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7]
很長一段時間,鄧一群忘不掉這次的經歷。這樣的經歷,對他非比尋常。性和愛混雜在一起,而初戀的感覺卻從此分離。
進了宿舍,他們再也沒有開燈。
她反對鄧一群開燈,說怕別人看見不好。
她把他引到床邊,他一下就跌在了她的身上。她在下面喘著氣,小聲地問:「你想幹什麼?」鄧一群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他遲疑了。她笑起來,說:「你過去做過沒有?」鄧一群說不出話來。她說:「你把我衣服弄皺了,你讓我起來自己脫。」他就起身讓她脫。她很快就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一條鑲著花邊的短褲,比起王芳芳的短褲來要好看多了,也時髦多了,這是屬於那種城裡姑娘才穿的短褲。脫掉了衣服的林湄湄一下子瘋狂起來,她一把摟過鄧一群,就拚命地狂吻。她親吻的時候透著一股狠勁。鄧一群感覺到了。很快他們就大汗淋漓。過了一會,她彎起了身子,用自己的一隻腳除去了內褲,上身卻還和他緊緊地貼在一起。她像一個耐心的教師一樣,幫他怎樣進入她的身體。
「我愛你。」進入的感覺讓他感覺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有的只是兩具肉體,毫無顧忌的肉體。
節奏,節奏,狂熱的節奏。
從未有過的體驗,從未有過的感覺。墮落、飛翔,墮落、飛翔……
她用手摸著他的臉,嗔怪地說:「你怎麼這麼狠?」
他躺著嗬嗬地笑起來,有點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他在精神上一點準備也沒有。他就這樣失貞了。幸福地失貞!快樂地失貞!很顯然,林湄湄不是第一次。她比他成熟。她引誘了他。鄧一群這時還沒有想到這一點,只感到一種強烈的幸福。他沉醉在幸福裡面。
她半天不吱聲,好久,說:「你不要忘記我。」
鄧一群心裡生出許多感動,說:「怎麼會呢?」
她說:「你回到縣裡,就會忘了。走在路上,你一定會裝成不認識我的樣子。那時候你就是一個官,一個正人君子。」
他說:「傻瓜!絕不會的,我回到縣裡,一定會去找你的。」
「騙人!」
「騙你是狗。」他說。
她捂住了他的嘴,表示不許他再說。她願意相信他。她的這個動作充滿了女人的柔情。她願意無條件地相信他啊,就像相信她自己,相信她自己所做的一切。她當然清楚她自己現在所做的是什麼。他的詛咒,哪怕他只是這樣一個關於變「狗」的戲言,她也不願意去聽。他不知道,林湄湄對他這樣做並沒有特別的意思,她對她的男友或者說是丈夫同樣會這樣做。女人天生就會的表示親昵的小動作。然而,他卻感動了。
那個晚上她像使出了全身的解數。他一邊感受著那種從未有過的快意,一邊心裡充滿了疑惑:她這樣愛他沒有道理啊?這場性愛就像是從天上憑空掉下來的,當然,它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她的經驗比他要豐富。他能感覺得到。在她身上,他像有使不完的力氣。他們終於記不清做了多少次。
她從床上起來,從自己隨身的那個包里,掏出了表,迎著窗外的微光看了一下,說:「天不早了,我該走了。」他吃驚地問:「這麼晚了,你還到哪裡去?」她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說:「真的,我不能留在這裡。留在這裡讓人家看見不好。」鄧一群說:「沒有任何人會看見的。我們就這樣過一夜不好嗎?」他是真的捨不得她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他生命里的第一個女人,肯定也是最深刻的一個。她說:「以後吧,以後還會有機會的。」
