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1

今天清晨,我與往常一樣睡眼惺忪,一面像念咒語似地喃喃念叨著「啊——真困吶!」一面行走在通往工廠的小道上。建在鄉間的工廠雖然給人一種土裡土氣的感覺,但遠遠望去,那銀色的建築物體積龐大,倒像是地球保衛軍的基地似的。

環顧四周,像我一樣半睡半醒的青年男子正絡繹不絕地走著。在這條小道上上下班的人,幾乎都住在離工廠大約三公里處的單身宿舍里,他們每天都過著從工廠到宿舍的兩點一線生活。有好幾個傢伙甚至因此覺得連換衣服的必要也沒有,常把髒兮兮的工作服往身上一套就上班去了。

今天恰好是周一。如果是其他時候,還會有剛下夜班的同事從相反方向走來。碰上認識的,還要隨意交換幾句不痛不癢的對話:「喂,下班啦?」「是啊。你接著干?」云云。

夜班從周一晚上開始,至周五或周六晚上結束,持續近一周時間。大多數車間都採用兩周值日班,一周值夜班的輪換交替制度。我所在的車間也是如此。事實上,上周便恰好輪到我值夜班,一直工作到周日早晨。脫下工作服,又和女友約會至深更半夜,接連好幾日睡眠不足,所以才困成這樣。

我頭昏腦脹地來到工廠,打了卡,在更衣室換上油膩膩的工作服,準備先去自動售貨機買一杯咖啡提提神,再到一間名叫電子式燃料噴射製造室的車間幹活。

然後,當我走到放置自動售貨機的休息室時,卻發現入口處擠滿了人,就連我們車間的班長也在。班長架著眼鏡,留著一撮小鬍子,看上去很像某個小工廠的賬房先生。

我走近前去,問了一句「出什麼事了」,班長「哦」了一聲,答道:

「這個入口的門鎖上了,進不去啊。」

他一臉不耐,顯然正在為大清早喝不到咖啡不快。

「咦,這個地方可從沒上過鎖啊,這是怎麼搞的?」

「好像是有人倒在裡面了。」

「啊,怎麼回事?」

「你問我,我去問誰!喂,快把門打開,讓我們買咖啡喝!」

班長說著,就大步走開了。

我分開人群擠了進去,把臉貼近休息室的玻璃門朝里窺視,休息室陳設簡單,只有幾台自動售貨機,幾把椅子和一台電視機而已,毫無情調可言。

果然,我看見一名男子臉朝下倒在專賣可樂的自動售貨機前,看不出是誰。但他身著灰色制服,與我們的米黃色工作服不同,顯然不是製造部的普通僱員。

「搞什麼呀、畜生!」

一個粗魯的男人叫道。他也和旁人異樣,對倒在地上的同事置若罔聞,唯一關心的只是自己能否在工作之前喝到一杯咖啡或果汁罷了。這時候,人越聚越多,越來越嘈雜。

「喂喂,大家退後、退後!」

一名在自衛隊服過兵役的看門老頭嚷嚷著走了過來。他在大伙兒的注目之下彷彿顯得高大了不少,煞有介事地掏出了鑰匙。

就在大門開啟的一剎那,我被身後的人流推搡著踉踉蹌蹌進到屋內,擠到一台專賣某營養飲料的自動售貨機前。該營養飲料以露骨的廣告語「如果死了可就沒法工作了呦」一時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我卻很不喜歡。但此刻的休息室擠滿了人,沒法再去專賣咖啡的自動售貨機前重新排隊,只好自認倒霉,買下一瓶「死了就……」飲料了事。

正在此刻,又聽見「不要靠近,不要靠近」的叫喊聲,正是適才那個老門衛的聲音。只見他單膝跪在那個俯卧在地的男子身旁,仔細查看他的臉色,過了好一會,才「哇!」地一聲叫了出來。

