交圈中仍屬年輕的女人,塗了太多的睫毛膏,也跟她的兒子一樣,偶爾愛和一些無賴、混混搞在一起。

「你上過哪一所大學?」

「哈佛。大二時被退學了,因為喝酒和賭博的關係。」他一邊扭動身軀,一邊聳著細瘦的肩膀。「跟你不一樣吧,哼?好吧,我就是無業游民嘛,那又怎麼樣?」

他在兩個酒杯中又添了些威士忌。

「誰說你是無業游民啦?」

「我父親就這麼說呀。他該有個和你一樣安靜的優秀兒子的,那樣就皆大歡喜了。」

「你怎麼會認為我既安靜又優秀呢?」

「我的意思是說你行事正經,又選擇了一項正當職業,例如建築業。而我呢,我不想工作。我不必工作,懂嗎?我不是作家、畫家或音樂工作者。如果一個人不必工作,他還有什麼理由應該去工作嗎?我會很快就得潰瘍的。我父親身上就有多處潰瘍。哈!他還希望我會跟他一樣進入五金業哩。我告訴他,他的事業,一切的事業,是合法化的吃人事業,正如婚姻是合法化的私通行為。我說的對吧?」

蓋伊歪著頭看著他,一邊為叉子上的薯條撒上鹽。他慢條斯理地咀嚼,慢慢享用他的餐飲,甚至隱隱地欣賞起布魯諾來,正如他欣賞著遠距離舞台上的表演般。其實他正想著安。有時候,有安在的朦朧夢境,比現實世界還要真實。現實世界里出現的清楚片段、短暫影像,例如羅立雷相機皮套上的刮痕,布魯諾戮進盤中奶油塊里的長香煙,以及曾被布魯諾摔到走廊、玻璃砸得粉碎那框著他父親照片的相框,全都不那麼真實。蓋伊突然想到,在與蜜芮恩相見之後和前去佛羅里達之前,他可能有時間到墨西哥去看看安。如果和蜜芮恩的事迅速辦完,他便可搭機前去墨西哥,再飛往佛羅里達的棕櫚灘。之前他沒有想到這麼安排,那是因為他沒有那麼多錢,但如果棕櫚灘的合約簽成了,他就有錢這麼做了。

「你想像得到比這更侮辱人的事嗎?竟然把我放自己汽車的車庫給鎖起來?」

布魯諾的聲音轉為嘶啞,而且拉高到尖叫的音調高度。

「為什麼?」蓋伊問他。

「就因為他知道那天晚上我急需用車!最後還是我的朋友開車來接我的。這麼做他能得到什麼好處啊?」

蓋伊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拿走了鑰匙?」他問。

「他拿走我的鑰匙!從我房間拿走的!所以他才會怕我。他那天晚上就離開了。他太害怕了嘛。」

坐在椅中的布魯諾翻轉過身子,呼吸沉重,啃咬著指甲。幾縷被汗水浸濕而呈現深棕色的頭髮,在他的額頭上像觸角似地急促晃動著。

「當然-,那時我母親不在家,否則這種事是絕對不會發生的。」

「當然啦。」蓋伊無心地附和著。

他們整個談話的方向會一直圍繞在這個才進行了一半的故事,他猜想。在個人車廂中直視著蓋伊那雙充血的眼睛背後,在那渴望的笑容背後,年輕人隱藏著另一個仇恨和不公的故事。

「所以你把他的照片丟到走廊上?」蓋伊隨口一問。

「我是從我母親的房間里把它丟出去的。」布魯諾說,還特別加重「我母親的房間」這幾個字。「我父親把它放在我母親的房間里。她喜歡隊長的程度比我好不到哪兒去。隊長!天啊,我根本什麼稱呼也叫不出口!」

「但他哪裡礙著你了嗎?」

「他不但礙著我,也礙著我母親!他和我們或其他任何人類都不一樣!他什麼人也不喜歡,他只愛錢。就是這麼一回事。他的確是很聰明!很好呀!但他的良心現在一定在啃噬著他!所以他才要我進他那一行,換我來宰割別人,然後變得和他一樣差勁!」