他們站在地上僵持著,完全赤裸著,抱在一起。他前身緊緊地貼著她的臀部,雙手環繞著她,捂著她的乳房。她的乳房比王芳芳的要豐滿得多,乳溝里汗津津的,熱得燙手。她轉過身來,說:「乖乖聽話,不要淘氣啦。真的我要走啦,再不走不行啦。你放開手。真的,我求求你了。以後一定還會有機會的。」
「那我送送你。」他說。
「不要,」她說,「我知道怎麼走。你趕緊休息吧,太累了。」她堅決地把他摁回到了床上,自己迅速地穿好了衣服。鄧一群在黑暗裡看著她嫻熟的一舉一動,心裡充滿了甜蜜。這是一個甜蜜的女人,一個難得的好女人。
她回過身,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輕聲說:「大學生,回去以後別忘了找我。」
[8]
她走了,離開了陵州,回他們那個縣裡去了。
但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走的。當然,這並不關鍵。他還留在南方大學里,無所事事。他感覺無所作為,真有點不知所措。對前程,心中沒有底。
只有這突如其來的情愛,讓他體會到一種實在。
然而它真的是實在的嗎?事情過後,他突然產生一種懷疑。當它成為一種回憶的時候,它是那樣地虛幻。對他而言,是一次短暫的麻醉。
事實上,它就像夢境一樣。
這夢境讓鄧一群久久回味。
面對他的,還是很真實的現實。
[9]
很多事情是出人意料的。
鄧一群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夢想竟然如願以償了。他的運氣就是這麼好:他留在省城了,而且是分配在省機械工業廳。他的很多同學乍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都羨慕得不得了,因為誰都知道省機械工業廳是個非常好的單位,除了有權,還非常有錢。它的管轄範圍覆蓋全省所有的機械行業。
省機械工業廳不在省政府的大院裡面,(鄧一群後來了解到,最早機械工業廳也在裡面,一幢灰舊的三層小樓,還是幾十年前國民黨時期留下的舊建築。三年前,機械工業廳自己拿錢重新蓋了現在的新樓,自然比省委、省政府的辦公大樓氣派多了),而且是在繁華的長江路的路口,一個寸土寸金的地方。22層的時代大廈,銀灰色的玻璃牆面,在這個城市裡通體閃亮,就像市中心立著的一面巨大的立體鏡面,或者說是一柱水晶,非常豪華。
這是一幢新建築,也是市裡為數不多的高層建築之一,剛開始建造的時候還是市內的標誌性建築。這就是省機械工業廳的實力展示。廳里的領導也一直以它為自豪。12層以上是行政辦公的地方,12層以下則是由廳里成立的公司承辦的商場和三星級賓館客房,全面經商。全國幾乎所有的有權和沒權的單位都在想方設法辦經濟實體,連人事廳、組織部、計劃生育委員會和監獄管理局這樣的單位也都紛紛辦起了實體。這是一股潮流。很多人都下海撈錢了,我們為什麼不撈,難道就這樣受窮?機關正是守著一個好發財的地方啊,為什麼不利用?國家機關的幹部們坐不住了,他們也要撈,既然大家都在撈,有權有勢的部門不撈不是傻透了么。辦起來的公司賺來的錢,就是自己的小金庫,機關里的福利就全靠它了。而機械工業廳辦起來的這些三產,足令省委和政府所屬的其他部委辦局眼紅不已。他們都說老周有辦法。老周就是指機械工業廳的廳長,周潤南。
鄧一群就是通過周潤南的關係進來的。鄧一群當然並不認識周潤南,而是虞秘書長給周潤南打了電話。
命運就是這樣完全逆轉了,就像一個行走在鋼絲上的雜技演員,在你完全沒有想到的時候突然來了個漂亮的翻身動作。真是絕處逢生啊!鄧一群絕對沒有想到自己的這種努力瞬間就產生了這麼大的變化。這種變化完全取決於他的努力。而這樣的努力是多麼地可恥。但是,誰又能知道他的可恥呢。在他春風得意的成功下,那只是一塊小小的傷痛。
他努力忘掉那樣的傷痛。
一句話,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這就是權力的魔力。
鄧一群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權力的巨大作用。