「喂喂,趕緊去叫救護車啊,這個人好像已經死了!」

四下騷動頓起,老門衛邊上的幾名職工齊刷刷地後退了幾步。

我啜著「死了就……」飲料,戰戰兢兢地朝躺在地上的男子瞧去。才看了一眼,嘴裡的飲料就噴了出來。

「喂,你這人怎麼回事啊,搞得髒兮兮的!」

老門衛怒道。

「這這這,這個人我認識,他是我們的股長。」

我嗆咳著說。

2

我自小就喜歡擺弄機械製品,立志要當一名工程師。我總覺得這一稱號有一種神聖的意味,飽含著先驅者的智慧和勇氣。上高中以後,這種幻想完全破滅,只將工程師當做普通技術人員來看待了。但即便如此,我想成為工程師的心愿從未有過絲毫動搖。

今年四月,我從大學畢業以後,在這家日本首屈一指的汽車零部件製造公司找到了工作。該公司每年的銷售金額達二十萬億日元,從業人員達四萬人之多,規模相當龐大。父母當然也十分滿意。

經過一個月的培訓,連我在內的三百多名新進職員被分配到各個部門。我來到生產設備開發部的第二制度科,這裡主要負責製造工廠生產設備。該部門連課長、股長和普通職工在內只有十名成員,很是精幹。

林田股長是我的導師。他三十五歲上下,長著一張娃娃臉,膚色白皙,眼中總是透出些許受驚的神色。我幾乎都能想象出他小時候那副純真無邪,整天啃書本,動不動就臉紅的模樣。

「要我說,一個公司最重要的財富就是信譽了。」

這是林田先生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說啊,只要上司亮出公章,下屬就不會有半句怨言;只要出示我們公司的名片,別家公司都得奉承幾句。但是,這種信譽必須得靠自己努力做事才能爭取到呢。」

正因為對「信譽」二字的無比重視,林田先生的信譽在我們部門裡可謂首屈一指。

「林田股長是這麼說的?他說沒問題?這樣啊,他都那樣說了,我們可也沒說的,就這麼辦吧!」

我們部門的前輩社員與其他部門的人員打交道時,常能從對方那裡聽到類似的回應。因此,我對林田先生很是佩服,覺得他確實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然而,一位前輩告訴我,林田先生在公司的業績並未獲得廣泛的認可。

「他那個人老是摸著石頭過河,謹慎小心得很。本來這也無可厚非,但做上司的難免嫌他做事放不開手腳。課長似乎一直不太認同他的工作方式呢。」

我聽了之後,若有所思。課長那人不像技術人員,倒像是個房地產開發商,老讓我們看準目標,奮勇上前,與林田先生的行事風格的確大相徑庭。

我開始跟著林田先生熟悉各種工作,有時也幫他打打下手,自覺收穫頗豐。誰知道,才過了一個多月,人事部就來了一紙調令,將我分配至燃料噴射製造車間現場學習。說是只有這樣,才能在成為正式職員之後更好地適應工作。

「那個車間我也會經常過去的。你就是為了博個好名聲也得努力工作呦。另外,身體也要當心啊。」

林田先生鼓勵我說。那個車間離公司總部大約三十公里,我們可以在實習期間入住附近的專用宿舍。

就這樣,我過上了兩周值日班,一周值夜班的生活。

工作雖然辛苦,但熟練掌握了所需技能之後還是挺快活的。班長是個很有意思的大叔,其他職工也對我不錯。林田先生每周來巡視一到兩次,還會特意過來看看我幹得怎麼樣。他自己的工作則是負責在另一條生產線上調試一批新近引入的機器人設備。