布魯諾握緊了拳頭,接著閉上嘴,然後閉上眼。

就在蓋伊以為他快要哭時,他那腫脹的眼臉一掀,笑容又漸漸地重現臉上。

「很無聊吧,哼!我只是在說明我為什麼要趕在我母親之前快快出城。我其實是個開朗的人!我說真的!」

「你不能想離家時就離家嗎?」

起初布魯諾似乎沒有聽懂他的問題,隨後他冷靜地回答說:

「當然可以,只是我喜歡和我母親在一起。」

而他母親是為了錢才留下來的,蓋伊猜想著。

「要抽煙嗎?」

布魯諾笑著拿了根煙。

「你知道,那一晚他離家,可能是他十年來頭一次出走。我不知道他能跑哪兒去。那一晚我氣得要殺他,他知道。你曾想要殺死某個人嗎?」

「不曾。」

「我想過。有時我很確信我會殺了我父親。」他笑笑地低頭,恍惚地看著眼前的餐盤。「你知道我父親平日的嗜好是什麼嗎?猜猜看。」

蓋伊不想猜。他突然覺得很無聊,很想一個人獨處。

「他收集餅乾模子!」布魯諾爆出一陣嗤嗤大笑。「餅乾模子,是真的!他收集了各式各樣的模子——賓州的、巴伐利亞的、英國的、法國的,還有一大堆匈牙利的,房間里擺得到處都是。他的書桌擺了一堆動物造型的模子——你知道小孩子吃的盒裝餅乾吧?他寫了封信給那家公司的董事長,他們就送給他一整套。真是個機械的時代!」

布魯諾大笑著,同時低下頭來。蓋伊凝視著他。布魯諾本身比他自己所說的故事還要有趣。

「他曾用過嗎?」

「啊?」

「他曾用模子做過餅乾嗎?」

布魯諾呼地尖叫了一聲。一陣蠕動下,他脫去夾克,把它扔到小提箱上。有好一陣子,他似乎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接著突然情緒平復下來開口說:

「我母親是一直叫他回去玩他的餅乾模子啦。」薄薄的一層汗水像稀薄的油一樣覆滿他平滑的臉龐。他身子半傾在桌上,表情渴切地猛對蓋伊笑。「晚餐吃得還好嗎?」

「非常好。」蓋伊誠懇地說。

「聽過長島的布魯諾變壓器公司嗎?製造直流電交流電轉換器的公司?」

「好像沒聽過。」

「哈,你怎麼會聽過呢?雖然它很賺錢啦。你對賺錢有興趣嗎?」

「不會走火入魔。」

「介意我問你幾歲嗎?」

「二十九。」

「哦?我以為你年紀會更大些呢。你認為我看起來有幾歲?」

蓋伊很有教養地審視他一番。

「大概二十四或二十五吧?」

他打算捧他高興而這麼回答著,因為他看起來還要稚嫩些。

「沒錯,我是有二十五歲。是因為我有這個——就在我額頭中央的這個東西——所以看起來有二十五歲嗎?」

布魯諾咬著下唇,眼裡閃過一絲謹慎的目光,突然之間,他手扣住前額,陷入極端痛苦的羞恥中。他一躍而起,跑到鏡子前說:

「我本來要拿東西遮住它的。」

蓋伊說了些叫他安心的話,但布魯諾仍東照西照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陷入自虐的苦悶中。

「它不可能是痘痘,」他的聲音帶有鼻音,「它是腫皰,是我所痛恨的一切在我體內騰湧出來的東西,是約伯的溫度(舊約《聖經》的<約伯>記中,撒旦為了試探約伯而令他得病)!」

「噢,得了吧!」蓋伊大笑。

「在那次不快之後,星期一晚上它就開始長出來,現在愈來愈糟糕,我敢說它會留下疤痕。」

「不會啦。」

「會!啊,這真是帶去聖塔菲的好東西!」

他坐在椅子上,雙拳緊握,一條沉重的腿拖曳在地,一副醞釀悲劇情結的姿態。

蓋伊走到窗邊,翻開窗旁座椅上的其中一本書。那是一本偵探小說,其餘的也全都是偵探小說。他試著想讀一兩行字,但字體卻在眼前漂移,於是他又合上書。他一定是喝多了,他心想。但今晚,他倒真的不是很在意。

