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我可憐的朱斯坦!你臉色不好。我想你是在艾蒂安納飯館吃的飯吧?他們對你照顧得好嗎?」

星期六,一下了火車,多米尼克就向他投來束束不安的目光。

「你按時吃保肝葯了嗎?」

說來話長,這還要追溯到他在中學開始與米姆諾的持久戰之時。他當時更苦於除了教書外看不到自己還能有別的什麼出路,而他那時已感到自己待不久了。他的胃因此受到刺激。當時請了博松醫生做家庭保健醫生,給全家人看病。

然而,提到他的肝的不是博松,卻是多米尼克。

「大夫,您不覺得他有點肝虛嗎?」

博松大夫從來不否定任何人的意見,他點了點頭,含糊其詞地說:「可能有點……」

醫生給他開了些藥粉,要求他每天清晨醒來時和正餐后服用。朱斯坦有幾個月忘了服用。

「你要小心!你的臉色又變黃了……」

與家人的重逢給他帶來了喜悅。女兒穿著連衣裙,比他離開她時又黑了一些,「瓶瓶」呢,好象一下子長成個小大人了。他覺得自己與他們並不完全協調。而他們呢,尤其是多米尼克,也隱隱約約地猜疑到發生了點什麼事情。

「你晚上常出去?」

「就出去一次,和活寶。」

「回來得很晚?」

「十一點。其它那幾個晚上我十點就躺在床上了。」

「雷奧娜爾德太太是象我要求的那樣每天來收拾房間嗎?」

「我想是吧,我沒看見她,不過每天晚上房子里都很整潔。」

「門市部里沒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一點兒也沒有。」

——必須適應這一切,必須自我調解。

這一周里發生了不少事情,但是他沒有權利講出來。星期三,他在香榭麗舍大街的一個報亭買了一份洛桑法庭報,把報塞進口袋,走進一家小酒館,要了一杯飲料之後就躲進廁所去翻閱那份報紙去了。

他不能讓人發現他正在讀一份瑞士報紙,這太危險了,因為他一生只在這個國家停留過不到三個小時,而且在那兒又無親無故。瓦萊專欄有幾條新聞!他的心跳驟然加劇:

聖普龍山下發現一具被碾碎的屍體

「在星期日到星期一的夜間,養路隊在聖普龍隧道發現一具慘狀駭人的屍體。事情是這樣的,在離布瑞格五公里的地方,他們發現在道碴上散落著一些令人髮指的人的肢體碎塊,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肢體,其身份尚未辨明。據估計,是一名旅客由於火車在隧道中行進時因四周一片漆黑而弄錯了門的方向,失去平衡掉進路軌。

「在這旅遊盛季,許多增開的列車穿越聖普龍,特別是星期六和星期日。從目前調查的情況來看,無法確定這位不幸的旅客是從哪列火車上掉下來的。」

沒有大字標題。不同於其它社會新聞的是全文除了「令人髮指」和「不幸的旅客」這兩個詞外再沒有任何形容詞。

以後也許還會再有評述,也許就不會再提了。

重要的是,來自威尼斯的火車上的陌生人不會再來向朱斯坦索要手提箱里的東西了。人們既沒有提到他的護照,也沒有提到裝在他錢夾里的東西,這一點是比較反常的,除非是趁著隧道里的黑暗把他推下去的人行兇前就把它們搶走了。

隔兩頁,又有一條標題,用的是同樣的小字版:

洛桑一位女指甲修剪師被勒死

「星期一,黃昏時分,布尼翁大街的一幢房子里有一位房客是裁縫於連娜,因為久久沒有聽到她的鄰居有任何動靜而感到驚奇,於是便報告了警察局。

「警察發現門沒有上鎖,便徑直入內,隨即在客廳里發現此人的屍體。此人是阿爾萊特·斯多布小姐,生於蘇黎世,近幾年來居住在我市。

「阿爾萊特·斯多布從事指甲修剪業,長期在洛桑一家有名的大旅館工作,國外旅客經常光顧這家旅館,然而這位嬌艷的女郎彷彿並不滿足於其工資收入,在家裡也接待數量眾多的客人。

「儘管警方對此案守口如瓶,我們仍可以判斷出二十五歲的指甲修剪工是在星期日下午被人用一條藍色的絲頭巾勒死的。這條頭巾在離屍體不遠處已被發現。」

僅此而已。沒有過多的描述,也沒有對這位「嬌艷」的、「彷彿並不滿足於其工資收入」並在家裡接待「數量眾多的客人」的女郎表示同情。

但是有一處細節不禁使卡爾馬惴惴不安:「警方對此案件守口如瓶……」

這是否意味著警方起碼發現了一些線索,只不過不願意披露?難道人們未曾發現有個穿著一身奶油色西裝的人星期日黃昏時分曾停車於樓對面,幾分鐘之後又上車離去?

