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我怎麼會是這種人呢?我的初衷是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無私奉獻給人類的進步事業。這是我的行動指南,是我的人生宗旨,我應該高擎理想火炬,演繹我波瀾壯闊的生命歷程。想歸想,事實卻證明我在把握自己方面是個低能兒。既然意識到自己不行,就不要強迫自己干力所不能及的事。人到中年,改變自己的初衷,也算是識時務的俊傑。當一輩子處長並不是一件壞事,頂多在別人眼裡是個窩囊廢。窩囊廢就窩囊廢吧,能讓自己走到日落西山就行。像馬局長這樣,看似如日中天,卻被后羿一箭射下,結果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在這種灰色心態的影響下,我那當作家的慾望反而強烈起來。我有閱歷,有寫作水平,沒有急於求成的浮躁。我把履行職務的時間限定在八小時之內,其餘時間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干自己喜歡乾的事。我甚至可以像當年巴爾扎克那樣,鑽進巴黎的小酒館,在酒鬼和妓女身上搜集寫作素材。
這天下班后,我又獨自一人跑到一家小飯館,要了一瓶小二鍋頭,就著炸花生米和拍黃瓜,自斟自飲。這種巴爾扎克式的自在就在於可以不必眼觀六路,但要耳聽八方。聽著食客們山南海北的神聊,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的確是一種享受。
我坐的位置靠在門口,可以使我比較方便地瀏覽進店食客的表情。巴爾扎克說,通過捕捉食客的表情,再看他的穿著打扮,言談舉止,就可以判斷出對方的身份、職業和境況。一位三十來歲的游僧進店了,他是來化緣的。一身灰色長衫,一個灰色包裹,還有一根光溜溜的打狗棒,是他的基本裝束。店家顯然不歡迎他,在他沿桌討要到第二桌時,老闆娘就出來轟他了。
「去去去,到別的地方要飯去。」老闆娘不避男女之嫌,上去就推。
「阿彌陀佛,施主且慢,貧僧打攪皆在佛緣。」和尚將左手舉在胸前,謙恭地說。
「我不信佛,請你出去,別影響我的生意。」老闆娘不客氣地說。
「貧僧已經一日沒有進齋,腹中實在飢餓,請施主略發善心,賞與我一碗齋飯,貧僧不勝感激。」和尚並不想離去。
「嘿,邪門兒了,敬酒不吃吃罰酒,你給我出去。」老闆娘用她的大塊頭使勁推和尚,和尚保持著他左手單舉的姿勢,竟然紋絲不動。
我猜這個和尚不是假的。在假貨盛行的時代,有人居然說,除了自己的媽是真的,其他的都有可能是假的。扮成和尚要飯要錢,利用人們的善心來掠奪財物,是騙子的聰明手腕。而這個和尚只要飯不要錢,看他身上似乎也有些功夫,他要是當個打家劫舍的強盜,肯定不需要在這裡低三下四。
「老闆娘,我來請這位朋友吧。」我對老闆娘說。
「我這裡老來要飯的,也有和尚,不知是真的假的。您要發善心我不反對,來的都是客嘛,只要有人掏錢就行。」老闆娘給自己找了個台階,回到了收款台。
「師父,請坐吧。」我招呼和尚道。
「阿彌陀佛,謝謝施主。」和尚將包裹和打狗棒放到一邊,坐在了我的對面。
「你隨便點幾個愛吃的菜吧。」我把菜單遞給了他。
「貧僧只要三碗白飯即可。」和尚謙恭地說。
我拿回菜單,叫過服務員,點了四個素菜,又為和尚倒了杯茶。和尚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連喝了三杯之後,他才緩解了焦渴,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從容起來。和尚身上有故事,他們是離開社會的正常生活,按照佛法生活的人。遁入空門必有原因,而這原因正是我感興趣的創作素材。
「師父,您這是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我問。
「貧僧是從四川來的,奉師父的命,到山西五台山去。」他的兩隻眼睛很亮,用目光如炬來形容一點不為過。再仔細端詳他的容貌,慈眉善目,自有仙風道骨的儀容。
「出家很早嗎?」
「十五年了,大學畢業后不久出的家。」
「你上過大學?」我有些吃驚了。
「我的同門師兄弟中間有不少上過大學的。」
「看破紅塵,遁入空門,這裡面肯定有不得已而為之的原因吧?」
「施主,有佛緣的人才能成為我佛的忠實弟子,光大佛法是我們的惟一使命,世間的貧賤榮辱我們是不屑一顧的。」和尚並不想講我感興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