「幹得怎麼樣了?近來很辛苦吧?」

我站在流水線前拼裝零件,林田先生小心翼翼地彎腰站在一邊與我搭話。

「還行吧。」

我手中一刻不停地干著,只是簡單地應了一句。因為我一旦停下,流水線的運作就要受阻。熟知工作流程的林田先生更不多言,輕聲說了一句「好,那就好好乾吧!」便轉身離去了。

一次午休時分,林田先生請我前去觀看他新近引進的機器人設備。這種機器人配有靈活自如的機械臂,能夠自行組裝小型零件,還具有焊接功能。

「真厲害啊。一眨眼的功夫就做好了呢!」

我看著小零件以三秒鐘的速度新鮮出爐,不禁嘖嘖稱讚起來。

「這還不夠理想呢!」

切斷電源后,林田先生的眉毛皺成了「川」字:「成品率不高,焊接機的狀況也不夠理想。還有兩個月就要正式投入生產線了,這樣怎麼行?真是傷腦筋啊!」

機器人邊上站著一名焊接機生產商,他身材瘦弱,臉色也不太好。

「那是林田先生太嚴格了。」

男人話中帶刺地說。身為生產商,他自然想儘快得到客戶的認可,好早日拿到貨款,但林田先生卻絕不容情。

「日後使用這種機械設備的可都是車間的工人們呢。萬一出了紕漏可如何是好?咱們必須現在就做到盡善盡美。」

這個人可真是腳踏實地吶,我心想。

周六晚上,我又和林田先生在小賣部碰上了,他買了些脆餅,說是整個雙休日都在忙著設備維修工作,連飯也顧不上吃。他好像感冒了,不停地擼鼻涕、打噴嚏,一面還狼吞虎咽地嚼著脆餅。

死在休息室的,正是這位林田先生。

3

上午十點過後,各車間都在集會場所休息。若是往常,大伙兒都回去自動售貨機那兒買點喝的,但由於今晨發生的悲劇性事件,那間休息室被暫時禁止入內。與此同時,警方前來調查該起事件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公司。

「林田的死好像不是腦中風那麼簡單,所以才會驚動警方呢。」

班長發著撲克牌說。休息時間也就是打牌時間,車間的同事們個個都是有錢人,賭注下得挺大,所以我通常只在一旁作壁上觀。

「這可是我聽來的,說是他的頭不知道被誰打傷了,好像還出了點血。」

車間的一名老職工盯著牌說道。

「被打傷?不會是被強盜什麼的襲擊了吧?」

「有這可能。」

「但那間屋子可是從裡面鎖上的呀。」

「可窗還開著哪,從窗口逃跑就行了。」

「是這樣啊。但是這大晚上的強盜怎麼進去嘛,大概還是跟誰起了糾紛吧。川島君,你怎麼看?」

「我覺得林田先生可不是那種人哪。」

我答道。川島是我的姓。

自從大家知道死者是我的前任上司以後,各式各樣的提問便紛至沓來。但我也一無所知,自然無從答起。我甚至不敢相信這樣一起疑似殺人事件就發生在身邊。

休息時間結束了,我們各自重返崗位,又開始了工作。但是,才過去了三十分鐘,女同事葉子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是班長讓我過去。

「好像來了警方那邊的人呢。」

葉子藏在安全眼鏡後面的雙眸閃閃發亮。她就是昨天和我約會的女孩。葉子高中一畢業就進了公司,還有些稚氣未脫,但她糾纏起本公司的精英分子來可是幹勁十足。看我駕駛著越野車,就非要我帶她去兜風。

