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第二節

依時間的先後順序,我想我應該先談大約於二十天前發生的事情才對。

我記得這好像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時分。我之所以對時間的記憶不很準確,是因為當時的我連日鬧著睡眠不足,在心浮氣躁的情形之下,煙抽得凶、酒喝得猛,所以,精神狀態有些朦朧的緣故。

這是有原因的。

當時我在《寶石雜誌》的要求之下,正要寫一篇小說,而截稿日期就在數日之後。可是,作品不但一行都沒寫出來,連對題目的構想都沒有。

松本清張氏曾經以「耳朵幾乎要流出血來」一詞形容作家這個時候的痛苦,實際上這種痛苦是夠凄慘的。伏在案前,呻吟獨語、放歌狂笑——這樣的人不像是個瘋子嗎?

還是寫不出來。不如趁早對雜誌宣布:請他們原諒吧。

說老實話,我心裡這時已萌起放棄的念頭。我本來就是文章寫得很慢的人,在剩下不多的日子裡完成七十張稿紙的作品,真是談何容易的事情。

編輯部索稿時如果說「這次請您寫黃一點兒的東西」,那我就不會受這麼大的煎熬了。

將臉孔貼在「因慾火上升而如痴如醉的女人的細白柔軟而冒著汗的大腿之上」,同時抵著「令人恍惚的神秘之林」,「沉湎在羽化登仙之境」——如果要寫這類描繪男女情愛的文章,我十分在行,哼著小調都能以一瀉千里的速度寫出來。

如果要我寫這類文章,我有一輩子都寫不完的材料。因為我在這一方面有30年的經驗,當然能駕輕就熟。

但,《寶石雜誌》的編輯部為我準備的是「有獎徵答·兇手是誰?」這麼一個標題,要我寫本格推理猜謎小說。

最令作者頭疼的莫過於這類猜謎小說。

這種作品我以前試過兩三次,結果每次都歸於失敗。

既然是猜兇手是誰,一下子就被猜到謎底的作品當然不能算上乘。所以,作者在謎案的設局上非特別費一番心思不可,同時,也得為詭譎之設計而絞盡腦汁:意想不到的兇手,收場前天衣無縫的一大轉變,讀者完全被作者戲弄一場而有一個人猜到謎底——作者一定要做到這樣的地步才能叫座。

然而,作者這個時候不能以打一次勝仗而沾沾自喜。揭曉后,讀者們以排山倒海之勢寄來的抗議信會令你手足無措。

伏筆毫無邏輯性。收場過於牽強附會。以這樣的作品哪有可能讓人猜出兇手是誰?如此拙劣的作品令人不齒。

混賬東西!我寄了三張明信片。退還我21元郵資吧!

從來沒有看過如此的劣作!這是根本沒有誠意應付讀者的騙局!我要以欺詐控告!

看到堆積如山的這類信件時,我真是欲哭無淚了。但誰叫你是以寫小說為業的呢?

因為有這樣的前車之鑒,所以後來我寫過一次相當平易的作品。這樣的有獎徵答小說,寫明信片來的當然都答對。我滿以為讀者們這一下會皆大歡喜,熱烈擁戴我這個作者。結果,我嘗到的是慘不忍睹的下場。

你這個作者太瞧不起讀者!這種騙三歲小孩的作品,還談得上是推理小說嗎?如此的作者及早封筆算了!

這種程度的作品,我想我也能寫。請你幫我介紹一家雜誌社,行嗎?

讀這部作品時,我為作者之老朽而無限惆悵。往年妙筆,已不復在。作者可休矣!

作者可休矣?別開玩笑!我的苦心你們怎麼能知道呢?

