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碼頭耗子俱樂部
他們約摸有十一、二個人,穿著針織的藍工作服,戴著有帽檐的水手帽,穿著上了清漆的木鞋。
他們有幾個人靠在城門上,其他一些人坐在系纜柱上;還有一些人乾脆站著,他們的肥大的褲子使他們的大腿看起來簡直大得異乎尋常。
他們有的抽煙,有的嚼煙葉,可是他們幹得最多的是吐唾沫。時不時地有個人會講個笑話,其他人聽到后,會哈哈大笑,拍他們自己的大腿。
離開他們幾碼遠的是一艘艘船,船後面是那座整潔的小城市,安全地待在堤壩的包圍圈內。在再遠一些的地方,一架起重機在卸一船煤。
梅格雷漸漸走近那些人,有的是時間觀察他們,因為起初沒有人注意到他沿著碼頭走來。
他己經知道他們是誰了。那就是說,他已經知道他們就是人們笑著說的碼頭耗子俱樂部的成員。不過,哪怕沒人告訴他,他也會毫不困難地猜到這些水手中的大多數人不管下雨,還是出太陽,天天把他們的大部分時間消磨在同一個地方,懶洋洋地講故事,把唾沫吐在地上。
其中有一個是三艘快速大帆船的船主,三艘都是載重四百噸的呱呱叫的帆船,裝著備用馬達。其中有一艘正在埃姆斯河上迎風斜駛,不久就要駛進德爾夫齊爾海港了。
其他人的地位比較低微。有一個是捻船縫的【注】,看來他好像沒有多少船縫可捻。還有一個是一扇不用了的閘門的管理員,可是他照樣有戴制服帽的榮譽。
【注】抹船縫就是用舊房繩坡塞船板空隙——棒槌學堂注
有個人站在中央,使其他人都相形見細,倒不僅僅是因為他個子最高、肩膀最闊、臉曬得最紅,而是他一下子就讓人感到他是最強有力的人物。
木鞋、一件藍工作服。他頭上的那頂帽是嶄新的,而且不知什麼緣故,看起來挺可笑,好像它在戴它的人的腦袋上還沒有安定下來似的。
他是奧斯廷,更加經常被人叫作巴斯,他一邊抽著一個短桿陶土煙斗,一邊聽周圍的人談話。
他的嘴邊掛著一絲含糊的微笑。他時不時地移動煙斗,帶著更加津津有味的神情從幾乎閉著的嘴唇里噴出煙來。
一個小型的厚皮動物。他粗壯而堅實,卻有一雙神情溫和的眼睛。實際上,他這個人身上同時存在著溫柔和強硬的氣質。他的眼光停留在一艘拴在碼頭旁的船上,一艘約摸五十英尺長,船型漂亮,顯然很牢。可能從前是一艘遊艇,現在保養得不好而且很臟——那是他的。
船後面是連綿不斷的埃姆斯河,十二、三英里闊,河後面是遼闊的北海。有一個地方有一片淡紅的沙地,那是奧斯廷的領土——沃屈姆島。
白天快要過去了,落日的紅光使德爾夫齊爾這個儘是瓷磚的小城市更紅了。
奧斯廷的眼睛本來溫和地瀏覽著這片景色,後來集中——可以這麼說——在路上走過來的梅格雷身上看了。那雙帶一點兒綠色的藍眼睛極小。
有好一會兒,眼睛盯著探長看,一動也不動。後來,巴斯在木鞋跟上敲空他的煙斗,吐了一口唾沫,在他的衣兜里摸什麼東西,接著掏出了一個用豬尿泡做的煙葉袋。然後,他那動位置,懶洋洋地背靠在牆上。
從那會兒起,梅格雷無時無刻不感到那個人的眼光對他瞄準著。一種既不專橫、又不挑釁的注視。一種平靜的然而並不是毫不關心的注視,一種打量、掂估和盤算的注視。
探長同阿內伊和皮伊佩卡姆普——這是那個荷蘭偵探的名字——會面以後,先離開警察局。
不久以後,阿內伊胳膊底下夾著公事皮包腳步輕快地走出來了,身子向前探出,好像這個女人在干一件重要的事情,擠不出時間去看看街上在她周圍發生的事情似的。
梅格雷沒有去打攪她,而是望著巴斯。不過,巴斯的眼光倒一路跟著她,直到她在遠處越來越小,最後他的眼光又轉過來,對著梅格雷。
接著探長自己也不確切地知道他幹嗎要這麼干,走到那伙人面前,他們一下子都停止談話了,十幾張臉都向他轉去,都顯出幾分驚奇的神情。他對奧斯廷說話了:「對不起,你懂法語嗎?」
