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麻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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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市撤地設市十周年慶典暨政府辦公大樓剪綵儀式搞得既熱烈又隆重,當然也不乏奢侈。這是目前無法根治的頑疾,中央雖是三令五申,省上也再三強調,但一旦下面搞起來,還是轟轟烈烈。
作為貴賓,周正群不便多說什麼,一切早已準備好了,具體儀程還有慶典規模和費用春江市早在一個月前就向省委彙報過,省委討論時,省委書記龐彬來同志只強調了一句:"能簡單就簡單,不要搞得讓老百姓罵街。"周正群他們抵達春江的第一天,春江方面彙報說,慶典方案在原來的基礎上作了大的調整,砍掉了一半項目,費用也壓減了一半。周正群沒發表任何意見,這次慶典,省上四大班子來了六位領導,加上部委負責人,浩浩蕩蕩一個代表團,帶隊的是省委副書記,他只是代表團成員之一,不便多說話。
慶典搞了整整一天,早上8點開始,結束時已是下午5點,中午只給了一小時休息時間,就這樣,還有5個節目沒表演。周正群大約統計了一下,這次慶典,春江方面動用了有10000人,一半是學生,還有武警官兵、工礦企業職工,老年歌舞團有4支,約500人。看來,春江市的老年文娛活動開展得不錯。
晚宴搞得更為隆重,春江大飯店一樓大廳座無虛席,說是吃工作餐,其實這餐的標準絕對不低。聽說外面還有兩家酒店,同時舉辦慶典宴會。單是這一筆開支,就夠他這個副省長心疼的,但他只能入鄉隨俗,況且是現在這種時候。
周正群他們被安排在三樓貴賓廳,由市上領導作陪。坐在人聲嘈雜的貴賓廳,周正群忽然心裡煩煩的,一同來的六位領導就屬他最沒精神,慶典儀式上講話時居然出現了口吃,這在他多年的從政生涯中,幾乎是沒有過的。
怎麼會把我牽連進去呢?他又想到了這個問題。孔慶雲被帶走的第二天,龐書記單獨約見過他。龐書記並沒迴避或者躲閃,開門見山說:"想不到吧,孔慶雲也會出這種問題。"
"是想不到,不過……"
"不過什麼,不相信?"
周正群點點頭,那天赴宴途中金子楊突然打來電話,問他是不是要去參加孔慶雲老丈人的生日宴?他說是,金子楊緊跟著道:"你還是不去了吧,免得到時候令你難堪。"這話莫名其妙,他追問道:"到底什麼事,請你把話講明白點。"金子楊客氣道:"就算我給你打個招呼,詳細情況,還是到會上講吧。"
那天他猶豫過,憑直覺,他已料定孔慶雲要出事,並不是他有什麼證據,而是金子楊的口氣,還有金子楊在電話里的那份客氣。省委常委中,誰都知道他跟金子楊不和,會場上公開爭論已不是一次兩次。鬧得最彆扭時,兩人有過三個月不說話的紀錄,還是龐書記出面調解,雙方才把態度放下來。金子楊怎麼就熱心到給他提前打招呼呢?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沒錯,聯想到之前省委高層間的傳聞,還有對孔慶雲截然相反的兩種評價,他不得不擔心,孔慶雲這次在劫難逃。
讓他震撼的是,檢舉孔慶雲的十一條問題中,其中三條就跟他有關!儘管到現在,他還不知道這三條的具體內容是什麼,但從龐書記的話語里,他已聽出一層深深的不安。
"正群啊,這事兒我也意想不到,本打算事先要跟你通通氣的,一想信中檢舉了你三條,都還很致命,我就讓他們帶人了。"
"三條?"當時他的表情一定很嚇人,過後回味那一刻,仍覺得脊背發冷。
"是三條,具體內容我就不告訴你了,紀律面前,我們誰也不能逾越。不過有句話我要告誡你,從今天起,你要給自己提個醒,以後講話還是做事,要注意分寸,別老授人以柄。"就在他打算為自己辯解點什麼時,龐書記又說:"還有,這件事你絕不能干預,必要時候,你也要配合調查,這是原則。"
配合調查,原則。坐在貴賓席上,周正群反覆揣摩著這些話,越揣摩越覺心不能靜。這天的晚宴他毫無胃口,沒吃多少便離開宴會廳,往賓館去。
楊黎等在房間,他也沒參加晚宴。見周正群進來,楊黎緊張地站起身:"周省長,我剛剛收到一封信。"
"信?"周正群疑惑地看著他,"什麼信?"