在那個炎熱的校園裡,鄧一群就像一隻傍晚時分飛回樹林里的疲憊的鳥兒,四處尋找自己的窩巢,卻發現根本找不著自己的歸宿。
王芳芳就那樣走了,走得那麼突然,讓他一下子蒙了。他就像一隻正在發情的母雞被人用布帶子蒙住了眼睛,然後把腦袋摁到了水裡,嗆得喘不過氣來,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直接的結果是他發現人根本不可信。他那幾天痛苦得要命,有好幾次他真想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天從師大陳小青那個宿舍回來,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宿舍。他沒有吃晚飯。什麼也不想吃。他躺在床上出汗。那種炎熱讓他產生了虛脫的感覺。王芳芳在他心裡一下子變得可惡得不得了,簡直就是天下最壞的女孩——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找到第二個比她更惡毒的了。現在看來她表面上的那種單純和天真完全是假的,她簡直庸俗得要命,並且還是個險惡的陰謀家。他們曾經那樣信誓旦旦,好得就像是一個人。他那時候完全把心都交給她了,以為他們畢業回去后,一旦年齡符合國家規定的條件就可以結婚,但她卻突然一聲招呼不打就走了。她分回到市裡的海城師範,以為就同他拉開了距離。她骨子裡那種市儈本質是多麼嚴重啊!大學的高等教育,並沒有使她高尚起來,她他媽甚至比他們村裡的那個村長更庸俗,道理很簡單:村長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充其量只有小學三年級文化,而她王芳芳卻是個大學本科生。
陳小青遠比她好,作為年輕女性,出身優越,卻那麼有同情心。鄧一群那個晚上睡不著,他躺在床上盯著電燈泡發怔。他看到了很多小蟲子從外面的紗窗鑽了進來,然後飛向燈泡,一次一次地靠近它,撞擊它。有一些後來就燙死了。從蟲子,他想到了自己。他後來從床上坐起來,看到了床頭牆壁上有一隻黑黑的插座。插座外殼已經壞了,那是他和另一個同學有次不小心用桌子撞壞的,現在裸露出了兩片銅。過去他小心自己不要觸到它。但他現在不怕了。一切看起來那樣簡單,他只要把手指伸過去,也許他就可以輕易地結束自己的生命。不會有痛苦,只有片刻的工夫。一切都可以完結,那樣一切也都可以不復存在,歡樂和痛苦全沒有了……他盯著那兩片銅,顏色由於時間的緣故而顯得有些深。沒有什麼好怕的,既然活著是這樣痛苦,他想,死是一種解脫。上個學期,就有一個外文系的女生從6層宿舍窗口跳下來,很簡單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據說,她是因為一次傷心的失戀。
他把一隻手指伸向了那兩片銅。他已經觸到黑色的塑料外殼……「死是容易的。」王芳芳聽到這樣的消息有什麼感覺呢?她騙了他,背叛了他,她在良心的深處應該感到深深的自責。那天晚上,他們差一點就做了,他已經把她的褲子都脫了呀。如果做了,他是否在心理上就要好受一些呢?在送她回去的路上,她一直不肯說話,現在才知道原來她是有心思的。問題當然並不在於他是否把她搞了,他在心裡想,問題在於她背叛了他,這是一個原則性問題,也是個道德問題。即使他贏得了她處女的貞操,而在事實上,她又背叛了他,那麼他的取得又有什麼意思呢。
我不能讓她好受,不能讓她就這樣輕易地背叛我。我要叫她也嘗一點痛苦。他想。家裡好不容易供他讀完了大學,他不能就這樣輕易地輕視自己。他是全家人的希望啊!四年的大學生活,他是那樣地努力,總算畢業了,他不想就這樣屈服。往大處想一想,他覺得自己這樣,實在是有些自尋煩惱的意思。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可改變的。既然他能把自己一個農村出身的學生,改變成為大學生,為什麼就不能再試著改變一下分配的結局呢?
