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你愛怎麼辦怎麼辦,我問心無愧
(2000年11月14日晨至15日晚)
1
雖然已經八點多了,可對北方的冬季來說,仍然覺得很早,天氣更是格外的寒冷。就在這個時間裡,清水市南郊路口,停著十幾台高級轎車,一些有身份的人物正站在嚴寒中。
這些人中,有清水市四大班子的領導,還有白山地委何書記和行署林專員。在一台黑色的林肯車旁,還站著市人大常委、光華集團董事長鄭光軍。此時,他興高采烈地與領導們親熱地說笑著。
除了領導和大軍子等人,還有一些全副武裝的警察,當然也有他們的指揮員--公安局長林蔭和政委方永祥。他們來此有雙重任務,既和領導們一起迎候,也擔負著安全保衛任務。
這一切都為一個人。這個人從省城來,馬上就要趕到清水。
這個人是省人大趙副主任。
對趙副主任林蔭有所耳聞。他原是清水的老領導,後來一級一級提拔上去。到省人大之前,曾在政府和省委擔任過領導職務,還分管過幹部和政法,是個涉足政壇多年的老領導。據說,他提拔的幹部遍布全省,現在的省委、省政府有好幾個領導都曾在他手下工作過,白山地委何書記、林專員能提拔到今天的位置上,也和他有直接關係。儘管現在到了人大,在一般人看來是退居二線,可實際上影響力仍然很大。
正因此,清水對他的光臨非常重視,事前萬書記親自主持會議,安排接待保衛工作,包括飲食起居,每一個接待環節,都提出具體要求,每個細節都考慮得十分周到,安排得條理分明,要求得分寸得當。林蔭參加完會議深深感到,這真是個官場老手,確有相當水平,使人在佩服和同時又有幾分畏懼。這樣的人要是把能力都用到工作上來,也能是把好手,可惜他想得多是個人利益,旁門左道,這也就使他格外的可怕。
萬書記分配給公安局的任務是:「要全力以赴,採取能採取的一切手段,確保領導安全。趙老為我省的事業操了一輩子心,貢獻卓著,到我們清水來,一定要讓趙老休息得好,玩得好,不能讓他有一點不高興的地方。對了,信訪辦要和公安局密切配合,緊密注視那些上訪老戶,特別是那些下崗工人,情緒不穩定、生活困難的,愛打官司告狀的,都要嚴密控制,絕不能讓他們靠近趙老,出了問題我找你們算帳……」
聽著萬書記的話,林蔭心中不知是啥滋味:趙副主任是人大領導,人大是人民代表大會的簡稱,最應該代表人民,可是,這裡卻嚴禁人民群眾接近人大領導,這難道不是一個極大的諷刺?他們就是要用這樣的手段,把人民和高層領導隔離開來,然後由自己代表人民說話……然而,不管你如何反感,還必須執行這樣的命令,要嚴密控制,絕不許人民群眾接近人大領導!
萬書記還在繼續部署著:「……前些日子鬧事的個體司機要做為重點群體進行控制,特別是那些領頭的,要嚴防他們藉機滋事,對其中的骨幹分子,有可能生事的,要近距離全天候監控,二十四小時不得離人……林蔭,你聽到了嗎?這是對你們公安局的考驗。對了,你還要親自帶得力人員,近距離貼身警衛,絕不能出半點差錯!」
回局后,林蔭立刻召開會議進行部署,不但政經文保、刑偵、治安、巡警防暴和市區派出所全力以赴,還抽調部分刑警。兩人一組,對信訪辦提的一些重點人進行控制。可林蔭沒有按萬書記說的那樣近距離控制,那實在難以做到。怎麼個近距離,怎麼個控制?別說人家不一定找領導上訪,就是上訪又犯了哪一條?憑什麼控制人家?難道就因為人家上訪過,告狀過?人家要是問起來民警怎麼回答?因此,他只是要求民警高度重視,提高警惕,防止發生不測事件,沒有提出更多的要求。足足等了兩個多小時,才有兩台高級轎車出現在的視野中。領導們都安靜下來,佇立在路口,臉上準備了充分的笑容。前面是一台白色皇冠,沒等停穩,萬書記已經親自趕過去拉開車門,手搭在車門頂部,唯恐趙副主任碰了頭,於是,一個保養得很好,顯得還很年輕的老領導走出車來。地委領導、市委領導紛紛迎上去握手。
在官場,與領導見面握手是有規矩的,根據級別和重要性,依照次序來。因此,直到地區和市裡的領導都握完手,才輪到林蔭和方政委。也許是多心,林蔭注意到,趙副主任聽到別人介紹自己時,用一種特別銳利的目光盯了自己一眼,然後虛應兩聲:「好,好」就鬆開了手。
這使他產生一種不對勁兒的感覺。
在各級領導與趙副主任握手的時候,大軍子一直在旁邊看著,直到最後才走上來喊了聲「趙叔」,趙副主任立刻現出特別的親昵,與他握手的時間也特別的長,還說著一些親昵的玩笑話。更令人瞠目的是,他居然坐進了大軍子的林肯車中。
