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哲朗和須貝約在新宿三丁目車站旁的一家咖啡店。碰面后,兩人馬上離開咖啡店,向東走了一小段路。哲朗原本以為大概要去歌舞伎町一帶,因而有點意外。
「不是那麼氣派的店啦。而是氣氛更沉靜一點,該怎麼說呢,所謂雅緻的店。」須貝洋洋得意地說。
「雅緻啊。對了,為什麼你會知道那種店?」
「我是聽人說的,我一個朋友是那裡的重要人物。」
「那個朋友是男的嗎?」
「是啊。」
「他有那方面的癖好嗎?」
「如果他知道有人這樣說他的話,一定會火冒三丈吧。」須貝邊走邊擠眉弄眼。「他是工作上的朋友。那傢伙承攬一家壽險公司的保險代理,而那家店的老闆是他的老客戶。」
「保險的?」
「是啊。不過,老客戶這種說法並不正確。他們應該算是互相幫忙吧。」
「什麼意思?」
哲朗一問,須貝環顧四周之後,用手掌遮住嘴巴,低聲對哲朗說道:「我就直話直說了,定期注射荷爾蒙的人,很難投保壽險。因為壽險公司認為這種人容易罹患癌症,雖然這沒有什麼科學上的根據。」
「哈哈。」哲朗也聽過這種說法,他明白須貝想說什麼了。
「不過,這種人也更擔心自己的身體,為了預防萬一,他們都會想要事先投保。於是代理公司方面,會設法配合他們的要求。唉,這也算是幫助別人。當然,這也是因為目前不景氣,找不到心保戶。」
哲朗心想:因為不景氣,找不到新保戶才是公司的心聲吧,但是他忍了下來,問道:「於是代理公司對投保資格放水嗎?」
「講白一點,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是否注射荷爾蒙,只要一看就知道了。但問題是,代理公司似乎會替他們找出許多漏洞。」
哲朗明白了,原來互相幫忙是這麼回事。能夠省掉那麼多麻煩,想必壽險公司也撈得到什麼好處吧。
時間是傍晚六點多。年關將近,尋求酒醉或刺激的人們開始在街頭巷尾徘徊。
須貝停在一棟咖啡色的建築物前,那裡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樓梯。
樓梯盡頭是一扇門,門前放了一個寫著「BLOO」的招牌。須貝低聲說,是要發成「BLUE」。
打開門進去,是一個L型的大型吧台,柜子上擺滿了洋酒。柜子前有一名年輕人在洗東西。「他」意外地看著哲朗他們。
「目前還在準備中。」
對方的聲音嘶啞粗獷,有種不自然的感覺。哲朗聽慣了美月的聲音,立即明白她們是同道中人。
「嗯,我知道。我和相川小姐約好了要見面。」須貝遞出名片。
「他」身穿白襯衫,打了一條黑領帶,收下名片,確認須貝的身份。「他」的髮型精心整理過,盯著名片的眼神比男人還要銳利。
「請你們等一下。」說完,「他」消失在吧台內側。
哲朗環顧店內。整家店相當寬敞,擺了幾張大桌子。有兩名年輕人在角落打撲克牌,其中一人身穿灰黑色襯衫,頭髮理得非常短;另一人一身皮夾克,將一頭中長發染成金色。哲朗只看得見他們的側臉,兩人的五官都很端正。他們將撲克牌丟在桌上的動作,完全就像男人。哲朗想象,應該會有很多女人愛上他們。
剛才那個「他」回來了。
「相川小姐請你們在休息室稍待。」
「休息室在……」
「這邊請。」
「他」領著哲朗他們到一間兩坪多的小房間。牆邊是掛了男人衣服的衣架。衣架下方的瓦楞紙箱中,有幾雙鞋隨意地丟在那裡。
房間中央放著簡陋的茶几和鐵椅。應徵者的面試應該就是在這裡進行吧。兩人並排而坐,須貝拉來茶几上的煙灰缸,從外套內袋拿出CASTERMILD的香煙盒。
「不管怎麼看都是男人,對吧?」須貝低聲說。這句話指的似乎是「他」。
「是啊。」
「那種外表應該會受女孩子青睞吧?」須貝吐出白色的煙。「可是那方面不知道怎麼樣。我聽說這家店動過完整手術的人很少。唉,就算動了手術,大概也不能像一般男人那樣吧。」
他指的似乎是性能力。
「那個叫相川的人動過變性手術嗎?」哲朗問道。他在來這裡之前,聽須貝說這家店的老闆名叫相川冬紀。當然,這應該不是本名。
「不,我聽說她什麼也沒做。」
「什麼也沒做?」
「就是什麼也沒做啊,聽說她連荷爾蒙療法也沒做。」
「是哦。」哲朗偏著頭一臉不解,這麼一來不就完全是個女人了嗎?
當須貝抽完第二根煙時,門突然打開。進來的是一名身穿黑色雙排扣西裝外套的人。
「讓你們久等了,我是相川。」她輪流打量哲朗和須貝的臉。她的聲音雖然嘶啞,但確實是女人的聲音。然而,聲音里卻隱含著一般男人沒有的力道。
「不好意思,突然上門打擾。」須貝起身低頭行禮。哲朗也跟著行禮。
「山本先生好嗎?」相川說完在對面坐下。兩人見她坐下,也重新入座。山本似乎就是須貝的朋友。
「他還是老樣子,整天閑不下來。倒是痔瘡好像好轉了不少。」
聽到須貝這麼一說,相川的表情稍微和緩了下來。她看了哲朗一眼。
她將稍長的頭髮向後梳攏,眼睛細長,鼻子和下顎的線條幹凈利落,像是人工的。最令哲朗意外的是,她竟然化了妝。當然,那不是女人的妝。眉毛和眼睛的妝像是要表現出男性陽剛的一面,霎時令人聯想到寶塚的男角。
哲朗自我介紹,說他在找的其實是一個女人。「她叫佐伯香里。既然我們會到這裡找人,就代表了她當然不是一般女人。」他補充道。
「內心不是女人?」
「正是。」
哲朗將照片放在相川面前。那是前幾天,靜岡教會的女管理員寄放在他身上的佐伯香里的照片。
相川拿起照片。她的手指纖細,具備女性柔美的線條。她似乎養尊處優,留著長指甲。
「光看這張照片,她的身體似乎沒有動過手術。」相川說道。
「她現在是男人的模樣。遺憾的是,我沒有她現在的照片。」
「你確定她在新宿工作嗎?」
「我不確定。因為她從前往在早稻田一帶,我心想說不定她會在新宿工作,所以才找他商量。」哲朗將視線投向須貝。
相川一手拿著照片,另一手托著腮。過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頭。
「我沒有看過她。如果是在新宿工作的人,是個有九個我都認識。」
「本人的外表和那張照片應該變了不少吧。」
「不,就算外表改變了,也瞞不過我的眼睛。我大概想象得到這個人現在的外表。」或許是眼睛不太好,相川稍微眯起眼睛,再度看著照片。「她應該會是近幾小子中堂本剛那種型。」
聽說曾有幾十個具有相同煩惱的年輕人找相川商量過,她有時也會替她們找管道動手術,因此她的話相當具有說服力。
「抱歉幫不上忙。」她說完將照片推了回來。
「如果要找這種人,還能從什麼地方下手?」哲朗試著問另一個問題。
「首先要多找幾家類似的店,說不定她們會固定在哪裡工作。再來就是醫生吧。」
「醫生?」
「如果動了手術,免不了術后照顧,而且還必須注射荷爾蒙。你們要找的人應該也會去某個地方做那些事。」
「那,如果地毯式地搜查那方面的醫院的話……」
哲朗一說,相川的嘴角浮現笑容。「醫院方面應該不會毫無戒心地散布病患的資料吧。再說,既然是保險範圍外的醫療行為,當事人不太可能會用本名。你們大概只能到所有醫院再說,既然是保險範圍外的醫療行為,當事人不太可能會用本名。你們大概只能到所有醫院站哨,等她某一天自投羅網吧。」
又不是警察,怎麼可能辦得到那種事。哲朗嘆了一口氣,收起照片,拿出另一張照片放在相川面前。「那這個人呢?」
相川看到照片,表情微微一變,大概因為照片中是一個女人的裸體吧。那是理沙子最近替美月拍下的身影。「好棒的身材比例。」相川說道,但她的語氣並不猥瑣。
「她是性別認同障礙者,她沒有動手術。」
「似乎是這樣沒錯。你們也在找這個人嗎?」
「是的。她之前是在銀座當酒保。」
「她看起來很適合當酒保。」相川微笑道,然後再度盯著照片。她的眼神中帶著某種認真的光芒,引起哲朗的關切。
「你在哪裡見過她嗎?」
「不,很遺憾,我不認識這個人。」
「可是,你剛才格外關注地看著照片。」
「是啊,因為我覺得這是一張有趣的照片。拍照的人是你嗎?」
「不是,是一名女攝影師。」
不知為何,哲朗說不出是自己的妻子拍的。
「女攝影師?原來如此。」相川理解地點點頭。
「怎麼了嗎?」哲朗一問,相川像是在思索用語似地沉吟一會兒之後,緩緩開口說道:「一般性別認同障礙者不喜歡被人拍攝裸露的胸部,因為渾圓飽滿的胸部是女性的象徵。但是這個人卻毫無抗拒地袒胸露背。不但如此,她還有些自豪,似乎很高興被拍攝。」
哲朗點點頭。他清楚地記得美月拍照時的樣子,當時的美月,就像相川說的一樣。