他決定要搏一搏,改變自己的命運。
然而,那天當他第一次來到省政府大門前,卻被那高大而威嚴的門廊所震懾。在大門的兩側站立著兩個筆直地身穿綠色制服的士兵,他們腰裡佩著手槍,立正、敬禮,盤查著每一個進出的行人。正常來來往往的都是一些高級小轎車。從大門口往裡面望去,那裡面都是樓房,顯得非常莊重而神秘。我能夠進去嗎?他在心裡問自己。不能。他在心裡又這樣肯定地回答了自己。即使他能進去,就一定能夠找到他那位同鄉嗎?關於那個地位高貴的老鄉,他從來也沒有見過他,而且他的年齡足可以做他的父輩,可以說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繫,他會理睬他嗎?也許他會把他當作一個上訪的群眾,讓警衛士兵轟出去。
在那個門口,他就這樣懷著膽怯的心情徘徊。直到他發現有一個士兵在注意他,他才趕緊決定溜走。他就像一個小偷,或者說像是一個農民工,在向省政府的大門裡進行窺視。他帶著一種無比懊喪的心情離開了,心情極其地糟糕。他怎麼能夠有這樣的勇氣呢?在鄉下的時候,他甚至連鄉政府的大門也沒有踏進去過。在他的眼裡,那些部門都是非常神聖而威嚴的地方。至於他,只是一個普通學生。他沒有相應的身份和資格。在汽車裡,火辣辣的空氣讓他感覺自己要熔化掉了。這個城市,陽光格外地烤人。他渾身上下都濕透了。他感覺自己一定挺不過這個夏天。這個夏天讓他特別的失敗。他沒有了一切。沒有了王芳芳。回到宿舍的時候,他感覺更是緊張和恐怖:宿舍里空空蕩蕩。別人都走了,只有他還留在這裡,不知所措。這個樣子下去他能得到什麼樣的下場?下場一定很糟糕。他不敢認真去想。然而如果讓他就這樣服從命運,回到那個縣裡,他又實在不情願。他寧願就這樣粉碎掉,也不願去接受那樣的安排。他要賭一賭。
可是他又實在沒有膽量。他過去所能見到的最大的官也就是生產隊長和大隊書記(後來叫做村民小組長和村支書),還有就是中學里的校長與大學里的系主任,連大學校長都沒有見過。真的,四年的大學生活,他只是遠遠地見過一次校長,而那個校長準確地說還不是官,至少他自己不認為是個官,他更願意把他當成一個學者。像省政府秘書長這樣的幹部,他過去想也不敢想。但是,如果他不去試一試,等待他的結果只會是一個。躺在宿舍里的床上,感受著暑熱的煎熬,翻來覆去地徹夜難眠。怎麼辦呢?是死,還是活,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腦海里反覆迴響著哈姆雷特這句著名的台詞。他想:我是多麼地不幸啊!我的不幸並不比哈姆雷特更糟糕。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安娜·卡列尼娜》開頭就是這樣說的。我的不幸和哈姆雷特的不幸是不同的,但痛苦的感受卻是相同的。他想,我沒有任何靠山和後台,所有的一切都要靠我自己去奮鬥得到。別人幫不了我。我只有勇敢地一人去面對現實。
在經歷了好幾個不眠之夜后,他第二次又來到了省政府的大門口。然而像第一次一樣,看看省政府的大門,再看看自己瘦弱的身材和那副學生打扮,他再次失去了信心。他終究不敢走近那神秘的所在。
一次一次地去,一次一次地失去信心和勇氣,他真的快要把自己折磨瘋了。他變得格外的絕望而瘋狂。家裡人不知就裡,就在他痛苦的時候,哥哥鄧一彬給他打來了電話,問他什麼時候回去,並且告訴他,自己家因為農業稅上繳問題和村長打了一架,結果村長人多勢眾把他打得不輕,躺在家裡睡了好幾天。鄧一彬想要去縣裡的法院上告。
鄧一群聽了默默無言。