巴斯並不畏縮。看來他好像在思索。站在他身旁的一個形容憔悴的水手在說明。
「法國人……法國警察……」
這個場面並不戲劇化,然而是梅格雷經歷過的最奇怪的時刻之一。巴斯的眼光在他的臉上逗留了一會兒,他顯然在躊躇。
那是毫無疑問的。他想要請探長同他一起到他的船上去。
船上有一個嵌著橡木護壁板的小艙,艙里裝著羅盤和羅盤燈。
人人都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等候。最後,奧期廷張開嘴了。接著他突然聳聳肩膀,好像是在說:「真是荒唐的想法。」不過,他沒有說這話。他用喉嚨深處發出來的沙啞的聲音說:「不懂……荷蘭語……英語。」
仍然可以看到披著服喪的面紗的阿內伊的側影,她在穿過運河橋,順著阿姆斯特迪普運河拐過去。
巴斯發覺梅格雷在看那頂新帽子,可是看來他好像一點都不在乎。他的嘴唇上隱隱約約閃過一絲微笑。
梅格雷只要能用他自己的語言同這個人交談,不惜傾家蕩產,哪怕只談五分鐘也行。他在絕望中不顧一切,脫口而出說了幾個英語音節,可是法語口音那麼重,沒有人聽得懂一個字。
「不懂……沒人懂……」那個剛才插過嘴的、形容憔悴的水手說。
梅格雷悶悶不樂地走開去,感覺到他已經接近謎團的核心,可是完全白費心思,這當兒碼頭耗子俱樂部的成員們漸漸地恢復交談了。
幾分鐘以後,他回頭去看那伙人,他們仍然在落日最後的餘暉中閑聊,奧斯廷的臉給殘照染得越發紅得像火了。
到眼下為止,梅格雷一直處在——可以這麼說——這個案件的外圍地帶,推遲著那次——不可避免是痛苦的——對一個喪事人家的訪問。
他按門鈴。六點多一點兒。他不知道那是荷蘭人吃晚飯的時間,直到他在一個來開門的小傭人的肩膀上面看到兩個女人坐在餐室的桌子旁才發覺。
她們兩人息忙站起身來,馬上但是相當生硬地表示有禮貌的態度。那種禮貌做姑娘的可以從家政學校里學到。
她們兩人從頭到腳穿著一身黑的。桌子上擺著茶具、幾片薄薄的麵包和冷肉。儘管光線暗淡,卻沒有開燈,只有煤氣取暖器放射出來的光亮在同越來越濃的暮色較量。※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是阿內伊想到開亮電燈,還通知那個傭人拉上窗帘。
「我真抱歉來打攪你們,」梅格雷說,『尤其是在就餐時間。我不知道……,
波平加太太笨拙地把手向一張扶手椅一揮,困窘地望著周圍,她的妹妹悄悄地走到房間最遠的角落裡。
這個房間很像他在畜牧場待過的那一個。新式傢具,不過是一種不帶誇張形式的現代風格:柔和的中性顏色,素凈和雅緻相結合。
「你已經來了……?」
波平加太太的下嘴唇在哆嗦,她不得不把手絹按在她的嘴上,捂住一陣突然的哽咽。阿內伊沒有挪動身子。
「我現在不打攪你了,」梅格雷說,「我待會兒再來……」
她嘆了口氣,堅持留他待著。她花了很大勁兒,勇敢地恢復平靜的神態。她一定比她妹妹要大幾歲;她長得挺高,而且總的說來,更加女性化。
她的相貌是端正的,不過臉頰過分紅了一點兒。她的頭髮有多處在開始灰白了。她的一舉一動流露出受過良好教養的謙讓的態度。梅格雷記得她是校長的女兒,而且她以非常有文化修養和能講幾國語言著稱。可是這一切不足以使她成為一個老於世故的女人!恰恰相反,她的靦腆的尷尬相完全顯示出她是小城市裡的居民;明擺著她是那種對一丁點兒事情都會感到震驚的人。
他還記得她屬於最嚴格的新教徒教派,,她通常擔任德爾夫齊爾任何慈善組織的主席,還被認為是知識界的領袖。
她好不容易才剋制住自己——不過,她用懇求的眼光望著她妹妹,好像求她來搭救似的。
「務必請你原諒,探長……真叫人難以相信,對不對……偏偏是孔拉德……一個受到人人喜愛的人……」