「在聖塔菲,」布魯諾說:「我要那兒所有的一切。好酒、美女和歌唱。哈!」

「你想要什麼?」

「某樣東西。」布魯諾的嘴角下撇,裝出一個毫不在乎的醜陋鬼臉。「一切的東西。我有一個想法,一個人在死前應該去做可能做得到的所有事情,而也許就在嘗試做某件真正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時死去。」

蓋伊聽了之後心頭一緊,然後又小心謹慎地舒展開來。他柔聲地問他:

「像是什麼事情?」

「像是乘火箭上月球呀,設定車速蒙眼開車呀。我就這麼做過一次,沒有設定速度,但我飆到時速一百六十英里。」

「蒙眼開車!」

「我還搶劫過一次。」布魯諾嚴正地盯著蓋伊看。「收穫不錯,在一棟公寓里下手的。」

蓋伊的嘴角微揚,露出不相信的笑容,但事實上他相信布魯諾所說的話。布魯諾可能具有暴力傾向,也可能是精神錯亂。是萬念俱灰,蓋伊心想,而非精神錯亂;他常向安提起,富有之人往往有自暴自棄的無聊之舉,其行動與其說是創新,不如說是毀滅,而且其結果和窮困一樣容易導致犯罪。

「不是為了拿什麼東西,」布魯諾接著又說,「我並不想要我所拿的東西,我還特地拿了我並不想要的東西。」

「你拿了什麼?」

布魯諾聳聳肩:

「打火機、桌上模型、壁爐架上的一個雕像、彩色玻璃,還有其他的東西。」又是一個聳肩動作。「你是惟一知道此事的人。我並不愛嚼舌根,但我猜你認為我是這種人。」他笑了起來。

蓋伊吸了口煙。

「你是怎麼進行此事的?」

「我在亞斯托利亞的一棟公寓屋前守候,直到時機恰當,我就直接爬窗進去,然後再從防火梯爬下來,挺容易的。這是我某項心中感謝上天的冒險事迹。」

「為什麼是『感謝上天』?」

布魯諾靦腆地咧開嘴笑說: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說。」

他再斟滿他的酒杯,然後又斟滿蓋伊的酒杯。

蓋伊看著那雙曾偷過東西的手,它既不靈活又顫抖不穩,再看那些指甲,都被咬到指甲肉里了。這雙手笨拙地玩弄著火柴盒殼面,然後像嬰兒般讓它掉落在布滿煙灰的牛排上。犯罪真的是好無趣,蓋伊心想,常常是那麼的缺乏動機。但這也是形成犯罪的一個模式。誰會從布魯諾的手、他的房間或是充滿渴望的醜惡臉上得知他曾行竊過呢?蓋伊再跌坐在椅子上。

「告訴我一些你的事。」布魯諾高興地鼓勵他。

「沒有什麼好說的。」

蓋伊從夾克口袋中取出煙斗,在鞋跟上一敲,低頭看看掉在地毯上的煙灰,然後又把此事丟到腦後。酒精產生的刺痛感深深滲入他體內。他心想,如果棕櫚灘的合約簽成了,開工之前的兩個禮拜,時間會很緊迫。不必在離婚手續上花太多的時間。在他已完成的製圖中,一片綠色草地上有數棟低矮白色建築物的圖樣,現在無須試著去回想,它便巨細靡遺地在他腦中毫不生疏的游移著。他微微自喜,忽然感到極為安心而幸福。

「你蓋什麼樣的房子?」布魯諾問。

「噢——是一般人所謂的現代建築。我蓋過幾家商店和一棟小辦公大樓。」

蓋伊笑了起來,平常別人問起他的工作時,他通常三緘其口或稍感厭煩,但此刻他毫無那些感覺。

「結婚了嗎?」

「沒。呃,是,結了;不過分居了。」

「哦,為什麼?」

「個性不合。」蓋伊回答。

「分居多久了?」

「三年了。」

「你不想離婚嗎?」

蓋伊皺起眉頭,欲言又止。

「她也在得州嗎?」

「是呀。」

「正要去見她?」

「我會去見她,現在我們正要安排離婚的事。」

他緊咬著牙。為什麼要把這件事說出來呢?

