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直貴:身體好嗎?我一切還好。從前天起開始干車床的活。第一次使用這樣的機器有些緊張,但熟悉了以後覺得很好用,看到做的好的產品非常高興。
讀了你的信。能順利地從高中畢業真不容易。本來是希望你進大學的。正是想讓你上大學,又沒有錢,才幹了那件蠢事。因為這個反而進不了大學了,我真是個傻瓜。我想,因為我的事你是不是有些難過,還被趕出了公寓,大概非常為難吧?我是個傻瓜,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傻瓜。說多少遍都不夠,我是個傻瓜。因為我是傻瓜,所以我要在這裡接受改造。爭取重新做人。好好乾的話,據說可以多發幾封信,也許還可以增加探視的次數。
你在信里沒有寫,是不是因為錢的事非常為難?我悔恨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說好好工作。不要怪我無情。還是希望你好好乾,而且如果可能的話,還是希望你的能上大學。雖然很多人說,現在不再是學歷社會了,但我看還是學歷社會。直貴的腦子比我的好多了,應該去上大學。
不過,一邊工作一邊上學大概非常辛苦,我說的是不是夢話,我也搞不清楚。不管怎樣,我在裡面會好好乾的,直貴也努力地干吧!
下個月再給你寫信。
武島剛志
直貴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讀著哥哥的來信。坐在這裡是因為不必擔心有人從後面看見。公交車開往一個汽車製造公司的工廠。他並不是那個工廠的職工,只是屬於一個和那工廠有合作關係的廢品回收公司。說是公司也是虛名,據稱事務所在町田,他根本沒去過。第一天上班被指定的地點,就是這家汽車公司的工廠。兩個多月了,除周末外每天這樣的出勤。手上的皮磨厚了,原本白白的臉也曬得黝黑。但是,能找到工作就是好事,他這樣想。而且他後悔沒早點這樣干。要是早這樣干就好了,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
警察來通知的時候,直貴正在家裡準備做飯。因為他要靠哥哥養活,做飯自然是他的事。雖說從不覺得自己做得好,但剛志一直說好吃。「將來跟你結婚的女人算是幸福了,不用擔心做飯的事情。不過你要是結婚了,我可慘了。」剛志總是開玩笑說。「哥哥先結婚不就得了。」「那是,有這個打算,不過順序亂了的事兒經常發生。而且,你能等到我找到媳婦再結婚嗎?」「不知道,那事兒還早著呢。」「是吧,所以才害怕呢。」這樣的對話兩人間重複過多次。
打電話來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直貴到現在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自稱是深川警察署的。也許是冒名的,現在已經沒有印象了。因為其後被告之的事實給了他太大的打擊。
剛志殺了人?根本不能相信。哪怕懷疑是他乾的都肯定搞錯了。實際上,直貴在電話里也是這樣跟對方說的,扯著喉嚨喊的。可是,對方慢慢地說,本人已經全承認了。直貴聽到對方的聲音,與其說冷靜,不如說是冷酷。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根本不明白。直貴一個勁兒地問對方,為什麼哥哥要干那種事?什麼時間在哪兒乾的?殺了誰啦?不過對方什麼都沒有明確回答。對方好像只是想通知:武島剛志因涉嫌搶劫殺人已經被逮捕,要向弟弟了解情況,請直貴馬上到警察署來一趟。
在深川警察署刑事科的一個角落,直貴被兩個刑警這個那個地問了許多,對他的提問對方卻沒怎麼回答。所以直貴還是搞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刑警不光是問剛志的情況,直貴的事也問了不少。成長過程、平常的生活和剛志說過的話、將來的打算等等。直貴過了好幾天才弄明白,被這樣沒完沒了詢問的,都是跟犯罪動機有關的事情。等被詢問了一遍以後,直貴提出要見剛志一面,但沒有獲得許可。晚上很晚的時候,警察才讓直貴回家。他不知該做點什麼,也沒有睡意,在絕望和混亂中抱著頭過了一夜。
第二天,直貴沒去學校,而且是無故缺席。因為如果打電話去,不知道該怎樣說。過了一夜他仍然不能相信。雖然一會兒也沒睡著,但他總覺得他做了一個噩夢。窗帘關著,他抱著膝蓋在房間的角落裡縮成一團。他覺得一直這樣待著的話,時間並沒有流逝,可以繼續相信那只是個噩夢。
可是,到了下午,一些事情將他拉回到了現實。首先是電話。他想也許是警察打來的,接了以後才知道是他的班主任,一個叫梅村的四十多歲教國語的男教師。「看了早晨的報紙。那件事,是真的?」「是我哥哥。」直貴直率地說。那一瞬間,直貴覺得不管是有形還是無形的,支撐自己的一切都消失了。「是嗎?到底還是呀。名字我好像有印象,而且寫著是和弟弟兩人一起生活。」直貴沉默著。
「今天不來了吧?」他又明知故問道。「不去了。」「知道了。有關手續我來辦,什麼時候想來學校給我個電話。」「明白了。」「嗯。」梅村像是還要說什麼,可最後還是把電話掛上了。要是被害者家屬的話,他也許還能想起些表示慰問的話。
從這兒開始連著幾個電話,幾乎都是媒體。都說想聽直貴說點啥,也有說要來採訪的。剛說現在不是那樣的時候,對方馬上就開始了提問。都是前一天警察問過的內容。直貴說聲對不起就掛斷了電話。那以後凡是知道是媒體打過來的他什麼也不說就掛斷電話。
電話以後是門鈴響,他不理睬,變成了很重的敲門聲,也不理睬,就有人用腳踹門,還聽到叫罵聲,像是在說有接受採訪的義務。為了分心,他打開電視機,直貴不知道平日白天有什麼節目。畫面中是幽靜的住宅區的影像和「獨具的女資產家被殺」的字幕。接著,是放大了的剛志的臉。下面標著「嫌疑犯武島剛志」的黑白照片,是直貴從沒見過的這樣難看、表情陰暗的哥哥。
看了電視和報紙的報道,知道了剛志的犯罪事實。闖入獨居老人的家,偷了一百萬日元現金,要逃走時被人發現,用螺絲刀將人扎死,但由於腰部疾患沒有跑遠,被值勤警察發現。武島剛志盯上緒方家,是因為以前在搬家公司幹活時去過緒方的家,知道老人是一個人居住,而且有一定資產。新聞播音員的口氣,還有新聞報道的調子,都像是要把武島剛志說成一個冷酷的殺人魔鬼,直貴完全聯想不到那就是哥哥。
不過報道的事實幾乎沒有錯誤,要說唯一不正確的是關於動機。大多數新聞和報道都用了「失去了工作,生活需要錢」這樣的表述,大概是警察沒有發表更詳細的內容。這樣說不十分正確,但也沒有說錯。但是,在第幾次調查詢問的時候,聽警察說的「真正的動機」,像尖槍似的穿透了直貴的心。動機很單純,只是想得到弟弟上學的錢。為什麼要做那樣的蠢事,他不明白,但同時又覺得,要是那樣的話就明白了。那個哥哥哪怕是瞬間失去自我,理由只有一個:為了保護弟弟。
「我說,你就給我上大學吧!聽話!」剛志一邊說著,一邊做出拜託的手勢,直貴見過好多次,可以說每當說到將來的時候都是這樣。「我也想去啊!可是沒錢,沒辦法呀!」「所以我說我來想辦法嘛,而且還有獎學金制度,如果能利用上,以後你只管好好學習就行了。」「哥哥的心情我很感激,不過,我不願意總是讓哥哥辛苦。」「說什麼呢,對我來說,吃點苦根本不算啥。不過是幫別人搬搬行李啊,傢具啊,簡單的很。你呢,啥也別想,按我說的做就行了。要說辛苦是你辛苦啊,看看你周圍的人,又是補習學校,又是家庭教師,有很多人幫忙。你呢,誰也沒有,只能靠自己一個人拼了。不過還是希望你好好努力,咱媽不也是一直就想讓你上大學嗎。我呢,就這個樣子了,腦子糊塗,沒辦法,所以,求你了!」又做出拜託的手勢。
剛志對於沒有學歷的自卑感異常強烈,可能是受了母親的影響。母親加津子一直認定父親的早死是沒有學歷的關係。
父親死的時候,直貴才三歲,他是一個經營纖維製品的中小企業的職工。在開車把剛開發出來的試用品送給客戶的途中,因為打瞌睡發生了交通事故,當場就死了。聽媽媽講,父親在那之前的三天里,幾乎沒有睡覺,一直盯在現場。上司跟客戶隨意的約定,帶來了這樣的結果。可是,公司沒有給予任何賠償。那個上司比父親還年輕,平常就把麻煩事都推給父親,自己一到下班時間就回家,當然,他也沒有被追究任何責任。
所以,加津子才對孩子們說:「你們要是不上大學可不行,都說現在是實力社會,那都是瞎話,別上那個當,不上大學,連媳婦都找不到!」
丈夫死後,加津子同時做著幾份臨時工,養活兩個孩子。直貴還小記不大清楚。據剛志講,跟父親一樣,加津子也是從早忙到晚。因此,直貴幾乎沒有母子三人一起慢慢地吃飯的記憶,都是和剛志兩人坐在飯桌前的印象。剛志要去打工送報紙,遭到了她的訓斥:要是有那樣的時間就用在學習上!
