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噩夢
無聲無息……她感覺越來越冷。多年以後,提起位於椿樹街果仁巷衚衕最里端的那棟建於上個世紀50年代的四層灰樓,郭小芬依然心有餘悸。灰色的樓,在夜幕下顯得發青……像在水中浸泡得過久似的,一塊塊剝落的牆皮猶如白癜風,無論是一座城市,一棟樓,或者一個人,得需要多少日積月累才能變得如此病態啊!每扇窗戶都閉得緊緊的,偶爾有一些孱弱的燈光,也一律病懨懨的,讓人想起快要死掉的狗吐出的鉛紅色的舌頭。還有,就是陽台,那些枯萎的藤蔓,裂掉的花盆,生鏽的晾衣鉤……天啊,這座樓里到底有沒有住著活著的人啊?剛才穿過衚衕時,一個窗口裡飄出的炸魚味兒膩得有點嗆人,可是現在她居然懷念起那炸魚味兒了,因為畢竟那還能證明有生命在活動……4號門,4層,402房間。她望著黑黢黢的樓門,像看著一張沒有牙齒的嘴。猶豫了很久,還是邁進了樓門。感覺,與外面的世界有著明顯的區別……冷?有點。一步步向4樓走去,這該死的樓道里居然一盞燈都不亮,完全靠腳下的感覺,試探著往上爬。好久好久還沒有到,她有些焦急,甚至開始懷疑這棟樓是不是有8層或者10層甚至更高?好了,終於到頂層了。一左一右兩個門,她打開隨身攜帶的小電筒,眯起眼睛照了照,終於在左邊門上發現淺顯得幾乎看不見的「401」的字樣——那麼對門就應該是陳丹的家——402房間了。敲門,居然立刻聞到一股嗆人的土腥味兒,難不成是指頭輕微的觸碰激起了煙塵——這門多久沒人開了?再敲。砰砰砰,砰砰砰……聲音很空洞,而且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樓道里,竟全無迴音,一切,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突然掐滅。這棟舊樓怎麼跟棺材似的……再敲三下,如果沒人來開門就下樓!停在半空的手指不停地顫抖,黑暗中她搞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棺材裡面,還是棺材外面。但是,反正,她要最後一次敲打這該死的棺材板了!
那,就——敲吧!砰砰砰!好了,沒有人,我得趕快逃了!「吱呀」一聲——她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的天啊!402的房門紋絲未動,那麼是哪裡來的聲音?她回過頭!嚇得後背「哐」地撞在402房間的門板上!騰起一股更濃重的塵土味兒。黑暗中,凸現出兩顆又大又圓的眼珠子,眨也不眨一下,像被剜掉后掛在了401的門前。「你找誰呀?」聲音氣若遊絲,彷彿從泥土裡緩緩伸出的一雙手骨……手一抖,手電筒掉在地上,骨碌骨碌順著樓梯滾了下去,最後是「啪」的一聲,聽也知道已經粉身碎骨!完了!「你找誰呀?」眼珠子向她逼近了一點——現在,又看見了一張癟癟的嘴,一開一合的,上下各有一顆牙齒樣的東西。不知道是黑暗變淺了還是她的眼睛適應了,她終於看清楚眼前蒼老不堪的臉孔——那簡直不能算是人的臉孔,只能說是皺皺巴巴的皮膚包裹下的行將廢棄的幾個器官。這個老人像她住的樓一樣,灰而發青,滿臉的老年斑正如褪掉的牆皮。「我找住在402的人,他姓賈,他有個繼女叫陳丹,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她放開膽量問。癟癟的嘴唇幾乎沒有動,不知道怎麼就發出了聲音:「我們這裡沒有妓女。」遇上了貨真價實的黑色幽默,郭小芬無奈地說:「不是妓女。我是問,您知道這家的男主人去哪裡了嗎?」「他早就不在這裡住了……這房子出租,你租嗎?」大眼珠子稍微動了一動。「不,我就是想找姓賈的。」一股漚爛了的墩布臭味從401打開的房門裡飄出,熏得郭小芬想吐,再說這個老太太的五官在黑暗中時隱時現,實在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她為什麼不把屋裡的燈打開?郭小芬側了一下身子,準備下樓,但老太太嘟囔出的一句話讓她僵在了原地。「這鬧鬼的破屋子,誰也不肯租。」