我請葉子幫我頂一會班,朝班長的座位走去。果然,兩個面色不善的警察已經等在那兒了。

警察像我詢問了一些林田先生的近況,我介紹了他最近正在忙於調試新近引進器械的情況。

「請問,林田先生真的是被毆打致死的嗎?」

等對方的提問告一段落後,我問道。

「這個我們可也不清楚啊。現在惟一可以確定的只有傷痕位置。」

一位刑警指了指左耳的上方。

「如果不是被人打了,那是……」

「也可能是不慎跌倒之後在什麼地方撞的,這個傷痕可以有好幾種解釋呢。總之,請各位放心,調查的任務就交給我們吧。」

刑警一臉嚴肅地作答后,又取出一小袋用玻璃紙包著的脆餅遞過來,問我有沒有見過。我想起這正是林田先生在周六晚間購買的那一種,便照實說了。

「嗯,是嘛……」

兩位警官一臉困惑。

「請問你們是在哪裡發現這個的?」

「在休息室的垃圾箱里。我們覺得很奇怪啊,袋子里還剩有三塊脆餅呢,怎麼會扔了呢?」

這確實很令人費解。生性嚴謹的林田先生絕對不會這樣草率地隨意丟棄尚未吃完的食物的。

「順便問一下,你昨天都去了哪些地方?」

另一位刑警問道。我不由瞪大了雙眼。

「兩位這是在詢問我有沒有不在場證明?」

兩名刑警聽了這話,相對苦笑了一下。

「看來大伙兒對這一套都很熟悉嘛,電視劇的影響力太大了。我們沒有特別的意思,如果你不願意回答,我們也不會勉強。」

我可沒什麼不願意的,便一五一十地將自己的情況介紹了一遍。

刑警滿意地回去了。

吃罷午飯,我來到車間,想看看林田先生調試的機器人狀況如何。恰好在那兒碰上了比我早三年進公司的宮下先生。

「唉,林田先生可真是不幸哪!」

前輩一看到我就沉痛地說。他以打網球為樂,皮膚都晒成了巧克力色。

「是啊,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可怕的事情,我也大吃一驚呢。宮下先生是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

「剛來,課長讓我一過來就馬上接手工作呢。」

「嗯?課長也來過了?」

「是啊,他在電話里說,今晨他就獨自前來查看過情況了。」

「這樣啊。」

課長一向只管把任務分派給下屬,這回居然親自下車間安排工作,可見是相當慌張忙亂了。

「林田先生昨天也到這裡來了吧。」

「好像是。機器人馬上就要正式投入生產線了,他那個人還只顧操心焊接機的毛病呢。」

「昨天是周日,沒人上班,連目擊證人都沒有啊。」

「那倒不是,保衛科有個門衛昨夜值班,說·是在夜裡十一點還看到林田先生正往休息室走去呢。」

「他又工作到那個時候了。」

「不過,他還是照規矩在十點就打了卡,之後可就是給公司白乾了。」

「那會兒只有林田先生一個人在?」

「不是,據說是和一個焊接機生產商在一塊兒工作來著。但保安看到他的時候,林田先生好像是獨自一人呢。保安跟他打招呼,林田先生也沒搭理就走開了。他那個人向來都是和藹可親的,從沒這樣失禮過。」

「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宮下先輩您吶。」

我佩服地望著前輩曬得黑黝黝的臉。

「我也是剛和那個保安聊了幾句才知道的。他被警方當做了犯罪嫌疑人,可氣壞了。」

「那也就是說事件是在十一點以後發生的咯?」

「沒錯。問題的關鍵在於他是被誰打成這樣的。」

「但警方不是說他頭上的傷痕可能還有其他解釋嗎?」

「這也說的是,但那傷痕不管怎麼看都像是人為所致呢。都那個時候了,也不知道誰還會留在公司,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