「我呢,腦子不好,與其學習還不如去幹活兒。我要是去打短工,咱媽也能少受點累。」剛志經常這樣跟直貴說。腦子好不好不清楚,但剛志確實不擅長學習。雖說進了公立高中,成績可不怎麼樣。對於一心一意盼著兒子學習好的加津子來說,真是讓人著急的事兒。「媽為什麼這麼拚命干呢,想過沒有?拜託了,再加把勁兒,好好學!聽見我說的了?」她眼裡含著淚水訓斥著剛志。總是達不到期望值,剛志也不好過,他選擇了逃避現實。放學后不馬上回家,到繁華街上去轉悠,跟壞孩子們一起玩,玩就需要錢。
一天,加津子被警察叫去,說是剛志被抓起來了。他在恐嚇別人的時候被人發現,因為是未遂,又只是跟主犯的年輕人在一起,馬上就放回來了,但對加津子的打擊很大。在躺倒裝睡的剛志旁邊,加津子不停地哭著。反覆地說,這樣的話將來怎麼辦呀?為什麼不聽媽媽的話呢?剛志什麼也沒有回答,沒法回答。
第二天早上,直貴一起來,看見媽媽倒在門口,旁邊扔著裝有工作服的口袋。當時她在一個公司單身宿舍的食堂幹活兒,每天都是早上五點就要出門。像是跟平常一樣去上班的時候倒下來的。直貴趕緊把剛志叫起來,又叫了急救車。急救車馬上就到了,可那時加津子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送到醫院,她再也沒有睜開眼睛。醫生做了很多說明,可他們什麼也沒聽進去,殘留在耳邊的只是「你媽媽過於勞累啦!」這一句話。據說肉體的、精神的高度疲勞交織在一起是死亡的直接原因。在臉上蓋著白布的母親身旁,直貴打了哥哥。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媽媽!混蛋!你也去死吧!
剛志沒有抵抗。直貴不停地哭著打他,他也哭著挨直貴打。
加津子死後不久,剛志從高中退學了。他去了母親曾經干過活兒的幾個地方,哀求人家允許他接替媽媽幹活兒。那些人也不好拒絕。結果,在單身宿舍食堂他不能像媽媽那樣做飯就洗盤子,在超市不能當收銀員就在倉庫里搬運東西。雖然沒說過什麼,但剛志像是在心裡下了決心,接替媽媽,養活弟弟,讓弟弟上大學,覺得這些是他的義務。看到這些,直貴更加努力了,結果考進了當地競爭率最高的公立高中。可是,直貴也知道,要是進大學,需要相當多的錢。所以,他也想打點短工,多少減輕一點哥哥的負擔,但是遭到剛志的堅決反對。
「你只管好好學習就是了,別想其他的!」那口氣聽起來不知什麼地方和媽媽一樣。直貴清楚地看到,哥哥太辛苦了,已經把身體弄壞了,找工作非常困難。他暗地裡考慮著就職。就是工作了也可以上大學,他打算近期把這個想法告訴哥哥。大概是剛志察覺了弟弟的顧慮,想阻止他這樣做,趕快弄到錢,才犯了那件事兒。直貴十分明白這一點。
剛志被逮捕后一周,直貴去了學校。在此期間,班主任梅村老師來看過他幾次,也就是在房門口坐下來,抽上一支煙就走。不過,每次來的時候都帶來便利店買的盒飯或是速食食品,這倒是幫了大忙。家裡幾乎沒有錢,他只能每天吃著最便宜的麵包。
幾天沒去,學校也罷,同學也罷,沒有任何變化。和以前一樣充滿笑聲,看上去大家都很幸福。想起來也沒什麼奇怪的,直貴覺得。兇惡的犯罪事件經常發生,一周前發生的搶劫殺人案,早已從大家的記憶中消失了,即便犯人的弟弟是同一所學校的學生。
看到直貴,同班同學顯現出緊張和困惑的表情。像是沒想到他還會來學校。直貴覺得,大家都要努力忘掉那個事件。即便這樣,也有幾個夥伴走過來打招呼。其中,原先最好的叫江上的男生第一個跟他說話:「心情沉穩點了吧?」直貴抬頭看了一眼江上,馬上又垂下目光:「還行……」「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嗎?」他低聲問道。跟練習橄欖球時的大聲叫喊聲完全不同。直貴稍微搖了一下頭:「不,沒什麼,謝謝!」「是嗎。」總是很開朗的江上也沒有了更多的語言,沉默著離開了直貴的桌子。其他的人也模仿者。聽見江上低聲說,去悄悄地打個招呼。大家好像沒有不同意見。一直到中午休息,直貴跟誰也沒再說過話。各科目的老師也都意識到他的存在,可沒有人跟他說話。
午休的時候梅村老師來了,在他耳邊說,到學生指導室來一下!跟他去了一看,除了梅村老師外,年級主任和校長也在。主要是梅村老師提問。內容大體上是今後打算怎麼辦?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反問了幾次才知道了他們的真實意思:他們關心直貴今後是不是繼續上學。身邊沒有親人,是不是要退學去工作。如果打工的話,這個學校沒有學時制度,要想得到畢業證書只能轉學。總之,像以前那樣繼續上學的話比較困難。雖然是關心他的口氣,但直貴聽出了別的意思,特別是校長,好像希望他離開這所學校。也許是擔心這事兒傳出去有損學校的名聲,或是作為學校應該怎樣對待殺人犯弟弟的問題不好處理。
「我不會退學的。」直貴堅定地說道,「不管怎樣,也要從這個學校畢業,哥哥好不容易才讓我讀到現在。」哥哥,聽到這個詞,教師們顯現出微妙的反應。年級主任和校長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快的事情一樣把目光轉到一邊。梅村老師凝視著直貴點了點頭。「武島要是這麼想就太好了,學費的事兒我去跟管總務的人說說看。不過問題是今後怎麼生活呀?」「我想辦法。放學以後去打工也行。」說到這兒,直貴看了一下校長,「除了暑假和寒假,不能打工……是嗎?」「不,那只是個原則。有特殊情況的話可以特別許可嘛。」校長面無表情像是沒辦法似的說道。
梅村老師又問了個問題:是否繼續升學?「現在這樣的情況,可不是準備升學考試的狀態……」梅村老師的聲音越來越低。「大學就放棄了。」直貴清楚地說,也有徹底打消自己幻想的意思。「先放棄,高中畢業后參加工作,然後再考慮。」三位老師都點著頭。
不久后的一天,直貴從學校回來,正在煮速食麵的時候,負責管理公寓的房地產公司的人來了。那是個鼻子底下留著鬍子的胖男人。說的事兒對於直貴來講過於突然:請問打算什麼時候從公寓搬出去?