"一封檢舉信。"
"檢舉什麼?"這些年,通過各種渠道遞到楊黎手上的告狀信、檢舉信多得數不清,周正群並沒把楊黎的話當回事。
"周省長,你還是自己看吧,這封信內容不一般。"
"哦?"周正群警惕地從楊黎手中接過信。
這封信是手寫的,有二十多頁,周正群看了幾行,就感覺不大對勁兒。他問:"你從哪兒收的,寫信人是誰?"
"是一位老幹部,他打電話叫我,說是有要事,我回到賓館,他把信交給我就走了。"
"老幹部,他沒再說什麼?"
"沒。"
周正群想了一會兒,道:"你先回去吧,信我等會兒看。"
楊黎剛走,周正群就急不可待地看了起來,這封信真是一枚炸彈,周正群還沒看完,身上的汗已下來了。如果說這些年,他身居高位,已養成遇事不驚不亂沉著冷靜的好習慣,那麼這封信,讓他亂了,驚了,而且,憤怒了。
信是檢舉和揭發春江市委、市政府整個班子的,寫信人以確鑿的證據、詳盡的事實,揭露出春江市在政府大樓新建工程中不顧群眾反對、強行拆除有著重要歷史文化價值的文惠院,毀去二十多棵古樹,十幾塊門匾,使這座傷痕纍纍的明代老院毀於一旦。文惠院周正群知道,在春江市區,它算是唯一倖存下來的明代古宅院,這院五進三軸,是明代宰相文坤的故居,原佔地面積三千多平米。在歷史的風雨中,文惠院幾經劫難,加上年久失修,已敗落得不成樣子,但它的文化價值卻奇高。周正群在春江工作的時候,也有人動過該宅院的腦子,認為宅院既然已風雨飄搖,隨時都有可能倒塌,還不如將它毀了。周正群屢次搖頭,後來他還提過一個方案,打算募集資金,重修文惠院。方案還沒弄成熟,他便離開了春江。誰知幾年後,文惠院真的就不在了。其實在慶典儀式上,周正群也想過這個問題,最初確定的春江市政府辦公大樓並不在現在的位置,後來春江市政府以多種理由,硬是將大樓地址往西移了一公里,這樣一來,文惠院就影響了新大樓及政府廣場的建設。不過如果真心想保存,還是能保存下的,可惜——周正群很清楚他們的心理,在春江,民間有這樣的傳聞,說整個春江市的地脈都在文惠院這一塊,這是塊風水寶地。春江上一屆班子出過事,市委原書記因貪污腐敗鋃鐺入獄,原市長又在一次搶險救災中不幸遇難,因公殉職。個別人心裡就鑽進了鬼念頭,一心想尋塊風水寶地新建辦公大樓。再加上文惠院所在的位置屬於城西,地勢開闊,離碼頭港口都近,這些年春江也確實存在城西發展比城東快的事實。但這些,能成為理由嗎?
周正群苦笑了一下,一些地方的政府班子中,講究風水、講究地脈的說法非常盛行,做法更是千奇百怪,政府大興土木搞搬遷工程不能不說有這方面的原因。當然這是暗地裡的,明著他們會找出堂而皇之的理由。周正群在下鄉調研中還聽過更荒唐的事,一個縣新上任的縣長在入住自己的辦公室時,竟然請了風水先生,為他擇吉日良時,吹吹打打搞了半天,最後聽說辦公室里桌子怎麼擺,人朝哪個方向坐,花盆擺在什麼位置等等都聽風水先生的。這種事兒,要是認真追究起來,怕是多得追究不完。
一座古院子就這樣毀了,周正群說不出是悲涼還是憤怒,接下來看到的檢舉內容,就讓他不得不驚心動魄了。
大樓興建過程中,施工方挖出了陶器,大小一共20多件,誰知一夜之間,這些陶器卻神秘失蹤,等文物部門聞訊趕到時,施工方絕口否認,拒不承認有什麼陶器。文物部門的專家後來從挖出的泥土中找到了碎片,依據碎片鑒定,這批陶器比江北省已經出土的陶器要早上千年,是罕見文物,對研究春江歷史及長江中下游地區的文明史都有重要價值。
如今陶器一案成了懸案,有人說有,有人說無,最初跟建築公司交涉的春江文物局局長半年前被撤職,原因是他在深圳玩了六合彩。其他幾個專家也相繼被調離出文物局。