「就是啊,深更半夜的,連機器都停止運行了呢。」

啊……

我倆同時渾身大震,不約而同地朝一旁的機器人看去。它那長長的鋼鐵機械臂經過林田先生的調試,像人的手臂一樣靈活自如。

4

林田先生的追悼會於次日晚上六點在我家附近的寺廟舉行。我向上司請了假,趕往出席。就在我排隊等待上香的當口,幾位婦女的對話鑽進了耳朵。

「聽說這人是個工作狂呢。」

「是啊,雖說不好好工作就填不飽肚子,但他連假期和雙休日也常常泡在單位里,這就有點過頭了。」

「拼死拼活幹了大半輩子,最後竟然死在單位里。林田夫人也真是可憐吶。」

我聽著這些議論,心情很是複雜。作為後輩,我佩服林田先生的敬業精神,但他的家人想必常常會感到寂寞和無奈吧。

上完香以後,我被領到隔壁的一個房間,只見餐桌上備著一些壽司和啤酒,供弔唁者充饑。公司的同事大部分都到了,可見林田先生的好人緣。大伙兒聚在一起,議論紛紛。

「聽說屍檢報告已經出來了。」

我剛坐下,宮下前輩就湊近我耳邊說:「果然不出我所料,頭部的傷痕不是跌倒撞傷所致,而是被非常堅硬的兇器重重一擊造成的。」

「堅硬的兇器……」

我眼前浮現出機器人那粗硬堅實的鐵臂。

根據我和宮下前輩的推測,林田先生可能是在工作中不幸遇難的,而兇手就是機器人。這可是公司員工在無償加班時因工傷致死的重大事故。如經查實,我們整個部門都將受到嚴厲問責。因此,這番推測我們對誰都沒有提起。

然而,我們的推測也並非無懈可擊,尚有三處矛盾令人困惑難解。第一,根據宮下前輩的調查,機器人的機械臂上並沒有沾染血跡。第二,林田先生被發現的地點是休息室,而非車間。第三,休息室的門不知道為何被人從裡面反鎖了。

「宮下前輩,你今天和那個焊接機生產商見面了嗎?」

「見到了。聽說警方也去他那裡調查了。那個人聽說林田先生不幸身亡的消息也很是震驚呢。」

「事發當天他們確實在一起工作了?」

「是啊,據說他是中午時分被林田先生喊去加班,沒完沒了地調試機器,一直干到晚上十點過後才離開車間。那時,林田先生也去打了卡,但接著又返回車間,說是還要再干一會兒才回去。」

林田先生不愧為加班之王哪。他早已名聲在外,據說連工會都熟知他的脾性。

「那個焊接機生產商也被詢問了不在場證明吧?」

「是啊,不過他在十一點左右已經回到了自己的事務所,這一點他的幾個同事都能證明,所以沒什麼問題。」

在周日深夜居然還要加班,可見工作環境的艱苦苛刻真是到處皆然。

「這可是一場災難哪!人命脆弱得很呢。」

一位綽號叫做「阿虎」的前輩感慨道。他剛剛才飽飽地吃了一頓壽司,正心滿意足地剔著牙縫。這些前輩在面對同事不幸去世時所表現出來的冷靜和淡漠,讓我一再驚嘆於職場的不可思議。這大概是因為大伙兒之間的紐帶只有工作,其他方面的志趣並不相投的緣故吧。就連深受林田先生照應的我居然也會冒出覺得此次事件不夠複雜刺激的無聊念頭。

我們正想起身告辭,課長突然大駕光臨。他一看到我們,就大大咧咧地叫了一聲:「呦,大伙兒都在這兒吶!」那口吻簡直就像在居酒屋門口招呼熟人。我們剛抬起的屁股只好又落回了座位。

「今天真是糟糕,一點活兒都沒幹成。」

課長剛落座就發起了牢騷,說是警察沖著他把林田先生的情況刨根問底地細細調查了一番。

「還詢問了我的不在場證明呢。」

「阿虎」前輩隨聲附和:「簡直麻煩透了,倒好像是咱們把林田先生害了似的。」

「我一個普通市民哪來的不在場證明啊?」

課長用洪亮的聲音說:「那天夜裡的十點至十一點,我正在家裡看電視呢。但家人作證又不算數,真是傷腦筋。」

「那個時段恰好在播《天下霸主物語》吧。」

熟知各類電視節目的「阿虎」前輩說。課長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

「不錯不錯,那晚還是大結局呢,我可是看得如痴如醉啊。」

我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天下霸主物語》講述的是下級武士出身的男人為了奪取天下而努力奮鬥的故事,在上班族當中特別受歡迎。我也看過一集,只覺情節老套,與其他古裝劇千篇一律,看到一半便興味索然了。但報紙的娛樂版卻對這部電視劇評價甚高,稱其為許多觀眾的惟一樂趣所在。

