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尾維新）
「抱歉了！」
碰！
讓我止住呻吟的，就是那「碰」的一聲鈍器聲響。我無法作出任何抵抗，右半身重重地從椅子跌落到地面上。當下我卻一點都不覺得疼痛，但後腦勺有種喪失感，甚至眼珠都沒辦法移動。
妹妹站在視線的中心，右手拿著啞鈴。
「我就說你是個色狼！」妹妹說。
「哥，我明明仔細叮嚀過你的。」
「……光？」
「咦？哥，你還能開口說話呀，真是讓人意外。在那本小說里，你在被敲到後腦勺之後，應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才對呀。」
那本小說？我本來想問她這是怎麼回事，但我馬上就想出原因何在了。她所說的「那本小說」，就是在我模仿中島美紀子作品之後，由紀子，也就是中島櫻在模仿我的仿作所寫出那些連載的續篇。我詛咒自己太沒危機意識了。從大學郵件信箱寄來的所有電子郵件，大概妹妹全都偷看過了吧。
「『我最恨亂碰別人電腦的人了。』那是京子的台詞吧？啊！不對！真正的筆名應該是由紀子吧？算了，都一樣啦。我才不介意呢！畢竟我跟哥哥的感情那麼好。」
「光，你……」
「唉！哥，你的小說最近看起來寫得不太好喔，你自己也知道吧。不過這不是第一次了吧，也算經常發生啦。哥，你這樣不行喔，電腦如果有兩人以上共用的話，應該要先設定密碼，這是常識吧。」
妹妹不懷好意地笑著。
「剛剛哥似乎沒有膽量繼續看下去吧，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後面的情節好了。小說里的你喃喃自語著『這是不可能的，太誇張了，太誇張了……』之後，就被晃拿著鐵管從他身後狠狠敲了下去。因為我到處找不到鐵管，所以只好拿這個啞鈴代替啰！」
妹妹笑著將啞鈴放了下來。
那隻啞鈴的圓頭部分撞擊到我背部的骨頭，雖然一開始沒有痛的感覺，但現在左半邊的身體有些許刺痛的麻痹感。
「為、為什麼你要對我這樣……」
「還問我為什麼，哥真的很笨耶！這本小說是哥的『私小說』吧？所以，現實生活的情況按照書里的情節發展下去，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我完全不懂妹妹說的話。
的確，由紀子——也就是中島櫻寫的小說，似乎非常準確地預測了我的行動，而如果妹妹一直照著小說內容行動，那麼，最後我會……
「在我說完這段對白之後，小說旁白寫著『只是，既然是姐弟，在這段化身大鳥靜子不算短的時間裡，兩個人又是共同合作的夥伴，她應該沒有理由拿鐵管打人才是！』」
不知何時，妹妹懷裡抱著一疊A4大小的紙。她大概是將中島櫻的原稿從印表機列印出來了吧！
「夥伴？哈！真是無聊！」妹妹說。
「唉，全都是無聊透頂的東西。小說又怎樣？原創又怎樣？模仿別人文章風格、小說仿作、私小說、娛樂小說之類的東西，全都是些沉悶又煩人的玩意，還不是一些笨蛋的痴心妄想？邊用鼻子吃花生邊寫又怎樣？嘔心瀝血地寫小說又怎樣？將自己內心的恥辱表白出來又怎樣？把別人的小說模仿的完美無瑕又怎樣？對讀者來說，讀起來覺得有趣的小說，就是一本好的小說，不是嗎？」
妹妹瘋狂地踹著我的臉。
以前妹妹雖然會對我罵髒話，但她絕不會對我使用暴力。
「嗯、嗯……這裡好像有寫著『晃跨過了我的身體，盯著電腦看。她開啟我方才寫的原創小說檔案一看之後，毫不猶豫地立刻將檔案給丟到資源回收筒里』喔……」
「住、住手！只有這件事你絕對不能做！你給我住手！」
「你很吵耶，笨～～～蛋！」
妹妹連檔案都沒開啟，直接按滑鼠右鍵將我的小說刪除，然後清空了資源回收筒。檔案完全消失，連硬碟里也沒留下任何記錄了。
「你、你做了什麼事？對小說家來說，撰寫中的原稿突然消失是最恐怖的，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不懂啦！我又不是小說家，我也不希望哥哥是小說家。」
「嗚、嗚嗚嗚嗚嗚……」
「嗯，現在的台詞小說里也有，不過，如果真要我說出內心想法的話，哥！小說這種東西，不一定全部內容都得有趣才行呀！對身為讀者的我來說，給我一點有趣的氛圍就足夠了。這就和班上如果有個受欺凌的同學，整個班級的氣氛就會HIGH起來是一樣的。」
茫然的我，開始回想起妹妹和中島美紀子本人——中島櫻的母親見面時所說的話。妹妹寄給中島美紀子那封長長的信到底寫了什麼呢？我突然在意起來。中島美紀子因為看了那封信，她才委託我做仿寫的工作。如果是這樣的話……
「哥，你一定覺得妹妹我瘋了吧？別開玩笑了。你明明沒受別人的委託，卻寫出這種鬼東西，你才是真的瘋了！對我來說，只要我能享受到閱讀小說的樂趣，怎麼樣都好。如果一點都不有趣，那種鬼東西純粹只是瘋子製造的垃圾罷了。」