「您說這屋子鬧鬼?」郭小芬聲音發顫。「嗯,半夜三更的經常聽見有個女人在哭,傳了出去,就再沒人租這房子了。」又是「吱呀」一聲,401的門關上了,老太太的五官沉沒到黑暗中了。郭小芬僵硬地轉過身,面對著402的房門,心中忽然浮起一種古怪的感覺,那就是遊盪在這間房子中的某個鬼魂正在伸出長長的,長長的……不斷延長的手臂,宛如蟒蛇一般,將她一點點絞纏入死亡的懷抱。而她,居然無法抵禦這個鬼魂的誘惑,被蠱惑一般,渴望投入……她的雪白的手掌已經貼在了402的門板上,耳畔不斷地迴響起一個妖異的聲音——「推開吧,推開吧……這門沒有鎖啊……推開吧,推開吧……」手掌輕輕地一用力,門,居然真的沒有鎖……無聲地開了……誘惑是嗎?我不能抗拒是嗎?那麼,我就進去吧!神情恍惚的郭小芬剛要邁出第一步,從漆黑一團的房間里「呼」地刮出一股寒徹骨髓的陰風!這股陰風,蜇得郭小芬一激靈,她像從夢中驚醒一般,尖叫了一聲,轉身飛快地向樓下衝去。出了樓門,依然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鉛色的黑暗,灰色的黑暗,血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她狂奔著,慌不擇路間,一次次地撞在了莫可名狀的物體上。快要跑出衚衕口的時候,她分明感到一隻手突然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本能地從兜里掏出防身用的微型電棍,昏頭昏腦地朝身後戳去,於是聽見了一聲凄厲的怪叫,還有一連串的咒罵,不過她已經統統顧不得了,只剩下跑!跑!跑!她醒了。睜開眼睛,透過長長的睫毛,她看到窗外陰沉的天空,天空很低,彷彿壞掉的電視熒屏一樣閃動著無數的噪點,正如她此刻的頭腦一般,嘈雜而混亂。渾身酸痛,不想起床。昨天晚上她真的嚇壞了,打車回家的時候,司機問了好幾遍,她才哆嗦著說出正確的住址。進了房間,她把毛巾被往腦袋上一蒙,而且破天荒地將自己的愛貓貝貝——她從不讓這隻總喜歡偷看自己洗澡的色貓跟自己睡一個被窩的——摟在懷裡,彷彿是要從這毛絨絨的小動物身上吸取一點生命的熱度。
現在她醒了,感覺上,自己像恐怖片高潮過後的女主角,奄奄一息。貝貝已經站在窗台上,不斷地把脊背抻成橋的形狀。脖子硬得像凍住一樣,昨天晚上那個房間里的鬼攝取了我多少魂魄?難不成我在一點點變成石頭?她慢慢地轉動著脖子,房間里簡陋的陳設一點點映入眼帘,寫字檯,電視,椅子,發著怪味的塑料布衣櫃,二手冰箱……這間牆皮都快掉光的破房子每個月要吃掉我2000元租金,那可都是我沒日沒夜寫稿子掙來的血汗錢啊!那個傢伙,從大學一年級就追我,等把我追到手了,決心和他過一輩子了,他卻獨自去上海淘金了。把我孤零零地留在這烏煙瘴氣的城市裡,在我吃苦受累、擔驚受怕的時候,連個可以依偎的肩膀都沒有。想著想著,她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她感到胸口一暖,原來是貝貝鑽進了懷裡,咪嗚咪嗚地叫。