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迷亂(2)
饕餮
(1)
這年秋天,張柏林和崤陽縣縣委組織部長牛鴻運來到北京。
從新啟用的北京西站出來,第一次到北京的張柏林背著相冊和照相機,亦步亦趨地跟著牛鴻運,膽怯地看著眼前這個讓人眼花繚亂的世界。牛鴻運經常來北京卻從未走過北京西站,他做出輕車熟路的樣子,盲目地跟著往外涌動的人群。車站廣場上更是人聲嘈雜,辨不清東西南北,牛鴻運招手叫了一輛出租汽車。
司機問:「哪兒?」
坐在司機旁邊的張柏林回過頭看牛鴻運。
「鳳凰大酒店。」牛鴻運說,好像世界上的人都該知道鳳凰大酒店。
「怎麼走?」
張柏林又回過頭看牛鴻運。
「你看怎麼走吧。怎麼方便怎麼走。」
司機一踩油門,汽車竄上了三環路。
車刷刷的走了一個多小時,在西單附近的鳳凰大酒店前停下來,車費顯示一百三十七元。張柏林付了車費,要了發票,兩個人走下車來。
牛鴻運每次來北京都住在這個酒店,他對酒店附近就像對縣城那樣熟悉。
要到房間,牛鴻運一邊往下扯領帶一邊抱怨:「咋把個北京西站修唔么遠?」
張柏林給牛鴻運沏茶,靜靜把茶杯放到牛鴻運手邊。
「把相機收好。」牛鴻運囑咐說。
「收好了。」
「相冊在哩吧?」
「在哩在哩。」
「千萬不敢出麻搭噢!」
張柏林和牛鴻運這次到北京沒什麼明確的事情,要說實際意義的事情,那就是見一下金超了。在這之前張柏林已經多次說到金超,把金超作為禮物送給牛鴻運:「等什麼時候咱到北京去一下,我跟金超說過,讓他帶我們去見邱小康。」
牛鴻運是一個難得的好乾部,不抽煙不喝酒不搞女人,惟一嗜好是和有權有勢有名望的人照一張像;他現在已經有了厚厚七大冊和上至省長下至縣勞模的合影照片。他生活中的最大樂趣,就是給人翻看和講解這些照片。七大本相冊總在他手邊,到北京路太遠,這次只帶了三冊。
在餐廳吃過飯,牛鴻運說得睡一會兒,醒來已經下午三點多鐘。
「我看咱們先辦正事。」牛鴻運對張柏林說,「你先約一下金超,儘快一搭里吃頓飯,這才好讓他約邱小康……等辦完了這些正事,我再帶你去逛長城、故宮啥的……」
「好好好好好。」張柏林說。
「那你就打電話。」
「好。」
電話鈴響的時候師林平正在金超辦公室和金超談話,儘管房間里沒有別人並且封閉得很好,師林平仍像怕別人偷聽似的用一隻手捂住嘴,警告金超:「你過去可以無視蘇北,現在可不能這樣了,你要防備他……」
金超用微笑表示對師林平的話很感興趣。
「你根本不知道,這個人絕對比你我精明……」師林平說,「老太太那本書,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你能說這僅僅是老吳的選擇,沒有蘇北的作用?為什麼不是別人,單單是他半截子鑽到這件事情中來了?」
師林平細心,就連夏昕最近找蘇北聊了幾次天都了如指掌,他從這些蛛絲馬跡中推斷可能的後果,覺得問題嚴重。
金超問師林平:「你估計最後結果怎樣?」。
「怎樣?」師林平又哼了一聲,「光是夏昕,也不怎麼著,老吳就戒備著他呢;要是再加上蘇北,那可就難說了——你知道老吳怎樣看蘇北的嗎?」
「怎麼看?」
「我也不知道,」師林平說,「但是我感覺,蘇北在老吳那裡的分量和你和我不一樣。你沒看出來老吳主任對蘇北是客客氣氣?他從來沒像訓斥你、我,包括夏昕一樣訓斥蘇北。金超,我有點兒擔心,我害怕什麼時候蘇北會影響老吳對人對事的看法……蘇北這個人,你注意他看你的眼神沒有?眼睛後面好像還有一雙眼睛,跟這樣的人就他媽沒法共事……」
金超突然笑起來,師林平莫名其妙。
「林平,沒想到你會想這麼多……」
師林平冷笑了一下,說:「你現在身份不一樣了,當然可以不想這些。」
金超按按師林平微微顫抖的手臂,說:「林平,你多想了。蘇北不是那種蠅營狗苟的人,這麼長時間,我對這個人也有了些了解,他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你不能不承認,他這個人是有質量的,老吳客客氣氣跟他相處歸根結底是這個原因。所以,不會發生你說的那些事情,這你用不著擔心。再者,萬一蘇北像你說的那樣,想離間你、我和老吳的關係,老吳會聽他的嗎?老吳不會。咱們跟老吳是怎麼過來的?你想想是不是這樣?」
師林平因為肝炎黃疸作用而渾黃的眼睛掙扎著異樣的光亮,他明顯地感覺到金超這段話在道義上的高度,這讓他很不舒服。
張柏林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