有沒有找到那位出租汽車司機?他有沒有提供自己的相貌特徵,並提到手提箱?

火車站餐廳的女招待一定還記得他,記得他的兩杯威士忌,記得他那張因張皇失措而扭曲了的臉……

從那以後,一切都成為他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他一天一天地應付著。星期一晚上,為把手提箱扔進塞納河,他驅車來到薩特魯維爾。包著青藍色紙皮的箱子在水面上漂浮了好一陣子才沉入水底。

他對周圍的一切十分警惕:停在黑暗中的車輛裡面或許藏著談戀愛的情侶;沿河岸停泊的平底船;大樹根下或橋下睡覺的乞丐。

他每頓飯必到艾蒂安納飯館去吃,除了他同活寶及其新交女友弗郎索瓦茲去吃晚飯的那天。這位言詞粗魯的女人在他離開時一定會大叫大喊:「看來你的朋友倒不算古怪……」

他從來不是個古怪人,但是要除去在中學最不景氣的那一階段。他認為自己並不冷漠。晚上幫助約瑟複習功課時,約瑟可以毫無顧忌地同他開玩笑,她是不敢同一個好咕嚕或嚴厲的父親這樣做的。

不,他同別人一樣,同大多數人一樣,現在仍然一樣,誰處在他這個地位,不都會象他那樣辦嗎?

由於在諾義大街無論是辦公室或者是實驗室都找不到藏東西的可靠地方,他只得採取一條並不完美的權宜之計。

既然他是從一隻自動存取行李箱中取出的手提箱,為什麼他不繼續使用這種方法呢?

星期二,他比平日離辦公室早一些,穿過了幾乎整個巴黎市,來到勃馬爾山大街的一家摩洛哥皮革製品店,因為他不能在他住地附近購買任何看起來不大好解釋的物品。這個商店是他有一次路過冬季馬戲場一帶時發現的。只須考慮尺寸,無須顧及質量。箱子恰恰應該是極普通的,以免每次提取時引人注目。

因為從今以後,他每五天就得去提取一次。這是規定。五天之後,存取處的工作人員就會把箱子打開,把裡面的東西放到存取處的貨架上,期限為六個月。他不願意冒這種風險。他本可以較長時間地租用一隻箱子,可那樣就必須填寫一份表格,上面寫明自己的姓名地址。

他首先從聖·拉扎爾車站開始。星期天之前,他得把手提箱取出來,或者從投幣孔再塞進些硬幣,可他認為這樣做有風險,寧願每次更換車站。

一切都比起初想象的要複雜得多。在從威尼斯回來之前,他從沒有意識到自己受著束縛,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舉一動或則受到妻子兒女的監視,或財受到辦公室那邊老闆、同事以及打字員們的監視。

證據是,他從來沒有聽到旁人如此頻繁地提到他臉色不好。他沒有理由消化不良、憂心忡忡、煩躁不安。

「哪兒出毛病了,老朋友?」

多米尼克從桌旁站起來,去給他找他的囊裝藥粉。

「兩三天後還不見好,我就給博松大夫打電話……」

博松大夫的家與他們只隔三個門。經常可以看到他手提藥箱從門前經過。那隻小箱子挺沉,所以表面看來他的一隻肩膀總顯得比另一隻低。他長著一把濃密的花白鬍子,活象一隻捲毛狗,在給病人做檢查時,嘴裡總是不停地嘟嚕著什麼。

他很喜歡他們,尤其是約瑟,是他看著長大的。說不定他對所有的病人都充滿感情?