她破涕為笑,紅著臉揪著貝貝的鬍鬚:「小色貓,你就不能學點兒好嗎?」枕邊的手機響了,剛剛接聽,裡面傳來總編輯冷峻的聲音:「小郭,馬上來報社。」順著銀灰色的鐵梯盤旋上到三樓,入眼便是一個個矩形的巨大房間,朝著樓道和室外的兩側安著灰濛濛的玻璃幕牆和落地窗,此外的牆壁統統是黑色的,三角形的鐵燈高低不一地從天花板吊下,放射出有點詭譎的暗黃色光芒,所有的裝修更像是一座巨大的藝術工作室,而不是一家報社。《法制時報》的裝修方案是總編輯李恆如親手制訂的,這個孤言寡語的瘦子,一臉苦相,四十齣頭就因為工作勞累過度而滿臉褶子。據說他曾經遭遇過一次非常悲慘的變故,視網膜遭到嚴重傷害,看不清任何色彩,結果就是,整個報社的裝修都是以灰黑色為主打的冷色調。郭小芬走進總編辦公室,裡面有五個人:李恆如、總編助理趙華、市局新聞處處長李彌、林鳳沖,還有一個是和自己同屬於一個採訪組的記者張偉。也許是窗外天空太陰沉,室內牆壁又太黑暗的緣故,每個人的面色都難看得像死人。
「我覺得事情根本沒有那麼嚴重……而且你們管得也有點多了吧。」張偉揚著腦袋說。「張偉!」趙華皺起眉頭說,「好好和市局的同志說話。」「我們不干涉新聞自由。」李彌生氣地舉著一張今天出版的《法制時報》對張偉說,「但你的稿子那樣寫很不合適,我以前也做過多年法制新聞工作,寫案子時要格外注意尺度,盡量減少對犯罪細節的描寫,減少對偵破細節的披露。否則都像你這麼寫,追求獵奇,追求刺激,會引發群體模仿心理效應,造成其他不法分子按照你文章中敘述的內容模仿犯罪,使偵破工作失去正確方向!」張偉翹著二郎腿,滿不在乎地說:「稿子寫出來,就是要好看才對嘛,在日本,新聞自由是受到絕對保障的……」又是日本!又是日本!這個淺薄的傢伙仗著自己出過幾次國,眼睛就長到腦袋頂上去了,在報社裡經常噴出幾句不倫不類的日語,還把頭髮和鬍子都染成了淺黃色,活像兩篷稻草——怎麼看都像個陽痿患者。郭小芬厭惡地瞪了他一眼,把李彌手裡的《法制時報》拿過來翻開一看,二版頭條就是張偉寫的《女大學生慘遭割乳真相大起底》,文章中對陳丹遭遇割乳的細節做了詳細的描寫。「稿子怎麼能這麼寫?!」郭小芬驚訝地說,「這不是教人怎麼犯罪嗎?還好……」本來她想說的是「還好火柴盒沒有寫進去,不然如果有人模仿,那偵破工作就會陷入目標混亂狀態」,但她的話沒有說下去。一來是她想起,火柴盒的事情警方嚴格保密,張偉根本不知道,一說出來反而捅給他了;二來是她發現,李恆如盯著自己的目光越來越陰冷……「坐!」李彌等人走了以後,李恆如把郭小芬單獨留在辦公室,關上門,指了指沙發。郭小芬知道沒好事,坐下后一直低著頭裝可憐,辦公室里沉靜許久,她偷偷地往上翻了一下眼皮,發現李恆如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目光依然沒有解凍。「我讓你來,本來是想藉助你和市局的關係大事化小。」李恆如冷冷地說,「胳臂肘不能往外拐,懂不懂?」
「可是,張偉那麼寫確實不合適啊,真的會誘發模仿犯罪的。」郭小芬一面說一面習慣地撅了撅嘴唇。郭小芬容貌本來就姣好,而她這撅嘴唇的習慣更是令無數異性傾倒的超級嫵媚動作,大有「香唇一翹百媚生」的意境。「唉!」李恆如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在新聞圈裡,他是有名的「冷麵老總」,下屬見到他兩腿都打顫,大概敢當面頂嘴的只有這一個郭小芬——沒辦法,純粹是慣壞了。李恆如這一聲嘆息,在郭小芬耳中不啻於大赦令,她最會順坡下驢:「李總,那我先出去幹活兒啦?」李恆如揮了一下手,把這小姑奶奶請出了辦公室。