「哎喲!」金超站起來,「是你呀?怎麼不先說一聲?你在哪兒?誰?哦,我知道,我知道。不不不,我來看你。」金超看看錶,「這樣啊,我半個小時以後到你那兒……我有車。對,我知道,我知道……」
師林平站起來,反常地和金超握了握手,用口形說:「我走了。」
金超點著頭看著他的背影,繼續和張柏林通話。
半個小時以後,吳凱把金超送到了鳳凰大酒店。張柏林和牛鴻運已經站在大廳門前恭候。
金超想見到家鄉人和希望紀小佩不在家的那種感覺有些類似,希望自己能不加掩飾地輕鬆一下,享受一下新職務帶給來的優越感。實際上,就連張柏林長什麼樣子都已經模糊了。見到張柏林,三年前在縣上見面的情景驀地浮現在眼前,金超馬上對張柏林產生出遇見故知的感覺。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牛鴻運部長。」
喜眯眯站在旁邊的牛鴻運握住金超的手:「久聞大名啊!你是咱家鄉人的驕傲啊!」
「哪裡哪裡哪裡……」
在牛鴻運的房間,他們一道看了相冊,照了像,又到飯店餐廳吃了飯,聊到很晚。整個晚上金超都是在用家鄉話交談,他覺得時光又倒流了回去,他又成為那塊貧瘠土地上的一個普通後生了。他回憶很多事情,講自己的經歷,就像大人物述說卑微的過去,表示著輕視和嘲笑。張柏林和牛鴻運爐火純青地掌握了和比自己地位高的人諞閑傳的藝術,深深被那些故事吸引,在金超的下巴底下「哦呀」「啊呀」地感嘆,有時還加上一兩句諸如「哈!日他個媽媽的!」「對著哩!對著哩!」的話,以不打斷金超的興緻為限。
適當的時候,張柏林說:「金耀前些日子到縣上去了。你知道吧?他爾格在倒騰藥材,掙了不少錢。你們弟兄都厲害,幹啥成啥。」
金超想到那個二流子弟弟,輕蔑地笑了笑,說:「那一滿是個二溜子,就幹不成個事情。他今兒賺了,明兒就可能賠進去,而且是把老底子都賠進去……」
牛鴻運接過話頭:「生意么,就是個有賠有賺,咋能都賺哩?」
「牛部長說的對著哩,」張柏林說,「生意就是個這,不像你們這樣在北京吃官飯的,啥時也甭發愁拿不到錢……哎,金主任,你爾格一個月拿多少?」
金超笑道:「爾格不興打聽個人收入,這不禮貌。」
「老鄉哩么,怕啥哩?」
金超沉吟了一下,說:「不多,也就是兩千五百多塊錢的樣子……」
「天光光!」張柏林和牛鴻運同時驚叫起來,「我們縣長也才拿你一個零頭嘛!」
牛鴻運拉住金超的手,委屈地說:「你知道我拿多少?我一個月連洗理費算到一塊兒也不過是四百零七塊錢!」
張柏林認真點頭證實:「真的,真的。」
牛鴻運說:「我曉得人為啥都要到京城來了。不得了……這地方不得了……哎,我想起來了:那你為啥不把你弟辦到北京來哩?為啥?」
金超說:「我擔心那人辦不成事情倒來壞我的事情。」
「北京大了嘛!」牛鴻運不假思索地說。
在利用權力方面,金超自認為遠遠不如這個看起來很蠢的牛鴻運。真的,北京很大,我現在又上了這麼個位置……我是可以為他想一想辦法的。他一個勁兒在催我。和紀小佩的矛盾難以緩和,金耀有再多的毛病,也終歸是我的親弟呀……很多時候,金超是那樣孤獨。
「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不行的話我真的把他辦到北京來……」
牛鴻運和張柏林都熱烈贊同。牛鴻運還特別關照說:「要是手續啥的有什麼問題,你告訴我……」
金超一時沒聽明白牛鴻運的意思。
張柏林解釋說:「你弟爾格不是一個農民嗎?農民咋能到城裡來?部長是說,可以為他弄上個公職……這樣你這裡不就方便了?」
金超恍然大悟,連連說:「謝謝謝謝謝謝。」
有了這樣一番談話,三個人之間最後一點隔膜也就消除了。
離開飯店的時候,異常興奮的金超竟然答應了十分鐘以前還在竭力拒絕的事情:「沒有問題。這樣吧,我明天給小康打一個電話,讓他見你們一下,諞一諞,照照像……這沒什麼。」
牛鴻運激動萬分,臉紅得像龍蝦,連連搖著金超的手,叫著:「老金!金主任!」
大廳服務小姐正在把嘴遮起來,仍然掩飾不住爬到眉梢的笑意。
金超解釋說:「這樣的事情太多,我不能都答應……」
牛鴻運連連點頭:「知道知道,我都知道。我真不知道該咋感謝你。」
「謝啥?」金超說,「咱不是老鄉嗎?」
「噢——對了對了對了,老鄉嘛!」
大廳里迴旋著牛鴻運高亢嘹亮的笑聲。
張柏林看到,金超那輛黑色「奧迪」轎車已經停在大廳前面平滑的車道上了。
蘇北開始正常上下班。