大可憐見,我以後寫的有獎徵答小說,讀者確實越來越少了。

而這次又得寫這種東西。

我的心情沉悶,擔心著無法如期交卷時的後果。為此,我亂抓著頭髮,拚命抽著毫無味道的香煙。

好像有人在敲房間的門,同時在喊些什麼。

「請進。」我在無意識中應聲回答說。

門扉被推開。

「這樣的空氣不悶死人嗎?」

當這一句話傳到耳朵里時,窗戶已被猛然拉開。瀰漫房間里的煙霧立刻被風吹散而去。

我這時才以茫然的視線望了望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物。

這個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年紀看來好像是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他的臉色非常不好,而且長滿了鬍鬚碴子。

「冒昧前來打擾,敬請原諒。」

這個人一坐到我的對面就拿出一張名片,放到桌上。

立科第二中學教員屋代修太郎

「我來到本縣擔任教職已有兩年了。聽說您過去也在這個學校教書,是不是這樣呢?」

「嗯……」我漫不經心地回答說。

立科第二中學離我家不到100米。家住這麼近的我,以前在這個學校教書時卻是個遲到大王。因為我是本縣人,所以校長並沒有對我羅嗦。後來我知道自己不適合於擔任教職,毅然離職已有十年了。現在我和過去的同僚都沒有來往。屋代修太郎這個名字我是第一次聽到的。

「我今天專程前來拜訪,是想向您請求一件事情……」

「請等一下。我不曉得你要說的是什麼事情,可是,現在不行,我正在忙著。」

「我不敢多佔您的時間,我可以兩三分鐘就把話說完。我要說的是這個……」

屋代修太郎看到我冷峻的態度,好像愣住了,連忙從公文包里取出一疊稿紙,放到我的書桌上。

「這是您的作品。我想得到您的同意,演出這齣戲……」

我把視線落到這部稿子的封面上。

上面寫的標題是:《母親之老巢》(獨幕劇)。我對這個標題依稀還有些記憶。

拿起稿子,翻開來看。

時間:現代。晚春時分。

地點:信州出間之一個小鎮。

人物:健一

三郎

大瀧美奈

湯原稻

湯原愛子

派出所警員

逐頁過目油印文字時,記憶慢慢地湧上我的腦海里來。這是我過去的作品沒有錯,裡面的故事我多少有一點兒印象。

「這是我很早很早以前的作品。這樣的東西,你從哪裡找出來的呢?」

「聽說這齣戲曾經於鎮公所大廈新建時演出過,作為慶祝活動之一。我也聽說當時這個鎮上有個戲劇研究會,這齣戲的演出是由您親自導演的。」

「那已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十五六年……恐怕更早哩。」

當時可以說是業餘戲劇的全盛時代。「文化」一詞成為當時的流行語,所謂的「文化團體」到處都在成立。青年男女惟有利用這樣的機會才可以公然交際,人們當然是趨之若騖了。

當時的地方報以及演劇雜誌時興劇本徵文比賽,我就入選過幾次。鎮上成立「戲劇研究會」時,我還被聘請為顧問,那全是因為我在這方面已稍有名氣的緣故。這幾年的光明也是我難以忘懷的快樂的時光。

雖然我的名義是顧問,實際上卻身兼數職,同時擔任製作人、隨團編劇,以及偶爾也客串演員等等。我之所以熱衷於這項工作,可以說是想追回失去的青春吧。學校的生活呆板枯燥,我由於搞這些事情而得到了許多樂趣。

但這畢竟是玩票性質的團體,當然不適合於演出藝術成分高的大戲。舞台設計以及戲服的問題也都無法克服。當時的舞台,不是公民館就是學校的禮堂。照明效果根本談都不用談。

此外,觀眾也是個大問題。發表公演會每年倒有幾次,但這個場面不是敬老會就是模範婦女表揚會。有時候甚至是利用農作物品評會的場面來公演的。這樣的演出可以說是以招徠更多人潮為目的的餘興節目。來看的人以欣賞歌舞劇團的人居多。對這樣的觀眾,你還能演出易卜生或契訶夫的劇本嗎?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受歡迎的自然是悲劇性質的文明戲,不然,就是為了義氣,不惜兩肋插刀、視死如歸之類的俠義故事。使觀眾看得個個眼眶發紅——這是隨團編劇的最大使命。為義理與人情而進退兩難、為親情之故不顧一切的父母親、為了愛情不惜犧牲自己的女人的痴心——這些題材恰巧和時下的電視連續劇所走的路線完全相同。