車隊向城內駛去。最前面是公安局的幾台警車開路,接著是防暴大隊的防暴專用車,防暴大隊長、治安大隊長也帶人分別乘坐專車緊跟在後,然後是公安局長林蔭和政委方永祥的車。隨在他們車后的,正是大軍子的「林肯」,然後是地市領導們的車。車隊最後,還是警車保駕。林蔭回頭看了看,見一台台閃著華貴光澤的轎車延伸出好遠好遠,奪人眼目。平時,總得得自己的4500不錯,現在跟這些車一比,實在是太土氣,太寒酸了。進城后,林蔭看到,交警們早已按部署上路,每個路口都有交警穿著新式警服在指揮交通秩序,還有專門的禮儀交警向駛來的車輛立正敬禮。
2
車隊到了賓館。趙副主任身邊有地區和市領導及大軍子圍簇,林蔭根本靠不上前,也不想往上靠。他只想完成自己的警衛任務,確保不出問題。他做了嚴密部署,最外圍是巡警大隊著裝警衛,賓館門外由治安大隊幾名同志守衛,自己則帶著政經文保科魏科長和幾名同志換上了便衣,在最近的距離內警衛。這是個很累人的工作,太遠了失去了警衛的作用,太近了也難。領導有很多重要機密的事情,你在身邊晃來晃去怎麼能行呢?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林蔭就在趙副主任斜對過兒要了兩個房間,時刻有人站在門口,觀察情況。另外還有兩名同志守在走廊入口,那裡是出入人員的必經之路。
稍事休息,午飯時間到,一行人進了飯廳。趙副主任和地區、市領導及大軍子都進了貴賓包房,裡邊的情景林蔭就看不到了,他要在外邊警衛。賓館在外面的大飯廳里為他們安排了便飯,他就帶著民警分撥在這裡吃。因為凡進貴賓室的必須從這裡經過,所以,他們在吃飯的同時也就執行了警衛任務。
雖然看不到裡邊的情景,可是聲音還是隱隱可聞,特別是大軍子敬酒的聲音特別刺耳:「……趙叔,這杯酒是大軍子的一點心意,您也不要勉強,能喝就喝,不能喝我替你喝,大軍子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趙副主任高興的笑聲也傳了出來:「你這小子,這祝福話也太俗套了。不過,話雖然俗,可感情還是真誠的,我也祝你生意興隆,為清水多做貢獻,好,咱們倆一起喝……」
林蔭已經知道,趙副主任和大軍子的父親當年都是清水的領導幹部,曾在一起干過,關係很鐵。可能就因此和大軍子的關係也就不同與別人。想著這些,嘴裡吃著飯,卻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幾位值勤警衛的同志也沉默著,很快就放下了筷子。
下午兩點,所有重要人物都聚集在常委會議室。參加的除了地委領導和清水市委、人大、政府、政協、紀檢委的領導之外,各部委辦局的主要領導也都參加。人大的幾個主任和常委更是全部到會,大軍子則被趙副主任拉著坐到身邊。
林蔭和方政委也參加了會議,坐在靠門的後排。萬書記早已經做了充分準備,厚厚的一疊彙報材料拿在手上:政法、經濟、工業、農業、個體私營企業……一條一款,形勢一派大好,取得顯著成績。還特別對世紀工程進行了重點彙報。成績充分展示后,也談了存在的一些問題,其篇幅和時間就和成績沒法相比了,那是十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問題。在提到問題時,也沒迴避前些時發生的群體事件,但實事求是地指出,由於處理妥當,迅速化解,未發生大的影響和較為嚴重的後果。云云。
彙報進行了大約一個小時。趙副主任聽得還挺專註,不時在小本子上寫幾個字。萬書記彙報完后,放下材料,恭敬地對趙副主任說:「我們覺得,儘管清水的各項工作取得了一定成績,但也存在很多差距和不足,請趙主任批評,希望不要考慮我們的情面,批評得越多說明趙主任對我們越關心,越愛護!」
趙副主任呵呵笑道:「哪來那麼多指示呀?我這次下來是搞調查研究的,主要對兩個問題感興趣:一是了解一下穩定工作。我聽說,前些日子你們這裡發生了群體事件,清水市委處理得挺得力,沒有產生不良後果,想了解一下你們是怎麼處理的,然後提供給省委省政府參考;二是了解一下清水市個體私營經濟發展情況。不過,既然來了,不說幾句也不好。通過剛才的報告和我日常了解的情況,我覺得,清水市委、市政府能夠以改革總攬全局,各項工作成績非常顯著,應該給予充分肯定。特別使我放心的是,清水市委、市政府一班人政治敏感性很強,在處理群體性事件的時候,能夠站在政治的高度來分析處理問題。據我所知,那起群體性事件上千人參加,聲勢很大。可是,清水市委採取了非常妥善的措施,使之在一天內就得到平息,沒有激化矛盾,也沒有抓人,實在非常不容易,表現出政治上的成熟。你們大概聽說了,不久前漠南縣發生一起群體事件,一開始只有二百多人參加,事態也不很嚴重,可縣委非要公安局抓人,公安局不同意,縣委硬逼著抓。結果激化了矛盾,參加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達到三千多人,造成了流血後果,不但驚動了省里,連中央都知道了,影響很壞,和他們比起來,清水市委表現出政治上的成熟和處理群體事件的高度藝術,應該特別表揚……」