「她能夠如此敞開心扉,應該相當信任攝影師吧。不,光是信任還不夠,可能更接近愛情。所以聽到你說是女攝影師,我才能理解為什麼她表現得如此自然。也就是說,這個人愛女人。」
哲朗暗自佩服相川的洞察力。「你的意思是,她的內心確實是男人嗎?」
「她可以說是有一顆男人心。可是,那同時也是一顆女人心。這個怡然自得的表情就道出了這一點。」
「她是男人,也是女人?」
「這是我的推測。不過,我有自信我猜的沒錯。」
「什麼意思?她直截了當地說了她的內心是男人。」
「她或許會那麼說。可是,人經常連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特別是像我們這樣的人。」相川的手在茶几上十指交握,盯著哲朗的臉。「你剛才用了『一般女人』這個說法。那麼,我想問你,一般女人是怎樣的女人呢?」
「我想一般女人是指身心都是女人。」
「我知道了。那麼,身體是女人指的是什麼呢?我們可以將它定義成性染色體為XX。實際上也有例外,說我們現在姑且不論。接著,內心是女人指的是什麼呢?指的是從小就想穿裙子嗎?是喜歡玩辦家家酒嗎?還是喜歡洋娃娃更甚於機器人,喜歡蝴蝶結更是甚於棒球帽呢?」
「我知道那些東西純粹是受到環境和習慣的影響。可是,世上存在女性的性格,這是事實吧?」
相川深深地點了點頭。「我承認人類的特性有分男女。那麼我問你,你所說的女人,是指內心百分之百都是女人的人嗎?只要女人的部分佔整體的大部分,就算是普通女人。」
「比例多寡並沒有一定標準,而是主觀的。這究竟該由誰決定呢?」
哲朗閉上嘴巴,無話可說。相川凝視著他說道:「你說你是自由記著吧?你採訪過變性者或性別認同障礙者嗎?」
「沒有。」
「那麼,假如要採訪他們的話,你會怎麼做呢?」
這是一個奇怪的問題,哲朗不懂她為什麼要這麼問。「應該要先到這種店來……」
當他說到這裡,相川點了點頭。「這就對了。這麼一來,你就能輕易找到採訪對象。我們彼此之間存在平行關係,所以具有相同煩惱的人,能夠一個透過一個地取得聯繫。但是,你不覺得這種方法存在根本上的錯誤嗎?」
哲朗思考相川話中的意思。然而,他卻想不出答案。於是她說道:「以這種方法採訪到的人,僅限於突破某種程度的心牆的人。這裡經常會有新面孔的人來,他們起先會擁有自己是男人的自覺,這意味著他們已經突破了一道心牆。接著,他們會下定決心以男人的身份生活,這又跨越了另一道心牆。離開店接待客人,也有必須克服的事。除此之外,」相川豎起食指。「為了接受採訪,還得戰勝自己的內心。你們能夠採訪到的,只有那些跨越重重困難的人的心聲。最近坊間出了不少那方面的小說,每一本描寫的都是堅強的人。簡直好像變性者和性別認同障礙者都是意志力堅強的人。可是實際情形卻不是如此,連第一道心強都跨越不了而飽受折磨的人,遠要多得多。」
相川環顧四周之後,撿起一張掉在地上的紙。那好像是什麼的廣告。她用纖細的指尖,小心地將那撕成一條長二十公分、寬一公分左右的紙條。
「你知道梅比烏斯環嗎?」她問哲朗。
「嗯。」他困惑地點頭。
相川將手中的紙條遞給他,似乎是要他做做看。
哲朗拿著紙條的兩端,將一端扭轉一圈后,與另一端連接。他做對了,相川點了點頭。
「我認為男人和女人的關係,就像是梅比烏斯環的正面和反面。」
「什麼意思?」
「如果是普通的一張紙,背面不管到哪裡都是背面,而正面永遠都是正面。兩者不會有相遇的一天。但若是梅比烏斯環,心想是正面而往前進的話,不知不覺間就會繞到背面。換句話說,兩者是相連的。這世上的所有人,都身處在這條梅比烏斯環之上。沒有完全的男人,也沒有完全的女人。不但如此,每個人手中的梅比烏斯環都不止一條。一般人的某部分是男人,但其他部分是女人。你的內心世界中,應該也有許多部分是女人。同樣是性別認同障礙者,情況也各有不同;同樣是變性者,情況也有千百種。這世上沒有相同的兩個人。就連這張照片上的人也和我一樣,應該不能用身體是女人,內心是男人這種單純的說法一語帶過。」
相川淡淡地說完后,像是在觀察哲朗的反應,盯著他瞧。從她的眼中,感覺不出一絲動搖。她似乎要將自己在此之前克服的煩惱、嘗過的莫大屈辱傳達給哲朗知道。
哲朗將美月的照片挪到面前。「這張照片上的女人,將男女的關係比喻成北極和南極。不過我用這和硬幣的表裡有何不同加以反駁。」
「原來如此。北極和南極啊,這個好。」相川嘴角的線條和緩了下來。「這和梅比烏斯環一樣。如果是硬幣的話,無法從背面到正面去,但是北極則可以移動到南極。因為它們是連在一起的。不過,距離相當遙遠就是了。」
「她大概是那個意思吧。」哲朗現在也清楚地明白了理沙子話中的意思。
「你不覺得我沒動手術,也沒接受荷爾蒙療法很不可思議嗎?」
「其實,我正想問你這件事……」
「因為我不認為自己異常。我相信以這顆心,擁有這具軀體,就是我自己。沒有必要做任何改變。」
「可是在這家店工作的人都……」
哲朗一說,相川微微皺眉,輕輕地搖搖頭,說:「我並不能剝奪他們想要解放自我的渴望。可悲的是,當今社會上老是規定男人要這樣,女人要那樣,甚至連外表也不放過。這就難怪從小在這種社會規範下成長的人,會一心認為自己的外表不是應有的模樣,厭惡渾圓飽滿的*。我認為性別認同障礙這種疾病並不存在。應該治療的是試圖排除弱勢族群的社會。」
「只要社會接納的話,他們就不必接受荷爾蒙療法和動手術了嗎?」
「我是這麼相信。不過,或許不可能吧。」相川搖頭,嘆了一口氣。「人類害怕陌生的事物。因為害怕,所以想要排除。再怎麼強調『性別認同障礙』這個字眼,世上還是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們想要被接納的心情,大概今後也無法傳達給一般人吧。而這份單戀也將持續下去。」
她的話頗具重量,沉甸甸地沉入哲朗心底深處。他再度看著相川,覺得無法斷言她是男還是女。她大概兩者都是,也兩者都不是吧。
哲朗總覺得從前在哪裡見過和她有著相同眼神的人,但是他想不起來。
相川將剛才的紙條在手中捏爛。「北極和南極的比喻也不差,但我還是認為梅比烏斯環比較貼切。男人和女人是一體兩面,關係密不可分,人在某些時間點一定會顯現出另一個性別的特徵。」說完,她開懷地笑了。
回到店內,剛才在打撲克牌的兩個人移到吧台。除了他們之外,又多了兩個人。他們全都有俊秀的容貌。
「不好意思,打擾了。」須貝對他們說道。美少年們一語不發地點頭致意。
須貝打開大門,打算離開。哲朗對著他的背影說:「等一下。」
他走到吧台,拿出佐伯香里的照片。
「你們有沒有見過這個人?不過我想她現在大概不是這種女人打扮。」
靠近哲朗的兩人先是盯著照片,然後互看一眼。
「我沒見過她。」
「我也沒有。」
另外兩人似乎不感興趣,於是哲朗將照片拿到他們面前。
「你們呢?」哲朗問另外兩人。
「我也不認識她。如果是在這一帶工作的話,十個有九個我都認識。」身穿黑襯衫的年輕人答道。他的聲音低沉,完全是男人的聲音。
「說不定不是在新宿。」
「不認識就是不認識。」
「是啊。你呢?也不認識?」哲朗詢問將頭髮染成金色的年輕人。他給人的感覺像是音樂家。
「我也不認識這個人,不過……」他看著照片,不知在想什麼。
「怎麼了嗎?」
「嗯,我不太有自信,不過……」
「怎麼樣?你知道什麼都好,能不能告訴我?」
「嗯……如果我記錯的話,先跟你說聲抱歉,我看過她身邊這個像聖誕樹的東西。」他不太有把握地答道。
「在哪裡?」
「我記得是……」年輕人撥起金髮。「ㄐ―ㄣㄊㄨㄥˊ的舞台吧。」
「ㄐ―ㄣㄊㄨㄥˊ?那是什麼?」
哲朗問道,但是金髮的年輕人沉默不語。其他人也閉上嘴巴。哲朗想要進一步追問時,後面有人說:「那是一個劇團。」回頭一看,相川冬紀就站在眼前。
「金色的金,兒童的童,金童。有一個劇團叫金童。小健,你真的在舞台看到了嗎?」
小健似乎是金髮少年的名字。
「我沒有十足把握、但是舞台上卻是裝飾了像這張照片上的樹的東西。」
「金童劇團是一個怎麼樣的劇團呢?」
「一般人聚集的劇團。」相川答道,「不過,你們或許會替它添加其他的意思,像是人妖或變性人之類的。」
光聽她這麼一說,哲朗就知道了這個劇團的特色。他點了點頭,看著小健,問道:「能不能說詳細一點?」
小健將身體轉向哲朗,開口前偷看了相川一眼。
「你就告訴他吧。」她這麼一說,小健才一臉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抬頭看哲朗。