郭小芬剛剛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張偉那張發黃的臉就伸了過來,咧嘴一笑,眥起被煙草熏得焦黃的大板牙:「小郭妹妹,我請你吃飯,怎麼樣?」請客?是炫耀自己的勝利,還是一直以來垂涎自己的美貌,藉機會下套?郭小芬斜睨著他,這個蠢貨為什麼就不能把手掌抵在嘴巴上哈口氣,聞聞自己那滿口的煙臭氣。剛好來了簡訊,郭小芬一看,是條天氣預報。她眼珠子一轉,笑眯眯甜膩膩地指著手機對張偉說:「出了個案子,分局的一位朋友向我報的料,我得馬上趕過去。這樣好不好,咱們晚上七點整,在西山遊樂園旁邊那家西蜀豆花庄吃飯?先說清楚,是你請客哦。」張偉的大嘴巴差點咧到耳根去,有如中了六合彩一般高興。郭小芬活潑可愛,參加集體活動最是積極,但因為有男朋友的緣故,極少和異性單獨約會。張偉頓時覺得自己的魅力在情場上真是無往而不勝,看來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美人兒早晚也要成為家中後花園的一枝。唯一的遺憾,就是約會地點有點遠,報社位於城東,從這裡到城西的西山遊樂園,等於橫穿整座城市——不過,為了自己那分泌過盛的腎上腺素,只好委屈一下腿腳了。「沒問題,當然是我請客嘍!小公主指定的地點,天涯海角我也得去耶……」
明明是東北人,鄉音未改,卻要咬著舌尖說廣東腔,那感覺好像在奶油冰棍上淋了一層咖喱醬,不倫不類還噁心。郭小芬卻依然笑容燦爛:「那說定了,晚上七點整,西蜀豆花庄,要是我遲到了你多等我一會兒,打我手機我要不接就是不方便接聽,關機就是沒電了,總之一句話——不見不散!」說完,她把包往肩膀上一挎,朝樓下走去,背後傳來張偉得意的、帶有幾分炫耀意味的笑聲。下了樓,打車回家。在車上,她感到腦袋越來越沉重,估計是昨天一夜沒有睡好覺,上午來報社又太匆忙的結果。進家之後,她把手機一關,躺在床上就睡,小貓貝貝又躥上床往她懷裡鑽,被她一巴掌胡嚕了下去。「喵……」貝貝不知道行情變了,委屈地叫著。「色貓!」她輕輕地罵了一句。一分鐘以後,房間里響起了她細切的鼾聲。夢,很怪。灰色的,不知是天還是地,有霧,很濃。一步一步地登上台階,但感覺又彷彿是在往下面走,越來越高也就越來越深,灰色的霧有點嗆人,她的腳抬不起來了,太沉重,但還是要走,被莫名的驅動力拽著的腳步無法停止,直到她看到那扇門。霧散了,惟余黑色,穩定而恆久的黑色。那扇門也是黑色的,只是黑得更濃一些,門裡傳來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彷彿是在召喚她。然而仔細一聽,她又毛骨悚然,那分明是哭聲。她想逃,但逃不脫,她驚異地發現自己居然長了一雙后眼,看到身後浮著一張臉,灰而發青,布滿了老年斑,癟癟的嘴巴,兩隻眼珠子像死魚一般慘白,竟與眼眶脫離,獨自漂浮著,只有幾根黏黏的血絲與眼窩牽連,正是這兩隻眼珠子,死死地盯著她,下了詛咒一般,使她的雙腳再不能挪動半分……門,開了。她沒有推,門就開了,自己開了。她被一股力量推進了門裡,逐個房間地經過,看到的景象相仿,都沒有窗戶,黑色而空無一物。然而哭泣聲也越來越大了,凄慘得像剛剛融化的雪水,往骨頭縫裡滲,滲得她瑟瑟發抖,滲得她也想哭。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那個哭泣的女人。女人坐在一個房間的牆角,從口型上看,她的聲音本來應該是嗚嗚的,但她嘴裡發出的卻是貓叫一樣尖細的聲音。房間也是全黑的,女人是灰色的一團,看不出穿著,看不清面孔……郭小芬夢見自己一點點地走近她,她卻全然沒有理睬,依舊只是哭……「你……你怎麼了?」