日子在一天天地流逝,就在這樣的延宕里,痛苦和焦慮也一天天地加深。一個下午,他碰見了他的一位任課老師,他對他的滯留感到格外不解和困惑,他說他再這樣下去,一定很不好,勸他抓緊時間回去報到。鄧一群灰心透了。他感到自己可能真的完了。當他第七次來到那個大門的時候,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那顆心簡直就要蹦到了嗓子眼。他緊張極了。門前的士兵攔住了他,詳細地盤問他,好像他並不是個學生,而是一個流竄犯。他把學生證掏出來給那個年輕的士兵看,並且把自己所有的衣兜都翻了個底朝天,讓他看,好證明自己沒有攜帶任何危險的兇器(他以為他是要看他是否藏有兇器,天哪,多年後他回憶起來感覺自己真的無知極了,也可笑極了)。他可憐巴巴的樣子終於讓士兵相信他的話(他說他是找一位老鄉),放了他進去。省政府院子的寬大讓他吃驚不小,進了大門是一條寬闊的水泥大道,而兩邊都是些粗矮但卻茂盛的法國梧桐樹。那裡面有很多辦公樓,他卻不知道他那個身居高位的老鄉在哪一幢樓里辦公。汗水早已把他的汗衫濕透了,並且由於多日未洗,在他的背上畫了一幅淺白和深色相間的地圖形狀。他盲目地轉了一圈,經過很多辦公樓,他都沒有敢進去問。他甚至有點後悔來到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是這樣地神聖和威嚴,很可能他最後的結果是碰得鼻青臉腫。
鄧一群最終鼓起了勇氣:他看見一個推著清潔車的老頭。
「請問……老師傅,哪一幢是辦公廳大樓?」
那老頭四面看了一下,看了看他,指著後面的一幢很不起眼的小紅樓,說那裡就是省長們辦公的地方。問他找誰。鄧一群說是找虞秘書長。老頭沒有再問,悶著頭走了。
巨大的恐懼和威嚴。這是一個權力中心。除了他,老家裡的人誰能走進這樣的院子?鄉里的書記鄉長也未必就能,但是,現在他進來了。鄧一群越是往前走,那顆心在胸膛里跳得越是厲害。一種巨大的恐懼懾住了他,但它卻又刺激他往前走。在小紅樓的值班室里,他再次被人揪住,詢問他找誰。緊張使他都說不出話來。他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了半天才使那個值班人員聽懂,他要找政府虞秘書長。那個人問他和虞秘書長是什麼關係,他緊張地說是老鄉,後來又趕緊說是親戚。這樣說的時候他心裡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那個戴著紅袖章的值班人員很可能把他送到公安局去。但他知道自己並沒有犯法。那個人在聽了他半天的陳述后,告訴他說,虞秘書長已經離休了,在家裡。鄧一群聽了就木然了。半天,他才想起問一聲,那麼他家現在住什麼地方?那個人告訴他,住在西康路,好像是34號。
跟他那個短暫的愛情一樣,又一個希望如肥皂泡,頃刻破滅了。鄧一群往回走的時候,感到自己都走不動了。回到了宿舍里,他躺了兩天什麼也沒有吃,第三天他在書桌上的小圓鏡里看到自己的臉就像是一個鬼,非常醜陋。頭髮長長地亂披在臉上,一雙眼睛渾濁無神,臉色蒼白,而那薄薄的嘴唇沒有一點血色,而且被內火燒得起了硬皮,像一層粥湯在上面留下的痕迹,嘴角還有不少血痂。
必須去找,也許還有一點希望。他退下來之後可能更好說話。他再沒有權力也比他這樣一個窮學生的影響要大得多。鄧一群這樣想了,就決定這樣去再試一次。他收拾好自己,就向西康路進發。
西康路與南方大學也只隔了兩三條路,不遠。整條西康路都安靜得很,除了一些很少的計程車經過那裡,其他車輛根本不讓進去,就像省政府的大院一樣。這裡過去都是國民黨的高官們的一些私宅。現在也都還是那些三、四層小樓,新建築很少。沿路是長長的圍牆。圍牆裡面都是常綠的樹木。在西康路口,鄧一群找到一個水果攤,在攤前買了兩隻大西瓜,抱在了懷裡。他那個樣子看上去多少有點滑稽。他一邊走一邊嘴裡數著號,26,28,30,30之1,30之2,32,34!