「我想應該是今年夏天的事,朋友要我去看金童的表演。戲碼好像是叫《聖誕老婆婆》。舞台上擺了銀色的聖誕樹,非常像這張照片上的樹。」
「是哦,《聖誕老婆婆》啊。你經常去看他們的表演嗎?」
「我不常去,當時應該是第二次吧。金童並沒有常常公演。」
「演員當中有沒有這個女人呢?」哲朗指著放在吧台上的照片。
「我不記得每一個演員的長相。她們都化了大濃妝,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有聖誕樹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我還記得。」
或許是那樣沒錯。哲朗向他道聲謝,然後收起照片。「金童劇團的辦公室在哪裡?」哲朗問相川。
她面露苦笑。「金童劇團沒有辦公室那種氣派的玩意兒。只是一群另有正職的人聚集在一起,大家有興趣演演戲罷了。」
「那聯絡方式呢?」聽到哲朗這麼一問,相川將視線從他身上別開,沉默了好一陣子。她垂下的眼睫毛很長。
「告訴你也無妨,但是我不保證你能問到話。」
「這話怎麼說?」
「因為團長是個怪人,他完全不接受媒體的採訪,也幾乎不做宣傳,所以如果你說出自由記者的頭銜,說不定會吃閉門羹。」
團長有責任要處理複雜的問題,哲朗了解對方謹慎行事的心情。「總之,我去試試看再說。」
「好吧。」相川消失在休息室,兩、三分鐘后又回來了。她手上拿著一張名片。「背面寫了我的名字,你就說是我介紹的。」
「謝謝你。」
名片上寫著「金童劇團團長嵯峨正道」。住家似乎兼辦公室,位於市田穀區赤堤。
「嵯峨是我的老朋友,我們倆從前經常一起幹壞事。」說完,相川眯起了眼睛。
「他是男的嗎?」話一出口,哲朗心想完蛋了。
但是相川卻沒有露出生氣的樣子。「如果你是指生物學上的性別,他的性染色體是XX。」
「我了解了。」
大門外漸漸嘈雜起來,坐在吧台的美少年們開始端正坐姿。哲朗看著相川,臨走前想要再道一次謝。那一瞬間,他想起了和她有著相同眼神的人。
那就是末永睦美。
2
哲朗試著打了幾次電話,但是都沒有找到嵯峨正道,總是聽見電話答錄機播放錄音帶的聲音。哲朗搬出相川冬紀的名字,留言說有事請教,務必撥冗見面。為了慎重起見,他還補上了自己的聯絡方式,但是嵯峨卻沒有回電。
除夕傍晚,哲朗開車前往赤堤。他邊看地圖,邊找名片上的地址。來到目的地附近時,他將車停在路邊,走進錯綜複雜的小巷子。雙手抱著白色超市塑膠袋的家庭主婦行色匆匆地從他身旁經過。她大概是做今年的最後一次採購吧。哲朗心想,家裡的年菜不知道要吃什麼。從靜岡回來之後,他和理沙子不曾好好說過話,連在「BLOO」聽到的消息都還沒告訴她。她也不知道他今天要到這裡來。
名片上的地址是一棟屋齡約有二十年的小公寓。鑽進洞穴般的大門后,馬上接著一道水泥剝落的樓梯。牆壁上的日光燈壞了,四周非常昏暗。他一邊小心不讓大衣的下擺碰到樓梯,一邊步行上樓。嵯峨家位於三樓。
三〇五室位在狹窄樓梯的盡頭,一張寫著「嵯峨」的紙貼在大門中央。找不到金童劇團的標示。
哲朗按下門鈴按鈕,房子里沒有任何動靜。他又按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看來嵯峨似乎出門去了。或許他利用年假到哪裡旅行去了。
哲朗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折返走廊。但是當他想要下樓梯時,背後卻發出「咔嚓」一聲開門的聲音。幾乎在他回頭的同時,門打開了。
一名理平頭的肥胖男子狐疑地看著哲朗。他的年紀約莫四十,身穿運動服搭配厚毛衣的外出服。
哲朗趕緊走回去問道:「你是嵯峨先生嗎?」
「你是?」對方以渾厚中帶點嘶啞的嗓音反問。
「我姓西脅,是『BLOO』的相川小姐向我提起您的。」哲朗將兩張名片遞到對方面前。一張是他的;另一張是相川給他的嵯峨的名片。
嵯峨保持從門縫中窺視的姿勢,收下那兩張名片。他對哲朗的名片不太感興趣,將目光對著自己的名片背面。「一直在答錄機留言的人就是你嗎?」
「不好意思。我無論如何都想早點見到您,但是您好像都不在家,是去旅行了嗎?」
「我在家啊。」
「可是電話……」
「我把電話調成靜音了,熟朋友都會打手機給我。」他的語氣粗魯,擺出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
「這樣啊。因為我不知道您的手機號碼……,如同我在電話里說的,我有兩、三個問題想要請教您。」
「關於表演?還是關於我?」他像是在品頭論足般上下大量哲朗。他無論是衣著打扮或是言行舉止,都像是一般的中年男子。
「兩者都不是。真要說的話,是關於舞台的道具。」
「道具?」
「聽說嵯峨先生你們今年演出了《聖誕老婆婆》這齣戲。我想要請教您關於當時使用的聖誕樹。」
哲朗一說,嵯峨歪著嘴角,咯吱咯吱地搔了搔平頭。
「不是《聖誕老婆婆》,而是《聖誕阿姨》(*老婆婆和阿姨在日本文中只有長短音之別。)。」
「啊,真是抱歉。我聽到的是老婆婆。」
嵯峨咂咂嘴。「反正你一定是從『BLOO』的笨男公關那裡聽來的吧,那一群傢伙看錶演一點都不認真。」
「可是有人記得聖誕樹。」哲朗從大衣口袋中拿出那張佐伯香里的照片。「我聽說那場表演中用到了這棵聖誕樹。」
嵯峨一接過照片,交替看著照片和哲朗,他臉上狐疑的神色不曾消失。
即使如此,嵯峨還是敞開大門說:「進來吧。」
這間房子原本應該是兩房一廳。然而,餐廳和隔壁房間之間的隔板被拆掉了。而且餐廳里不見餐桌椅,取而代之的是會議桌、陳列櫃和書櫃等。收納不下的大量書籍、文件等也佔據了部分地板和牆邊。
嵯峨坐在屋內一隅的辦公室前,開始*作電腦。熒幕上顯示了文件資料,內容看不清楚。「你站著會影響到我,能不能坐下來?那邊有椅子吧?」嵯峨背對著哲朗說。
「啊,抱歉。」哲朗坐在會議桌旁的椅子上。那張會議桌上也堆滿了文件和資料夾。
電話響起。嵯峨儘管身材肥胖,仍以迅捷的動作接起話筒。
「喂……,噢,是你啊……?咦?你到底打算讓我等到什麼時候?已經除夕了耶。我也有很多款項要支付啊。……啊?混賬,你在說什麼?!這句話該由我來說。……呿,我知道了。你一定要趕上!再不付錢的話,我就把你的老二剪掉!」嵯峨語氣激動地說完后,對著電話高聲大笑。「那有什麼辦法,誰叫你身上最值錢的就是老二。哈哈哈,明年見啦!」
嵯峨粗魯地掛上話筒,令人不禁懷疑電話會不會壞掉。接著,他再度開始敲打電腦的鍵盤。他打字相當快。
哲朗沒機會向他搭話,坐立難安。被冷落在一旁的他將手伸向會議桌上的資料夾。
「你如果亂碰東西,我就把你攆出去!」耳邊傳來嵯峨的咆哮聲。
哲朗將手縮了回來。嵯峨依舊面向電腦,但停下了打字的動作。
「不,我沒有那個意……」
「等一下。你或許是因為閑著無聊才來的,我可是有我的事情要忙。你如果不想等的話,就回去了。」
「不,我等。對不起。」
哲朗說完,嵯峨再度展開工作。但是他馬上就歇手了,將頭稍微轉向後方。
「那邊的陳列柜上面有瓦楞紙箱對吧?你看看裡面。」
哲朗按他所說,打開箱子看看。裡面塞滿了B5大小的小冊子。似乎有百來本。
「一本送你。你看過那個,就會了解我們劇團的事。」
「那我就收下了。」小冊子的封面是淡藍色的,以MSGothic字體印了「金童日月」四個字。原來如此,劇團名大概是取一星期中的「金土日月」的諧音(*金土日月為星期五、六、日、一,日語發音與金童日月類似。)。
「我不知道你來這裡的目的,但是對於劇團的事,除了那上頭的內容之外,我不會多說一句,也不打算公開。如果有人到處宣揚的話,無論對方是誰,我都不會原諒他。」
「我聽說你討厭媒體。」
「我不相信媒體。不管我們怎麼說,他們都想將我們硬塞進他們自己能夠理解的世界。我們要以自己的語言發聲,不會假手他人。」
「我非常清楚這點。」哲朗說道。
嵯峨輕輕地點了個頭。
哲朗翻開小冊子。第一頁是團長嵯峨的話。標題是<我們該背什麼顏色的書包呢?>「許多人相信血型算命。那些人認為,人類可以分類成A、B、O、AB四種。但是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卻不會按照血液給予他人差別待遇。他們認為即使血型不同,大家同樣都是人。另一方面,他們也知道若要分類,人是不可能只粗略分成四種的。
那麼,為何許多人會受到性染色體的形態束縛呢?他們為何不能認為,無論是XX或XY,乃至於其他的形態,大家同樣都是人呢?