他著手料理分管部門的工作,在此之前這些部門都由陳怡代為管理。工作就是這樣,一旦卷進去,就像上了傳送帶,沒有個止息。他不是頤指氣使的人,很多事情都親自去做,很少留給自己時間。但是,由於沒有了寫作壓力,他感覺日常工作還是很愉快的。當然,這裡還有金超的原因……他明顯地感覺到金超的大度,感覺到對他的尊重,這使他很感動。
現在,他臨睡前又開始長篇大論地寫札記了,札記中減弱了對身邊事物的譴責,更多地表達著對社會問題的思索;他正在創作的長篇小說和生活同步,有了新的進展;他最近又開始重新閱讀研究尼採的著作,因為寫作《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閱讀一度中斷了。他認為目前在讀的這本法國人吉爾?德勒茲寫的《尼采與哲學》,是研究和闡述尼采學說的著作中最好的一部。
蘇北很少讀當代走紅作家的作品。不否認當代作家中有很多優秀的人,有很多優秀的作品,但是這些人的作品不能夠構成時尚,構成時尚的是那些被騸割了思想的輕浮之作,它們被鼓勵著,欣賞著,把整個文壇弄得熱熱鬧鬧,擁擠不堪。
有的人由於偶然原因成為作家,獲得了話語權,他們不珍重這個光榮的名字,拋棄掉曾經珍重過的責任,專門製造垃圾。蘇北曾經向一位發表過有厚重歷史感作品的作家約稿——這位作家沉默了好幾年,他一定在打造真正的文學精品——但是,費九牛二虎之力拿到手裡的,竟是三十萬言像鼻涕一樣令人噁心的東西。作家遠離了生活,遠離了善和惡,遠離了美和丑,剩下的,僅僅是可憐的孤芳自賞,是杯水風波,是和女人在床上的翻滾,是那虛弱心靈的虛弱感嘆。
在這個無情世界的邊緣,你雖然會看到蔑視文學時尚的人在孤獨地寫作,孤獨地思想,會看到他們的作品以各種奇怪的方式在很小的範圍內被閱讀,但是你看到更多的是荒涼,是對文學價值的冷漠。
這不是普通人關心的問題,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他們生活的世界只有故事,沒有文學,文學的狀態也就不可能作用於他們的精神生活。不幸的是,蘇北不是這樣的人,這個在人世間行走了這麼久的人,在精神上與文學和思想的聯繫竟然還是那麼緊密,以至於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割斷它,這不能不說是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情。文學的荒涼、思想的荒涼是不是他精神世界荒涼的一個誘因?是不是他精神生活危機的一部分?不知道。蘇北自己也不知道。
關於尼採的研究專著和他從事的創作沒有直接聯繫,甚至和他當時的思考也沒有任何關係,但那是思想,那是可以在臨睡前美妙享用的美酒佳肴。他沉迷於這樣的作品甚至也不是要為心靈尋找某個問題的答案,他僅僅是想從中看到美,看到智慧之花。
蘇北離不了這個東西,就像有的人離不開權力,有的人離不開美酒,有的人離不開女人。
吳運韜一直沒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來,為了Z部的事情去了上海。蘇北不知道廖濟舟看沒看書稿,談了什麼意見;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就可以脫手這件事情了——他希望就此結束,這樣,他就可以為自己做時間安排。他動過念頭給吳運韜打電話問一問,又怕吳運韜會產生錯覺,也就沒問。
其實,吳運韜已經從上海回來了,並且聽取了廖濟舟關於《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的評價。廖濟舟對這部書稿大為讚賞。他沒想到一個默默無聞的人竟然能夠寫出這樣漂亮的作品,或者換一句話說,有這樣的才能。
「蘇北這個人其貌不揚啊……真是人不可貌相……」
吳運韜提醒說:「這幾個人都不錯……」
「是啊是啊,都不錯。你那裡有這麼幾個人,我看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好……金超怎麼樣?他還行吧?」
「還行。比我想象的要好。」
廖濟舟大喜過望:「好!好!」
吳運韜在作品署名的問題上頗費了些心思。如果按照原來的設想寫第一人稱的回憶錄,署名盧荻,當然是沒有任何問題,現在的問題是,這是一部以第三人稱寫的報告文學。盧荻曾經在列印稿上鄭重地寫下「蘇北著」——這是老人對蘇北表示感謝的一種方式。蘇北把稿件交給吳運韜的時候,既沒塗掉,也沒跟吳運韜說不可以這樣。蘇北是不是認為理應這樣署名?