34號是個不算大的院子,裡面綠樹成陰,一幢兩層小樓,白色的。院子有個小鐵門。他站在那裡很久,四周安靜極了,什麼聲音也沒有。路的兩頭也都沒有行人,炎熱的小道兩邊只有茂盛的樹木。這裡簡直不像是在市裡,如此靜謐。他膽怯地敲起門來。油漆斑駁的鐵門發出的響聲,有點嚇人。然而敲了半天也沒有動靜。事實上,他是在很小心地敲門。他不敢大聲地敲。他沒有任何大聲敲門的正當理由。內心裡,他還是非常膽怯的。在那種小心中,他看見鐵門上方原來還有個紅色的按鈕。他想那一定是門鈴。他摁了一下,又摁了一下。等待的時間很短,然而他的心理感覺卻很長。他聽到裡面有聲音傳出來,「來啦,來啦——」接著,門就被打開了。他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探出頭,用陌生的眼神打量他,問:「你找誰?」他不知道這個姑娘是什麼人,緊張地說:「我、我……找虞秘書長,他在、在不在家?」那個姑娘問:「你是什麼人呀?」他說:「我跟他是老鄉。」姑娘就打開了門,說:「進來吧。」他就捧著那兩隻西瓜進去了。
兩層小樓,看上去很破舊。院子里很空,長滿了樹木,草地上雜亂無章,裡面還有些叫不出名字的紅的和白的花。鄧一群心裡有點失望,同時,多日來那種緊張的心情也稍稍有些緩解。心想:這樣大的幹部不過住著這樣的房子,也太寒磣了。穿過院子,他隨姑娘上了樓,樓道里不甚明亮,踩得刷著紅漆的一級級木地板咚咚作響。上到二樓,姑娘把他領進一間房,叫他坐下。那個房間很大,沒有什麼東西,只有兩排舊沙發和一隻茶几,還有一台舊電視機。木地板看上去倒很新,看來是新刷的油漆。他抱著那兩隻西瓜不知道怎麼辦,看了一下房裡,似乎沒有什麼地方好放。他只好把它們放在自己的腳下。
他聽到隔壁傳來的拖鞋聲,他就緊張地站起來。接著他就看見一位老者走了進來。他想他應該就是那位秘書長了。他感到喉嚨發乾,像有一把鹽在裡面燒灼一樣。心裡本已消失的嚴重緊張,又回來了。這次的緊張是由於他感到自己的冒昧而帶來的。他有點不知道如何表示,居然彎腰向他鞠了一躬,說:「虞老。」虞老擺擺手示意他坐下,說:「坐吧坐吧。」聲音啞啞的,是個公鴨嗓子。
鄧一群把半個屁股小心地擱在椅子的一角。虞老隨手打開了房間里的吊扇,房間里立即就有了嗡嗡旋轉的風聲。他坐在靠近茶几的一張藤椅上。藤椅發出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音。他的頭髮全都花白了,身體臃腫,眼皮嚴重腫脹。他呷了一口茶,嗓子沙啞,問:「你說你是從老家來的?」鄧一群不知說什麼好,他支支吾吾地說:「嗯,我、我現在在南方大學讀書——已經畢業了。」虞老問:「你是哪個村的呀?」鄧一群說:「前墩村。」虞老「噢」了一聲,說:「那地方還好吧?」鄧一群說:「就、就那樣。」虞老說:「這些年農民的日子應該好過了,好過多了,分了田,家家戶戶糧食多得沒有地方放。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以來的這幾年,農村的變化是巨大的。農民吃飯問題解決了,問題就簡單多了。『民以食為天』。現在湧現了不少萬元戶,都是農村的。」先前的那個姑娘進來,給鄧一群倒了一杯水。虞老對她說:「素芹,廚房裡有涼白開的。」她答應了一聲就出去了。虞老說:「你姓什麼?」鄧一群說:「姓鄧。」虞老問:「鄧平生是你什麼人?」鄧一群不知道這個人的名字,想必是他過去的一位老相識。他老實說:「……我、我不認識。沒有、有關係。您的侄子虞光明當過我的老師。」
虞老「噢」了一聲,問:「你父親叫什麼名字?」鄧一群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他是個農民,已經去世好些年了。」虞老聽了就又「唔」了一聲。