「你……你注意到了？我現在寫的連載內容，都是在寫自己的東西。」
「注意到啦！可是，因為中島美紀子的小說變得有趣起來，所以我就假裝不知道啰。唉，不過現在內容已經慘不忍睹了。從你開始寫自己的原創小說，就完全不行了。對了……是叫什麼呀？你的筆名叫什麼？真白痴，去死算了。」
真是個色狼！她一臉不吐不快的表情。
「所、所以……你要把我殺了？我可是你的親哥哥耶！」
「呵呵，親哥哥，你比不上仿作小說的價值喔。」妹妹說：「哥，我只想看中島美紀子的小說。寫不出中島美紀子小說的哥哥，就像是擦拭過灑在桌上的墨水的面紙，一點價值也沒有。」
「所以呢？」
「對我來說，沒半點價值的面紙，不論死活我都無所謂。但是，我不照著那本小說的內容行動是不行的，所以我要用鐵管把你給殺了。」
白痴啊？怎麼會有這種白痴想法。這種依據預言進行下一步行動的想法，不就是一種雞生蛋，蛋生雞的想法嗎？
「小光，馬上叫救護車。你把我……把我給殺了的話，你就再也看不到你最喜愛的中島美紀子小說啰？」
「面紙，你真是笨到一個極致耶！小說續篇你怎麼不繼續看下去呢？我真拿你沒辦法。那個，面紙，就算沒了你也沒關係。我現在有了更好的夥伴了。不！應該說，以後會有一個更好的夥伴。」
「……？」
對妹妹所說的話，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不過，我腦海里馬上浮現了中島櫻的身影，那個在髒亂不堪的文學社社辦里，精疲力盡跌坐在地板上的身影。
「就像面紙你說的，她的確是個天才。預測未來、預言的小說之類的，不論什麼種類的小說，不管是哪個作家，她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這種能力真的是太棒了。」
「光、光……」
「她想當作家吧？簡單、簡單、超簡單的！我辦得到，就讓她當作家吧。因為我掌控了和出版社編輯之間的聯絡。對讀者來說，由誰來寫並不是重要的問題。她可以化身成任何作家，和只能模仿中島美紀子的哥不同。對我來說，以仿作來說，她絕對是最理想的作家。當然，只要和我一起工作，如果不是我想看的小說家的小說，我是不會讓她寫的。像自己內心的恥辱之類的，更是絕對要隱藏起來。」
「你說的那些……都是小說的內容吧？」
「是啊！現在離第八回結束還有三頁左右。」
「如果擔任小說旁白的我死了的話，那麼，那本小說應該就沒辦法繼續下去了吧？這樣也沒關係嗎？」
「喔，多謝你的操心，不過完全沒問題。」
妹妹說著。
「三天後，出版社應該就會發出那本雜誌的休刊通知了吧！只出了十期就休刊，真是好笑。算了！現在出版業的景氣不好，他們是這麼說的。所以，小說連載到第八回就停刊啰。現在的場面是我被強迫改寫的『最終回』。喂！你一定沒確認過檔案的更新時點吧？在第七回到第十二回里，第九回到第十二回的更新時點都是按照時間排序的。不過，只有第八回的更新時點是最晚的喔。你應該弄懂怎麼回事了吧？」
「……」
停刊！
雜誌要休刊！
居然有這種事……
「當然，因為是像中島美紀子這樣的作家，所以和出版社之間的往來是不可能就這樣終止的。嗯，你差不多該開始覺得不可思議了吧。雖然是小說，為什麼能預測未來的她，卻沒能成功地把哥關進防空洞里呢？還眼睜睜地看著讓哥在她眼前把檔案搶走。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那些全都是……
演技嗎？
不！也不算是演技……
是陰謀嗎？
也稱不上是陰謀。
不論如何——一切已經不止是預言，而是能把文字完全化為現實的超能力了。中島櫻的願望——成為作家——竟然能做到這種境地。這樣的話，我的確已經……沒有出場的資格了。
她是天才，而我只是個庸才。
表面上，今後妹妹將控制身為作家的她，但實際上，一切都在中島櫻的掌控中。雖然妹妹對於這種事並不在乎。
「不過你放心吧！現在我突然改變心意了。雖然小說是以哥的死亡作為結局，但是，我還是覺得很喜歡哥，不想動手。嗯，而且，如果她遭到不幸的話，哥還是有那麼一點用處的，所以我不想殺你。就像是啞鈴和鐵棒的情況一樣，這一點點誤差還是在容許的範圍內的。」妹妹說。
就像重要的檔案必須備份是一樣的嗎？
「當然，我還必須讓哥跟死了一樣，以後才不會出狀況……對了，好像有個適合的場所……」她接著說。
於是，我和三年沒見的中島美紀子再度相會了。
自此之後，我便一直和她呆在同一個地方。
我問她。
「你在做什麼呢？」
中島美紀子回答。
「我在看小說。」
【對誰來說都不連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