『金童』乃是一個基於這種疑問而誕生的劇團。」
哲朗覺得這和相川冬紀說的話有些類似。他們身處兩難境地的程度,應該遠超過世人的想象。
第二頁記載了劇團的發展。根據小冊子的內容,劇團是在十餘年前成立,但是一開始並沒有頻繁舉行公演。活動從兩年前左右才變得較多,但是內容沒有提到為什麼會變得如此。
第三頁開始簡單介紹歷年的戲碼。一共有四齣戲劇,《聖誕阿姨》排在第二出。
故事是從聖誕老人的集會展開。有好幾個聖誕老人,每個人負責不同的國家。聖誕夜將屆時,他們就會按照慣例召開集會,但是那一年加入了一名新聖誕老人。這名聖誕老人就是主角,而且竟然是一位女性。集會因為這件事而陷入一團混亂。眾人議論紛紛,是否應該承認女聖誕老人,甚至開始爭吵如果承認的話,她的服裝該如何穿著。隨後,劇情從聖誕老人為何是男人的疑問,擴展至男女性別的問題。
哲朗覺得情節挺有趣的。小冊子沒有寫出結局,他非常好奇最後會怎麼發展。
「你讀得很專心嘛。」
聽到嵯峨對自己說話,哲朗抬起頭來。嵯峨不知何時將椅子轉過來面向他。
「啊,不好意思。」他合上小冊子。
「你剛才在讀什麼?」
「聖誕……」
「是哦。」嵯峨咯吱咯吱地搔了搔後頸。「這不是什麼成熟的作品,但是內容淺顯易懂,所以最受好評。」
「結局怎麼樣?」
「你如果想知道的話,就來看錶演吧。」
「我一定去,下次什麼時候公演?」哲朗從外套口袋拿出紙筆。
「這還不曉得。畢竟,我們是個沒錢的窮劇團。」
哲朗拿出來的記事本沒有打開,又放回了口袋中。
「你要問我什麼?你剛才好像拿著照片。」嵯峨問哲朗。
「我想請教聖誕樹的事。」哲朗拿出那張照片,再度遞給嵯峨。「你們劇團是用的聖誕樹,是照片中的這一棵嗎?」
嵯峨盯著照片看了好一陣子之後,答道:「的確很像。」
「你看過照片中的女人嗎?」
「不,沒看過。」嵯峨將照片放在會議桌上。「我不認識她。」
「請你看仔細一點。她現在應該不是照片上的模樣,聽說她動了手術,變成了男人。」
「那,請你讓我看她變成男人之後的照片。」
「我手上沒有,但是相川小姐說,她現在應該很像偶像明星堂本剛。」
嵯峨別過臉去笑了。「在她口中,只要是臉稍微圓一點的類型就全都成了堂本剛。那傢伙一定是他的粉絲。」
「總之,能不能請你再仔細看一下照片呢?」
「我已經看夠了。」嵯峨恢復嚴肅的表情,將照片塞給哲朗。「這人我沒看過,至少我不認識她。」
「那麼,能不能請你問問其他人呢?」
「為什麼我要那麼做?我什麼時候變成了你的屬下了?」他瞪著哲朗。他的性別應該是女性,但是絲毫沒有女人味。
「我知道了。我自己調查,能不能請你介紹其他劇團人員給我?」
「我拒絕。」嵯峨立刻搖頭。「我們的大原則是絕不公布團員的事。你剛看的小冊子,一個字也沒提到演員和工作人員。我說過,除了那上頭的內容之外,我不會多說一句。」
「為何要保密?」
「這又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但是我可以這麼說:因為目前的情勢所*,所以不得不這麼做。」嵯峨將兩條粗臂膀環在胸前。
哲朗盯著對方的眼睛,但是嵯峨的目光筆直地看回來。結果,別開視線的人是哲朗。
「你是在哪裡弄到這棵聖誕樹的?」
「不曉得,是在哪呢?」嵯峨左右搖頭,關節嗶剝作響。「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是一個窮劇團,不論大小道具都是大家從各處搜集而來。大概是誰拿來的吧,至於細節我也不清楚。」
「虧你還是劇團代表。」
「我只是負責協調大小事罷了。」
「那麼,這棵聖誕樹目前在哪裡?至少請你告訴我這一點。」
嵯峨依舊搖搖頭。「拿來的人大概把它歸回原位了吧,我不知道。」
哲朗感覺他在說謊,於是低頭懇求道:「拜託你,請你告訴我。我非得找出這張照片中的女人不可,這攸關某個人的一生。」
嵯峨在他頭上發出咂嘴的聲音。「身材那麼魁梧的大男人,怎麼可以輕易向人低頭。頭抬起來吧,太丟人現眼了。」
哲朗咬住嘴唇,抬起頭來。嵯峨皺起眉頭,將嘴唇抿成一條線。
「我不知道你身邊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有義務保護夥伴。我不能告訴你工作人員的名字。」
「無論我怎麼求你都不行吧?」
「只能請你放棄。」說完,嵯峨望向一旁的鐘擺。「不好意思,我等會兒有工作。」
「劇團的?」
「不是,是這個。」嵯峨擺出握住方向盤的動作。「年底最後的一件工作。我等一下得將貨物運到名古屋。」
嵯峨的正職似乎是長程卡車司機。
看來再死纏懶打下去也是白費功夫。哲朗心想今天只好到此為止,站起身來。
當他在玄關穿鞋時,嵯峨站在他身後。
「這麼說或許有點雞婆,但是這世上有不少人不願被人找到。像我就是。」
哲朗回頭和嵯峨面對面。「你的家人呢?」
「不曉得,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嵯峨將雙手插進運動服口袋,聳肩笑了。
哲朗呼了一口氣,說:「抱歉打擾了。」然後打開門。但是當他踏出一步時,又再度回頭。「聖誕阿姨又將禮物送到孩子們手上嗎?」
聽到他這麼一問,嵯峨臉上閃過一個迷惘的表情后,搖了搖頭。「沒有。」
「為什麼?」
「因為聖誕夜時,她的月經來了。」
哲朗「啊」的失聲低呼。嵯峨推了他的背一把,說:「再見啦。」
「我會再來。」
「你饒了我吧。」
大門關上,傳來鎖門的聲音。
哲朗一回到家,看見理沙子在客廳里抽煙。
「看你的表情,今年最後的調查似乎也沒有收穫啊?」
哲朗也坐在沙發上,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好久沒和她說話了。他向理沙子報告在「BLOO」談話的內容和去金童劇團的事。關於找到了鐵絲做的聖誕樹,她似乎也很感興趣。
「非得設法從那個叫嵯峨的人身上,問出聖誕樹打哪兒來的不可。」
「我也那麼想,但是似乎很困難。而且他的立場不能說出詳情。」而且哲朗認為不能採取太過引人注目的行動。如果自己被警方盯上的話,就沒戲唱了。
兩人沉默下來之後,不知哪裡傳來衝天炮的聲音。大概是有人在提早慶祝新年吧。
理沙子拿起金童劇團的小冊子,打開第一頁。
「為何許多人會受到性染色體的形態束縛呢?他們為何不能認為,無論是XX或XY,乃至於其他的形態,大家同樣是人呢?……」讀到這裡,她抬起頭來。「我也有同感。你呢?」
「我也覺得大家都有這種想法比較理想。」
聽到他這麼一說,理沙子眨了眨眼,唇邊泛起一抹莫名的笑。「你大概沒辦法吧。」
「為什麼?」哲朗板起臉問道。
「因為你認為男人和女人不一樣,或許該說男人的世界比較恰當吧。」
「沒那回事,我才沒有因男女而對人有差別待遇。」
「你問為不能因男女而有差別待遇對吧?可是啊,說穿了那就是認為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的證據。如果你認為男女是一樣的,根本連差別待遇這個字眼都不會想到。」
「不管怎麼說,現實中還是存在差異,依照差異行動,是那麼罪大惡極的事嗎?」
「我沒說是罪大惡極。我只是說,你無法這麼想。」理沙子合上小冊子起身。「唉,算了,別為那種事情爭辯了。我差不多該走了。」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
「我有一個工作要去拍攝新年日出。拍完之後,還得去很多地方……」她撥起劉海。「大概初三晚上才會回來吧。」
哲朗第一次聽她提起過年要工作以及暫時不在家的事,但是他決定不多說一句。如果這種時候抱怨一句的話,他總覺得理沙子會說他:「你果然還是不能理解女人的工作。
新年前兩小時,理沙子提著大包包出門。她今年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如果有美月的消息,希望你跟我聯絡。」
哲朗走進工作室,想要寫稿,但是太在意美月的事和理沙子的話,完全沒有進展。因為肚子餓,只好去廚房加熱冷凍披薩,從冰箱拿出灌裝啤酒。
披薩吃到一半時,電視熒幕中的時鐘指著午夜十二點。
3
哲朗初一和初二都在採訪足球和英式橄欖球中度過。除了在球場上看見身穿和服的年輕女孩之外,他完全忘了過年這一回事。
初三有一場社會人士和大學生的美式橄欖球冠軍爭奪戰,所以哲朗前往東京巨蛋。不過,這不是採訪工作。
離開水道橋車站時,行動電話響起,哲朗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電話是須貝打來的。兩人形式化地互道新年快樂,但是哲朗卻從他的聲音中感覺出一絲不安。
「你怎麼了嗎?」哲朗問道。
「哎呀,其實我打電話來是為了中尾的事。」
「中尾?」哲朗腦中浮現一張臉色蒼白、消瘦的臉。「他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我不太清楚。我問你,那傢伙的電話號碼改了嗎?」
「咦?什麼意思?」
「我剛才試著打電話給他,結果打不通,耳邊傳來奇怪的語音訊息,說什麼您撥的電話目前暫停使用……」
「不會吧?會不會是你打錯電話了?」
「怎麼可能。他的電話登錄在我家電話的快速撥號中,我之前都是打那個號碼和他聯絡的。於是我試著打他的手機,結果手機也打不通。真是令人擔心,不知道他怎麼了。」
如果這是事實的話,須貝會擔心是理所當然的。哲朗也漸漸感到忐忑不安。
「我知道了,我打聽看看。」掛上電話后,哲朗馬上直接打電話到中尾家。果然像須貝說的一樣,耳邊只傳來語音訊息,也沒有報上新的號碼。
哲朗接著試著打中尾的行動電話,手機也切換至語音信箱。不過,哲朗還是留了眼,請中尾和自己聯絡。
真是奇怪……
哲朗想起了前一陣子去中尾家時的事,空曠的房子里冷冷清清的。他說他打算要離婚。也說自己遲早會搬出去。難道他的計劃提早了嗎?即使如此,他為何都不和大家說一聲呢?