郭小芬戰慄著問,手不自覺地扶了一下女人的肩膀。夢中的所有情境,都是模糊的,惟有下面的一幕,清晰得彷彿就在眼前,真的發生——女人太脆弱了,脆弱到經不起郭小芬這一扶,只聽清脆而略有撕裂感的「喀嚓」一聲,女人的脖子斷了,從白色的骨殖和韌帶中間噴湧出了大量的鮮血,濺得郭小芬渾身都是。耷拉的人頭嘴巴卻還一動一動地發出哭聲,郭小芬嚇得瘋了一樣大叫著往房間外面跑,但門已經消失了,四面都是鐵一樣冰冷的牆,她死命推那堵牆,完全沒有用……身後的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凄厲。天花板像閘門一樣往下壓,而腳下不停翻滾著的血水卻越漲越高……終於,她被牢牢卡在天花板和地板的狹小縫隙之間,仰面朝上,血水已經漫過了她的耳際。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一把雪亮的尖刀!拿刀的人與黑暗融為一體,無聲無息,看不見容貌,分不清男女,他或者她只是很優雅地將尖刀一點點伸向自己的胸口。她拚命地喊,聲嘶力竭地喊,沒有任何作用……刀尖終於觸及到肌膚了!那疼痛的感覺,清晰得完全不像是在夢中!猛地,她驚醒了,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夢境太真實了!「喵嗚……」她定睛一看,貝貝居然就站在自己的胸口上,用爪子撓著毛巾被。原來是這個傢伙壓迫自己的心口,才導致噩夢連連。她氣得一把揪住它的脖子,按在床上就是一頓打。挨打的時候,貝貝無所謂地哼哼著;打完,它滾下床就不見了。窗外,天空已黑如鍋底。沒想到自己竟睡了這麼久,遠處寫字樓頂的霓虹燈將一串光芒遠遠地投射進來,使屋子裡閃動著一些令人迷惘的銀色。郭小芬打開手機,已經是晚上十點了。張偉發來的一連串簡訊像「打地鼠」遊戲中的老鼠一樣在屏幕上湧現,一開始是問還有多久能到,然後是不斷提醒點的菜全都涼了,最後問「你是不是玩我呢」?郭小芬在手機那小小的屏幕上,分明看到一張氣急敗壞得變形的黃臉——不禁笑出聲來。
然而,最後一條簡訊不是張偉發來的。「如果方便,請馬上到故都遺址公園,發生割乳命案。」發信時間是半個小時之前,發信人是林鳳沖。郭小芬把裝有10.4寸索尼筆記本電腦的包往肩膀上一挎就衝出了家門,沒半分鐘又沖了回來,往小食盆里一面倒偉嘉貓糧,一面氣哼哼地對著盤坐在床上的貝貝說:「下次再敢好色,餓死你!」半個小時之後,透過模糊的計程車車窗,郭小芬看到了夜色中的故都遺址公園,儘管川流不息的汽車將機動車道裝飾得掛了流蘇一般,但構成公園主體的長長的土城,依舊黑黢黢、蒼莽莽,沉寂如死,彷彿是卧在光怪陸離的都市中的一條隨時準備吞噬一切的巨蟒。遠遠望見一排排警車上的警燈像吃了搖頭丸一般閃爍不停,附近集聚著蟻群般的圍觀者,郭小芬下了車,接近黃色隔離線的時候,聽見一個憤怒的聲音:「你們在警校有沒有受過最最基本的訓練?!」一看,原來是劉思緲娥眉倒豎,杏眼圓睜地在訓斥三個巡警。郭小芬蠻不在乎地挑起隔離線就往裡面走,被劉思緲一眼看見,厲聲呵斥道:「站住!這是犯罪現場,你怎麼能隨便進來?!」林鳳沖匆匆走了過來:「思緲,是我叫她來的,上午她幫了我們很大的忙,這個案子我想讓她獨家報道,別的媒體都沒通知。」劉思緲毫不客氣:「那三個巡警已經把現場搞得亂七八糟的了,我不想再讓些莫名其妙的外行人裹進來添亂!」「啪!」清晰的拍打聲,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郭小芬拍了自己的胳膊一下,嘴裡還嘟囔著:「這討厭的花腳大蚊子,我又沒得罪你,你憑啥咬我?」除了劉思緲,在場的警察全都笑了,尤其三個巡警,格外開心。他們接到報案后,因為急著查看受害人還有無救活的可能——在警校,這是《刑事偵查學》要求最先達到犯罪現場的警員首先考慮的事情——就沒顧及到保護現場,結果挨了劉思緲一頓呲兒,又搞不清她什麼來頭,不敢申辯,窩了一肚子的火,郭小芬指桑罵槐,幫他們出了一口惡氣。