「什麼時候搬出去?那還沒有確定呢。」直貴感到困惑,這樣答道。那人卻顯出更加困惑的表情。「哎?不過,要搬走吧?」「不,沒考慮過。為什麼要我搬走呢?」「為什麼?你哥哥不是出了那樣的事嗎?」直貴無言以對。一說到剛志的事兒他就沒法說了,他不說話,心裡想著,哥哥犯罪的話,弟弟就必須從公寓里搬走嗎?
「首先是房費,交不了吧?到現在,有三個月沒交了。我們也不是不通人情,你還是學生,一下子交清也難,先把房子還給我們吧。」房地產公司的人口氣很溫柔,可話里藏著話。「我交,我交房錢,包括欠你們的。我去打工掙。」聽了直貴的話,房地產公司的人像是有些煩。「說起來簡單,真交得起?積攢了這麼多。」說著,展開了賬單。直貴看了上面的數字,心裡冷了下來。「我告訴你,這可是扣除押金的金額。這麼多錢,一下子準備不出來吧?」直貴只有低下頭來。
「雖然這麼說,可是我要從這裡出去沒有能去的地方啊!」「沒有親戚什麼的?你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別的有來往的親戚也沒有。」「嗯。是啊。就是有來往的,沒準兒也都躲開了。」房地產公司的人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嘟囔著。「不過,我們也不能讓交不起房錢的人始終住在這裡啊!我們也是接受房東的委託管理的,如果有意見最好跟房東說。剛才我也說過,如果你搬走的話,欠的錢也許可以求人家閉閉眼。而且,你一個人住也大了些吧,今後就你一個人了,稍微小一點的地方不更好些嗎,需要的話我也可以介紹。」把要說的話說完,又說了一句再聯繫,房地產公司的人走了。直貴還坐在原地,壺裡的水開著。聽到了聲音,但不想動。
今後就你一個人了……覺得沒說錯。並不是此時剛察覺到,明白是明白,可一直不願去想這事兒。今後就自己一個人了,剛志不會回來了。也許早晚會回來,那是好幾年之後,不,也許好幾十年之後。
直貴環顧了一下四周,舊的冰箱,滿是油膩的煤氣灶,老式的電飯煲,撿來的放漫畫雜誌的書架,褪色的頂棚,已經變成褐色的榻榻米,四處脫落的牆紙,這一切都是和哥哥共同所有的。沒準兒那個房地產公司的人說的對。一個人住有些大了,而且過於痛苦。
直貴見到哥哥,是在事件過後第十天的時候。警察來了通知,說是剛志相見弟弟。直貴沒想到還可以見到被捕的哥哥,相當吃驚。
到了警察署,被引導到訊問室。直貴感到有些意外,原以為是在電視里經常看到的四周是玻璃的房間里會面。狹窄的長方形房間中央放著桌子,剛志和警察坐在兩側。剛志的臉頰消瘦,下巴有些尖。才十天工夫,本來曬得棕黑的臉變成了灰色。眉毛下邊現出深色的陰影,深藏在那裡面的眼睛瞧著地上。雖然察覺出直貴進來,卻總不抬頭看弟弟一眼。
留著寸頭、看上去過了四十歲的警察,讓直貴坐到椅子上。他坐下來,看著低著頭的剛志。哥哥還是不動。「喂!怎麼啦?」警察說,「弟弟特意來看你了。」剛志還是沉默著。像是失去了說話的時機。「哥哥!」直貴叫他。剛志的身體抽搐了一下。與其說聽到叫他,不如說是聽到熟悉的聲音后,身體條件反射般的反應。他稍微抬了一點頭,看了一眼弟弟。剛對上目光,馬上又把視線返回到地面。
「直貴……」剛志的聲音嘶啞著,接著說,「對不住了。」絕望感又一次衝擊著直貴的胸膛。讓他重新認識到這一切是噩夢而是現實。這十天里,他拚命努力接受這一現實。不過,心裡什麼地方還是期待著「哪兒搞錯了」。此時直貴心裡,像是已經堆積得不大牢固的積木,最後的一根支柱嘩啦倒了下來。「為什麼呀?」直貴像是硬擠出的聲音,「為什麼要那樣呢……」剛志沒有回答。放在桌上的左手在輕微地顫抖。指甲是黑色的。「弟弟問你為什麼呢。」警察低聲跟剛志說道。剛志嘆了口氣,用手揉搓著臉。用力閉上眼睛,然後又深深嘆了口氣。「我幹了什麼!我,幹了些什麼!」他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一下子把頭垂了下去。肩膀抽動著,發出呻吟聲,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腳上。
直貴有很多事想問哥哥,也想責怪他。可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待在他身旁。哥哥的悔恨和悲傷就像是心靈感應一樣傳遞給了他。
到了直貴該離開的時間,他搜尋著要向哥哥說的話,他想應該有些話只有自己才能說出來。「哥哥」,站在門前,他說,「注意身體!」剛志抬起頭,吃驚一般睜大眼睛,像是察覺到在沒有遮攔的空間里會面,這是最後一次了。
一看到哥哥的臉,直貴的感情劇烈波動起來,積壓在心裡的東西猛地刺激著他的淚腺。不想在這樣的地方哭出來,他喊道:「哥哥是傻瓜!幹了那麼傻的事兒!」看到弟弟像是要打哥哥,警察趕緊站到直貴面前。他像是理解直貴的情緒,沉默著朝他點了點頭。直貴低下頭,咬緊牙齒。他想,你們不會理解,不知道我們的心情啊!別的警察過來了,送他到警察署門口。那個警察邊走邊說,勸過剛志好幾次,見一下弟弟,可他就是不答應。這次他下決心見面,大概是因為明天要被轉到拘留所去的緣故。
出了警察署,直貴沒有直接去車站,在街上毫無目標地走著。說實話,他也不願意回到公寓去。因為如果回去,必須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哪個問題都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而且誰都不會幫他解決。走著走著,突然想起剛志作案的那戶人家應該就在這附近,究竟在哪兒呢?他只記得緒方商店這個名字。
便利店外邊有個公用電話亭,旁邊放著電話簿。他找緒方商店,很快就找到了,記下了地址走進便利店,從地圖上確認了位置,就在附近。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走了起來。想看一下那個家和不想看的念頭像鐘擺一樣來回擺動,心裡動搖著,腳卻朝著那個方向走去。轉過街角,到了可以看見那棟房子的街道上,兩條腿像是突然被捆住一樣不動了。一定就是那家,他確信。雖然是平房可又是豪宅,廣闊的庭院,對面是停車場——所有的都合乎條件。
他慢慢地邁出腳,感覺到心跳加快,盯著那緊緊關閉著的西式院門走過去。忽然想起來,應該有受害者的葬禮。聽說殺人事件因為司法解剖葬禮比通常情況下舉行得要晚些,那也舉辦過了吧?他想,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參加呢?需要替剛志來謝罪嗎?當然可能會被趕出來,即便那樣也應該來吧?直貴意識到,到現在為止幾乎沒考慮過受害者的事兒。受到剛志這件事情的打擊,想到的都是將來自己怎麼辦;感嘆發生了這事以後,自己是多麼不幸。