「總之啊,」

課長朝紙杯中咕咚咕咚地倒滿了溫熱的啤酒,和著雪白的泡沫一飲而盡。

「從明天開始都給我用心幹活,得把林田欠下的那份也補上。人要是連命都丟了,就連想幹活都幹不了了呢。」

正當課長放肆地說著這些與今夜的場合全然不符的話時,一名幫忙操持喪事的婦女走過來說:「警方那邊來人了,說要請您走一趟呢。」

「啊?」

正準備飲下第二杯啤酒的課長停住了手。

5

我、宮下前輩和課長乘坐的警車朝工廠駛去。前排的兩名警察很少與我們交談,氣氛有些壓抑,我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

到了工廠以後,我們又朝放置機器人的車間走去。我和宮下前輩交換了一個同病相憐的眼神。「這下完蛋了」,前輩的臉上清清楚楚地寫著這五個字,我的表情大概也是如此吧。

「麻煩你們開動一下這台機器人好嗎?我們想看看機械臂的運作情況。」

那名年長一些的警察說。他的頭髮長約半寸,混雜著白髮,氣勢很是懾人。

「可是,這會兒不是工作時間……」

課長扭扭捏捏地答道。

「這個不成問題,我們已經得到了貴公司的許可。」

警察從西裝口袋裡取出一個信封交給課長。課長抽出裡面的文件,我從旁窺看,只見那是一份允許啟動機器協助警方調查的證明文件。

「您好像總算答應了。」

警察微微冷笑,又很快收起笑容,嚴肅地問道:「剛才課長先生說過,非工作時間不得擅自啟動機械設備吧?」

「這是規矩。」

「這個我們也明白,但還是希望你能夠實話實說。林田先生是不是一個會破壞這個規矩的人?也就是說,他在打卡下班之後,還會不會去啟動機器人?」

「他可不是那種人吶。」課長說。

「他會的。」

「我也這麼覺得。」

我和宮下前輩回答。

「嗯?」

警察在我們三人之間來回掃視著,目光最後定格在課長身上,「您到底怎麼看?」

「他確實……有可能這麼做。」

課長無可奈何地說,「我可是一直提醒他要守規矩的。但是,怎麼說呢,他那個人是個工作狂——」

「您不用費心解釋了。」

警察苦笑了一下,抬手截斷了課長的話:「我並非貴公司的管理者,只是想了解一下情況而已:如果在非工作時間開啟機械設備並因此導致事故的話,林田先生會如何處置呢?」

警方已經看破機器人肇事的真相了,我心想。

「這,這個嘛,他當然會報告上級……」

課長語無倫次地說。

「課長先生!」

警察訝然:「我又不是來追究您的責任的,用不著這樣驚慌!」

課長仍然猶豫了好一陣子,才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說:「我想他那個人會想辦法隱瞞的吧。」警察贊同地點了點頭。

「現在可以為我們演示一下這台機器人的運作情況了吧?」

宮下前輩答應了一聲,走上前進行操作。機器人的手臂靈活自如地轉動起來。

「真了不起啊!」

警察睜大了眼睛:「比我的手臂還好使呢。」

「這種機器人是根據ASY系統製造而成的。是我們科獨立研發的技術,抗噪音能力很強,而且還申請了專利——」

課長流暢地介紹道,宣傳詞從口中滾滾而出,像條件反射似的。

「好了,這樣就可以了。」

警察說。宮下前輩停止了機器人的動作。

「那個……」

課長搔了搔日漸稀疏的頭髮,吞吞吐吐地說:「警察先生想說林田君是因工傷致死的吧?可他確實是在休息室被發現的,這一點想必你們也清楚……」

「我們知道。所以才向三位詢問林田先生在遭遇事故之後可能做出的反應。各位適才也都承認他會予以隱瞞吧。事實上林田先生確實是這麼做的。他一察覺到自己受了工傷,便馬上掙扎著離開事故現場,艱難地走到休息室,最後倒在那裡。他還怕其他人碰巧進入休息室,發現自己的慘狀,就把門反鎖了。」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不由自主地拍響了巴掌。