這些人只要看得入迷,對時代考證是全然不去管它的。譬如說:國定忠治在斬殺無惡不作的地方官后,受到捕吏們的圍捕而正在浴血奮戰,這時,森之石松趕來相救,大聲喊道:

「忠治哥!這裡讓我來,你快逃吧!你的故鄉赤城山的明月正在照耀著你的去路哪!」(國定忠治、森之石松均為日本舊時有名之俠客,但所生時代,不可能在同一場面出現。)

戲演到這裡時,觀眾席上的喝彩聲一定會如雷貫耳。同時,包著賞錢的紙包會由四處飛到石松的身邊來。

屋代修太郎今天帶來的《母親之老巢》這部劇本就是我在當時的環境之下胡亂寫出來的作品之一。要把這樣的劇本在現在這個時候重演,這是誰的主意呢?

「這樣的劇本是不行的。這不是適合於在今天的社會演出的作品。」

「可是……」屋代修太郎將他瘦瘦的身軀傾向前面說:「鎮公所啦、婦女會啦、還有鎮上許多人都希望再度觀看這齣戲呢。可能是這些人以前對這齣戲印象太深的緣故吧。」

「你準備在什麼地方演出這齣戲呢?」

「準備在剛落成的公民館演出。地方自治實施到今年剛好滿20年,所以,鄰近幾個鎮說好要舉辦一次演劇比賽,以示慶祝哪。」

「哦……」

「發起人還有意請您當評審委員會主席哩。」

「這不行。我不希望出洋相,我不會接受的。」

「我們也想到您可能不會接受。不過不要緊,如果您不接受,公民館館長說他願意充當這個角色哩。」

「那還差不多……」

「說老實話,我也被聘請為評審委員之一了。因為讀大學時我曾經參加過演劇社,對這一方面還算懂得一些嘛。」

「那很好。可是,這部劇本實在不適合時代潮流啊。」

「希望您同意讓我們演出。這齣戲準備由本鎮的青年團參加演出,我還被指派擔任製作人呢。這些事情經由昨晚的會議,全都決定了。」

依據屋代修太郎的說明,申請參加演出的團體迄今為止已有6個。比賽結果,前三名可獲得獎金,此外尚有個人演技獎。有人抗議說他以評審委員之一而擔任其中一個團體的製作人是不公平的,這一點後來以他秉公評審而得到了大家的諒解。

聽著聽著,屋代修太郎的熱情好像傳到我身上來了。雖然這是一部蹩腳的舊作,但這可以不去管它吧?把這齣戲再度在舞台上推出——我一時有了這種像鄉愁一般的感覺。

最後,我還是接受他的要求了。

「好吧,我同意你演出這齣戲就是啦。」

「謝謝,我非常感謝您同意我們演出。演員讀劇本以及排演之前,我會來向您報告的,到時候盼望您多多給我們指導……」

屋代鬆了一口氣似地頻頻點頭說。

他回去后我立刻躺到榻榻米上。這時湧上我腦海里來的又是有關《寶石雜誌》索稿的事情。我有點被逼得幾乎要發瘋的感受。何況在和屋代交談一段時間之後,我的思考力變得更加散漫,由於疲勞,我甚至於有目眩的感覺。

我簡直是在接受拷刑嘛!

我終於下了決心。為避免這樣的拷刑,推一的生路只有放棄執筆而已。

我走下樓梯,站到電話機前。我的一雙腿顫抖著,喉嚨已是乾巴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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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謎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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