那天他對虞老說了自己的情況,說本來學校是想要他的,結果最後卻被別人頂了。他希望能在陵州找一份工作,哪怕是到企業去。陵州的企業再差,也比回縣裡的那個破機械廠強。虞老半天沒有吭聲,好久,才說:「現在是很困難的。還是回到縣裡比較好。當前的政策是畢業生從哪裡來,還回到哪裡去。我過一陣子幫你問問看,盡量把你放回到縣裡一個適合的部門。」
鄧一群不知道,在虞老這個一輩子在官場上摸爬滾打的老人眼裡,像他這樣嘴唇上鬍子還沒有長硬實的毛頭小青年,實在是見得多了,而提出這樣的要求過於簡單而冒失,近於無禮。要解決他的問題,對於他來說,並不算是難事,但是,他一輩子也沒有為誰工作上的事而開過後門,即使他自己的親侄子。
那天,鄧一群像個傻瓜一樣地從他家裡出來,他有點興奮,但同時又有點摸不著頭腦。他回到學校,結果就看到了林湄湄在等他。他根本沒有想到林湄湄這時候會來看他。這像是一個插曲。林湄湄的出現讓他感到相當的意外。後來,鄧一群想:這是生活對他的一個補償。王芳芳突然離他而去,於是命運之手為他送來了林湄湄。他記起了高考後那一陣子對林湄湄的一種情動,但那絕對是隨機性的。
林湄湄是過來人,她對性愛已經有了相當的經驗。鄧一群想:她可能就是快要結婚了,或許安排的時間就在初秋。她的丈夫會是縣化肥廠的那個小工人嗎?這是可能的,因為她的身份也不過是紅旗旅館的服務員。她這樣的工作決定了她只能找一個青工。而大學生對她來說,身份是多麼地值得羨慕啊!
我的童貞就這樣獻給林湄湄了。鄧一群這樣想。她對性愛是多麼熟諳啊。她為什麼要來找他呢?可以說在她心底事實上很久以來就表現出一種對大學生的迷戀,與他本人並沒有什麼太多的聯繫。他只不過是身份的一個具象的載體。她對自己做什麼當然清楚得很。生活給了她一次來到省城的機會,於是她就順便把自己交給了他,不,是她順便輕取了他。對她來說,這種事情可能即是一種收穫。
林湄湄當然並不是個輕浮的姑娘,與王芳芳相比較,她可能更懂得什麼是「愛」呢。鄧一群在經歷了這樣的事情后,甚至在心裡對林湄湄充滿了好感與依戀。後來的日子,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他們在宿舍里的那場交合。他想他是幸運的,在正準備走上工作崗位的這一年,懂得了男女之事。林湄湄即是他的老師。與別的同學相比,他在性愛上是多麼幸運啊。整個八十年代中期,風氣還沒有完全開放。校園裡的愛情多還是一種半公開的方式。學校里是明令禁止談戀愛的,就有少數同學因為戀愛出格而被學校開除回家。學生們只有進入大四以後才敢開始談,學校這時也有意視而不見,但這種愛情前面已經說過,是很短暫的,隨著畢業的去向不同,而各自勞燕分飛。很多同學有戀愛的經歷,卻很少有可能經歷「性愛」。
他算是最先嘗了禁果的。
那個晚上他記不得一共做了多少次,而他事後一點也感覺不到累。到底是因為年齡的關係,身體是那樣輕巧而有力啊。他記得她在他下面興奮得一個勁地咬他,使勁而瘋狂地親他。與她的那個快要娶她的化肥廠青工相比,他當然是另一樣的滋味。他想她骨子裡是風騷的,雖然他在心裡已經有些愛她了。她能夠同他發生肉體上的關係,那麼她一定就可以同別的什麼青年。而她那個青年工人丈夫卻還被蒙在鼓裡。生活真是太有意思了,簡直有點捉弄人。他本來想得到王芳芳,但上天卻安排他和另一個女人,一個他根本沒有想到的女人。這個女人千里迢迢到省城,對他而言,好像就是專門送給他的一樣。
這次性愛的發生,讓他在心理上平衡了不少。他甚至想,要是事情沒有眉目,他當然也可以回到縣城。因為這時候的縣裡同過去不一樣了,雖然沒有了王芳芳,但他卻有一個很不錯的情人。這個情人比王芳芳要好得多。與林湄湄相比,王芳芳身上缺少女人的溫情。
鄧一群就是這樣,反反覆復矛盾地體會自己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