郭小芬眼尖,發現蕾蓉也在,上前打招呼,一張小甜嘴,姐姐長姐姐短地叫個不停,蕾蓉知道她有心氣思緲,微笑不語。劉思緲冷冷地看著郭小芬,然後上前對蕾蓉說:「你做屍檢,我勘察現場,咱們各做各的工作。」說完徑自向密林中走去。郭小芬沖著她的背影撇撇嘴,接著壓低聲音問蕾蓉。「香茗沒過來嗎?」蕾蓉搖搖頭。由於陳丹遭遇割乳的前前後後有諸多詭異之處,所以接手這一案件的刑偵總隊一處,一直把弦綳得很緊,早就跟各個分局打好招呼,有什麼新的情況要在第一時間上報。巡警在晚上9點20分發現受害者,十分鐘不到,杜建平就得知了案情,安排林鳳沖和劉思緲馬上出現場。林鳳沖一時卻找不到思緲,打電話才得知,香茗的老師——世界頂級犯罪行為剖析專家johndouglas過幾天要來中國講學,局長許瑞龍十分重視這次中美警方的高端交流,特地安排香茗和蕾蓉、思緲一起在局裡做資料準備。蕾蓉讓香茗一起去現場看看,但公安系統和其他行業一樣,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相互之間不能「戧行」。這件案子既然是一處接了,作為行為科學小組組長的林香茗再有興趣,也只能是隔山觀戰,或者像去華文大學那樣打打擦邊球,不好直接插足,所以拒絕了。臨別時,蕾蓉特地跟他說「現場的情況我回來和你詳談」,思緲全當沒有聽見。現場位於山凹一塊樹林環抱的空地上,四盞兩千瓦的警用鹵素燈將現場照得一片慘白,以致於那些樹影都十分清晰,像是扭動著腰肢牽拉著手臂,圍繞在這片死神剛剛光臨過的地方,跳著妖異的舞蹈。受害者躺在地上,身體幾乎是全裸的,衣裳散落在附近,掛在樹枝上的灰色裙子,被夜風一吹,飄來盪去,像一張皮。位於雪白腹部上的致命傷,凝著紅黑色的血塊,彷彿是咧開的一張嘴。從地上斑駁的大片大片血跡,以及四肢異常的扭曲來看,死者斷氣前顯然經過十分痛苦的掙扎。
「她的眼睛還沒有閉上呢。」郭小芬躲在蕾蓉身後一邊看一邊說,「而且……她似乎並不漂亮。」的確,死者的相貌並不出眾,年齡應該在十六七歲上下,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像要爆出眼眶,滿臉都是驚恐,看神情,她完全沒有料到死神會如此突然地降臨到自己的身上。蕾蓉戴上塑膠手套,默默地在死者身邊蹲下,輕輕移開死者半捂住傷口的手,檢查傷口的外觀:「裂口很大,入刀很深,切斷了腹腔大動脈,出血過多導致死亡。死者的雙手和胳膊有許多切傷的痕迹,我認為應該是防禦創……嗯?傷口深淺差異很大,像格鬥創。」「防禦創」是法醫們對防禦創傷的簡稱,常見於被害人遭到殺害的案件,系被害人在激烈抵抗的過程中,用手和前臂抵擋兇器造成,由於罪犯一心要置受害人於死地,一般情況下,傷口應該都比較深,而且以切傷居多;而深淺差異很大的傷口往往是「格鬥創」,指在鬥毆過程中因為搶奪兇器造成的傷口,以割傷居多——傷口的長度往往大於其深度。這個知識,郭小芬也是了解的,所以好奇起來:「這麼弱小的女孩子,怎麼會出現格鬥創?」蕾蓉沒有回答,她凝視著死者的眼睛,觀察角膜的混濁情況——人死亡6小時後會出現角膜混濁。現在死者的角膜還很清晰,生命之光雖然已經褪盡,但仍舊有些幽幽的東西在閃爍著,鬼火一般,雖然明明知道這是鹵素燈照耀的結果,但蕾蓉還是習慣地認為,這是冤魂死死絞纏住了自己。據說,第一個和被謀殺者的雙眼對視的人——這個角色在世界各國一般都是由刑偵人員尤其是法醫來承擔——往往就會被冤魂糾纏住,案件一日不破,冤魂就一日不能解除,被糾纏者就要代替死者承受阿鼻地獄一般的怨苦。所以在美國一所名牌大學的刑事科學系的教學樓門口,被長春藤半遮半掩的青銅牌子上銘刻著這樣一句話:「你註定是被冤魂附體的人——直到你能把兇手繩之以法!」