她的眼光落到房間角落裡收音機的揚聲器上;一看到揚聲器,她差一點沒哭出聲來。
「這是他的主要娛樂,」她結結巴巴地說,「這和他的船,他夏天在阿姆斯特迪普運河上划船消磨黃昏。他工作得很勤奮……誰居然干出這樣的事來?」
梅格雷什麼話也不說;她繼續說下去,臉稍微有點兒紅,說話的聲調可能是她受到責備后所使用的那種聲調。
「我並不控告任何人……我不知道……那就是說,我不願想……只是警察局認為是杜克洛教授,因為他拿著那把左輪手槍……我真的沒有想法……這太可怕了。可是情況就是這樣——有人殺了孔拉德……為什麼?為什麼是他?甚至不是為了搶劫……那麼,可能是為了什麼呢?」
「你跟警察局說你從你的窗口看到……」
她的臉更紅了。她站著,一隻手撐在茶桌上。
「我當時不知道我該不該講。我從來沒有認為貝徹跟這件事情有什麼相干……只是我當時恰巧向窗外看,我看到……我聽說最不重要的細節對警察局也可能有幫助……我去問牧師他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他說我應該說……貝徹是個好姑娘……說真的,我沒法想像是誰……可是不管那是誰,那個人應該進瘋人院。」
不像貝徹,她用不著尋找辭彙。她的法語是流利的,只是稍微帶點荷蘭口音。
「阿內伊告訴我,你是由於孔拉德的死亡才從巴黎來……這是真的嗎?」
她平靜得多了。她妹妹仍然坐在角落裡,一動也不動;梅格雷只能在鏡子里看到她。
「我估計你要看看房子吧?」
看來她好像對什麼都逆來順受了,不過她嘆了口氣,接著說:「你願意跟……阿內伊一起去嗎……?」
那個穿著一身黑的姑娘邁著大步從探長身旁走過,他跟著她走上新鋪了地毯的樓梯。這幢房子不可能蓋了十年以上,是輕巧地用空心磚和木料蓋成的,可是保養和油漆得那麼好,可以說是處於十全十美的狀態。簡直太完美了,叫人想起是裝飾品或是模型,而不是真正的住所。
首先打開的是浴室門。那個木蓋蓋在浴盆上,這樣它作為熨衣桌了。梅格雷從窗口探出身去,看到那間放自行車的棚屋、拾掇得很好的菜園,再後面是田野和儘是矮房子的德爾夫齊爾城。極少有超過一層的,沒有一所超過兩層的。
阿內伊等在門口。
「我聽說你也在調查,」梅格雷對她說。
她縮了一下,可是沒有回答,急忙轉身去開杜克洛教授住過的那個房間的門。
一張銅床。一個油松衣櫃。地板上鋪著亞麻油地氈。
「這個房間通常是誰住的?」
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找到她要說的話:「我的……我待在這兒的時候。」
「你常來嗎?」
「是的……我……」
那一定是她靦腆。聽起來聲音好像被悶在喉嚨里。她向周圍張望,好像要找一條逃走的路似的。
「不過,教授待在這兒,我想你就睡在你姐夫的書房裡了?」
她點點頭,接著打開門,讓他檢查書房。一張桌子上堆著書,包括一些關於迴轉羅盤和用無線電操縱船舶的手冊。六分儀。牆上掛著一張張孔拉德·波平加在亞洲和非洲的、穿著大副或者船長制服的相片。
一張套著藍色棱紋平布沙發套的長沙發。
「你姐姐的房間呢?」
「就是隔壁那間。」
有一扇門通往那個房間,還有一扇門通往教授的房間。波平加夫婦的房間里的布置比教授的那間好。床頭有一盞雪花石膏燈,波斯地毯的質量也很好。傢具是用外國木料做成的。
「當時你在書房裡……?」梅格雷輕聲輕氣地問。
阿內伊點點頭。
「你只有通過兩個卧房中的一個,才能離開書房……」
又點點頭。
「可當時教授在他的房間里,而你姐姐也在她的房間里……」
阿內伊的眼睛睜大了。她張開嘴,驚奇得目瞪口呆。
「你不是設想……?」