布魯諾露出冷笑。

「你們得州的女孩怎麼樣啊?」

「很漂亮,」蓋伊回答,「有些女孩蠻漂亮的。」

「但大部分是花瓶吧,嗯?」

「可能是。」

他對自己笑笑。蜜芮恩大概就是布魯諾口中所指的那種美國南方女子。

「你太太是哪一種女孩?」

「相當漂亮那一型,」蓋伊謹慎地說,「紅髮,有點豐滿。」

「她叫什麼名字?」

「蜜芮恩。蜜芮恩-喬艾斯。」

「唔。聰明還是傻傻的?」

「她不是挺有智慧。我不想娶個智慧型的女子。」

「而你原本愛她愛得要命,嗯?」

他為何有此一問?他有表現出來嗎?布魯諾兩眼眨也不眨地直盯著他瞧,絲毫不放過任何變化,彷彿眼力已疲勞過度,反而睡不著地睜大著似的。蓋伊有種感覺,那對灰眼已經注意他很久很久了。

「你為什麼這麼說?」

「你是個好人,你對每件事都很認真。你追女人也追得很辛苦吧?」

「什麼叫辛苦?」他反擊道。

但他突然覺得有點喜歡布魯諾,因為布魯諾說出對他的想法。大部分的人,蓋伊知道,並未說出他們對他的想法。

布魯諾十指相觸,兩手拱成小海扇貝狀,嘆了口氣。

「什麼叫辛苦?」蓋伊再問一遍。

「全力以赴,懷有許多崇高的期盼,結果被三振出局,對吧?」

「不盡然。」

話雖如此,但一股自憐的悸動令他感到慍怒,於是他站起身,隨手也把酒杯拿著。房間里根本無處可行,火車行進時的晃動使人想站穩也難。

布魯諾仍一直盯著他,一邊蹺著二郎腿,老氣的一腳搖來晃去,一邊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其餐盤上方輕彈著手中的香煙。粉紅和黑色摻雜而尚未吃完的牛排,漸漸地被如雨點般落下的煙灰覆滿。布魯諾看起來比較不友善了,蓋伊懷疑這是因為他說出自己已婚;而且他也更好奇了。

「你老婆怎麼了?她紅杏出牆了嗎?」

布魯諾的一針見血也令他十分惱怒。

「不是。反正那一切都過去了。」

「但你和她仍有夫妻之名。之前你都無法達成離婚協議嗎?」

蓋伊瞬即感到很是羞愧。

「我不是很關心離婚的事。」

「那現在怎麼樣了?」

「她才拿定主意要離婚。我想她懷孕了。」

「噢,真是個拿定主意的好時機,嗯?她三年來到處與男人鬼混,最後終於找了個傢伙著床?」

是的,事實正如他所言,而且大概是拜寶寶所賜。布魯諾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呢?蓋伊覺得布魯諾這個人像是蜜芮恩肚裡的蛔蟲一般,竟對他人的所知所恨瞭若指掌。蓋伊轉身面對窗子。窗上除了他自己的倒影之外,別無他物。他感覺到心跳在震撼著自己的身體,比火車產生的震動更加強烈。或許,他心想,他的心跳加劇是因為他不曾和任何人談過這麼多有關蜜芮恩的事。他向安提過的事不比布魯諾已經知道的多。不過他只對安說過蜜芮思曾經一度與眾不同——甜美、忠貞、孤獨、極度地需要他和需要擺脫她家人的束縛。他明天就會見到蜜芮恩,伸手就碰得到她了。一想到即將觸摸那他一度眷戀的柔軟軀體,他更無法忍受。突然間,挫敗感襲上他的心頭。

「你的婚姻怎麼了?」就在他身後,響起布魯諾發問的輕柔聲音。「以一個朋友的身份,我真的很感興趣。當年她多大年紀?」

「十八歲。」

「她一結了婚就開始紅杏出牆嗎?」

蓋伊一個反轉身,彷彿要承擔蜜芮恩的罪行般。

「那不是女人惟一會做的事,你知道。」

「但她這麼做了,不是嗎?」

蓋伊撇過頭去,感到既苦惱又迷惑。

「沒錯。」

這微不足道的字眼,在他耳中縈繞不去,那聽起來是多麼醜惡呀!