米飯杯的比賽即將展開。哲朗在人潮推擠之下朝巨蛋走去。一路上有許多情侶和成群結隊的年輕人,大家看起來都沉浸在過年的歡樂氣氛之中。
哲朗在入口處取出門票,準備入場,但是在他將門票遞給工作人員之前,看見正前方的一家人。看似父母的兩個人,各牽著一個小女孩,兩個小女孩看起來都還沒上小學。
兩個女兒,所以不能讓她們當橄欖球選手——哲朗的耳畔響起中尾的聲音。
他轉身朝車站邁開腳步。
貼著白色瓷磚的外牆和之前來的時候一樣,依舊閃閃發光。不過,窗帘全都拉上了,大門也沒有裝飾稻草繩(*日本人新年時懸挂於門口,用以趨吉避凶的擺飾。)。由此看來,這戶人家並沒有歡喜迎接新年。
哲朗試著按響對講機,但是喇叭並沒有傳來應門聲。他試著再打一次電話,耳邊傳來的還是只有相同的語音訊息。房子里的電話似乎沒有響。換句話說,中為家的室內電話若不是已經解約,就是遷到別處了。
他佇立原地,一名女子從隔壁玄關出來。她看起來五十歲上下,身穿安哥拉羊毛衣,似乎是出來拿郵件的。他想起了郵差今天會將賀年卡送到每戶人家。
哲朗趕緊走到隔壁房子前面,出聲對她說:「抱歉打擾一下。」她一手搭在大門上,一臉詫異地回過頭來。
「我來拜訪隔壁高城家,但是他們好像不在家。請問你又聽說他們去哪裡了嗎?」
「隔壁高城家啊……」她用手遮住嘴巴,緩緩地回到大門,壓低聲音說:「他們說不定不在吧。」難道這件事不能張揚嗎?
「他們是不是去哪裡旅行了呢?」
「不,不是旅行,」她霎時露出思考的表情,然後答道:「應該是去高城太太的娘家吧。畢竟現在是過年期間。」
哲朗直覺認為她在裝傻。即使兩家人不太親近,她也不可能完全沒察覺隔壁鄰居的異常情形。「高城太太和他們的兩個女兒或許回娘家了,但是高城先生最近還住在這裡不是嗎?上個月我造訪過他。」
這位家庭主婦似乎動搖了,她塗了亮麗口紅的嘴角微微扭曲。「不曉得……,別人家的事,我什麼也不知道。」她揮了揮手,迅速地消失在門后。
哲朗呼了一口氣,回到中尾家門前,快速地環顧四周,確定沒有旁人看見后,打開門一腳踏了進去。
他沒有步上通往玄關的樓梯,而是在庭院繞了繞。鋪滿庭院的草坪呈淡咖啡色,雜草四處叢生,酢漿草在房子的牆邊簇生。這棟房子似乎很久沒有整理了。
中尾之前帶哲朗去過的客廳,也拉上了窗帘。即使如此,他還是發現窗帘稍微開了一條縫隙,於是將臉湊近窗戶。
哲朗想要確認屋內的情形,但是能見的範圍非常小,正面只能看見寬熒幕電視,找不到任何能夠知道中尾發生什麼事的線索。
凝眸注視之下,他發現寬熒幕電視下方有一台錄影機。他之所以沒有立刻認出那是錄影機,是因為顯示面板的字消失了。也就是說,錄影機的電源關掉了。一般只有長期不在家時,才會這麼做。
哲朗將臉貼在玻璃上,想要更仔細地觀察屋內。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對他說:「你是哪位?」
他倒抽了一口氣。往聲音的方向一看,站著一名留著短髮,個頭嬌小的女子。她手裡握著繩索,繩索前端系在一隻狗的脖子上,那隻狗的體型比柴犬大上一號。狗直盯著哲朗,全身散發出隨時都會撲上來的氣勢。
哲朗隱約記得她的臉,他在中尾的婚宴上看過她。不過,他不期待她記得自己。畢竟婚宴上的客人超過兩百人,美式橄欖球社的球友是客人中格外不顯眼的一群。
「好久不見,你是中尾的太太吧?」
哲朗一向前跨出一步,她馬上向後退一步。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更甚於身旁的狗的戒心。「你是誰?我先警告你,這隻狗受過專家訓練。只要我一放開繩索,它就會撲到你身上。」
哲朗不知道她此話真假,但是狗緩緩抬起屁股的姿勢,力道十足,不像是在虛張聲勢。
哲朗舉起雙手。「請等一下。西脅、我是西脅,我是中尾大學時代的朋友。」
「西脅……先生。」她在口中復誦一遍后,驚訝地看著他。「帝都大學的?」
「是的,我還參加了你們的婚宴。」她似乎回想起來了。她一放下握著繩索的手,狗也坐了下來。
「好壯碩的狗,它是什麼品種呢?」
「北海道犬。」
「北海道?」哲朗沒聽過這種狗,含糊地點點頭。
「你有什麼事呢?」中尾的妻子問他。她之所以用詰問的語氣,當然是因為哲朗擅自進入庭院而感到不悅的緣故。
「擅自闖入,非常抱歉。」哲朗低頭,先道了歉。「因為我很擔心中尾,所以就……」
「這話怎麼說?」
「帝都大學的球友中有一個人叫須貝,他說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找不到中尾,所以和我聯絡。我打中尾的手機也打不通,心想他會不會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才會跑來府上。」
哲朗話說到一半時,她垂下視線,似乎理解了事情原委。
她的胸口像是在調整呼吸般上下起伏,然後抬起頭來。「他已經不住在這裡了。」
哲朗心想,果然沒錯。「你的意思是,他搬出去了嗎?」
「是的。」
「換句話說,」哲朗慎選辭彙,但是想不出委婉的說法。「你們離婚了嗎?」
大概是對於他知情感到意外,她瞪大了眼睛。
「上個月我到府上打擾過一次。當時只有他在,聽說你們可能會離婚。」
「這樣啊。既然如此,我就不用再解釋什麼了吧。」
她又垂下視線。她的意思大概是:快從我眼前消失!
「可是,他沒有告訴我事情的詳細經過。不過他說改天會告訴我。」
「既然如此,請你改天再去問他。我沒有什麼好說……」她搖了搖頭。
「中尾什麼時候搬出去的呢?」
「我想是上星期。可是,我不知道確實時間。我告訴他可以不用通知我。」
中尾似乎是在無人送行的情況下,獨子離去。或許對他而言,這樣比較不會有壓力。
「能告訴我他去哪裡了嗎?」
但是她卻一臉僵硬地搖頭。「我不知道。」
「咦?可是,你能聯絡到他吧?」
「我也沒問他聯絡方式,畢竟我沒有事情要和他聯絡。」
「哪有……」哲朗硬生生將「人這樣」的部分吞下肚。「萬一有事非和他聯絡不可的話怎麼辦?像是小孩子的事。」
「我說了,不會有那種事。我們已經說好了,從今以後高城家和他毫無瓜葛。呃,如果你沒有其他事情的話,能不能請你回去。我有許多事情得做。」
「啊,不好意思。那麼,最後再讓我問一個問題。他什麼時候開始上班?」
聽到哲朗這麼一問,她像是被說到痛處似地緊抿雙唇,然後做了一個深呼吸,低頭說道:「他工作也辭了。」
「咦?」哲朗半張開嘴巴。「什麼時候?」
「實際上,我不知道他上班到什麼時候。離職手續應該是在去年年底辦妥的。」
「這,呃,是因為離婚的關係嗎?」哲朗明知自己問太多了,但是他非問不可。
「這和你無關。」她沒有抑揚頓挫地繼續說道。「請回吧。」
如果再糾纏下去,看門狗似乎又要站起來了。「抱歉打擾了。」哲朗說完從她身旁穿過,走出門外。
房子前面停了一部米色的FIAT,說不定是高城家的備用轎車。之前那部VOLVO大概被中尾開走了吧。經過車子旁邊時,哲朗若無其事地往車內偷看一眼。後座放著感覺是手工做的彩色抱枕,設計成美式橄欖球的形狀。
4
哲朗回家之後,大致瀏覽了寄到家中的賀年卡,打電話給幾個球友。表面上是恭賀新年,主要目的卻是詢問中尾的事。然而,卻沒有半個人知道他的近況。哲朗心想不好意思讓其他人*心,因此沒有提到中尾離婚和辭掉工作的事。
哲朗突然靈光一閃,到工作室打開桌子抽屜。從前的一疊賀年卡都丟在抽屜里。他拿出賀年卡,一張一張看,沒多久就發現了要找的賀年卡。高城功輔的名字旁邊寫著律子,這樣就知道中尾前妻的名字了。
那張明信片上印了抱著嬰兒的中尾和在一旁微笑的律子的照片,是一張幸福洋溢的全家福。律子當時留著長發,身材比現在豐滿幾分,而中尾的塊頭更是壯碩,簡直不能和最近的他相提並論,氣色也很好。
哲朗不知道他們離婚的原因是什麼,說不定是中尾外遇。既然和家族企業的董事千金結婚,如果因為外遇而離婚,大概也很難在公司待下去吧。
從今以後高城家和他毫無瓜葛——律子堅決的口吻言猶在耳。結果是她休夫嗎?