在這個事件中,最不幸的是被剛志殺死的老人,這是當然的。但他沒考慮過這樣當然的事情。不能說老了,被殺死就不算不幸的事。她還有剩餘的人生,有這樣的豪宅,應該不用為錢操心,舒舒服服地生活。大概有孫子吧,看著孫子成長,晚年生活一定充滿樂趣。而剛志奪走了她的一切。大概現在還不吃,直貴想到。剛志進了監獄,只能自己去道歉。去跟人家磕頭認錯,哪怕是被罵、被趕出來,也要誠心地道歉。這樣表達我們的心情,哪怕一點點也好,大概能緩和親屬對犯人的憎恨。那樣的話,也許剛志的罪也會減輕一點兒。
直貴走進緒方家門口,嘴裡乾渴得厲害。腦子裡想著順序,首先按門鈴,說是武島剛志的弟弟。對方可能會拒絕開門,會說讓他走開,那樣的話,應該懇求人家讓自己進去,哪怕就說一句話也好,想向他們道歉。要不斷地懇求。快到門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正在這個時候,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位瘦瘦的中年男人,身穿襯衣打著領帶,外面穿著藏藍色的開襟毛衣。男人拉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從門裡往外走。肯定是去世的的老太太的兒子和孫女。直貴沒想到會這樣。父女倆笑著。但是那種笑容像是因意外災害失去親人的人特有的,包含著悲傷的笑容。那種氛圍的強烈程度超出了直貴的預想。停下!他想著,可是腿還在走。覺得那父女倆朝他瞥了一眼,但他沒正面看他們,父女倆也沒特別注意他,沿著馬路走了。直貴與他們兩人擦身而過,走過了緒方家的大門。我跑掉了,像是逃兵一樣——他怨恨著自己繼續走著。
叉車運來裝有貨物的托架,司機將那些東西放到直貴他們身旁,說了一句:拜託!掉頭走了。說法不客氣,不過還算說了一句,多數場合是什麼也不說,放下就走。大概是覺得,那是你們的工作,幹嗎要我說好聽的呢?立野窺視著木質托架中的物品。
「什麼東西?」直貴問道。「這是水泵吧,使用柴油機的。」立野吧眼鏡稍微挪開一些說道。直貴戴著的是防止危險物損壞眼睛的防護眼鏡,立野的眼鏡有度數,老花眼用的。「那只是廢鐵啦?」「大概是吧,我看好像也沒有塑料的部件。」「好!把這傢伙收拾完了,又要好幾個小時。」直貴手裡拿著電機零件說道。另一隻手拿著鉗子。「直貴來真幫了大忙了。要是我一個人,一天也干不完。」立野回到直貴身旁干起活兒來。現在乾的活兒,是從電機中把銅線取出來。聽立野說,電機好像是汽車的起動機。銅線當然是用機械設備緊緊地纏繞上去的,僅用手拆下來可不容易。這樣的電機有三百個左右。從早上開始干,終於收拾完一百個左右,幹完還早著呢。
「這樣的事兒,過去都是一個人幹嗎?」直貴問道。「是啊!每天都是一個人,默默地干。知道我是幹什麼的人還好,第一次來扔垃圾的人看見我跟看見了什麼似的。」立野笑了。門牙缺了一塊。雖然說著話,他幹活還是挺快。同樣時間,乾的活兒差不多是直貴的一倍。他年紀五十齣頭,個子也不高,可是脫了工作服,肩膀上都是肌肉。
立野稱作「垃圾」的,是這家汽車公司工廠出來的、要作為廢品處理的金屬加工品。流水線上出來的次品和沒用的試驗品,再就是從研究設施出來的試樣。每天有大量的廢品被運到廢品處理場。直貴他們的工作,就是為了便於回收再利用,把它們分類。雖說都是金屬製品,也有各種各樣的材料。大部分是鋼鐵的,也混有鋁、銅等有色金屬。另外很多像電機類,鋼鐵材料和非鋼鐵材料複雜地組合在一起。這樣的時候,直貴他們只能靠手工作業來拆解。有的還有塑料等樹脂類包裹在一起,也要把它們剔除。
最初看到廢品堆成山的樣子,直貴只是獃獃地站著。不知從哪兒下手好。於是立野說道:「不是有再生紙嗎,那是用舊報紙做的。現在稍微有些別的紙混在裡面也沒大關係,要是以前有廣告混在裡面也不行。可是,誰扔報紙時還把裡面夾的廣告分出來呢?在再生紙工廠,混有各種各樣紙的舊報紙堆成好幾座山,而且是很高的山。知道是怎麼分開的嗎?」直貴不知道,搖了搖頭。「都是些大媽給分開的。」立野張開缺了門牙的嘴笑著,「不使用機械,由臨時工的大媽們解開報紙捆,把廣告和雜誌等挑出來,像在沙漠里數沙子。大家在方便時使用的衛生紙,都是經過這樣的作業生產出來的。和那個相比,我們處理金屬的根本算不了什麼。」也許確實是那樣,不過習慣之前還是很難,因為處理的都是些鐵傢伙,經常會受傷。即便受了傷,也沒地方去訴苦。立野總是帶著消毒液和創傷膏,會說「用一下這個」,借給直貴用。
為什麼自己干起了這個呢?直貴經常會想。本來,現在應該進了大學,享受著校園生活,同時為了將來而學習著。自己擅長理科,想進入工學部,將來成為研究尖端科學的技術人員。要說進公司,也應該是像這兒一樣的一流汽車製造公司。利用流體力學原理,生產不易受風阻影響的賽車,或者是開發完全由計算機控制駕駛的汽車。想想可以不斷地膨脹,突然返回到現實,意識到戴著手套握著鉗子的自己。眼前既不是計算機也不是科學報告,只是他所嚮往的技術人員工作的殘渣,把這些分開,使他們容易被在加工成供他們使用的材料,這才是自己的工作。但是,還不能發牢騷,也許眼下自己能幹的只有這些。
剛志被轉移到東京拘留所以後,直貴必須認真思考的最大難題是今後的生活怎麼辦。他尋找能一邊繼續上高中一邊工作的地方。見過幾家便利店和餐廳招工的啟示,去了以後都被人家拒絕了。保證人一欄空白著,必定被追究到這一點。他想,如果如實說了肯定不行,就適當地編了些謊話。大概是沒有遮掩好,讓僱人一方覺得不自然。所以一次他去加油站面試時,決定說真話試試。當時覺得是不是自己考慮過頭了,也許人家會把哥哥犯罪的事兒跟自己分開看待。結果證明這想法還是太天真。加油站的站長一聽直貴的話,馬上表情就僵硬了,後來像是只想著快點把他趕出去。究竟怎麼辦一直定不了,只是耗費著時間。沒有錢,早上起來以後首先想到的是,今天怎樣才能填飽肚子。幸虧去學校以後,梅村老師會在午飯時拿來便利店賣的飯糰。有時候,江上等人也會給他麵包,雖覺得屈辱,但直貴沒有拒絕,連逞強的力氣都在逐步消失。
有一天放學后,直貴看到貼在車站前面的一張紙。上面寫著「高工資!十八至二十二歲男性,夜晚可以工作的人。」從店名看,大概是和色情業有關。究竟是幹什麼他一點也不清楚,但還是有興趣。覺得那張紙的背後有些黑暗的部分,那樣的話,對同樣也是背後有些黑暗的自己,大概會僱用吧?即便履曆書的保證人一欄是空白,也不會說什麼吧?上面寫著電話號碼,正準備記下來打開書包的時候,背後有人說話:「在這兒幹嗎呢?」不用回頭,聽聲音就知道了,直貴皺起眉頭,合上了書包。梅村老師走了過來,看了一眼直貴剛看過的東西。老師小聲哼了一聲,嘆了口氣,把手放到直貴肩上。「武島,過來一下。」老師走了起來,沒辦法,直貴跟在後面。
