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兩位密探用紙包燒湯喝,一瓶酒擺在桌子上,連蓋子也沒揭開,他們就把它收回到冰箱里去了。克里亞奇科在洗碗碟,古羅夫在擦洗什麼,都沒談工作,只交換一些空洞的小意見,間或不無同情地相互望一望。把廚房裡的一切收拾乾淨之後,他們轉到了客廳里,克里亞奇科坐在柔軟的矮圍椅上,古羅夫則在房間里一邊踱步,一邊抽煙。

「我老婆威脅說要搬出住房,她說兒子只能從照片上才能認出我來了。」

「你會打光棍的。」古羅夫把煙蒂放在煙灰缸里掐滅之後,也坐在一把圍椅上。「我有時在空地上被人拋到嚇人的高處,這隻能是叫人大吃一驚的。」

克里亞奇科明白,一場嚴肅的談話開始了,便把伸出的兩腳收回來,把身子坐直。

「你看,做得多愚蠢。三個星期前,彼得通知過我們說分析研究專家得出結論,已經建立了一個什麼組織,負責收債,對於存心賴賬不還者!則加以消滅。我一直認為是巴維爾·烏索夫,我們找到了薩比林,取得了一些成果。」

「於是馬上就有人來砍我們的手。」克里亞奇科說。「我早就說過,死盯著巴維爾·烏索夫只是你的頑固和希望同他算賬的願望的一種表現而已。」

「從一個方面來說,你的話是對的。但你對自己作出的結論論證得不正確。烏索夫不可能領導這個犯罪集團,有兩個原因。這個集團開始活動時,烏索夫還在這裡工作,後來又關在監獄里。烏索夫落進了一個已經形成的組織里。主要是,要領導一個這樣的犯罪組織,他這個民警上校還不夠格,太小了點。現在拖欠的數目,動輒幾十萬,甚至數億美元。」

「今天他們就拿去兩百五十萬美元。」

「他們起初給了烏索夫和杜羅夫一小筆錢,後來改變了主意。顯然是急著要現金用。其實這數以百萬計的巨款只是在銀行之間轉來轉去,美元本身你是拿不到手裡的。可日常開銷卻需要現金。我相信這個犯罪組織急需偵查人員。銀行家,金融顧問是有的,政治家和擔任領導的將軍,也是有的,阿富汗給他們提供了自動槍手,現在又有槍手從車臣源源不斷地來。可中間環節,能夠把下層和上層連起來的人,卻非常短缺。這個集團並不缺乏現金,現金地面上多的是,需要有人會收取。今天的戰鬥組織得很糟糕。它證明我說得對。」

「很可能你也是對的。但是,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要把烏索夫和杜羅夫扔出來呢?」

「他們不是扔,而是把那兩人放在同一個位置上。」古羅夫反駁道。「他們給那兩個人從老爺的餐桌上扔去一塊麵包,然後說:『好好乾去吧!』」

「好,列夫·伊凡諾維奇!」現在克里亞奇科從圍椅里已經爬了出來,他挺直腰身,弄得骨頭扎扎發響。「讓我們到此為止。我不是英雄,我有家。我們現在是兩個人,可以全叫名字的。你說是總統保衛局,那就是說是科爾夏諾夫將軍。我是個正常人,我拒絕同他作戰。任何戰爭、爭鬥都不會有的,你我起碼會被扔進下水道。你見過巴爾金怎麼被免職嗎?可他還是副部長,有相應的關係網呢。」

「別裝膽小鬼啦,你裝不像!」

「我什麼也沒裝!」克里亞奇科提高聲音。「我不過是個正常的人而已,我不會頂著風乾。在勃列日涅夫面前和在政治局,我沉默過嗎?你也沉默過!我準備一對十地進行戰鬥,而且即便百分之百地毫無希望,我也不會簽字。你問問彼得去!他也會對你說同樣的話的!」

「全說完啦?」古羅夫用手掌擦了擦臉龐,神經質地打了個哈欠。

「你覺得太少嗎?」

「我不了解科爾夏諾夫,讀過關於他的文章,也就僅此而已。不過,從各方面來看,他是個聰明人,忠於總統。將軍同犯罪集團沒有直接聯繫。他知道有這個集團,閉著眼睛,視而不見,但沒有去領導,他還沒有走到那個地步。」