朱斯坦一點兒也不想讓大夫給他做檢查,從現在起到他妻子更不安的這段時間裡,他還來得及恢復一下常態。

現在已經好些了。他終於能夠做到不那樣狂躁、不那樣焦慮地判斷他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博德蘭先生本人也介入了。星期二,他突然出現在他的辦公室。

「瞧!已經回來了?」

就好象他不知道是他要求朱斯坦星期一下午回來上班似的。

「瞧您的樣子,可不能說假期給您帶來什麼好處。它的的確確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要急匆匆地趕路,一路上只想著怎麼超過卡車,要睡在糟糕透頂的房子里,整天胡亂吃點東西只求填飽肚子,可心裡還得自慰,說是外面的東西比家裡的好吃,然後就一天天地凈等著中暑,每天和妻子吵吵鬧鬧,和孩子們不停地叫嚷,好不容易回來了,其實是到辦公室來休息。休息吧,我的朋友!你有的是功夫。至於我,我沒有度假,而且希望永遠不度假……」

如果沒有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博德蘭一定會感到分外幸福。而這些日子一到,他渾身都覺得不對勁。

有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卡爾馬回辦公室取一份材料準備在星期日看一看。辦公室里空蕩蕩、靜悄悄的,透出一種令人沮喪的氣氛。整座大樓似乎成了一幢被遺棄了的房屋。

平日上班時那樣至關重要的物件突然都換上了一副無所事事的面孔。

比如說陳列廳連同那些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塑料玩藝兒,都變得如同商店裡張貼的宣傳漫畫。文件櫃也失去了其尊嚴的面目。罩著罩子的打字機宛如弔喪用品。

很難相信這座樓房平日會一片沸騰,來來往往的人們神情嚴肅,忙著處理這些黃的、綠的桶,這些透明的盆,這些瓶子、梳子,所有這些實驗室長期研究、討論、試驗的成果,此刻它們一下子就都蒙上了一層荒誕的色調。朱斯坦坐在辦公桌旁,尋找他所要的材料。突然他聽到樓上有打字機鍵盤的嗒嗒聲,他很奇怪,便信步登上了平日極少去過的三樓。

他看到老闆穿著睡袍,正在一架他沒有見到過的袖珍打字機前用兩個手指頭打字。

「你?你星期六下午來幹什麼?」

「請願諒。我來拿一份材料,我準備等頭腦休息過後在家翻譯一下。」

「您這會兒裝著賣力氣?」

他做出一副氣惱的樣子,可卡爾馬明白這個已經上了歲數的人並不討厭看到這樣一種人。每到這些日子,他就在空蕩蕩的辦公室、實驗室、車庫裡遛達。星期一,當他把女打字員叫去,口述給各部門負責人的簡短指示時,人們便會證實這一點。

二樓的辦公室都很舒適,非常現代化,可博德蘭的那間卻如同一間堆放雜物的庫房,沒有一位顧客能進去。綠色文件櫃旁的牆上有用白色木板釘成的書架,上面塞滿了商品目錄和各種材料。地板的各個角落都堆著店裡的產品,尤以活寶或拉西奈先生的試驗廢品為多。

星期日上午,老闆常讓司機馬爾塞勒拉著他去農泰爾或B街的廠子,他在那裡只能遇見看門人,也象在這兒一樣,在空蕩無人的廠子里來回遛達。

自從菲尼斯泰爾的工地開工以來,他有時就在汽車裡過夜。星期日開車路過這兒的人可以看到他孤零零地在大吊車下、在一個個巨大的深坑、攪拌機和破碎機周圍轉來轉去。

「我想您的妻子比您更會安排在威尼斯的假期吧?」

「她星期六才回來……」

他只見過她一面,是在公司成立二十周年紀念日之際,全體職工都集中到陳列大廳一隻餐櫃周圍的時候。他善於記住人的面容和姓名。他什麼都不會忘。所以他記得朱斯坦是到威尼斯去度假。他一定也很清楚他手下每一位職員目前的去向。

也許要他說出自己妻子和女兒正在做什麼就沒那麼容易了。

「我應該提防他……」朱斯坦想。

他不常見到老闆,偶爾見到幾回也大多是在過道里,這是一個最危險的人物。

活寶更加住意他了,對他說話時總流露出一種擔憂的神色。但是活寶很快就得出了一個他自認為非常合情合理的結論。

「一切婚姻都註定向壞的方面轉化……」他以開玩笑的形式主動講了出來,「自從世上有一男一女在一起的事以來,讓其中一個人永久地把自己的一切奉獻出來是令人難以置信的。」

活寶本人同一個女人一起生活從未超過三個月。他就不為此感到遺憾?莫不是因為他沒有能力擠身於真正的夫妻行列才變得如此悲觀?