周正群輕輕合上信,憑直覺,他相信寫信人沒說假話,更不會憑空捏造,造謠誣陷。因為他面對的不是哪一個人,而是春江政府。但也正是這點,讓周正群感到事情的複雜性。春江是江北經濟和文化相對落後的地區,他在春江擔任地委書記時,春江經濟綜合實力在全省排名倒數第二。撤地設市后,春江情況有所好轉,特別是這一屆政府,搞了幾個大項目,提出五大戰略,推動了春江經濟的大發展,去年全省排名,春江躍居到第四。省委對這一屆班子是持肯定態度的,龐書記還在多次會議上講過,要在全省推廣春江經驗,將春江的五大戰略再行完善,讓它成為指導全省經濟工作的一個範本。這個時候冒出一個"陶器"事件,無疑會對春江的政治穩定與經濟發展產生很大影響,對全省下一步的發展也會產生負面影響。況且,寫信人並沒指出是哪家建築工程公司。據周正群了解,凡是競標參與春江政府搬遷工程建設的,都是省內叫得響的建築巨頭,這事要是弄不好,是會引起一大串連鎖反應的。
周正群難住了。後來他想,寫信人為什麼要把這封信交他手上,他完全可以寄給紀委,或是……不對,這裡面一定有什麼文章!
當天夜裡,周正群暗暗約了一個人,此人在春江算個人物,人稱"萬事通"。周正群在春江工作時,跟他有些交情,當時他還依靠這個人,挖出了春江一起腐敗案,將江龍縣委、縣政府兩套班子五個腐敗分子揪了出來。正是憑藉這件事,周正群的政治威望才樹立了起來,在幾個競爭者中脫穎而出,被提拔為省級領導。
周正群跟"萬事通"的談話持續到午夜12點多,具體談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包括秘書楊黎。
次日,周正群按照自己的工作計劃,離開春江前往江龍縣。江龍縣是周正群的聯繫點,每年他都要下來一次。作為包點領導,周正群到江龍不只是檢查教育工作,江龍生產生活各個方面,都跟他有關係。去年江龍受了災,暴雨期間5處河堤決口,淹沒農田20萬畝,沖毀房舍2000多間,6個村子被捲走,10000多名農民無家可歸,直接經濟損失高達幾千萬元。眼下梅雨季節馬上要來,一進入六月,長江中下游地區將會出現連續陰雨天氣,降雨量時大時小,有時甚至會暴雨成災。去年就是防範不到位,思想上有麻痹,結果釀成大禍。今年說什麼也得提前預防。加上江龍縣境內的幹流河道蜿蜒,河道極不穩定,屬重點治理河段。這次下去,周正群就是要檢查對重點堤段、重點工程、危險河道等"兩重一危"的治理與加固,對防洪與航運方面存在的突出問題,必須抓緊解決,馬虎不得。
車子是下午3點到達江龍的,江龍縣四大班子的領導候在那裡,縣委書記和縣長也是參加完慶典后,早周正群一步趕來的。一陣兒寒暄后,車隊朝縣境內的A5號堤段趕去。A5號堤段是最最讓人揪心的一段河堤,全長26公里,是三條河道的彙集處,堤下正好是江龍縣城。這段河堤從周正群當地委書記時就開始重點治理,到現在,隱患還未徹底排除。去年那場洪災中,A5號段就差點決堤,是10000多名部隊官兵誓死保衛,日夜加固,後來拿人體築起了河堤,才算是保住了江龍縣城。那真是一場驚心動魄的保衛戰,周正群現在想起來,仍然覺得心在狂跳不止。
車子率先來到朱家台分洪工程建設地段,這是江北省委省政府"十五"期間提出的重點治理工程,在江龍縣和春江境內建設以朱家台分洪工程為主的一批分蓄洪區,將春江市的有效蓄洪容積擴大500萬立方米。同時抓緊完成烏龍嘴、天峴峽等具有防洪作用水庫工程的建設,再配以涵閘建設,使江龍暨春江的防洪能力提升兩倍。
工地正在加緊施工,周正群詢問了一番工程進度,又到幾個工段看了看,跟工程建設人員做了一番交流,再三叮囑一定要保證工程質量,絕不能讓豆腐渣工程出現。負責工程建設的是一位50多歲的老工程師,他激動地說:"請省長放心,工程質量我敢拿人頭保證。"周正群滿意地笑了笑,按照目前進度,朱家台分洪工程應該在汛期來臨前就能竣工。回到堤壩上,周正群看著前面一群加固堤坊的農民說:"他們是不是去年受災的農民?"