吳運韜當然認為不能這樣署名,他用很大功夫尋找不能夠這樣署名的理由,準備必要的時候向蘇北說明。他找到的理由是:第一是事理上的——這是很多人都投入過精力和智慧的稿件,不能算蘇北一個人的功勞;第二是法理上的——蘇北寫作這本書佔用的是工作時間,是職務作品,他自己不具備對這部作品的著作權,因此,也不具備署名權。他認為有這兩點理由,是能夠說服蘇北。
於是,他給蘇北撥電話。
「廖濟舟已經看了,」吳運韜平靜地說,沒有向蘇北傳達廖濟舟的評價,一句話也沒說。「稿子就這樣了。」
「好好好。」蘇北這天的情緒好像特別好。「能發排了吧?」
「那咱們就很快發排。」吳運韜停了一會兒,說:「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顧上問你,你看這本書怎麼署名比較好?」
吳運韜攥著電話,微蹙眉頭,準備聽非常不想聽的話。
沒想到蘇北爽快地說:「署什麼名都行。」他好像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什麼?」吳運韜把身子坐端正。「你說什麼?」
「我想啊,」蘇北說,「鑒於老人的身份,這本書最好淡化寫作者的色彩,即使在後記里,也不要提參加寫作的人的名字,這樣有利於擴大書的影響,因為,歸根結底這本書的價值在於老人的人生歷程……」蘇北建議隨便捏一個名字。
吳運韜怔怔地聽著,竟然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說捏一個什麼名字?」
蘇北想了想,說:「寫作班子是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人,就叫『東方』怎麼樣?『東方著』,聽著也挺像回事的。」
吳運韜沉吟片刻,說:「行!就這樣!」
這件事讓吳運韜很不理解。他曾經想:是不是太小看蘇北這個人了?但是最終他還是否定了這種想法——在他看來,沒有無個人動機的歷史,蘇北如此認真地做這件事情,付出一年的時間和精力,當然會有個人的期求,他怎麼、竟然會自覺自愿不在作品上署自己的名字呢?