「保安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招呼林田先生的吧,難怪他不理不睬的。」

「大致就是如此吧。」警察頷首。

「可是,既然他還能從車間走到休息室,怎麼會就這麼死了呢?」

課長不解地問。年輕的警官介面道:

「林田先生的頭部遭重物毆擊后導致腦震蕩,因而昏厥過去,其後,他雖然暫時恢復知覺,但由於顱內出血情況嚴重,終於不幸身亡。」

「所以大伙兒就算是鬧著玩兒,也不能重重拍打對方的頭部呦。」

留著板寸頭的老警官和顏悅色地說:「老實說,就在諸位前去弔唁林田先生的時候,我們已經把這個機器人檢查了一遍,結果發現機械臂頂部沾有血跡。雖說已經被擦拭得不留痕迹,卻還是在魯米諾測試中現了原形。關鍵問題在於血跡是被誰擦去的。」

「那自然是林田君了。」

警察搖頭予以否認,從口袋裡取出一塊專用於清潔機械製品的紗布。這塊紗布被小心地包在一個塑料袋裡。

「紗布上面沾有血跡,應該就是在擦拭過機械臂之後被丟棄在垃圾箱里的。」

「那、那不就是林田君扔的嘛。」

「不對不對。」

警察連連搖頭:「那個專門收納廢棄紗布的垃圾箱在周一早晨已經被傾倒過一次了。但這塊紗布卻是在周一的正午時分被發現的。而那個時候,林田先生已經去世了。」

課長沉默了,我們也閉口不言。

警察的目光一下子變得嚴厲起來:「相關人員當中,有條件在昨天擦拭機械臂的只有你們三位而已。趕緊說實話吧!」

「對不起!」

我邊上的課長忽然像是矮了一大截似的,雙膝一軟跪坐在地板上。

「是我乾的。我一聽說林田君是頭部受傷致死,就馬上想到可能是機器人失控所致。趕去一看,機械臂上面果然沾有血跡……如果被發現的話,我要承擔不小的責任呢,所以就……對不住,實在是對不住!」