但是哲朗覺得她一定隱瞞了什麼,理由就在於放在車上的抱枕。如果丈夫背叛自己的話,她應該會第一個扔掉象徵他的物品——美式橄欖球吧?
還有一件事令哲朗耿耿於懷,中尾搬出去是否和美月的事情有關呢?
哲朗也試著想過,中尾是不是為了尋找舊情人而拋棄妻子。然而,他並不是那麼思慮淺薄的人。再說,哲朗前一陣子去中尾家時,他已經決定要離婚了。當時,他還不知道美月失蹤的事。
但是中尾在這個節骨眼消失應該不是巧合。
當哲朗將賀年卡放回抽屜,要回客廳時,桌上的電話響起。他當下以為是中尾打來的。
然而,電話卻是理沙子打來的。
「我現在人在新宿,你能不能出來一下?」
「新宿?你在做什麼?」
「你來了就知道,我和某個人在一起。」
「某個人是誰?」
「我想請你來確認,他好像有事情想要告訴你。」
「那是……有關日浦的事嗎?」
隔了一會兒,她答道:「是啊。」
「告訴我地方。」哲朗拿起原子筆,拉過一張便條紙。
雖說是新年,但是一到初三,晚上的新宿和平常完全沒兩樣。頂多就是醉漢比平常更多,大家看起來稍微放開了些。
理沙子告訴他的地點,事已家面對新宿大街的雞尾酒酒吧,位於一棟大樓的地下室。
一打開大門,暗淡的燈光下香煙煙霧瀰漫。右手邊是吧台,左手邊是一排桌子。座位幾乎都坐滿了,一群年輕人佔據一張大桌子大聲喧嘩,毫不顧忌會影響四周的人。
哲朗在最內側的一張小桌子發現了理沙子的身影。大概是拍完照回來,只有她一個人打扮得像登山客。桌上放著GinBitters(*以琴酒為基底,添加苦味酒調製而成的雞尾酒。)
哲朗朝她走去,想要坐在她對面時,被人從身後拍了一記肩膀。
「你們是夫妻,你坐她旁邊吧。」早田幸弘拿著威士忌酒杯站著。哲朗看見意想不到的人,頓時啞口無言。
「坐吧。」他又說了一次。於是哲朗順著他的意思坐在理沙子身旁。而早田則和兩人面對面。
「我想你如果知道我在場說不定會回去,所以才躲起來。哎呀,你別不高興喲。」
「我沒有不高興,但是很意外。」
服務生走了過來。哲朗點了Guinness啤酒(*愛爾蘭的黑啤酒。),早田續了一杯野火雞威士忌。
「所以,這是怎麼一回事?」哲朗問理沙子。
「我們偶然遇到的。」
「在哪裡遇到?」
「我的公司。」早田答道。「她好像因為我們公司的工作,去拍新年日出。她拍完後到我公司一趟,我們就碰巧遇到了。」
「所以,你們好久不見,就一起來喝酒了是嗎?」哲朗臉上浮現擠出來的笑容說道:「就你們兩個人。」
「我好久沒和高倉兩個人單獨喝酒了。對吧?」早田徵求理沙子的同意。她微微一笑。
「既然如此,就不必叫我出來了不是嗎?」
「當然,如果能夠不叫你出來,那是再好也不過了。」早田若無其事地說。
服務生送來了飲料。早田舉起威士忌酒杯。
「先乾杯吧,慶祝新年。」
理沙子先用雞尾酒杯和他乾杯。哲朗慢了半拍,也用黑啤酒的杯子和他們的酒杯相碰。
「叫你來這裡有一個理由,就是那件事。我這麼說,你應該就懂了吧?」
哲朗不發一語地看著早田的眼睛。他必須弄清楚自己來之前,早田和理沙子聊了什麼。
早田見狀似乎看穿了他的目的。「高倉什麼也沒說。我用很多方法套她話,但是她沒有露出破綻。她從頭到尾都是一句——我什麼都不知道。」
哲朗只是點頭,心想:她八成會這麼做。
「不過呢,」早田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后說,「說話不一定非得出聲。」
哲朗不懂她在說什麼,微微側著頭。
「西脅,你知道高倉的習慣吧?」
「習慣?」
「嗯。她啊,說謊的時候,右邊嘴角會稍稍上揚。這個習慣過了十多年還是沒變,真是奇怪啊。」
哲朗不禁看了身旁的妻子一眼,他不知道理沙子有這種習慣。她一臉被人說中要害似地盯著桌面。
「好久沒看到她這個習慣了,所以我確定,」早田放下酒杯,盯著哲朗。「你們的處境很危險。所以,我才會叫你出來。」
「我不太懂你想要說什麼。」哲朗露出笑容,喝下黑啤酒。
早田靠在椅背上,縮起下顎看著哲朗。「找到日浦了嗎?」
哲朗霎時停止了呼吸。他身旁的理沙子將GinBitters的酒杯送至嘴邊,她大概是心想非得藏住驚慌失措的神情不可,但是她手的動作明顯不自然。
「你從她老公口中,得知那些戶籍謄本中,有一本是日浦的吧?我想你應該知道,我也是從那件事之後,開始對戶倉命案感興趣的。」早田說完,似乎在等待回答地看著哲朗。
哲朗呼出一口氣。他這時的心境就像是己方的攻擊陣營潰散,遭到後衛攻擊時的心情。
「你去過日浦家了嗎?」哲朗問道。
「婆家和娘家都去過了。」早田點頭。「你也一樣吧。」
「然後呢?」
早田一口飲盡波本威士忌,放下只剩冰塊的酒杯。「西脅,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我想要公平競爭。所以我不會在這裡詰問你或高倉,也不會向警方出賣你們。不過,我要再宣布一次,我要追查這件新聞。結果說不定會傷到從前的夥伴,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他看著哲朗他們的眼神中,帶著極度無情的光芒。哲朗感覺到,他並不是單純拐彎抹角,使用「宣布」這個字眼。
「你可以儘管放手去做,完全不用在意我們。」
「當然,我不會在意你們。不過,有件事我先說在前頭,」早田將雙肘靠在桌上,整個身體傾向桌面。「你們快從這起命案抽手!這才是明哲保身之道。現在抽手還來得及。」
「什麼意思?」理沙子問道。
「我在叫你們釀成火災之前,收拾貴重物品去避難!」
「會釀成火災嗎?」
「會。」早田點了個頭。「我近期內會點火。」
「話說得很乾脆嘛,好想你已經掌握了命案的關鍵證據一樣。」
「我自認已經掌握了命案的關鍵證據。」說完,他握起右拳。
「你掌握什麼消息了?」
哲朗一問,他咧嘴笑了。
「我說我不會問你們任何事情,現在你們反倒問起我來了啊?這樣不公平喲。」他環顧四周,將臉更靠近哲朗他們。他豎起食指小聲地說:「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就告訴你們一件事好了。按照目前的情形,警方無法偵破命案。關鍵證據握在我手中。」
這聽起來不像是在虛張聲勢。哲朗也很清楚,早田不是會玩弄廉價謊言的人。
「好,該走了。」早田起身將手插入口袋,把一張皺巴巴的萬元大鈔放在桌上。「那我告辭了。」
「太多了。」哲朗想要將萬元大鈔還給他,早田從上面按住他的手。
「是我叫你出來的,沒關係啦。倒是……」他彎下腰,來回盯著哲朗和理沙子。「這是最後的警告。別插手這起命案!不然你們會後悔。」
哲朗想要反駁,但是沒有機會。早田大步走向門口。他離開酒吧時,甚至不曾回頭。
5
四天後是星期日,哲朗為了採訪新春大阪的半馬拉松大賽來到大阪。他雖然無心工作,但是和雜誌社的約定又不能反悔。
半馬拉松路線從中之島公園開始,到長居田徑場結束,全長二十點六九七五公里,幾乎相當於大阪國際女子馬拉松的回程距離。
哲朗早上聽取了主要選手的基本資料,沒看她們起跑,先來到長居田徑場。這個賽事的結果沒多大意義,每名選手應該都是將這場比賽視為全馬拉松的前哨戰或腳力鍛煉。
田徑場中有一個滿植草坪的大公園。公園外圍約三公里,可以想見平常也有許多人在這裡享受慢跑或散步的樂趣。事實上,今天還有一項十公里全家馬拉松的附屬活動,因為參加人數過多而不太好跑。
哲朗在田徑場內記者休息室的熒幕注視選手們的跑姿,想起了四天前和早田的對話。他帶給了哲朗幾項打擊,其中之一是他比想象中更迫近哲朗他們身旁。他大概已經排除美月和命案無關的可能性了。
另一項打擊則是早田說他手上握有偵破命案的關鍵證據。哲朗他們不知道關鍵證據是什麼。早田說,如果沒有那項關鍵證據,警方甚至連真相都無法掌握。
早田知道了什麼呢……?