「在一段時期內,他們手挽手,胳膊挎著胳膊,相互傾吐著知心話,可每一方都只希望向對方傾述,對對方的話卻心不焉……等女方第二次、第三次重述她童年的經歷時,對方就開始厭倦了。換了男方重述他十七歲時的所做所為也一樣……」

他得出結論:「這就好比是拳擊比賽。終場時總是以一方取勝而另一方忍受失敗而結束。問題就在於是哪一方……」

朱斯坦覺得在自己家,無論是他還是多米尼克都沒有戰勝對方的意圖。可是現在他看清了自己的生活被局限在多麼狹小的範圍以內。

光是為去換存取箱,他每五天就得找一次借口:如果是想早一點下班,借口就是對門市部的人,如果是想回去得比平時晚一點,借口就是對家裡人。

他過去有數的幾次在下班路上停車都是為了,比如說給多米尼克買第一批上市的紫羅蘭,這一傳統已延續了十三年了,或者是給孩子們買點時鮮貨,如剛上市的櫻桃、杏、桃,冬天有時是為買塊蛋糕,那東西他總是在軍隊大街的同一家點心店買。

「對不起,孩子們,我回來得稍晚了點。就在我的車前出了一起事故,把我截住了,沒把我叫去做證人還算運氣……我裝成什麼也沒有看見的樣子……」

他總不能每隔五天就編一起事故。當然,會想出辦法的。

要想得嚴密才能行之有效。

來自威尼斯火車上的那個人死了。按洛桑法庭報上的報導,舉止輕浮的指甲修剪工阿爾萊特·斯多布也死了。手提箱和鈔票不管對前者還是對後者都無關痛癢了,也無須再去考慮他們是間諜還是屬於什麼集團了。

在未得到進一步的消息之前,一百五十萬不屬於任何人,這等於說屬於卡爾馬。

除非是出於不得已,否則卡爾馬決意把它保存下去。這一次依然不是出於貪婪,因為他內心裡對今後如何處置這筆錢毫無打算。他只兌換過一張票子,好不容易才花出去。

「咦,你自己買了條新領帶?」

「我想你見到我戴一條顏色鮮艷一點的領帶一定會高興的……」

平時總是她為他選擇領帶,這是他過生日、聖誕節、父親節必不可免的禮物。這一次,當他在喬治V大街的一家襯衣店看到一種紅藍條的領帶時,禁不住給自己買了一條。要是在過去,這種商店他是不敢涉足的。

「你一定買得很貴……」

「沒有我想象的那麼貴。18法郎……」

這不是真話,實際上花了25法郎。他頓時就對自己的謊言後悔了。為了維持局面,他必須謹小慎微,思想要時刻處於戒備狀態。商店的名字就印在領帶的背面,萬一多米尼克為他下一個生日走進這家商店提出要買一條18法郎的領帶呢……?

他一生都很勤奮。孩提時代,他比任何小夥伴都用功,為的是能得到獎學金。在中學任教期間,他比周圍的同事都辛苦,但是由於一個叫米姆諾的搗蛋鬼的緣故,他也未能倖免一場可悲的失敗。

他決心進行一場報復,單槍匹馬地進行一場秘密的報復,因為他不能向任何人吐露他已經成為有錢人了。

隨著時光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地流逝,妻子對他照料得愈來愈精心,她不聲不響地觀察著他。

「你敢說沒有什麼不順心的事瞞著我嗎?」

「我可以起誓,親愛的。」

「那你一定是太累了。」

「我向你保證不比平時幹得多。」

星期日,岳父岳母也悄悄地瞥了他幾眼,他們想必議論過他了。他有證據: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瓶瓶」因感冒不能出來,他和女兒去附近散步。女兒突然帶著一種大人才有的嚴肅神色對他說:「其實我們都很自私……」

「你指誰?」

「你可以理解成婦女們……還有小孩們……」

「你為什麼跟我說起這個?」

「因為我們對男人去上班習以為常,甚至不以為然了。我們無休止地要東西。上星期,我想讓媽媽給我買一件新毛衣秋天穿,我就借口說去年那件我穿著太緊了,其實我還可以再穿……我是想要一件淡藍色的毛衣,象我朋友夏洛特的那件……這樣一來就得讓你多干這麼多的活兒……你說你能原諒我的自私嗎?」