「你以為將軍的副手還小嗎?」

「小!有些問題沒經第一把手批準是解決不了的。」古羅夫滿有把握地說。

「你我就是這樣的問題?」克里亞奇科想笑,但只咳嗽了幾聲。「用腦袋碰牆你是碰不倒牆的。」

「我同意。但讓我們先走到牆邊吧。不行就不行,大不了又被開除,我們這又不是第一次!」

「你保證:我們一碰到牆就後退。你下保證吧。」

「好。」古羅夫握了握朋友的手。

「為這事應該喝一杯!」

「不!」

「象徵性地喝。」克里亞奇科跑到廚房裡,拿來兩隻酒杯。「前進!我們從何著手呢?」當他們喝完酒,又坐到圍椅上時,克里亞奇科問道。

「可我們只有一著棋。」

「他不會受雇於我們。」

「阿爾焦姆·杜羅夫是個真正的刑偵人員,別人把他同垃圾混在一起。我同意他是不會受雇於人的。我認為他無法忍受烏索夫,但也不會出賣他。他是有原則的,不是站在這邊,就是站在那邊。杜羅夫是可以拉到我們這一邊來的。」

「那你就去拉吧!」

「你同他熟,救過阿爾焦姆的命的是你而不是我。」

「我愛面子,嗬!」克里亞奇科用手指劃了一下喉嚨。「有些事我做得不會比你差。但與阿爾焦姆·杜羅夫談話的是你。我同他的聯繫斷了!」

巴維爾·彼得羅維奇·烏索夫坐在大劇院旁邊的小街心花園裡,而且已經不看圓柱了。十二點半已經過去,而這樣的會見要來就是準時的,否則就乾脆不來。起初同他坐在一起的是一對青年男女,他們嘰嘰喳喳,悄悄低語,好像是在吵嘴。儘管經驗豐富,這位以前的上校卻沒猜到這一男一女是偵查人員。那年輕的一男一女走開后,兩個上了年紀的男子走過來佔住他們的位子。他們就不是悄悄細語了,而是扯開嗓門大聲說話,好像他們分別站在街道不同的方向上一樣。

巴維爾·彼得羅維奇已經不等什麼人和什麼事了,甚至沒想什麼具體問題,老是坐著坐著,實在不想動一動。他站起身來、走到汽車旁、坐下來開車,也就是開始活動,主要是思考,而他現在卻是無動於衷、一片漠然。來會面的時候,他考慮過各種可能的方案,直至最壞的可能,比如見到古羅夫。但他對現在這樣的結果,卻甚至沒有考慮過。一個人決定去參加談判,他去過膳宿旅店,確定了反間諜人員的外貌。請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干,叫人摸不著頭腦呢?商人是可能討價還價的,也不排除他有想抓烏索夫的企圖,但商人他不能不來會面呀。是有人把他殺了,把錢搶走了嗎?他自己的保鏢完全可能幹出這種事來,很可能是借錢給薩比林的那些人乾的。總之,商人是已經死去了,對於他,巴維爾·彼得羅維奇·烏索夫來說,錢是已經丟定了。

阿爾焦姆·杜羅夫第三次從長凳旁邊走過去,他疑惑不解地望了一眼,甚至聳了聳肩膀。

「你的切爾諾梅爾金又怎麼樣呢?老是喊:『我們的人!我們的人!』」鄰居在大叫大嚷。「我是一輩子都受人敲詐勒索的!而且他們還都是自己人。外人根本不需要我!」

「那你就去投票支持蓋達爾吧!」另一個老頭子嚷著回答。「他連俄國話都不會說!他長篇大論地說話,可裡面的詞語全都聽不懂!」

現在他想起了花二十個盧布買來的香腸,烏索夫明白了,於是他沉重地站起身來,朝車子走去。當杜羅夫同他並排走在一起的時候,這位過去的上校說道:

「到我家去吧。」

「也許不必去,還是拐到一家咖啡店去吧?」

「算了吧,不會更壞的。」

他們很迅速地把車子開到了公館。中午一點,車流暫時有所減少。烏索夫查明主樓裡面除開僕人之外,什麼人也沒有,於是便與自己的夥伴走進了自己的房問。

「你在想什麼呢?」主人一跨過門檻,問道。

「我發覺有人在監視我們,到底是什麼人,我不明白。」杜羅夫回答道。「可我們的百萬富翁被幹掉了,這是的的確確的。二百五十萬綠花花的美鈔啊!是他自己的保鏢把他幹掉的,我見過他們的嘴臉。」

烏索夫開始鋪桌子,阿爾焦姆攔住他:

「我不吃了,應該去賭場看看,會會老闆。我對他說什麼呢?那裡面也有他的一份呀。」

「照實說吧,」烏索夫回答,「我們大家都走在上帝的下面。」

「你是怎麼撈到上校的?」杜羅夫惡狠狠地說著,目光像鑽子一樣盯著他。「誰相信我?既然我的顧客在我的鼻子底下被搞死,錢被拿走,那麼我到底能代表誰呢?」

「我明白,阿爾焦姆,你焦急,不過你得挑選一下用詞嘛!」

「除了詞語之外,我從你那裡得到什麼呢?我在冒著生命危險,你卻在用紙牌擺卦。你會得到什麼呢?」

電話鈴響了,烏索夫對這位過去的偵查人員把手一揮,拿起話筒:

「這裡是部長官邸,我是衛隊長。」

「您好,巴維爾·彼得羅維奇,我知道您的日子不好過。不過,俗話說得好,結束得好才算一切都好。」

烏索夫聽出是總統保衛局少校的聲音,但還是問道:

「您是誰?」

「打擾您的是奧列格·阿爾捷米耶維奇。您心情煩躁吧?您就放心好了,巴維爾·彼得羅維奇。我奉命轉告您,一切都順利結束了,錢都派上了用場,向您表示感謝!」

「感謝,這太客氣了,我受之有愧啊。」烏索夫辛辣地回答。

「酬勞費您自然會得到的。」少校簡短地笑了起來。「您是個有理智的人,不可能指望得到全部美元。這事其他的人也參加了,開銷很大。您想見到我的上司,我們可以組織安排,不過暫時您就安心吧,祝您一切順意。」

烏索夫扔下話筒,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老混蛋!」

「你可不老,正當年呢。」杜羅夫糾正他的說法,「我是這麼理解的,他們把我們當應召女郎使用。先是一腳把我們踢開,現在憑情緒付錢。所以我想這麼向你解釋,上校。說不定今後人家還要你拿錢出來呢!」他走出房門,隨手把門關上。

賭場裡面還沒有人,老闆也沒來。杜羅夫所屬的保衛隊長已經習慣於這小子來去自願,所以也沒作聲。這位隊長是克格勃的退休上校,對偵查工作一竅不通,因而對這位過去的偵查人員還有點害怕。

「你好!」杜羅夫把左手伸給退休上校,因為右手扎著繃帶,而且還有點痛。「我們是靠吃利息生活嗎?」

「我們暫時是在磨剪刀。」克格勃分子回答說。

他們就這樣天天問好。在他們之間存在著一個心照不宣的互不侵犯條約。杜羅夫知道這位上校寫了三十年公文,所以分不清手槍和絞肉機。退休的上校明白杜羅夫是老闆的人,從不給他分派任何任務,他倆是平等相待的。

「你看,上了繃帶,」杜羅夫舉起扎著繃帶的手說道。「開了個口子,操他娘,痛得很呢。」

「那你就回家去吧。老闆打了電話來,說他今天不來了。」克格勃分子說。「你把小姑娘帶上,她會侍候你的。」

杜羅夫望了一眼坐在酒吧櫃檯旁邊的兩個妓女,同其中的一個目光相遇,點了下頭。那姑娘從高台上一躍而起,走過來笑著說:

「你好,阿爾焦姆,手怎麼啦?」

「謝謝,小姑娘,能活到結婚的。」他答完話后,就吻了一下姑娘的面頰。

他們早就相互看上了,但一次也沒有親近過。那姑娘名叫維卡,是一個要美元的昂貴妓女,她有固定的顧客。她藍眼睛,身材漂亮,不論衣著、裝束還是言行舉止,她都不同於她同職業的女友。阿爾焦姆不是美男子,外貌相當平常,不過女人卻很注意他。他沉著、信心十足,說話不多,不想給人以深刻印象,因為他知道自己的份量。女人們感覺到了這些品質,並且給予他很高的評價。從阿爾焦姆來賭場起,維卡和他就彼此注意了。像任何一個女性一樣,維卡覺得她贏得了新來的保鏢的心,所以有一天她沒有顧客從賭場回家時,說:

「阿爾焦姆,你不送送我嗎?」

「送是可以的。」他簡單地作了回答。然後很有禮貌地讓她坐進自己的「日古力」,默默地把她送到家,好在路並不遠。

「你一個人進門不害怕嗎?」他一邊給姑娘開車門,一邊問道。

「你不上樓去嗎?」她微微一笑,想挽起他的一隻胳膊,但他甩開了。

「你知道,我是從不給女人付錢的。」

維卡出乎自己意外地尷尬起來,粗暴地回答:

「傻瓜,我是邀你喝一小杯酒,而不是要你上床。」

「不必生氣,維卡。」他用一隻手指摸摸她的面頰,儘管這手勢是很庸俗的,姑娘卻從中感受到了柔情。「你漂亮,我很喜歡你。下次吧。」

從這天晚上起,他們之間就建立起了一種對她的職業來說是很奇怪的關係。阿爾焦姆似乎在追她,處處給她以關心的表示,一會兒請她喝香檳酒,一會兒給她送花。維卡同他眉來眼去,賣弄風騷,似乎她不去同別的男人上床了。