帶他去的地方,是家外國風味飯店。說是飯店,並非很正規的餐廳,而是以辛辣菜為主的西洋式的小酒館。客人中學生居多。梅村請直貴在這兒吃了晚飯。什麼都是辣的,但很新奇,而且非常可口。「喂,武島,在這兒幹活行嗎?」梅村老師的話,險些讓正在喝著辣湯的直貴噎住。「我,能在這兒幹活嗎?」「我跟店長認識。拜託他讓你在這裡打短工,只到高中畢業為止,只要你願意。」「我當然沒有意見。」
直貴重新看了一下店內,裝修的很優雅,又充滿生氣。哪怕是短時間的也好,想在這裡干。而且周圍還有好吃的東西。
「是嗎?只是,有一個條件。說是條件,不如說是我跟你的約定。」「什麼?」梅村老師稍微猶豫了一下,說道:「別說你哥哥的事兒,我只是跟他們說你父母突然去世了。」聽了這話,直貴一瞬間沒有話說,覺得一股冷風直吹進胸膛。大概梅村老師也不想說這些,難為情似的把目光朝向地面。
「啊,武島,」梅村老師溫柔地笑著,「大概不願意撒謊,不過,這世上有很多事還是隱藏起來不說為好。並不是說怕這家店裡的人會另眼看你。怎麼說呢,一般人對什麼刑事案件之類的並不習慣,雖然電視里小說里經常出現,但他們認為那是跟自己沒關係的。所以,如果有和那些事件有關的人在他們身旁,他們會感到不安……」「老師,」直貴不想在聽老師說這些,插嘴說,「好吧,我明白了。就是我,要是聽見是殺人犯的親屬,可能也會另眼看待的。」「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明白了。老師說的都明白了。讓您費心不好意思!」「不,我倒沒什麼。」梅村老師把手伸向啤酒杯,那裡面幾乎空了,他吸吮著附在杯底的泡沫。
必須習慣這種狀況,直貴想著。和以往自己面臨的狀況不同。不論幹什麼,不管到哪去,不能忘記哥哥是搶劫殺人犯這個事實。而且,跟以前自己討厭這樣的人一樣,哥哥是被世人憎惡的存在,這一點必須銘記在心。今後不管是說窮,還是說父母雙亡,誰也不會同情。只要知道是武島剛志的弟弟,大家都會迴避的,不願意沾上邊兒。
「怎麼樣?武島,」梅村老師說,「如果不願意就別勉強。不過,現在找個工作很難啊!在畢業找到正式工作之前,先干著試試看吧!工資估計也給不了太多。」小心謹慎的口氣。老師大概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再過幾個月,他教的學生就可以順利畢業了。教師的工作可真不容易呀!直貴忽然想到。
「喂!武島。」「好!」直貴回答,「只要能讓我干就好,現在我可不能挑挑揀揀的,不管怎樣也要掙到錢啊。」「是啊!」說著,老師又把手伸向空了的啤酒杯,這次馬上就縮了回來。老師當場就把他介紹給了店長。店長是個留著鬍子,面色黝黑的男人,像是和梅村老師是同學,但看上去要年輕得多。「有什麼為難的事兒就告訴我好了,不過,不算把工資加倍的話。」留鬍子的店長開著玩笑爽朗地笑了。看上去是個好人。
工作從第二周開始了。直貴原想大概是刷盤子那樣的工作,但交代給他的工作是接待客人、點菜、通知廚房、再把做好的飯菜端到桌上,有時還要收款。最初記住菜名很辛苦,因為是外國的地方特色菜,以前根本不知道。好幾次客人問菜的事兒,他答不出來感到羞愧。不過,想到現在自己可做的工作只有這個,他拚命地干,店長也稱讚他記東西記得快。最高興的還是吃飯問題解決了。工作間隙提供飯食,關門后剩餘的飯菜還可以帶回去。也許正是想到這一點,梅村老師才介紹給他這個工作。
可是,缺少生活費的狀況並沒有改變多少,工資預先付給了他一些,可根本不夠交房租。房地產公司說,到三月底為限,過了的話將採取法律措施。直貴不清楚法律措施究竟是什麼東西,只是覺得自己沒理。掙的錢幾乎都用在水電煤氣等費用上,電話就不要了,也沒有要打電話的人。
到了年底店裡熱鬧了起來。學生和公司職員開始搞聯誼會。直貴頭上纏著毛巾,雖說是冬天就穿著一件襯衫在店內四處跑著。喝醉酒的客人摔碎了餐具,把飯菜灑到地板上,或是將衛生間弄髒的事兒經常發生,這些雜事都是直貴的工作。襯衫總是被汗水浸透。
接近聖誕節,店裡換了裝飾,豎起了聖誕樹,樹上點綴了不少小玩意兒,在照明上也下了工夫,製作了聖壇專用的菜單,店裡播放著《聖誕頌》的樂曲。直貴戴上聖誕老人的紅帽子,來回送著飯菜。雖然只是一時,還是感覺到了很久沒有過的愉快氣氛。聖誕夜店長給了大家聖誕禮物,好像是慣例。「別對裡面的東西期待太高!」鬍子店長笑著說。
那天晚上乘電車回家的路上,看著窗外閃閃發光的裝飾,像是哪個大廈舉辦聖誕活動用的彩燈。其他的乘客看到歡呼起來,看上去一副幸福的樣子。
回到公寓后打開禮物的盒子,裡面是做成聖誕老人形狀的鬧鐘。還附有卡片,上面寫著「聖誕快樂!不要喪氣!相信自己!」看著鬧鐘和卡片,吃著店裡給的蛋糕。房間里很冷,大概是乾燥的關係,充滿塵埃的氣味。腦子裡響著《聖誕頌》的曲子。不知怎麼眼淚流了出來。
飯店一直營業到除夕。這樣反而更好,在公寓里也無事可做,而且沒有東西吃。過了年到上班前四天里很痛苦。每天就是看電視,以前覺得那麼有趣的演齣節目看上去讓人覺得無聊得難以忍受,對原先喜歡的演員也失去了興趣。年底前領了工資,所以吃飯還不成問題,但沒想買年糕,甚至對恭賀新年的聲音和文字都有反感,覺得沒有新年更好些。看到電視里播放殺人事件的陰暗消息,倒有一點興趣仔細觀看。後來想,自己怎麼變成了這樣一個小人呢。
哥哥在拘留所每天是怎樣過的呢?直貴全然不知。這時候剛志還沒來信。直貴知道可以探視,但沒有去探望的心思。要是去的話,用什麼樣的面孔,說什麼話好呢?而且剛志那邊也是,顯現出什麼樣的姿態好呢,一定都很為難。
學校生活很沒意思。表面上看,同班同學已經返回了過去的狀態,但他們確實在迴避與直貴有更深的聯繫。誰也不惹他,但有什麼事兒的時候誰也不找他。不管怎樣,過不了多久就到了準備升學考試的階段,對三年級學生來講沒有最後一個學期。大家都像是下決心忍耐到畢業。
進入二月以後基本沒有課,因為每天都有考試。對於早得到錄取通知的人來說,沒有課的教室像是天堂。
那些浮躁的學生來到直貴打工的飯店,是二月底的事情。一共有六個人。和直貴一個班的只有二人,其餘的四個只是看著面熟,沒有說過話。
後來知道他們來這家店並非偶然,像是梅村老師說過「什麼時候想吃辣的就去那家店看看」。但那是在直貴幹活之前的事。所以,六個人看見他的時候好像大吃一驚。吃驚是吃驚,可沒有返回。他們在靠近窗邊最大的一張桌前坐了下來。點菜之前就聊了起來。六人都考完試,只是等著畢業了,從他們的會話中聽出了這個意思。
「那些傢伙,以前來過嗎?」直貴一邊往托盤上放水杯,一邊低聲問店長。「不,好像沒有,有啥事兒嗎?」「是同年級的同學,一個班的只有二人。」「嗯。」店長看了一眼那幾個人,然後跟直貴說,「要是不想跟他們說話,我去接待也行。」「不!沒關係,我來吧。」直貴慌忙說道。不願去他們桌前,可更不願意他們跟店長說話,萬一說漏嘴把事件說出來可不妙。