就連女兒也變得對他關懷備至。看到他不再動桌上的菜時,她不安了:「你不餓?」

「我吃得不少了。」

「你敢保證象你這樣子的男人吃這麼點兒就夠了?」

「是的,我親愛的……」

還有德娜瓦小姐。她是相貌最醜陋的一位秘書,活寶每次在走廊里遇見她時都要拍拍她的屁股讓她臉紅。她如今似乎把對往昔相好的那種愛慕之情轉向了他。

只要他一走進秘書室找一位空閑的打字員時,她便把手中的信件往桌子上一丟,第一個搶著站起來。

「您需要我為您打字嗎,卡爾馬先生?」

對他來說,用她或用別人都無所謂。而她坐在他的對面時,卻表現得格外殷勤,恭順。彷彿他是公司的一位大人物。

「一切都合您的要求嗎,卡爾馬先生?」

「是的,是的。」

這種殷勤,這種試探,使他很受刺激。他覺得自己被禁錮在萬目睽睽之中,一舉手、一投足、面部表情的細微變化,不論是在辦公室還是在家裡,都攝進了別人的眼中。

一天,他給美國某家化工公司去信了解一種新的基礎合成產品的性能時,在倒數第二段里寫錯子一個字。他向德娜瓦小姐口述完信件后已經是差五分六點了。他剛一踏上汽車,就察覺到用錯了一個詞兒,致使整句話的意思變了樣。

他心想第二天一定要把它糾正過來,臨進入夢鄉時還念念不忘:「可別忘了告訴德娜瓦……」

然而第二天,當他在辦公桌上見到這封信時,發覺錯誤已得到更正。

「德娜瓦小姐……請過來一下……」

「好的,卡爾馬先生。」

他嚴肅地望著她:「這是我昨天快下班時給你口述的那封信嗎?……告訴我……這與我念給您聽的一樣嗎?」

「是這樣。」

「您一個字也沒改?」

「請原諒,卡爾馬先生……我估計您當時累了……您錯用了一個詞兒,於是我自作主張地更改了……」

「萬一我想用的恰恰就是這個詞兒呢?」

她垂下了頭,象是要哭了。

「從今以後請別再這樣做,更不要自作聰明說我累了……我身體很好,德娜瓦小姐……很好,聽見了嗎?比某些人估計的要好得多……」

他錯了。他不該同這個有心保護自己的可憐的姑娘重演同米姆諾之間的那場鬧劇。可是話又說回來了,為什麼要想到自己需要別人的保護呢?為了防備什麼事?什麼人?

與此相反,他正在養精蓄銳。最危險的時刻好象已經過去了,所以他每隔一次就把手提箱在原寄存箱續存一次、只往裡塞幾枚硬幣。

他又發現兩個報亭可以買到法庭報,其中有一個在星星廣場,這就縮短了他要走的路程。他每次依然走進一家咖啡店或酒館,然後把自己關在廁所里瀏覽報紙。

報上不再議論死在聖普龍隧道里的那個人了,給人的印象是瑞士警察局對這個新聞沒有給予任何重視。要不就是正相反。每當警察局對一件案子保持緘默時,往往不是意味著案情重大,最好先不要打草驚蛇嗎?如果這裡再含有什麼政治背景,這種沉默不就更可以理解了嗎?

報上也沒有再議論阿爾萊特·斯多布。彷彿在八月十九日那個星期天,全瑞士除了在街上有些充滿地方色彩的娛樂活動和一些交通事故外沒有出現過別的事。

他絲毫也不敢掉以輕心。幾年前報上談論了很久的一件事至今他還記憶猶新。那件案子的名字不免使他聯想到目前自己這件事的一個細節,將來人們也會用這種名字來提起他的案子的保瑞格斯或是布瑞克。

報上曾報導過,有一家負責在全美國為各大銀行及企業轉運資金的大企業自己備有裝甲車和私人警備隊。波士頓的一些不法之徒對這個企業裝甲車的來往情況周復一周、月復一月地進行了偵察。他們發現每天都有一筆數目極為可觀的錢要在當地存放幾個小時后才被運走。