在很多種類似情況下,吳運韜無法理解蘇北。
…………
吳運韜把文稿呈遞給邱小康,並且把蘇北的意見巧妙地演化成了自己的意見,解釋說:「我考慮,這樣署名好一些。」
邱小康沒有提出異議,但是他一再讓吳運韜向蘇北、金超、師林平等人轉達他的謝意。
從邱小康的辦公室出來,吳運韜腳步輕盈,就像吸食了毒品的癮君子,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渾身通泰,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顯示出健康與活力,這在這個長期失眠的人是不常有的情形。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竟然什麼都干不下去,就打電話叫司機,說要出去一下。
他回過頭張望邱小康的辦公室。
吳運韜清楚地意識到,他給邱小康交出的是一份漂亮的答卷。
吳運韜知道他的這份答卷有多麼漂亮。
就在這一天,張柏林和牛鴻運拜訪金超來了。
第二天,牛鴻運和張柏林一直守候著鳳凰大酒店房間里的電話。牛鴻運陶醉在與邱小康合影的想象之中,他甚至已經把想象力延伸到了洛泉地區行署柴進賢副專員那裡,柴進賢副專員說:「我的天!你和邱小康認識?你咋不早些兒跟我說嘛……」
柴進賢是崤陽縣人,洛泉大學中文系畢業以後,到《洛泉日報》當記者。有一年一個高官到洛泉視察,柴進賢全程陪同,寫了一些關於這位高官早年在洛泉建立民主根據地的文章,深得高官的賞識,就把他調到北京當了秘書。給高官當秘書,在洛泉是一件被人艷羨的事情,有濃重的政治進取意味,但是只有柴進賢自己知道他是什麼角色:他根本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秘書,他每天都要遭受高官的訓斥甚至辱罵,沒完沒了地要打掃高官夫人拉在床上、沙發上的屎尿……他曾經一個人躲到大街上痛哭。然而柴進賢畢竟是柴進賢,就在這種情況下,他硬是為高官代筆寫了一本三十萬字的回憶錄。回憶錄出版以後,年僅四十二歲的柴進賢榮歸故里,到洛泉地區行署做了副專員。
柴進賢在崤陽中學讀書時,牛鴻運是這個學校的團支書。柴進賢回到洛泉以後,牛鴻運曾經到洛泉去看他,柴進賢雖然表情極為嚴峻,像所有初登高位的人那樣拿捏著派頭,終歸還是認了他這個老鄉,親切地說了很多話,還一起照了像。牛鴻運一直在想為柴進賢做些事情。
張柏林說:「有這樣一張照片,就把什麼事情都辦了。」
牛鴻運揚揚手,意思是:「那還用說嗎?」
但是張柏林心裡覺得金超辦不了這件事情。果然,下午三點多鐘,金超的電話打過來了:「我昨天晚上就給邱小康打電話了,他的秘書說是參加國務院的一個重要會議去了,沒聯繫上。今天我一直在打電話,剛才,就是剛才,我才找到他……你猜怎麼著?真是不湊巧,他說晚上要到雲南去……你看巧不巧?你們要是先給我說就好了……」
張柏林口裡說著「對對對,我們應當先跟你說……」捂住話筒,簡要地對牛鴻運把意思說了一下。牛鴻運的汗都下來了,接過話筒。
「金主任……」
「牛部長嗎?你看這事有多不好……」
「沒關係沒關係。」
「這樣好不好?我們等一等,你看行嗎?」
「邱小康去多長時間?」
「說是二十天。」
「那不行了,我呆不了那樣長時間。」
「那就……」
「金主任,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是吧?你,儘力了,我很感謝,是吧?我想,這次就這樣,見了你,是吧?這是我們有緣份,來日方長呢,是吧?說不定還要麻煩你哩……」
張柏林看著親愛的牛鴻運部長,忿忿想到:部長在縣上是何等樣人物?到北京咋就讓金超這樣爽快地耍了一回?北京人就是個這?
牛鴻運放下電話,擦擦汗水,說:「行了,這事就這樣了。」
「日他個媽,這金超……」
牛鴻運阻止了張柏林:「不要。誰都有難處。」
張柏林不說話了。
「你說吧,柏林,明兒想去哪兒?!」
張柏林充滿感情地看著牛鴻運。這是一個老實人,同時也是外拙內巧的聰明人,正因為這樣,他才一直不圖回報地伺候著他。
「你看是這樣啊,」吳運韜在他的辦公室對蘇北說,「小康看了,他認為不錯,基本上寫出了老太太的一生,寫得是不錯的。但是他也提出了一些問題。」吳運韜翻著筆記本,筆記本旁邊放著已經轉過好幾個人之手,邊角已經翹起來的《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原稿。「他說有些細節還要推敲一下,要聽一下老太太的意見,比如他跟我說到的……」吳運韜又翻開稿件,「你看,真的。我想,可能是你的文筆太好了,像這樣的地方,就是有些硬,有些不諧調……肯定是要改一改。小康的意思是,你一下子弄了八個月時間,太辛苦了,他說修改的事,可以讓別人來做……我覺得這主意不錯。我已經跟師林平說過了,他說全力以赴……你看,咱們這個寫作班子是一個非常好的班子……」
蘇北擔心師林平破壞了作品的整體性,破壞了風格的統一,但是他又覺得不好說出來,就表示說可以,他說他也正想從這本書里跳出來,換一下腦子。
吳運韜沒想到會這樣順當地說服蘇北。他親愛地看著蘇北,說了一會兒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然後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人民大會堂的入場券。
「明天有一場報告,國家領導人關於目前經濟形勢的報告,我知道你對這個感興趣,去聽聽吧!」
蘇北眼睛發亮地接過票。
「太好了!」他知道這是Z部給一定級別的人的票。
「那……您就不去了?」
「我最近事情太多了。你去吧,你去聽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