今天維卡走過來了,因為近些日子阿爾焦姆沒來,所以姑娘擔起心來了,以為他已被開除,不再來這裡了呢。那個克格勃分子嘿嘿一笑,走開了。

「阿爾焦姆,你的氣色不好,我們上我家去,我給你吃喝,給你按摩。」維卡懇求著說道。

「那倒是很好,謝謝!」

維卡明白她遭到了拒絕,於是她露出她職業妓女的本相來了。

「小子,你知道,我開始對你看法不好了。」

「算了吧,你不會的。」他回答說。「我真的感謝你的提議。而且最近我要邀請你作客。可今天,「阿爾焦姆結巴起來了。「人有時候是需要一個人呆一呆的。」

維卡的心似乎被刺了一下,她明白了,阿爾焦姆遇到了嚴重的麻煩,所以她出乎意外地說道:

「你得珍重自己。我也像你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是孤零零的。」說完她就邁著時裝模特的步伐,朝酒吧間走去。

阿爾焦姆於是開車回家。前不久離他家不遠處新開了一家商店。阿爾焦姆常常去光顧,儘管那裡的價格比一般的高。他喜歡那裡乾淨,氣味好聞,而不是以前這裡那種發酸的空氣。沒有慣常有的長隊,櫃檯里的姑娘們全都保養得好好的,他們已經認得阿爾焦姆了,有的同他調情,勸他買牛油,他們知道顧客的口味。他對酒是冷漠的,有時候能喝很多,像前不久在膳宿旅店裡那樣。他已經很少一個人單酌獨飲了。不過今天在烏索夫家,他果斷地決定喝酒,所以就朝酒類櫃檯走了過去。

「您好,老闆娘!」他笑著說道。「您丈夫心情不好時喝什麼?」

那位女售貨員慌了,一個男人的嘲笑聲音,從阿爾焦姆的肩後傳來:

「濃度很高的酒。要多少?兩個人喝一瓶不夠,兩瓶又太多。」

杜羅夫轉過身來,看到一個身材勻稱的高個子男子,四十多一點的年紀,穿一身質地很好但式樣陳舊的服裝。阿爾焦姆聽說過有關古羅夫上校的情況,但沒見過面。不過他馬上覺得這個從辦公室來的漢子,是不會隨隨便便出現在這裡的。

「來兩瓶『首都』牌,」古羅夫說完坦然地望了望阿爾焦姆,沒有隱瞞自己的職業。

特務人員之間,存在著某種隱藏在目光中的信號,每個刑偵人員都知道如何把這個信號藏起來,只要目光不碰到人。

「老闆娘,」阿爾焦姆肯定地說。「誰要的,誰就付錢。」

「那是自然,如今是不興空著兩手進家門的。」古羅夫付完錢,把一瓶遞給杜羅夫,另一瓶塞進風衣口袋裡,接著兩人走出商店。

「你先坐車回家吧,阿爾焦姆·格里戈利耶維奇,我過幾分鐘來。」古羅夫邊說邊按了一下墜子上的按鈕,取下他自己車上的罩布。「好像什麼人也沒有,不過我還是去衚衕里轉一轉好,以防萬一。」

阿爾焦姆目送著開走的車子,打開自己的「日古力」車門,坐在駕駛台前沉思起來。隱藏起來是愚蠢的,再說面子上也過不去。從外貌和所坐的車子來看,他是安全局的人,可從說話的口氣來看又像是自己人,是民警局的人。風度舉止,也是民警方面的,很直率,沒有遮掩,安全局的人老是裝假。

他住在一個一居室的套間里,就是所謂改良式的設計。房子是十年前同妻子一起修建的,當時合作建房的價格還可以接受。妻子在做生意,當民警那點薪水,簡直使她笑掉了牙。阿爾焦姆又不願拿昧心錢。所有這一切,在婚前是可以說清楚的,但年輕、熱情早把她的理智弄模糊了。一旦激情消失,妻子就跑到經理那裡去了,把一居室的「鴿子籠」留給了當民警的丈夫,沒吵沒鬧,甚至沒提離婚的事。

阿爾焦姆走進房子,把一瓶酒塞進了冷櫃里,然後四下張望,甚至拿起了抹布擦灰塵。他突然大為生氣,說:「我沒邀什麼人來作客,您決定談談,那就請吧。我沒有犯過任何刑事犯罪案件。」阿爾焦姆很明白,如果是出了嚴重的事,所以才決定研究今天的兇殺案的話,那就根本不用帶什麼酒,也不必保密,抓住他的兩手往汽車裡一塞,然後帶進辦公室就是了。還可能在汽車裡大大地嚇唬他一下呢。