拿著倒好了水的茶杯和菜單,直貴去了六個人跟前。他們正在談笑著,一瞬間像是不快似的沉默了下來。「不知道你在這兒打工,」一個同班生說,「是梅村介紹的?」直貴嗯了一聲。那人點了點頭。會話只是這些。他們看著菜單,自己人之間商量起飯菜的事。直貴和平常一樣,說了一句,要點的菜好了招呼一聲,就退了下來。感覺他們在背後嘀咕著什麼,聽不清內容,但能想象出來。
過了一會兒,一個同學舉起手來,直貴過去。他們點的都是些便宜而且量大的菜。有一個人問了一下蘑菇類里是否有香菇,像是不喜歡香菇。直貴告訴他沒有,順便又說明了一下有哪種蘑菇,但他們好像只關心香菇,並沒有認真地聽。
點完菜,其中一人說道:「再要六紮啤酒。」「啤酒?」直貴回過頭看了對方一眼。「嗯,生啤酒,六紮。先來啤酒好吧?」他向其他五人問道。誰也沒有反對。直貴重複了一下菜名,去通知了廚房。店長瞥了一眼點的東西,像是有些為難,又點了一下頭,當時沒說什麼。
大概是晚飯時間的關係,客人陸續進來,店裡比平常混雜了起來。也許是天氣冷的緣故大家都想吃辣的東西,也可能是剛發了工資的緣故。客人中很多是常客,直貴跟其中的幾個人也曾說過話。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時候,對方主動打招呼過來,對於直貴來說也是工作中的一種樂趣。
那六個人還是在大聲地說著話,其他的客人大都是兩人一起,只有那個桌子顯得異常。由於這幾個人的存在,店裡的氣氛顯得跟平常有些不一樣。他們喝了幾扎啤酒之後,又叫直貴過去,說想喝紅酒。請他推薦一下哪種紅就好。「我不清楚,」他答道,「因為我從沒有喝過。」「怎麼搞的!連紅酒都沒有喝過?」一人像是笑話他一樣說道,調子相當怪。直貴沒吭聲。「啊,好啦,就拿最便宜的吧。」像是頭兒似的一人說道,不是他們班的。是六人中進入競爭率最高的私立大學的,直貴在他們剛才的會話中聽到。
直貴到了後邊,在拿酒瓶和酒杯的時候,店長走了過來。「怎麼?他們還要喝紅酒?」直貴沉默著點了點頭。覺得像是在責怪自己。店長像是考慮了一下,嘆了口氣,搖搖頭返回了廚房。
六個人還根本沒有回去的意思,喝了紅酒,說話聲音更大了,像是都喝多了。直貴感覺到,其他客人明顯流露出不滿。
「今天可夠熱鬧的呀!」有客人結賬時這樣說道。「對不起!」直貴道歉道。沒好意思說是自己的同學。又聽到六人發出刺耳的大笑,終於,直貴走到他們桌子跟前。「對不起!」「怎麼啦?」他們抬起頭來,有的因為酒的緣故眼睛發直。「能稍微安靜一些嗎?還有其他客人在。」「什麼!不是沒多少人嗎?」「大家覺得吵就回去了,這裡不是小酒館。」「你啰嗦什麼,我們不是客人嗎?」「這我知道。」
覺得身後好像有人,回頭一看是店長。「你們進入了大學想慶祝一下,心情我們知道。今天能不能就到這兒,有的人好像已經相當醉了。」被大鬍子店長這樣一說,他們一瞬間老實了一些,但馬上覺得在說他們,「啰嗦什麼!」其中一人叫喚起來。「有什麼不可以的,我們喝醉了是我們自己的事!」像是不好意思地把頭轉向一邊說道。「實際上不可以,你們還沒有成年。如果被警察看到,我們要受到警告的。不過,今天為了祝賀,又聽說是武島的同學,我特意沒說什麼。但你們也鬧過頭了,這樣的話,對武島也是失禮的。」「有什麼對這傢伙失禮的呀?」「他因為家裡的情況上不了大學嘛,還得看你們這個樣子,你們想想看。」直貴剛想到,不妙,話題朝著不好的方向在轉。像是頭兒的傢伙說道:
「誰叫他哥是殺人犯呢,沒辦法呀!」「什麼?」店長朝那人轉過頭去。直貴想閉上眼睛。「搶劫殺人犯,把哪兒的老太太扎死了呀!這樣人的弟弟要是跟沒事人一樣照樣進大學反倒奇怪了。」店長用沒有料到的表情看著直貴,他低下了頭。「好啦!好啦!」同班生的一人抬起身來,「回去吧,差不多了。」像是頭兒的那人也覺得大概說過了,什麼也不說站了起來。店內充滿了沉重的氣氛。客人們也不再說話,他們肯定聽見了剛才的會話。而且,從直貴的樣子看,知道了那些高中生的話可能不是謊話。
店長什麼也不說,開始收拾那些人用過的桌子。「我來干吧。」直貴說。「不要緊,你到裡面休息吧!」店長沒看直貴說道。結果直貴在裡屋一直待到關門。在廚房裡想幫人家洗洗盤子,其他的人也顯出困惑的樣子,他就沒有幫忙。
關門后,直貴正在做回去的準備,店長招呼他,兩人面對面地坐到最裡面的一張桌前。「剛才說的是真的?」店長問。直貴也看得出他很不願問這些。他點點頭,小聲說:「對不起!」店長低聲哼了一下,把兩手抱在胸前。「是梅村……梅村老師告訴你這麼做的?」「嗯。說世上有些事還是隱藏著不說為好……」店長用手捻著鬍子。「不過,有些事大概能一直隱藏下去,有些不行吧?也許是覺得短期的工作吧?」這些話是對梅村老師說的呢,還是對自己說的?直貴他不清楚,他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究竟是怎麼回事,能詳細說一下嗎?」直貴把事件的大概和那之後的情況說了一遍。店長聽著,臉上更加陰沉了起來。聽完了以後,又低聲哼了起來。「如果一開始就告訴我的話,還能想點辦法。也許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了。」店長責怪著,還和剛才一樣,不知是朝著誰在說。「那個……」直貴小心翼翼地問道,「還是要解僱我吧?」店長臉色變得難看了,「誰也沒說那樣的話呀!」「那麼,明天我還來這兒行嗎?」當然了。直貴這樣期待著。但店長當時沒有回答。
「先讓我考慮一下。武島君在這裡幹得不錯,對工作也負責人。撒謊的事兒怎麼說呢?我覺得干這樣的工作需要相互信賴,你不這麼看嗎?」「我也是這麼想。」直貴只能這樣說。不過回答是還是覺得稍微有些區別,持有這樣的疑問。店長的話是對的,但覺得性質上有偏差。不過這樣的話說不出口。暫時先這樣吧。那天的話就說到這兒,直貴並沒有消除不安。
大概店長心裡在動搖,在作為經營者的真心和作為一個人的正義感之間。那些人鬧騰的時候,店裡還有幾個熟客,直貴的秘密早晚會被大家知道,而且對飯店的形象造成不良影響,這是可以預料到的。但是,雖然這樣,店長還不是那種冷酷的人,不願簡單地捨棄不管,甚至還有些同情。
在沒有結論的狀態下直貴繼續著店裡的工作。原來約定感到三月底,就是好好乾剩下的時間也不足一個月了。直貴想也許就這樣感到期滿。
然而情況還是有了變化。熟客還是照常來,可他們在店裡說的話明顯少了,沒有了和店裡員工打招呼、談笑的情景。而且還有這樣的事兒。一天,兩個熟客在這裡吃飯。大概是喝了酒的緣故話比較多。最初聊的是政治和棒球,說著說著就聊起當天社會上發生的事情了,是一個吸毒的男人在公園裡拿刀扎死小孩子的事件。