當哲朗陷入沉思時,突然有人從身後拍他肩膀。回頭一看,泰明工業的顧問醫師中原眯著眼睛站在眼前。
「你居然連這種小型賽事都得採訪,真是辛苦啊。」
「中原先生也陪同參加嗎?」
「我是在監看。有坂教練是個對健康管理很嚴格的人,但是他還是用老一輩的那一套訓練選手。他到現在還是不懂讓選手適度休息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中原似乎反對讓主力選手參加這場賽事。
「對了,我想讓西脅先生見一個人。」說完,他回頭對某個人點點頭。哲朗看到一個人從聚集在一起觀看熒幕的人群中擠出來,驚訝地微微張開了嘴巴。她是末永睦美。
她身穿牛仔褲搭配風衣的外出服,來到哲朗面前,微微低頭行禮。
「她協助我們大學進行研究。」中原說道。
「什麼研究?」
「嗯,總而言之,」中原瞄了睦美一眼,舔了舔嘴唇像是在想該怎麼說。「我想要試著從各方面,檢驗出她和其他人的不同之處。醫學的部分也是如此,我想要弄清楚她身上優秀運動能力的秘密。我目前正和醫學院合作,擬定研究計劃。」
「這樣啊……」哲朗看著睦美。她默默地低下頭。
這時來了一名年輕男子,對中原說話。「抱歉失陪一下。」中原說完就離開了。哲朗和睦美在尷尬的氣氛下面對面。
「你要不要喝點什麼?」哲朗試著問道。睦美輕輕點頭。
除了休息室,哲朗瞄了大會工作人員的休息室一眼。休息室里只有一排會議桌,沒半個人。於是他和睦美到走廊上的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后,進入休息室。
「真難為你能下定決心。」哲朗邊開罐裝咖啡邊說。
「因為我覺得讓大家了解自己也很重要,」睦美讓運動飲料罐在手掌中滾動。「而且有很多事情我也想知道。」
「或許吧。」哲朗喝下罐裝咖啡。
他想不到該說什麼,他認為自己連睦美十分之一的煩惱都想象不到。
「那個人沒來嗎?」睦美開口問道。
「哪個人?」
「之前來學校的那個女人。」
「噢,」哲朗明白了,她說的是美月。「她也有很多事情要忙,這一次採訪只有我來。」
「這樣啊。」睦美打開運動飲料的罐子。她的側臉看起來似乎很失望。
「她怎麼了嗎?」
「沒有。」她閉上嘴巴,喝下運動飲料,但是隨後有些猶豫地說:「她大概也吃了不少苦吧。」
哲朗停止將罐裝咖啡靠近嘴邊的動作。「什麼意思?」
「因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對吧?」
他將罐裝咖啡放在桌上。「你看出來了嗎?」
睦美臉上浮現微笑,露出虎牙。「我是憑直覺看出來的。我心想:啊,這個人不是女人。所以,當時我覺得和你們聊聊也無妨。」
哲朗也隱約察覺到了這一點。
「你會讓她看身體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其實我事後有點後悔,覺得自己好像笨蛋。我這麼做不是想證明哪種人都比我好。」
「她看了你的身體后,好像也思考了許多事情。」
「這樣啊。」她小聲地說,然後喝下運動飲料。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之後見了許多人,也改變了想法,稍微了解了你說的話。」
「我說了什麼?」
「結果大家都是擅自決定男人應該怎樣、女人應該怎樣。大家看起來都為自己和世俗觀念之間的落差所苦,但是好像沒有人有具體的答案,說明男人是什麼、女人是什麼——你好像是這麼說的。」
「噢,或許吧。」她點了點頭。
「應該說是針對這一點的答案吧,我聽到了有趣的說法。男人和女人都身處在梅比烏斯環之上。」
哲朗告訴睦美「BLOO」的相川冬紀說的話,睦美非常感興趣地聽他說。
「梅比烏斯環啊……,真有意思。」
「或許不光是內心,同樣的說法也適用於身體。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身處在梅比烏斯環的正中央。」
「被你這麼一說,心情好像輕鬆了一點。」睦美用右手握扁了喝光的運動飲料罐。「我想見見那個人。」
「改天介紹你們認識。……噢,對了。給你看一樣東西。」哲朗打開公事包,取出一個信封。信封里放了三張照片,最上面的一張是美月的半裸體照。哲朗將它放在睦美面前。
「這是她的身體,一個認識的攝影師替她拍的。」
「是嗎。」睦美說完開始仔細端詳照片。她的眼神除了好奇之外,像是純粹在欣賞一件藝術品,令哲朗感到意外。
「她身材練得挺結實的耶,肌肉長得恰到好處。」
「她當時有注射男性荷爾蒙。」
「現在沒有了嗎?」
「應該是吧。」哲朗含糊地點點頭,想要將照片收回信封。
這時,睦美驚訝地瞪大眼睛,她的目光對著另一張照片。
「你怎麼了?」
「那張照片中的人……,不,不是那張聖誕樹的照片,而是另外一張。」
她說的是香里和女公關同事合照的照片。不過,香里是假名。
「這個人是你朋友嗎?」睦美指著香里。
「不,算不上朋友。」哲朗答道。
睦美的臉上摻雜困惑和猶豫的神色。她從照片別開視線,盯著地板上的一點。
「你認識這個女人嗎?」哲朗將照片擺在她眼前。
睦美抬起頭,不知為何驚訝地看著哲朗。她的雙唇開始微微顫動。
「你如果知道什麼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呢?老實說,我在找這個女人。她目前下落不明。」
睦美的目光左右移動,像是在表現她內心受到的震驚。當她的視線固定下來的同時,她說道:「我見過她,不過只有一次。」
「在哪裡?」
「應該是池袋。」
「你們是怎樣見面的?」
睦美似乎依然在猶豫。然而,她還是面帶猶豫地開口說道:「我們是在一個思考……何謂性別的聚會上見面的。」
「性別意識的……?這個女人出現在那種地方嗎?」
睦美之前說她為了解決煩惱,參加過各式各樣的聚會。但是為何佐伯香里,不,自稱佐伯香里的女人會出現在那裡呢?
睦美似乎依舊躊躇不決。不久,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用力地做了一個深呼吸。
「那個人不是……」
「咦?不是什麼。」
「那個人不是女人,他是男人。」
6
明明是一月,銀座街頭卻感覺不到朝氣。不景氣依舊持續,人們是否還沒拋開過去陰鬱的心情呢?不時可以看到仍作新年應景裝飾的展示窗,但總覺得有些空洞。
哲朗一打開「貓眼」大門,馬上有兩名女公關迎上前來。一位是宏美,另一個沒見過。
「今天一個人?」宏美接過他的大衣問道。
「是啊,抱歉啦。噢,我坐吧台就好了。」哲朗目光快速地在店內掃視一遍,然後坐在吧台的座位上。客人坐了六分滿,但是沒有看見望月的身影。
宏美遞上毛巾后,坐在他身旁。
「媽媽桑不在嗎?」
「我想她差不多快來了,你有事找媽媽桑嗎?」
「嗯,我有點事情想找她,對了,」哲朗再度環顧店內。「香里小姐還在休息啊?」他這是明知故問。
「是啊。抱歉,都是我坐台。要不要我找比較年輕的小姐來呢?」宏美依舊用戲劇化的口吻說道。
「不,不用了。對了,你和香里熟嗎?」
「嗯,算熟吧。」
「你們有沒有一起去旅行過?」
「旅行?和香里?噢,我是沒有。我們店裡倒是有辦過類似員工旅行的活動,但是她好像沒參加吧。」
「你去過她家嗎?」
「嗯……我送包裹去過她家。我記得好像是在錦系町附近。」
「有住過她家嗎?」
「沒有。」宏美搖了搖頭,然後以女公關的眼神瞪哲朗。「你之前也是這樣,對香里的事情挺好奇的耶。開口閉口都是她。」
「我有什麼辦法呢?這種店的客人,不都是為了自己喜歡的小姐來的嗎?」哲朗拿起酒杯,試探性地說道。
「話是沒錯,可是哪有人一直說不在店裡的小姐嘛。」宏美鼓起腮幫子。當然,這肯定也是在演戲。
宏美一臉慈眉善目,讓人感覺她不擅說謊,但是哲朗告訴自己,不能被這張面具給騙了。她和香里長期一起工作,不太可能沒有察覺到香里的真實性別。
不過,他邊喝酒邊想,自己到現在都還無法置信,那個香里竟然不是真的女人。
但是末永睦美斷定,他肯定是男人。
「一開始我也嚇了一跳。雖然我知道在那種地方,必須分別看待一個人的外表和內在,而且我認為自己比一般人更能看穿那種事情,但是我還是無法相信他是男人。不過,既然本人都這麼說了,我想應該沒錯。」
哲朗說服自己,既然連一眼看穿美月本質的睦美都這樣說了,自己沒察覺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心想,如果他沒有主動表明的話,恐怕連常客也不會知道。
睦美說,當時對方自稱立石,只知道他的姓,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據說是立石主動找睦美說話的。
「他問我會不會煩惱戶籍的事。畢竟別人一看戶籍就會知道我的性別,許多正式的手續也得用戶籍上的名字,所以他問我會不會因為這件事而傷腦筋。原則上,我在戶籍上還是女性,日常生活中也只以女人的身份過日子,所以我告訴她,我目前並不會為這件事傷腦筋,但是接下來或許會有令人煩惱的事。」
睦美說完后,立石告訴她有事想找人商量的話與自己聯絡,遞給她一張寫了聯絡方式的字條。遺憾的是,那張字條睦美不久后就弄丟了。不過,她記得那張字條上寫的不是立石,而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哲朗問她是不是佐伯香里,她回答好像是。
哲朗似乎一點一點地看見了真相。但是,他沒有把握撥雲見日後的真相是否正確。
耳邊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音,哲朗聽見有人說:「晚安。」他看了大門一眼,媽媽桑野末真希子正要進來。她身穿暗紫色的和服。
野末真希子和其他女公關說了什麼之後,向坐在座位上的客人們打招呼。
「我想和媽媽桑聊聊。」哲朗對宏美說。
「好。那,你等一下喲。」宏美起身。然而,她卻沒有馬上去野末真希子的身邊。向媽媽桑搭話大概是要看時機的吧。
當哲朗要喝第二杯酒時,野末真希子總算來到了身旁。感覺她臉上營業的笑容背後似乎帶點責備的意味。
「去年承顧你的照料。西脅先生,今年也請您多多關照。」
「不好意思,那麼忙還找你過來。」
「哪裡。」
「事情是這樣的,」哲朗留意四周,將臉湊近她。「我想問你香里的事。」
野末真希子輕輕嘆了一口氣。她臉上雖然掛著笑容,卻像是在訴說她的不悅:又是這件事?