門鈴響了,阿爾焦姆打開房門,讓客人進來,指著掛衣架點了下頭。

「脫衣吧,過來出示你的證件。」

「你幹嘛要看它呢?」古羅夫把風衣掛好,擦乾淨兩腳,仔細看了看房問。「像我一樣,過的是單身生活。」他把手伸過去。「我叫列夫·伊凡諾維奇。」

「啊,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古羅夫!」阿爾焦姆報以緊緊的握手。「我變得太不行了,本來是應該猜到的。就年齡和信心來看,我明白您是上校。在市刑偵局裡我沒見過您這樣的人,我應該明白您是總局的。既然來了,那就請坐吧。」他把椅子推開,拿出盤碟,刀叉,擺上酒杯,開始切麵包。

「你是因為什麼原因被開除的?」古羅夫問完就把自己的一瓶酒放進了冰箱里。

「我犯的哪一條,已經記不得了。他們趕我走是因為我酗酒,上面寫的結論是不適合工作。」

「很明顯,你不適合。」古羅夫從桌子上拿起毛巾擦酒杯。「好,你是怎麼進賭場的,喜歡嗎?你大概不知道吧,我是自動離開的,在一家公司里干過,工薪很不錯,但是回來了。你干秘密偵查工作多久?」

「十五年。上校,怎麼,想把我找回去嗎?」阿爾焦姆斟上酒,一飲而盡,也沒與古羅夫碰杯。

古羅夫只是呷了點酒,望了望主人的眼睛,問道:

「你打算今後怎麼生活?」

「別繞圈子,你決定僱用我?」

「干偵查工作二十多年,我知道什麼人可以僱用,什麼人不能。從我的職務上講,邀你回民警局,我辦不到。」他把杯子里的酒晃動了一下,一口喝乾。「我的處境很糟糕,你的更糟。手痛嗎?」

「可以受得了。」阿爾焦姆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了。「這麼說來,是你掩護我的?」

「是斯坦尼斯拉夫。」

「克里亞奇科上校?就是那位身子挺結實、圓圓臉蛋、工作傻乎乎的?」

「他不是故意的,這是斯坦尼斯拉夫的天性。」

「這就是說你們救了我的命,所以你來討賬了?」阿爾焦姆又倒上酒並且很快就把它喝乾了。

「我只放債,永遠也不向任何人要求還債。別人想還清賬,那是他的事。我不是個驕傲的人,他還,我就收。」

「你想來掐我的喉嚨!烏索夫是個壞蛋,但我不會出賣他。」

「我們暫且不談,沒有你,我也會抓烏索夫的。可以在你這裡抽煙嗎?」古羅夫掏出了香煙和打火機。

阿爾焦姆從冰箱上面拿來煙灰缸,擺到桌上。

「傷腦筋的事。到底是什麼人打死了薩比林,搶走了美元呢?」

「我也很感興趣。」古羅夫抽起了煙。「你不要轉移話題。我提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你打算今後怎麼生活?」

「我和烏索夫及其一夥已經聯繫在一起了,我將在賭場里工作,收入高,工作乾淨。」

「你幹了多久偵查工作?十五年?你總該在這幾年之中學到了一點東西吧。」

「你想說什麼呀?他們不會放嗎?那在我身上又有什麼呢?」

「在你身上他們倒沒有什麼,可你在他們身上卻有相當多的東西。」

「你知道得真多!」阿爾焦姆憤怒了。「你只是一些猜想,沒有什麼具體東西。」

「他們可能有另外的看法。你現在還帶著籠頭,你對他們是安全的,一旦離開,一切就大變了。但他們不可能讓你在中立的水域里呆很久,他們會把你拖下水的。你可以殺死一個人,比如說我吧?或者他們強迫你干,或者代替你去干。」

「你來幹什麼?」阿爾焦姆火了。「你為什麼嚇唬我,你要幹什麼?」

「我想告訴你,希望你明白你不能腳踏兩隻船,當騎牆派。不能又想當婊子,又要豎貞節牌坊。」

「那就該離開俄羅斯!可我又不能生活在外國!」

「那就讓我們互相擁抱,伏在彼此的懷中痛哭吧!完了!我作為年長者宣布休息。讓我們一邊吃東西,一邊談談女人吧。現在你給我回答一個問題。為什麼你我都是正常的男子漢,卻在過著單身生活?」