「這社會真是沒辦法了,根本沒有招惹他們的孩子,就被這些傢伙給殺了。對這些傢伙就應該執行死刑!」一個客人說道。於是另一個客人馬上壓低聲音,慌忙說道:「喂,少說這個,在這兒。」被說的那人一瞬間沒明白什麼意思,但看對方的眼神,很快就理解了他說的意思。他馬上打住這個話題。然後兩人間的會話就再也沒有熱鬧起來。
直貴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給店裡帶來很大麻煩。當然客人們並無惡意。他們有他們的想法,努力不給任何人帶來不快。別在這家店裡談什麼殺人事件,也別講家庭親屬的事兒,什麼審判啦推理小說的話也少說,跟店員們說話也盡量迴避,因為只是不跟「他」說話會讓人覺得奇怪。大概還制訂了其他各種各樣的禁忌,根本不是在完全放鬆的狀態下享受外國風味飯菜。直貴想,這樣的店誰還願意去呢?客人們逐漸離開這家飯店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三月的第一個星期五,他告訴店長辭職的打算。並沒有說明理由,他覺得沒有那個必要。他原想也許會被挽留,但店長也沒說那樣的話。「結果還是給你帶來了不好的印象,非常遺憾!」「不好的印象……謝謝您僱用我在這裡幹活兒!」「今後怎麼辦呢?找到工作了嗎?」「找找看吧,問題不大。」「是嗎,要是那樣就好!」店長像是放心般地點了點頭。肯定在多鐘意義上放心了。
雖然說找工作問題不大,實際上根本沒有目標。直貴看著撿來報紙上的招工廣告,一個一個地去應聘,只要能拿到工資什麼樣的工作都行。最後找到的工作,是在一個公司的職工食堂收拾剩飯的臨時工。工資不多,就是剩飯的腐敗氣味像是滲透到身體里去讓人受不了。梅村老師好像在幫忙找畢業后的就業單位,直貴高中同學幾乎所有的人都繼續升學,老師找可就業的單位應當不太困難。可是每天跟幾個公司詢問后,總是露出為難的神情。也有動手晚了的關係,但主要還是直貴的情況成了阻礙。
收到剛志的來信,是在這樣艱難度日的時候。兩天以後要舉行畢業典禮。沒有想到從拘留所還可以來信,直貴稍微有點吃驚。信紙和信封的角上,按有一個藍色的小小的櫻花圖章,那是表示內容已經經過了檢查,當時直貴還不知道。
直貴:身體好嗎?
馬上就要判決了。據律師講,大概要在監獄里住十五年,沒辦法。
有很多話想跟你講,但不能說,抱歉!有沒有來探望一次的打算?想拜託你一些事情,也有很多話想說,還有事情想問你。比如高中畢業的事兒怎麼樣?我總惦記著,拜託了。
發動機的拆解比想象的要費事,幹完已經是下午六點以後了。幸好天越來越長了,再過三十分鐘就會黑得看不見自己的手了。「真費事啊!怎麼樣,直貴,一起吃飯去?」立野一邊用手捶著腰一邊說道。直貴搖搖頭。「我在宿舍食堂吃。」「是嗎,那,明天見!」
直貴把手套塞到口袋裡,朝著和立野相反的方向走去。和立野一起吃飯的事兒以前有過一次,也是他邀請的。車站前面的套餐點,絕對算不上什麼像樣的飯店,可烤魚和炸雞的味道真不錯,再加上鬆軟的米飯,好久沒吃得那樣飽了。當時和立野還不太熟悉,覺得他真體貼人。可是,到結賬的時候,立野不多不少地把自己吃的那份兒的錢放在桌子上,這下直貴慌了,原以為是他請客呢。看了一下自己的錢包,裡面連二百日元都沒有。沒辦法跟立野說了。於是,「那好,算借給你的,」他把一個一百日元和兩個五十日元的硬幣放到直貴手上。那二百日元第二天就還了。原以為他也許會說一句「那點錢,算了吧。」可立野什麼都沒講收了下來。
從那以後,即便立野再邀他一起吃飯他也不去了。回到宿舍,可以少花些錢吃飽肚子,雖然算不上是好吃的東西。和立野出去吃花錢還是心疼,有那些錢,能買不少速食麵或是小點心之類的東西。車站上有不少汽車公司的職工排著隊等車,直貴也排到他們後面。已經脫掉工作服,別人看到肯定以為他也是這裡的職工。想到這,自己反而覺得凄涼。
決定到這個廢品回收公司工作室三月底的事兒,還是梅村老師幫他找的。工資絕對不算高的,但是能提供宿舍。雖說也不是這家公司所有的,只是借用汽車製造公司為季節性臨時工準備的宿舍。宿舍里可以吃飯和洗澡。對於必須從公寓里搬出來的直貴來說,能確保住的地方時最有利的條件。
直貴只問了梅村老師一個問題:「公司知道剛志的事件嗎?」老師點點頭。「沒有哪家公司不打聽僱員家屬情況的。」「那,也答應僱用?」「說要看面試情況定。」
說是面試,只不過是和梅村老師一起,在咖啡店裡和老闆見了一面。是個叫福本的中年男性。穿著西服沒打領帶。福本毫不客氣地問了剛志的事件,好像僅僅是感興趣一樣。當場就決定了錄用。福本說只要不給對方汽車公司添什麼麻煩就行,而且明確說,要是跟人家公司的職工打架什麼的立即解僱。
直貴在乘車的時候,盡量低著頭,生怕不小心跟誰的目光對到一起會招來糾紛。起初很擠的交通車,每到一站就會下去一部分人,到有了空位的時候,直貴也沒打算坐。在要下車時,他注意到有人在看他。那是坐在從後面數第二排座位上的一個年輕女孩兒,不時地在看著他。直貴開始覺得也許是自己想多了,但又覺得不是那樣。
下車的時候,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往後看了一眼,目光正好和她的碰到一起。女孩年齡跟他差不多,臉上沒化妝,頭髮也剪得很短。她馬上把目光轉到一邊。從車站往宿舍走的路上,直貴無意中想起她的事兒,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如果見過的話也應該在工廠里。她為什麼看著自己呢?也許是對方所謂的一見鍾情吧?但他並沒有因此感到高興。因為一點兒也不覺得她有魅力,大概在公司里她也屬於那種根本不顯眼的,他想象著。
在宿舍食堂里吃完最便宜的套餐后,回到房間。房子是三室一廳的格局,但給直貴用的只是四塊半榻榻米大小的一個房間。宿舍里有衛生間但沒有浴室,有廚房只是個名,因為不許用火不能做飯。另外兩個房間住著季節性臨時工。不過很少碰面。一個有四十歲,另一個像是三十歲左右,都是被曬得黝黑。沒有正經說過話,所以直貴不知道他們本業是幹什麼的。
他進了自己的房間,立刻在沒有疊的被子上躺了下來。從這會兒開始到睡著為止是最幸福的時光。只是這段時間不希望被任何人奪走。
突然,耳邊響起檢察官的聲音,是宣判時候的事兒。「……綜上所述,受害者緒方敏江,用一輩子辛勞換取的本應安穩度過的晚年,也就是對緒方敏江來說,終於開始了輕鬆愉快的人生。然而,被告人武島剛志,認為緒方女士是靠不正當方式獲取的財富,認為從這樣的人手中奪取一些金錢也是可以容許的。在這樣的想法支配下,實施了入室搶劫。而且在被緒方女士發現后,怕她向警察報告,毀壞拉門強行進入屋內,用攜帶的螺絲刀將緒方女士刺死。被害人終於得到的幸福時光,被被告人武島剛志一瞬間摧毀。」只聽檢察官的這些話,就會覺得剛志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強盜殺人犯,旁聽席上有人低聲抽泣起來。判處無期徒刑。直貴不大明白。好像搶劫殺人犯,基本都是無期徒刑或是死刑。