縣長徐大龍趕忙道:"是他們,眼下青壯勞力已擴充到工程隊伍中,他們的幹勁很大。"
"生活問題呢,怎麼解決的?"
"房子縣上已建了起來,這個月就能分到農民手裡,一共建了6個新村,每村安排260戶。"
"生活來源呢?"
"縣上每月發放生活保障金,提供糧油等必需品,其他收入,就來自他們搞的工程。"
周正群哦了一聲,繼續往前走。望著遠處渺渺茫茫的江水,蔥蔥鬱郁的山色,還有江面上不時出現的船舶,周正群內心起伏不止。這一帶留給他太多記憶,從跟著夏聞天的那天起,他的腳步就整日在江堤上奔走,在山水間穿越。這片土地上種植過他的夢想,生長過他的愛情,也留下過他的痛苦和絕望。若不是夏聞天,他可能就陷在這片土地里走不出去了。這麼想著,他的眼前浮出夏聞天那張嚴厲的面孔來,真是遺憾,孔慶雲出事,他應該第一個站出來,幫夏聞天查出事情的真相。可惜他不能,他必須設法離事件遠一些,再遠一些,他甚至不能在這個時候去看夏聞天!
周正群心裡掠過一層冰涼,他忽然感覺,自己並不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至少現在不是。又一想,這跟光明磊落無關,這是組織規定,是原則!
原則。他苦苦一笑,將腦子裡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驅開,一門心思檢查起工程來。
工程進展令他滿意,質量把關也很嚴。周正群放下心來。看得出,經歷了去年那場大洪災,江龍縣委、縣政府的認識提高了不少,無論是資金投入還是群眾發動,江龍縣都走在了春江市的前列,這一點周正群給予了充分肯定。當著省市陪同領導的面,周正群對江龍一班人特別是縣長徐大龍,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我倒要看看,今年你這個大龍,能不能降住江龍。"查看完烏龍嘴水庫,周正群興緻勃勃地開起了玩笑。周正群一輕鬆,隨同人員的心情也放鬆下來。
連續三天的檢查,誰都捏著一把汗。大家都知道,周正群視察工作跟別的領導不一樣,他很少聽彙報,更不會順著你事先確定的路線去看。他很即興,想看哪兒便去看哪兒,有時車子正跑著,他會突然停車,還沒等陪同人員下車,他已跟工地上的農民聊了起來。他的這種即興以前曾讓不少領導出過丑,本來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就連農民說的話,臉上的表情,都提前作了排練,可他偏偏要來個突然襲擊,專挑那些在地方官員眼裡是"硬骨頭""刺蝟"的人了解情況。有次去上游的銅江縣視察,本來安排是在一個叫五龍灣的村子檢查村務公開,結果他的車子硬是開過了五龍灣,到黃龍台村才停下來。黃龍台村一點準備也沒有,村上領導對檢查情況一問三不知,該上牆的沒上牆,該公布的沒公布,村民對此更是不滿。那天周正群讓黃龍台村村民圍了一天,大家七嘴八舌,告了一整天的狀。聽到後來,周正群心裡的火終於壓不住了,他問銅江縣長:"這怎麼解釋?"銅江縣長早已滿頭大汗,面對群眾的詰問,哪還有什麼解釋,只能乖乖地等著挨批。那次檢查,銅江縣長丟了官,縣委書記在全市大會上作了深刻檢查。
江龍縣長徐大龍是去年災情發生后從另一個縣調整過來的,以前在那個縣擔任常務副縣長,人很年輕,不到40歲,大學讀的就是水利工程建築,讓他來治理江龍,春江市算是選對了人。
不過周正群提醒道:"光有一股幹勁還不行,一定要科學治水,要合理規劃,要考慮到江邊地區的綜合治理和可持續發展。"
徐大龍頻頻點頭。
三天的視察終於結束了,從烏龍嘴水庫回來,周正群本打算開個短會,總結一下,再提幾條具體要求,就回省上。不管怎麼說,他心裡惦著孔慶雲,惦著夏聞天,更惦著那封檢舉信。誰知剛回到賓館,他就讓望天村的村民給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