「你問得好,上校!這可不是簡單的問題,而是最複雜的問題。我還剩下一點湯,讓我們把它熱一熱吧?」

「中午十二點以後我就想睡覺。」古羅夫說道。「有雞蛋沒有?我們煎糖心蛋吧!」

他們邊吃邊喝咖啡,千方百計地把談話拖長。

阿爾焦姆明白,克里亞奇科上校救他有兩個原因。阿爾焦姆·杜羅夫雖然是過去當過刑警,終歸還是刑警,是自己人。當然事先對他作過了解,查明他是一名優秀的偵查人員,他的開除是不應該的。克里亞奇科心裡有一種民警的團結感。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人,他明白這位過去的同行遇到了麻煩,有人想抓住他,把他弄出城去。這事結果如何,還不清楚。但克里亞奇科上校還有第二個並非不重要的動機。眼下杜羅夫還沒有犯罪,也就是說可以把他當作一個情報來源。所以就來了這麼個保養得很好的古羅夫,看來是作為招募者來的,他比微笑的斯坦尼斯拉夫強。他們什麼都考慮好了的,他們懂得對阿爾焦姆不能力取,他不是那種人,而具體的可以交換的材料又沒有。所以就採用喝酒談心和回憶的辦法,回憶他當過十五年忠誠的刑警,自己人救過他的命。烏索夫則不同,他過去就壞,不能信任。他已腐爛透頂,只要有利可圖就會出賣人的。但這並不意味著他,阿爾焦姆·杜羅夫,應該出賣烏索夫。每一個叛徒都有為自己辯護的理由,你不相信一個人,就不要同他打交道,一旦有了聯繫,就不要出賣他。但那個總是面帶微笑、工作傻乎乎的人,卻單槍匹馬地投入了戰鬥。

主人在想什麼,古羅夫全知道,想幫幫他,但不知道怎樣才能幫上。對一個聰明人、一個經驗豐富、自己也不止一次地招募過別人的人,說目的可以說明手段的正確嗎?說這樣的話,意味著喪失一切,首先是失去阿爾焦姆暫時對自己過去的同事所懷有的尊敬。

「我不知道對你說什麼好,大尉!」古羅夫聲音不高地說。

「我得離開,躲起來,他們是不會來找我的。」阿爾焦姆答完就伸手去抓酒瓶。

「他們?」古羅夫重複了一下,覺得可以撥起的火星閃了一下。「你不知道那個出面來與烏索夫聯繫的人嗎?那個人是個不大的角色,但他是上層的代表。烏索夫想成為收債的人,想建立一支軍隊,自己當司令。他們派人來找他,向他說明,軍隊已經有了,統帥也不缺,給他這個被收買了的民警,可以提供一個不大的職務。是這樣吧!」

「好像是。」阿爾焦姆斟上酒,隨即喝乾了。「這並不改變我的地位,我已經與烏索夫套在一起了,我現在必須給他干苦差使,要不就同他一刀兩斷,一走了之。」

「他們正在收集選舉前所需要的現金。他們的賬上有好幾億,但需要現金。你去做了皮貨商薩比林的工作,你冒了生命危險。等到美元一收齊,他們就把皮貨商殺了,把錢拿走了,實際上已經把你們扔在了一邊。你只是執行者,他們也想讓你們繼續當執行者,首先是讓你當執行者。當然,他們會給你們付錢的。他們……他們!你同他們沒有簽訂任何協議,你什麼也不欠他們的。什麼人把你可恥地開除出民警局的呢?是他們!他們現在急於掌權,又是你去冒生命危險,可他們卻在數錢。」

「不過我並不認識他們,從來沒有見過。」

「他們是像你我這樣的人,我們是永遠也不會認識他們的。薩比林和他的保鏢是被他們當場打死的,你以為那幾個射手會活很久嗎?」

「是像你我這樣的人嗎?」阿爾焦姆嘲諷地望了一眼。「好像我們是坐在一條船上?哎呀,你真狡猾,列夫·伊凡諾維奇!」

「我不是斯坦尼斯拉夫,我不裝傻。」古羅夫覺得腳登大地,自己是正確的。「烏索夫曾經出賣過我們,而且他不論誰都想出賣。我對他已經不感興趣了。我需要的是他們,是那些地位更高的人。至於烏索夫嘛,你記住我的話,你自己會把他殺掉的。所有的談判,都是在部長的別墅里,在高高的籬笆裡面進行的。民警對這種事是無能為力的。高級人員的收買工作是由反間諜局負責的……」古羅夫說到此處不說下去了,他望了一眼阿爾焦姆,對他進行評估。「是這樣的,你給我倒幾公分酒吧。」