直貴自己有時也站到證人席上,被叫說明有關情況。
「母親死了以後,是哥哥幹活養活我。不掌握任何特殊技能的哥哥,能做的只有體力勞動。哥哥幾乎不休息,不分白天黑夜地幹活。大家也知道,哥哥身體垮了,腰疼得連路也走不了。哥哥已經不能再從事體力勞動了。不過,就是這樣,哥哥還在想無論如何也要讓我上大學,因為那是死去母親的遺願,也是哥哥唯一的目標。可是,大家知道,上大學需要錢,哥哥為此煩惱。事件發生當時,我想哥哥腦子裡裝的全是這件事兒。我現在非常後悔,早一點打消那個夢想,和哥哥好好商量今後的人生就好了。讓哥哥那樣做的原因在於我,是我不好,把勞累都推給哥哥。從今以後,我要和哥哥一起去贖罪。因此,懇求對哥哥的刑期能夠酌情減少。」
直貴第一次去東京拘留所探望哥哥的那天,雖說到了三月底,但早上就飄著雪花,非常寒冷。拘留所是在從東武伊勢崎線的小營站步行幾分鐘的地方。路上朝這個方向走的人不少,這些人都陰沉著臉。
辦理探視登記手續時,他對「探視目的」一欄稍有些迷惑。考慮再三,寫了「商談今後的生活」。但是提交了以後,忽然意識到,這件事兒跟剛志商量又有什麼用呢?在探視室里等待的時候,說什麼呢?直貴想到。牆上貼著探視注意事項。上面寫著,探視時間為三十分鐘。覺得這麼短的時間什麼事兒也說不了,但又覺得,如果心情不好沉默著的話也許又長了。
等候探視的房間里有個小賣部。可以買些送給裡面的人的東西。一個女人用手指著玻璃櫃里的東西,然後付錢。好像不能直接接觸玻璃櫃里的物品。直貴走近,看了一眼玻璃櫃里有什麼東四。主要是水果和點心。使勁地想剛誌喜歡什麼,可是他一點兒也想不起來。母親活著的時候,好像沒聽哥哥說過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凡是好吃的東西總是讓給弟弟。
想起在法庭上聽到的剛志犯罪內容,直貴感到胸口有些堵。他拿到現金以後,本來趕快跑掉就是了,偏偏想去拿糖炒栗子又返回了餐廳。如果不這樣做,也許就不會被抓到了。廣播里在播放著探視者的號碼,是直貴手裡拿著的號碼。
檢查完攜帶物品后,進入探視的地方。細長的走廊上,排列著好幾扇門,直貴按照要求進了一個房間,狹隘的房間里並排放著三把椅子,他坐到中間的椅子上。正面是用玻璃隔開的另一個房間,可以看見對面的門。
終於那扇門開了,剛志跟在看守後面走了進來。他看上去還是有些憔悴,不過臉色還好。他看到弟弟,面孔鬆弛了一些,生硬地笑了笑。「哦!」哥哥說了一句。「啊!」弟弟應了一聲。像是兩人都沒想到,兩人間還可以談話。「怎麼樣呀?你那兒,」剛志問道。「嗯,還可以。哥哥怎麼樣?」「唉,不管怎樣干著吧。雖這麼說,要是問起幹些什麼可不好說。」「知道了。」「哦,」剛志笑了一下,不過表情有些無力。「好像身體還不錯,我就放心了。」直貴試著說。「是嗎,大概吃飯還是很注意的緣故。」剛志摸著下顎說道,鬍子有些長了。「高中畢業了?」「前幾天舉行了典禮。」「是嗎,真想參加你的畢業典禮啊!下次把照片帶來吧。」直貴搖搖頭:「我沒去。」「嗯?」「我沒去畢業典禮。」「是嗎……」剛志垂下目光。沒問為什麼,卻小聲嘀咕了一聲,「對不起!」「沒什麼,那種形式的東西,又拘謹,也不是不參加畢業典禮就不能畢業了。」「是那樣嗎?」「當然。也有畢業典禮當天感冒的人啊。」「是嗎。」剛志點了下頭。
看著兩個人說話的看守在旁邊做著記錄。但是那手好像沒怎麼動。從這也可看出是比較乏味的會話。
「另外,今後的事怎麼樣,確定了嗎?」剛志問道。「工作的地方大體找到了,可能要住到那個單位的宿舍里。」「是嗎,有住的地方就放心了。」剛志臉上露出放鬆的神情,像是比起工作,住的地方更重要似的。「搬家的話,我告訴你。」「那好。現在可以通信了。」剛志說完這話又低下了頭,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目光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有件事想拜託你。」「什麼?」「去掃墓,還是去緒方家,哪樣都行,想拜託你。」「啊……」直貴立刻就明白了。「是去表示哀悼吧?」「嗯。本來應該是我自己去。可是不行啊!我每天晚上都在這裡模仿著做。」模仿著點上香表示哀悼怎麼做呢?直貴想著,可是沒問。「明白了,有空就去。」「不好意思。也許會被人家趕出來……」「沒關係。我可以忍受那樣的事兒。」說到這,他暗自里罵著自己,可以忍受?上次到了人家門口,一見到那家的人不是逃走了嗎?
「還有,」剛志舔了舔嘴唇,「大學,還是不行嗎……」直貴嘆了口氣。「好啦,哥哥就別想那些事兒啦。」「可是,你成績那麼好……」「人生不光是那些吧,我的事不用擔心了,哥哥多想些自己的事吧。」「你雖然這麼說,可我怎麼都不行了。只想著老老實實待到刑期滿了。」剛志搔著頭,長長了的頭髮略微有些糾纏在一起。「可以送點東西,」直貴說,「有什麼想要的嗎?想吃的東西?」「這些事還要你操心,不是沒錢嗎?」「買點吃的東西的錢還是有的。你說吧。哥哥喜歡吃的東西是什麼?」「真的沒關係嗎?」「讓你說嘛!」直貴口氣有些硬。剛志像是有些累,身體稍微向後仰著,「那,買點水果吧!」「水果……蘋果或是什麼?」「只要是水果,什麼都行,什麼都喜歡。媽過去總是說,你忘記了。到現在了,想偷人家的柿子吃的可能只有你了。」像是有過那樣的事,可沒有清楚的記憶。
沒有說的了。三十分鐘對我們來說到底還是有些長,直貴覺得。
看守在看錶。也許在想,規定的時間還剩下不少,但要是沒有話說,是不是就到這兒吧。
「是不是差不多了?」看守問剛志。怎麼樣?剛志的目光像是問直貴。直貴沒有回答。怎麼說呢?剛志朝著看守點了點頭。就在看守站起來,讓剛志也站起來的時候,直貴叫:「哥哥!」「你是怎麼記住那件事的?」「什麼事?」「栗子的事。糖炒栗子的事,怎麼記的呀?」「那事啊!」剛志站著苦笑著,用手擦著脖子後面,「你問怎麼記的,我也不知道。不知怎樣就記住了。那時候我看見那東西,一下子就想起來了:直貴最喜歡吃糖炒栗子。」直貴搖著頭:「錯了,哥哥,你記錯了。」「啊?」「喜歡糖炒栗子的是媽媽。從百貨商店回來路上買的。我跟你兩人剝了皮遞給媽媽。想看到媽媽高興時的臉。」「你們兩個呀,都剝了皮給我吃,媽媽吃不了啊!」——當時媽媽愉快地說道。「是嗎?」剛志的肩膀耷拉了下去,「是我搞錯了,我,我真是個糊塗蛋!」「那樣的事情……」直貴眼裡的淚水涌了出來,「忘掉了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