『我什麼也不設想,」梅格雷咕噥道,「我只是調查,排除嫌疑。到眼下為止,你是唯一可以合乎邏輯地排除嫌疑的人——那就是說,除非杜克洛或者你姐姐包庇你。」
「你……你……」
可是梅格雷繼續在對自己說:「杜克洛可以從他的房間里或是從浴室里開槍。那是顯而易見的……波平加太太,至於她嘛,可以從浴室里開槍。可是幾秒鐘后,教授就到了那兒了,他說沒有人……他看到她的時候,是過了一會兒她在從她自己的房間里出來……」
阿內伊看來好像在克服她的靦腆。看來這些法律上的考慮好像使她產生信心。那個羽翼未豐的瘦骨嶙峋的女人漸漸成為羽翼豐滿的法律系畢業生。
「那一槍可能是在樓下開的,」她說,她的眼睛亮晃晃,她的瘦削的身子繃緊了,「醫生說……」
「不管他說些什麼,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殺死你姐夫的左輪手槍就是杜克洛拿在手裡的那一把……當然,除非那個兇手把手槍往上扔進窗口內的窗台上……」
「幹嗎不是呢?」
「真的!幹嗎不是呢?」
接著梅格雷轉過身來,不等她帶路就從樓梯上走下去;對他來說,看來樓梯好像太狹窄了,一蹬蹬樓梯在他的腳底下吱吱嘎嘎地響,
他發現波平加太太站在餐室里,顯然他離開她以後,她沒有娜動過。阿內伊跟在他後面走進房間。
「科內利於斯常上這兒來嗎?」
「幾乎天天來。他一禮拜只上三天課,禮拜二、禮拜四和禮拜六。不過,其他的日子,他照樣來……他的父母居住在印度……只有一個月以前,他得到他媽去世的消息。不用說,在他接到信好久以前,他媽已經埋葬了……所以我們想方設法……」
「貝徹·利文斯呢?」
尷尬的停頓。波平加太太望著阿內伊。阿內伊盯著地板看。
「她從前常來……」
「經常?」
「是的。」
「是你邀請她的嗎?」
他們在討論實質性問題了。梅格雷覺得他有所進展,即使不是在打破謎團方面的話,不管怎樣,在了解波平加夫婦的私生活方面是有進展的。
「不……是的……」
「她跟你和阿內伊小姐不是一種類型的人,是不是?」
「當然,她很年輕……她爸爸是孔拉德的朋友……她會給我們送來蘋果、山楂和乳酪。」
「她愛上科爾了嗎?」
「沒有。」
回答是明確的。
「你一向不怎麼喜歡她,對不?」
「我幹嗎會不喜歡她呢?……一個逗趣的姑娘:只要她一來,滿屋子都是她的嘰嘰呱呱的說話聲和嘍嘍的笑聲。更像一隻吱吱喳喳的小鳥,你要是懂得我這話的意思的話……」
「你認識奧斯廷嗎?」
「認識。」
「他是你丈夫的朋友嗎?」
「去年他要在船上安裝一個新馬達,他來徵求孔拉德對這件事情的意見。事實上,孔拉德給他畫了幾張設計圖。後來,他們時常一起到沙灘上去打海豹……」
她躊躇了一會兒,終於突然脫口而出:「你在想那頂帽子,也許……他可能……奧斯廷……不可能……」她嘆了一口氣,接著說下去,「不。我也沒法想那是奧斯廷乾的。我沒法想是任何人乾的。沒有人可能要他的命……你壓根兒不認識他……他……他……」※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她一邊哭,一邊轉過頭去。梅格雷認為還是走的好。她們並沒有握手的表示,所以他一路鞠著躬出去,咕噥著對不起。
到了外面,他對運河裡升起來的潮濕的寒氣感到驚奇。對面的岸上,離開那個修船工的堆放場不遠,他看到巴斯在同一個穿制服的年輕人說話,顯然是教練船上的一個練習生。
他們一起站在幽暗的暮色中。奧斯廷顯然在強調地說話。那個年輕人耷拉著腦袋。梅格雷只能看出他那張蒼白的、橢圓形的臉,可是他馬上作出推斷,那是科內利於斯。他看到他的袖子上佩著黑紗后,就完全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