「我很清楚那種南方紅髮女人。」布魯諾一邊說,一邊戳弄著他的蘋果派。

蓋伊再次自覺一股強烈而且絕對多餘的羞愧感油然而生。多餘,因為蜜芮恩的一切言行都不會讓布魯諾感到困窘或訝異。布魯諾似乎不會有驚訝感,只會興趣激增。

布魯諾帶著羞澀的快樂表情低頭看餐盤,他雙眼睜得老大,儘管充滿血絲,眼圈也發黑,但眼神仍十分明亮。

「婚姻喔——」他嘆著氣說。

「婚姻」這個字眼也在蓋伊的耳中迴響。對他來說,它是個莊嚴的字眼,結合了聖潔、愛情、罪惡的原始莊嚴性。它是蜜芮恩搽了赤褐色口紅,說著「我為什麼要為了你而讓我自己難過?」的豐唇,它也是安在她家種了番紅花的草地上把頭髮往後一掠且仰首看他時的眼眸。它是在從芝加哥家中窄長形窗前轉身走來,抬起長著雀斑的盾形臉龐迎向他的蜜芮恩——這是她說謊前的慣性動作,還有史提夫那掛著傲慢笑容的黑髮長形頭顱。回憶開始湧現,他好想高舉雙手,阻擋這些回憶。芝加哥那充滿回憶的房間……他仍能聞到那房間的味道、聞到蜜芮恩身上的香水味和色彩鮮艷的暖氣機的熱氣味道。他消極地站定,多年來他第一次沒有在腦中把蜜芮恩的臉推擠成一片粉紅色的模糊。如果現在他讓一切回憶再如洪水般湧進,它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讓他武裝起自己來面對她?還是自掘墳墓?

「我是說真的,」遠遠傳來布魯諾的聲音,「怎麼了?你不介意告訴我吧,對不對,我很感興趣。」

蹦出了個史提夫。蓋伊拿起酒杯。眼前浮現那天下午在芝加哥以房間門口為架構的景象,現在這個黑白色調的景象有如照片一般清晰。他發現他們在公寓內的那個午後,不像平常的午後,有其獨特的色彩、味道和聲響,自成一個世界,像個可怕的小藝術品。像是史上註定要來臨的一個重大日子。或是情形正好相反,這種日子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因為事實現在就擺在眼前,和以前一樣清晰。而最糟的是,他察覺到自己有股把一切向布魯諾全盤托出的衝動,這個火車怪客會傾聽他說話,同情他的遭遇,然後忘記這一切。把一切都告訴布魯諾的想法開始令他舒坦些。布魯諾絕對不是個普通的火車怪客,他是個夠狠、夠墮落的角色,所以絕對能欣賞他那樣的一個初戀故事。而且史提夫只是使其餘的故事微不足道的驚人結尾。史提夫並非蜜芮恩初次紅杏出牆的對象。那天下午,年方二十六的他,臉上爆發的只是股傲氣。他對自己說過這個故事有一千次了,這是個經典故事,因他的愚蠢而充滿戲劇性。他的愚蠢只憑添了故事的趣味性。

「我對她的期許太高。」蓋伊隨口說。「雖然我是無權這麼做。她就是這樣。她或許一輩子都會招蜂引蝶,無論她和誰在一起。」

「我了解,永恆的高中生型女子。」布魯諾揮揮手。「甚至無法裝出芳心曾歸屬於一人。」

蓋伊看著他。蜜芮恩當然有過一次一心愛人的經驗。

猝然之間,他捨棄向布魯諾全盤托出的想法,他為他幾乎已開始鬆口而感到羞恥。其實布魯諾此刻似乎不在乎他是否要說出一切。布魯諾彎腰駝背地在餐盤的肉汁中撈起一根火柴。從側面看去,他那半邊向下彎的嘴就像老人的嘴一樣,在鼻子和下顎之間凹陷。那張嘴似乎在說,無論這故事內容如何精彩,他也不屑一聽。

「那樣的女人就是會吸引男人,」布魯諾低聲說,「像垃圾吸引蒼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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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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