「她已經不在這裡了。」而不是說:她還在休息。
「這我知道。正因為這樣,我想你應該老實告訴我。」
「我對西脅先生說過什麼慌嗎?」
「你沒有老實告訴我香里的事。不,如果這種說法不行的話,」哲朗再次確認四周有沒有人豎起耳朵偷聽,繼續說道:「叫她立石也行。」
野末真希子依舊面帶笑容,但是那種笑容就像是按下錄影機的暫停鈕般停格不動。但是那當然只是一瞬間的事,她立刻恢復了生動的表情。
「立石?他是誰?」
「你裝傻也沒用,我已經知道了。」
於是她盯著哲朗的眼睛,點了個頭。「我不曉得你知道了什麼,但是既然你知道了,那不就好了嗎?這樣你不就沒有必要向我們問東問西了嗎?」
哲朗感覺她要起身,用手觸碰她的肩膀。
「我想要知道詳情。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我只是在找日浦美月。」
野末真希子大概是沒想到這個名字會從他口中說出,錯愕地眨了眨眼。她的臉上終於失去了笑容。
說出美月的名字是個賭注。然而,哲朗確定野末真希子不會告訴警方。這個女人應該比自己知道更多秘密。
野末真希子垂下刷了睫毛膏的睫毛,沉思許久后才說道:「你從前面的馬路往新橋的方向走,左手邊有一家叫做『豎井』的咖啡店。請你在那家店的二樓等,我馬上過去。」
「『豎井』是嗎?」哲朗從高腳椅上下來。
他馬上明白了她叫他在二樓等的理由。爬上陰暗的樓梯后,有四張桌子,但是沒有半個客人。這麼一來,就不怕被人偷聽,也不用擔心有人從外面偷看。
幾乎在女服務生送上哲朗點的咖啡同時,野末真希子出現了。女服務生問她要點什麼,她說不用了。
「抱歉,讓你特地移架過來。」野末真希子嫣然一笑,點燃香煙。她抽的是萬寶路。
「你從誰那裡聽來香里的事?」
「我剛好遇到一個人。她在一個關於男女性別的聚會上遇見了香里。」
「是嗎,世界還真小啊。」她將臉轉過去,吐了一口煙。
「媽媽桑當然知道她是男人吧?」
「這個嘛,算是知道吧。」
「我沒想到像『貓眼』這種店,居然會僱用那樣的人。」
「客人如果知道了實情,大概會生氣吧。」
「但是沒有客人知道吧。」
「應該是沒人知道,我又不能說。」
「你為什麼會僱用她?」說完,哲朗想到用「她」這個說法並不恰當。
「是一個老朋友介紹的,可是我萬萬沒想到出現的會是一個男人。」野末真希子笑了,這次似乎是她發自內心的笑容。
「你沒想過要拒絕嗎?」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他是男人的話,我大概百分之百會拒絕吧。但是老實說,我是決定錄用他之後才知道他是男人的。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很喜歡他。但是和他詳談之後,才發覺原來真是那麼回事。當然,我當時很猶豫。可是啊,他長得那麼漂亮,於是我下了一個結論,反正客人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會抱怨吧。」
酒店老闆當中,也有人會要求女公關出賣肉體。但是野末真希子並不是那種人。
「他的確是個美人。老實說,我到現在還有點不敢相信。」
野末真希子點了個頭,彷彿在說:是吧。
「他呀,是閹伶歌手。」
「閹伶歌手……?」
「是的。」
閹伶歌手是指為了長大成人後依舊保有少年時期的美聲,而在小時候動閹割手術的男歌手。哲朗曾看過一出以法里內利(*法里內利「<Farinelli>,本名卡羅·布洛斯基<CarloBroschi>,1705~1782」,義大利最負盛名的假聲男高音,據說其音域有三個八度半。他曾師事巴洛克音樂家波爾波拉<NicloaPorpora>,不到二十歲即登台演出,短短十多年內以美妙歌聲征服全歐洲,而法里內利也幾乎成了偉大閹伶的代名詞。)這位名歌手為主角的電影。
「現在還有人會為了保有童音而去勢嗎?」
哲朗一說,野末真希子笑著搖頭擺手。
「我是說他就像閹伶歌手。不過事實上,他的確小時候就去勢了。」
「誰?為什麼做這種事?」
「是他本人做的。」
「不會吧。」
「本人是這麼說的。他說事情發生在他讀小學的時候。他有哥哥和姐姐,而他想要變得和姐姐一樣。他似乎從小就相信自己會變得和姐姐一樣。」
但是身邊的人卻告訴他,你絕對不可能變成那樣。那麼,會變成怎樣呢?當男孩知道自己會變成身材粗壯、聲音又粗的哥哥那樣時,開始煩惱如何才能避免變成那樣。不久,他知道了讓自己變醜的根本原因,就是垂在*的物體。自從那天以後,那就成了他厭惡的對象。我不要這種東西,只要沒有這個的話……
男孩家是開麵包店的。製作麵包的地方有一種用來將吐司切片的機器。某天夜裡,死心眼的男孩溜進廚房,切掉了自己的*。
「聽說當他父母聽見慘叫趕去時,整個地板都是血。」野末真希子說道,她終究笑不出來了。「他還說他住院住了將近兩個月。他父母問他為什麼要那麼做,他第一次說出了自己的心聲。他父母雖然表示能夠理解他的心情,卻沒有答應讓他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這對父母而言是個難題。」
「所以,他的傷勢後來怎麼樣了呢?」
「乍看之下好像是痊癒了,可是幾乎完全失去了原本的機能。所以如他所願,他既沒變聲,也沒有發育成男人的身體。十多年後,他終於得到了姐姐的身體。」
哲朗心想,這下總算解開了香里美貌的秘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中性人。
「他的本名果然是姓立石對吧?」
「立石卓才是他真正的名字。」她用手指在桌上寫出「立石卓」三個字。
「你告訴警方這些事了嗎?」
聽到哲朗這麼一問,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眼睛。「告訴警方比較好嗎?」
「不,我沒有立場說好或不好。」
「關於店裡的人和客人的事,除非有讓我接受的理由,不然我都不會說。就算對方是警察,我也只推說我不太清楚。」
「可是你卻告訴了我香里的事。」
「這是因為西脅先生知道了他是男人。我想,與其讓你到處向別人打聽,不如由我告訴你。」
她的意思似乎是,這件事是秘密。當然,哲朗無意告訴他人。
「她現在人在哪裡?」
「這我不知道。他只說他要消失一陣子,不用擔心他。」
「那日浦美月呢?她在店裡好像自稱神崎充。
「她也是一樣,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做什麼。」
「我想刑警應該死纏爛打地問過你失蹤酒保的事了。」
「是的。可是,我的答案只有一個。」答案似乎又是,那句老話我不太清楚。
哲朗一口飲盡冷掉的咖啡,然後指著萬寶路的香煙盒。「可以給我一根嗎?」
「請。」她打開香煙盒蓋。他一抽出香煙,她立刻動作嫻熟地用打火機點火。
「我和日浦美月是舊識。詳情我不能說,但是她似乎和戶倉明雄的敏命案有關,所以我才會這樣到處打聽她的下落。老實說,媽媽桑怎麼樣呢?你怎麼看待他們兩個人?」
野末真希子手撐在桌上托著腮,側著頭悠悠地呼了一口氣。
「老實說,當命案發生后,阿充……美月消失時,我曾經一度懷疑過。」
哲朗點頭。她會懷疑是人之常情,媽媽桑不可能不知道戶倉在糾纏香里,以及美月送香里回公寓的事。
「可是,我決定相信他們。雖然我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我想要保護他們。」
「為什麼?」
「香里曾對我說,他說:『媽媽桑,我們不是犯人。我沒有殺戶倉先生,美月也沒有殺他。至少請你相信這一點。』」
「美月也沒有殺他……」
「沒錯,她也沒有殺他。我想要相信這句話。」野末真希子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