阿爾焦姆把酒斟好,把杯子推給古羅夫。古羅夫喝完之後抽起煙來,又重複了一遍。

「那是反間諜局的事。這一點應該反覆思考。我給你翻出問題來,你可別吃驚。」

「好,好,上校先生。」阿爾焦姆的好奇心被激發起來了。

「你該去反間諜局當偵查員才好,你去嗎?」

「是當坐探還是安排一個正式職務呢?」

「反間諜人員是在各種不同的掩護下工作的。職務、職稱,應該有的都會有。不過你的證件上寫的可能是管子工,或者像現在這樣,是賭場的保衛員。」

「想法倒是很有意思,不過,他們未必要我。我的履歷表可髒得很哪。」

「我可以去找人談談。事情是很有希望的。安全局在現在,在選舉前要找個這樣像蛇一樣靈活的人,是很不容易的。而且對總統本人以及對所有的人也好證明,他們是幹事的,沒有白拿錢。」

「胡說八道!」阿爾焦姆一拳打在桌子上。「誰也不會要一個因酗酒而被開除出民警局的人的!」

「你知道很多,大尉!」古羅夫大步跨進過廳,拿起自己的風衣。「你去要求一份自己的工作吧。你去要求烏索夫見上層人物,就說你希望有保證。祝你身體漣康。我會找得到你的。」

他一邊下樓一邊吹口哨,不知為什麼他覺得慶祝勝利為時尚早。找到解決辦法並不意味著能夠實現,生活就像睡衣一樣,是有條紋的,大多數的成功往往是麻煩的先聲。

古羅夫停在門洞里,沒有走到外面去,心裡很不願意走出去。他相信自己的本能,他為把汽車停在拐角處而感到洋洋得意。他爬到樓梯口,朝窗外望了一眼,仔細察看了骯髒的院子、銹跡斑斑的水管,和自己乾淨的風衣。「頑皮孩子的把戲,上校,」他跳到窗台上,責備自己說。

水管發出扎扎聲,但承受住了,幾秒鐘以後,他跳到了水泥地上,穿過院子,等到一群少年從門口走過去以後,他才溜進衚衕里。一不做,二不休,衚衕也得仔細看看。那正是工作日結束的時候,衚衕里人相當多。這有好的一面,可以消失在人群中;也有不好的一面,那就是難於觀察。不過,看得出來,偵查人員已經累很夠嗆,要不就是不相信需要自己的工作。儘管天色已經黑了下來,但衚衕里來往的人,正如前面已經說過的,還相當的多。古羅夫幾乎一眼就發現了「戶外觀察」小組。有兩個人坐在車裡吃東西,他們把房門稍稍打開,所以廳堂里燈光通明。第三個站在大門對面的麵包店門邊(阿爾焦姆·杜羅夫住在那裡),嘴巴也在嚼東西。古羅夫想,一定有一個女人同他們在一起,但他沒去找她,一拐角就坐進車子,把車開走了。

克里亞奇科還在辦公室里,一見到朋友,想說點什麼,但古羅夫對他把手一揮,拿起話筒,撥了阿爾焦姆的電話號碼。

「我在聽著哪。」話筒里響起一個不滿意的聲音。

「你聽著,朋友,我馬上到你那裡去。」古羅夫用假嗓子故意拖長聲音說話,所以阿爾焦姆沒聽出來。

「是誰在說話呀?」

「是這樣的焦瑪①,你倒酒為我的女人乾杯時,你是正常的,可現在你卻認不出我來了。」古羅夫責備他說。「大概全喝光了吧?」

①阿爾焦姆的愛稱。

「還剩下有,中士,」阿爾焦姆回答。「也許你來我們把它喝完?」

「我倒是很高興的,可我老婆不高興,她看我就像看牛一樣。你理解嗎?」

「怎麼能不理解,我也常常遇到這種事。」

「好,來吧,別咳嗽,她已經在偷聽,看我在同誰聊天。」古羅夫放下話筒,給克里亞奇科眨眼睛。「他們對杜羅夫布置『戶外觀察』,我認為是純屬預防性的措施。不過這就表明先生們對他是認真的,他們是有企圖的。」

「你什麼時候碰到他們的?」

「是同你見面以後,從你家出來的時候。」

「你碰到了他們,可他們沒看見你嗎?」

古羅夫取下風衣,披在肩上清刷。

「我是通過院子里的窗口,沿著水管爬下來的。」古羅夫大笑,「像頑皮的孩子那樣。」

克里亞奇科沒去注意他開玩笑的口吻,認真地望著朋友,問:

「誰告訴你不要從大門出去而要爬窗戶的呢?」

「斯坦尼斯拉夫,你不相信我的話?」

「相信,但我無法理解。」克里亞奇科的聲音變得有氣無力、毫無生氣了。

「你怎麼這樣?」古羅夫是愉快的,今天仍然如此。「你明白嗎,我想出了一著妙棋,以後講給你聽,總的說來,阿爾焦姆會幫我們的。離開他那裡,我就感到很高興,而且就在那裡我看見了條紋睡衣……心想:生活中不可能什麼都是好的。」他隨著每一句話的說出,覺得越來越沒有信心,開始結結巴巴了。「總之我沒從門裡過,而是從窗戶裡面爬出來的……後來我檢查了,發現他們守在崗位上吃東西,看來餓得很厲害。」

古羅夫非常尷尬,坐在自己的桌旁,把台曆推了一下:

「有誰給我打過電話?」

克里亞奇科皺著眉頭坐著,默默不語,然後用手掌摸臉龐,好像在抓蜘蛛網似的。

「如果你沒看見睡衣、走進大門的話,阿爾焦姆作為助手則可能被埋葬掉。」他說道,經過短暫的停頓,他補充說:「總的說來!也許會把他作為一個人而埋葬掉。為什麼你看見的是條紋睡衣,而我看到的卻只是大乳房的姑娘?不公平……給你打過電話的,有各種各樣的人。米哈依爾從瑪斯洛夫卡來過電話,他自己不承認,但我是根據聲音聽出來的。」

「好,好,有話就快說吧。米哈依爾是不會沒事打電話的。」

「他吩咐我轉告你值得與阿基姆見面。到哪裡去找他,你知道。這是列昂季耶夫——廖恩奇克,你好像當上大頭頭了?」克里亞奇科問道。

「當然,我們是當不上這個大頭頭的,不過,米哈依爾是個狗娘養的。你抓他不著。他對廖恩奇克的情況是可能知道的,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物。」

「你是刑警還是少先隊輔導員?」

「好啦,斯坦尼斯拉夫,別裝了,我也多多少少知道你的。要我說出來嗎?」

「不要!」克里亞奇科迅速回答。「我們到河街去吧?」

「可以。」古羅夫望了一眼手錶。「不過你得開車。」

「汽油錢歸你付。」

「你撕打夠啦。」古羅夫站了起來。

「行,到路上你再講講你是怎樣成功地收買杜羅夫的行嗎?」

當他們離開部里時,古羅夫說:

「斯坦尼斯拉夫,我是說認真的,你別用『收買』這個詞,好嗎?」

「好,那你是怎麼說服他的呢?」

「問題不在說什麼話,而在乎說到點子上。儘管話不好聽,他早就名譽掃地了。你想想看,犯罪分子相互找到有多容易,騙子,一般說來,都是壞人,但他們很容易就可以聯合起來。」

「拿我們的國會來看吧。」

「就算是國會吧,也是如此。」

「騙子是貪婪聯合起來的。大多數這類聯合的原則是怎樣的呢?形成強有力的拳頭,形成一股力量,儘可能地多抓、多搶。而且每個人在這樣的聯合之後都在想:現在我們去搶吧,建立組織吧,以後我們之間再來研究誰該擔任什麼職務。」

「要是我在刑事犯罪分子中間尋找助手的話,那我首先要找一個志同道合者。幾乎任何一個人身上都可以找出一點自己感到親切、可以理解的東西來的。」

「遠非每一個人,」克里亞奇科嘿嘿一笑。「最主要的你是傾向於使人背叛。他是叛徒就是叛徒,決不是你的什麼志同道合者。」

「你別裝糊塗,演傻瓜了。」古羅夫大為生氣。「每一個人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他也非常複雜。阿爾焦姆·杜羅夫是叛徒嗎?他是一個強有力的人,而且是個忠誠的人,他受到了傷害,被不必要地趕了出來。巴維爾·烏索夫才是真正的叛徒。雖然你好好地從他身上去挖一挖,也可能發現出一點有價值的東西來。」

「削髮當和尚,接受洗禮,懺悔吧。」克里亞奇科說道。「可你現在得準備好去同一個非常狡猾的刑事犯罪分子見面。」

「阿基姆是一名刑事犯罪分子,那是沒話可說的。但他自己從沒殺過人,也沒派別人去殺過人,這就是說,他還有良心。他精力過剩,自身裝不下,他要求發泄,把氣放掉……」

「算啦,你一年沒見到他了,似乎他沒放氣,而是在扔煙蒂。」克里亞奇科從列寧格勒公路上一拐,把車子開到了河街的火車站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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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鏡蛇的一次猛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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