蕾蓉拿起死者的手臂輕輕彎曲,屍僵已經出現,但程度並不嚴重,結合角膜狀態,死亡時間初步可以推斷是在距離現在兩個小時左右的晚上八點半到九點之間。下面是……乳房。她有意識地讓自己的精神高度集中。右乳被切掉。碗大的創口,烏黑的血液、粉色的組織,青白的肉絮……絲絲縷縷,黏黏糊糊,像被咬了一口的豆沙餡粽子。刀口從乳溝處切入,體側切出,創緣整齊,皮瓣較少,兇器應該是普通的匕首。那三個接到報案的刑警,已經初步勘察過現場,沒有找到被切掉的乳房,幾乎可以肯定是被兇手帶走了。這起案子和陳丹的遭遇,相仿之處甚多,唯一的區別是,犯罪分子留了陳丹一命,但卻殺害掉了這個更年輕的生命。兇手是什麼人?他為什麼要這樣殘忍地對待受害者?他割走那一隻乳房究竟要做什麼用?……等一下。蕾蓉仔細地觀察著乳房被切割后留下的創緣,創口哆開的情況並不明顯——如果是生前損傷,遇到如此殘酷的切割,皮膚、肌肉等組織不會對外來刺激無動於衷,常見的應激反應就是竭盡全力地退縮,這樣一來,創口應該在創傷的基礎上又大大哆開才對——「也就是說,乳房被切割是她死後發生的事情。」她自言自語。郭小芬說:「當然啊,如果乳房是生前被切割的,那麼死者的雙手不會都捂在腹部的致命傷上,還應該分出一隻捂住乳房……」「更何況她在死後被姦汙。」一直在附近勘察現場的劉思緲走了過來,用手中的紫外燈在死者的腹部一照,立刻出現了一大片熒光,「精斑。體外射精。死人的陰道沒有收縮功能,所以性交不會有實體快感,為滿足視覺快感和征服慾望,兇手往往會把精液射在死者身上,在犯罪心理學上這叫『彷彿生前性交』——先殺后奸一般都伴隨著體外射精。」蕾蓉將三根手指輕輕插進死者的陰道,通過得非常順利,點點頭說:「沒錯,是先殺后奸。女人死亡后,陰道肌肉就沒有了緊縮的力量,一旦有異物侵入,就會鬆開,不再收縮。」
「就算她是被先殺后奸,這和證明她的乳房是死後被切割有什麼關係?」郭小芬不服氣地問劉思緲。「我說你是不是『甲醇』(假純)?」劉思緲不耐煩地說,「哪有把女人乳房切割后再性交的男人?!」郭小芬吃了個大癟,氣哼哼地說:「我們在這裡做屍檢,你一直在旁邊走來走去的做什麼呢?」劉思緲冷冷一笑,一指蕾蓉:「是她在做屍檢,你只是個看熱鬧的。」停了一停又說:「那三個巡警把現場踩得像跑馬場,不過我還是提取到了犯罪分子的足跡。另外,兇器已經發現了,就丟在山坡,一把大號的折刀,從刀把上已經提取到清晰的指紋。」「兇手膽敢留下精液和指紋,就證明他以前沒有犯罪記錄,不怕我們做指紋和dna的資料庫比對。」蕾蓉沉思道。「不過,」劉思緲自言自語,「我最感興趣的,不是已經找到的東西,而是沒有找到的東西,。我在現場反覆勘察,就是沒有找到我最想得到的東西,讓其他刑警擴大搜索範圍,依然沒有找到。奇怪,那個東西本來應該留在我們最容易發現的地方才對啊……」「什麼東西?」蕾蓉心裡一緊。「火柴盒。」劉思緲望著黑沉沉的樹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沒有發現兇手一定會留在現場的——火柴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