課長說著說著,竟然哭了起來,再沒有了往日威風凜凜、作威作福的模樣。

「沒關係,請你抬起頭來吧。」

警察把手搭在課長肩上,「請放寬心,我想您大概不用負什麼責任。」

「啊?」

課長的臉上又是淚水又是灰塵,糊做一團,困惑地抬頭望著警察。

「其實,謎團還有一個。那就是機械臂頂端沾染著的血跡形狀與林田先生頭部的傷口並不吻合。從適才機器人運作的情況來看,機械臂的頂端部分也並無異常。」

「啊,那麼林田先生的傷……」

「不是被機器人擊打所致的。」

警察微微冷笑著說。

6

「嗯,犯人原來是那個焊接機生產商啊!」

班長邊洗牌邊說。

那個姓山岡的焊接機生產商在被警察訊問后就坦白交代了一切。

「我實在是忍不住啦,頭腦一熱就動了殺機。那個林田,簡直神經質得不正常。購入的機器出了點小故障啦,和自己的要求有些出入啦,就滔滔不絕地提出無數要求,讓人不勝其煩。當然啦,他也是為了工作,不過多少也得替我考慮考慮不是?機器這種東西,出點小毛病再正常不過了,根本就不可能毫無瑕疵。能對付著用就行了嘛,誰不是這樣乾的呀?更何況我還有其他工作要處理呢。今年到目前為止,連雙休日在內,滿打滿算也才休息了五天。那個周日,我以為總算可以歇一天了吧,林田先生又叫我到車間去。我沒辦法,只好過去,誰讓他是我們的客戶呢。結果又和往常一樣,說這裡不行那裡不是的,在同一個部位拆了又裝,裝了又拆,把我指使得團團轉。我對他的脾氣早就熟悉了,忍著聽他使喚。就這樣一直折騰到近晚上十點,林田先生終於鬆口讓我回去休息。我還挺高興地,心想這下總算不會錯過十點檔的《天下霸主物語》了,看那個電視劇可是我一周裡面最大的樂趣呢,何況那周還是大結局。我本想打電話給老婆,讓她幫我把節目錄下來。但休息室里就有一台電視,我就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誰知道,節目才開始五分鐘,林田先生就老是過來跟我閑聊,說的自然又是工作,什麼零件啦數據啦,喋喋不休。警察先生,你們能明白我的心情吧?我只想好好看電視,既不想談工作,也不願意旁人來打擾,但林田先生可不管這麼多。而且,他好像還感冒了吧?不停地吸鼻子,擼鼻涕,吵得我連節目也看不進去,煩躁透了,連胃都痛了起來。這時候,他居然又拿出脆餅,大口大口地嚼得山響。我簡直氣炸了,從放在一邊的工具箱里拿出扳手就朝他頭上用力打去。我也知道這是犯罪。但當時就是想這麼干來著,在那一瞬間還覺得心裡舒暢多了。但是,我馬上就害怕起來了。」

以上就是山崗的供述。行兇以後,他把林田先生搬到機器人面前,又將他頭上的血跡擦到機械臂上,接通電源,揚長而去。目的就是想造成機器人失控肇事的假象。

然而此事並未到此結束。林田先生暫時恢復了知覺,他神志混亂模糊,竟然誤以為自己是遭到機械臂的重傷才會暈倒。為了隱瞞這一事故,他迷迷糊糊地關上了機器,掙扎著走回休息室,並鎖上了門。此後,他再次陷入昏迷,只是這次再也沒能睜開眼睛。

另外,將脆餅扔進垃圾箱的自然就是山岡了。

「總之啊,對工作太過熱心反而不是一件好事呢!」

班長邊打牌邊說。

「在車間里,一旦流水線停下了,咱們就是想干也幹不了。可那些工程師啊銷售員什麼的,根本就沒有量力而行的觀念,只要幹勁十足,就會工作不止。」

一位老職工說。其他同僚們也紛紛發表起感想來。

「殺人當然不對,但死者也有責任。努力工作是好事,但太過著迷,毫不考慮別人的感受,那可就不行了。」

「要我說啊,他們還是心機太重,想得太多。那些精英分子成天算計這個,謀划那個,好像不動腦筋就會死掉一樣。」

「那有什麼不好?像你這種木瓜腦袋才讓我們傷腦筋呢!」

「你這是什麼話呀!」

「不管怎麼說啊,我可不想就這樣把命給送了。現在看來,在車間干著還挺不賴的。」

對於這個意見,大家倒是難得地一致點頭表示贊成。

「大伙兒可也別這麼說嘛。川島君明天就要離開車間回到公司總部了呢。」

班長說,大家紛紛朝我投來注目禮。

「是嘛,實習就這樣結束啦,時間過得真快啊!」

「回去后也要給我好好乾吶!」

我站起身來鞠躬感謝大家的關照。

不一會,加班鈴響了起來,大伙兒絡繹不絕地朝自己的工作崗位走去。我因為還得整理宿舍,就收拾了東西準備先回去。

這時,葉子湊了過來:「下次再帶我去兜風吧。」

「嗯,沒問題。」

「這個給你。」

她取出一個祈禱健康的護身符:「你可得小心身體,別鬧個過勞死什麼的。」

我被這話噎了一下,說道:「我會當心的。」

「那就這樣吧,拜拜。」

她帶上安全眼鏡,向生產線上走去。走到半路,卻又停下腳步,朝我揮揮手,說了句什麼,看口型是讓我好好加油。

就好像我要上戰場似的,我心想,舉起護身符朝她揮動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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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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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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