這些不法之徒需要對付的是貨真價實的銅牆鐵壁。為了這次在當時被稱為當代最大膽最重大的行動,他們馬不停蹄地準備了一年多。

他記不清細節了,總之四五個人最終搶劫了五六千萬美元后便銷聲匿跡了。

警察局暗中偵察了幾年,最後把疑點集中到幾個經常出入於下層社會一個酒吧的人身上。這幾個人受到了跟蹤盯梢。但沒有一個人花的錢不是合法地掙來的,也沒有一個人有一丁點兒過度的開銷。

所有的銀行和大商號都把鈔票的號碼記下來了。在近十年的時間裡,任何一張被盜的鈔票,無論是在美國還是在國外,都沒有在市面上流通過。

再過幾個星期時效就要起作用了,因為根據美國法律,只要沒有發生流血事件,事隔十年之後就要按時效到期宣告了結。

就在這時,一家地方小銀行發現了一張十美元的票子,是屬於那一系列的號碼之中的。通過存錢的那個商人,終於逮捕了一名嫌疑犯。就在時效到期前的整五天,一夥搶劫犯、全部落網。這五個人在搶劫了巨款以後節衣縮食地忍了幾年,與此同時,如果卡爾馬沒有記錯的話,大筆財富卻被他們埋在一座公墓里。有一個人在最後關頭堅持不住了。不知是他的妻子還是孩子病了,他夜裡偷偷地去取了幾張票子。

他永遠不能把這個故事忘懷。他當然不是個壞人。他什麼也沒偷。在聖普龍隧道把威尼斯來客推出火車的並不是他。當修指甲女工整裝待發之際用一條藍絲巾把她勒死的也絕不是他。

一筆無主的財富完全是在一種偶然的情況下落到了他的手中。勿庸置疑,火車上的陌生人選擇他是有原因的,不然,為什麼這個人一路上那麼認真地詢問他本人,他的家庭,他的工作,乃至他的興趣愛好呢?

所以朱斯坦才會懊悔自己太多話,那麼殷勤地向人介紹自己的情況,讓人把一切都套出去了,可自己呢,沒向對方提出任何問題。

由此看來,這麼細緻地盤詢不可能是為了一樁尋常的托咐。這難道還不清楚嗎?可卡爾馬最初還以為——他記得是在洛桑想到這個問題的——這一托咐可以拜託迎面碰到的隨便什麼人,譬如說火車站的搬運工也可以勝任。

為什麼他的旅伴在提到所要乘的飛機一事時總是含糊其詞?莫非他說的飛機航班是子虛烏有?

也許他已經決定利用聖普龍隧道里的黑暗自殺,也許他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難以到達目的地。

也有可能是他遇到了緊急情況,否則在火車穿越歐洲最長的隧道時他突然起身朝廁所走去,這正常嗎?從威尼斯到米蘭,又從米蘭到多莫多索拉,這個人從未失口流露過隱匿起來的必要。

他不會在車廂另一端或是在其它包廂里有秘密約會?也許還是自殺的可能性更大?這豈不能更雄辯地解釋出他未能被查明身份的現實?他是否在跳車前有意識地銷毀了證件及護照?在義大利邊界,卡爾馬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把它們拿在手中。

他之所以在滿載乘客的火車中選中了他而非別人,不正是因為他知道這一委託並不象字面上顯現出的那麼簡單嗎?

他預料到了阿爾萊特·斯多布會死嗎?在這種形勢下,他是否希望不要釀成醜聞,不要牽扯別人?如果卡爾馬獃頭獃腦地把一百五十萬交給警察局,同時講出這段奇遇,不就把別人牽扯進去了?

這些臆測並不使他掃興。他一點點地把它們拼湊、剪接起來,使得它們日趨真實、完整。比如說,在把鑰匙交給他的前一刻,這位旅客緊逼著他的目光可能是要表示:「我知道您是位誠實的人,先生……」

為什麼不會是真的?這會變成真的。

這是真的。由於車廂內的嘈雜聲,由於那舞動窗帘的風呼呼直響,他們相互聽漏了許多話。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句話是說過的了。

再說,這句話也已經沒有什麼重要意義了。懷疑自己有罪的心理過程已經逾越過去,他已經完全認定自己無罪,不會再向自己提出這類問題了。

但是仍有相當多的擔憂絕非輕而易舉地就能排除。拿這個星期日來說,他們按慣例又駕車前往布瓦西。妻子坐在他的身邊。她發現樹上的葉子開始變紅了。車開過幾百米后她嘆了口氣:「今年生活費用又提高了,簡直沒有辦法……」

他沒有答覆,此話用不著答覆,他料定下面還有話。

「昨天我路過瓦格拉姆大街一家價格並不很貴的鋪子,看見一身很好看的秋季女套裙,淺褐色的,線條明快,很有樣式,有點象沙奈爾裁縫的式樣。我去年就是在這家店裡買的我那件迷人的綠色羊毛連衣裙……我就進去了,我問了問價……你猜是多少……」

「猜不出來……」

「329法郎!329法郎買一件大眾化的二件套……」

「你沒買?」

「你瘋了?你不懂嗎?」

「對不起,我認為你錯了……你明天就該去買……」

三百多法郎!對於現在擁有一百多萬法郎的他來說,算得了什麼?

「我不明白你怎麼想的。你難道不了解錢的價值?你忘了我還得為孩子們準備冬天全套的衣服嗎?他們的個頭都長瘋了……」

他忽然可憐起她、可憐起他們來了。多少年來他始終這樣生活,從沒有意識到自己生活條件的寒酸。無疑,他從童年時就曾渴望過許多東西,但那是他父母,尤其是他父親去世后絕不可能給他買的,就連蛋卷冰淇淋也嚴格控制在星期日才買,他不記得平時吃過冰淇淋,若吃過,也是在某個敲鐘的節日。他腳上的鞋比起多數同學的鞋來又舊又厚,因為這樣的鞋結實耐磨。他每年只有一套新衣服,每兩年一件外衣,拿到新衣服時,頭一件穿上身都已經很緊了。

他結婚初期,家庭生活相當拮据,尤其到了月底的時候。他們去艾蒂安納飯館吃午飯或晚飯的次數屈指可數,那還只是個價格低廉的飯館。

他不願意回憶這些事,不希望知道這些事,但是他敢肯定有好幾次大概在25、26號時,妻子去向父母借錢「以維持到下月發薪」。

十三年後的今天,可憐的多米尼克仍然連一套套裙都捨不得給自己買。她一定在櫥窗外欣賞了很久才決定進去買的!試穿以前她要先問問價錢,出於羞怯,她必定只是客客氣氣地悄聲說了句:「回頭我同我丈夫一道來……」

約瑟為要一件並不十分需要的毛衣也來向他懺悔。這一切都加重了他的煩惱和厭倦情緒。

「你在想什麼,朱斯坦?」

「什麼也沒有……我在看前面的車,不知道它是不是想超過小卡車……」

「活寶怎麼樣?」

「老樣子,很好。」

「他又有新朋友了嗎?」

「我不知道。你從威尼斯回來后,我沒和他出去過,這你是知道的。」

「你下班走出門市部時可以見到她。」

「你以為她能象當媽媽的等在校門口那樣跑到便道上來等他?」

「那到不是,但你們喝開胃酒時,他跟你……」

——危險信號!

「你要說什麼?」

他企圖爭取時間思考一下。

「我回來之前,你不有時也這樣嗎?」

她準是聞到了他口中的氣味。她說得對,當他出去看洛桑法庭報時,每次都喝開胃酒。

「對是對,可不一定都是同活寶……」

不能說成是同一個她常有機會遇到的人。他們有時同活寶一起消磨晚上的時光,雖然不算經常,但是有一次就可能出問題。

「活寶,我有點怨您把我丈夫帶壞了……」

自然,自從她與卡爾馬結婚後,她對儒佛就不再稱你,而稱您了。

「我?多米尼克?」

他在同她生活了二、三個月之後則不稱她為太太。

「你們每天一塊去喝開胃酒……」

危險!一切都包藏著危險,甚至包括他口中的氣味。

「你忘了夏朗的辦公室里有酒櫃?他興緻好時自願把我們當顧客招待……」

「那末最近他的興緻經常很高了……他的假期給他帶來的好處要大於你……說真的,他在哪兒度的假?」

「在聖·瓦勒里,他在那兒有一艘遊艇,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度過。」

「和他妻子一起?」

「他沒對我說……」

「爸爸,午飯前我還有時間騎馬嗎?」

「有,我親愛的……」

過一會兒,他要在旅店上面隨便哪間卧室去睡一覺,這個習慣是不能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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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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