林蔭聽著趙副主任的講話,想著當初發生群體事件時萬書記的態度。要是真依著他,還不知什麼後果呢。可現在他成功臣了。看了一下會場上人們的表情,好幾個知情者的目光正在看著自己,蘇檢察長還笑著眨了一下眼睛。林蔭感到臉上一熱,好象自己犯了什麼錯誤似的。
趙副主任說完穩定工作,話鋒一轉說起發展個體私營經濟工作。一開始都是大道理,什麼十五大確定了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方針路線,個體私營經濟的地位越來越重要,所佔國民經濟比重也越來越大等等,說著說著嚴肅起來:「……因此,我們對個體私營經濟一定要高度重視,大力扶植。要充分認識到,它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一點上思想一定要解放。因為它是新生事物,可能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個體私營經濟的業主、企業家的素質也良莠不齊。可是,我們要充分認識到它在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的重要作用,要扶植而不是壓制,要保護而不是侵害。有的人,從狹隘的立場出發,對他們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不擇手段地壓制,打擊,是絕對不允許的,特別是執法機關,更要注意這種傾向……」
聽出點味道來了,林蔭的心漸漸往下沉去。他這時才意識到,趙副主任來清水並不象他說的那樣是來搞什麼調研。然而,真是高級幹部,確實有水平,無論有什麼目的,什麼居心,都能振振有辭,有理有據,永遠是真理在手,正義在胸。這也是我們社會可悲的一面,無論黨和國家制定了多好的方針路線,出台了什麼政策,可在實際執行起來時,往往被曲解,為個人所用。林蔭想起前兩年看過的一本經濟理論書,裡邊就說,改革最後的結果可能會遠遠偏離改革者當初設計的目標,甚至相反。因為,在改革的路上有無數大大小小的陷井,而這些陷井往往是改革路線的執行者設下的,於是,改革者要前進,只好繞開陷井,可是陷井太多,繞來繞去最後迷失了方向甚至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到那時候,改革的發起者又成了罪人……真是太可悲了。瞧,現在不就是這樣嗎?國家發展個體私營經濟的政策是好的,可大軍子他算什麼東西?他是巧取豪奪,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如果這樣的人不遏制,不打擊,將給我們的國家和百姓帶來嚴重的災難!
林蔭心裡辯論的時候,趙副主任已經說得越來越直接了:「……對了,你們清水的個體私營企業很活躍,這很好。不用說別的,坐在我旁邊的鄭光軍就是證明,他能當上人大代表,還是常委,就說明清水市委市政府對私營企業家是重視的,是支持的。可是,並不是每個人都這樣做了。據我所知,有的人就想方設法打擊迫害,有的還是執法部門,這怎麼能行?對這種行為,要堅決制止。我現在就表個態,對私營企業,我堅決保駕護航,對光華集團,我堅決保駕護航。誰要和光華集團過不去,我就和他過不去。我現在不管幹部了,可我還有建議權,對了,白山地委領導也來了。我送給你們七個字:『不換思想就換人』,你們在任用幹部上一定要注意這一點,把這一條做為一個原則。我現在就給光華集團和清水的私營企業家們撐腰,今後誰再欺負你們,就反映給市委市政府,如果市委市政府不管,就反映給地委行署,他們再不管,可以直接向我反映,我找他們算帳……」
時間距離黃昏還早,可是,林蔭卻覺得屋子忽然變得昏暗起來。那種身心無力的感覺再一次攫住了身心。
夜裡,林蔭就住在趙副主任斜對個兒的客房裡。因為要警衛,不能出一點差錯,整夜沒敢脫衣服,也就目睹了都有哪些人出入趙副主任的客房。九點前主要是地區和市裡的領導,九點后,趙副主任把他們送出來,說要休息,堅決地要他們離開。可快到十點時大軍子卻來了,鑽進屋子直到午夜才離開,趙副主任一直將他送出賓館。一邊走還一邊大聲說:「好,好,今後有什麼事你就找我!」而對履行警衛職責的林蔭卻理也不理。
對此,林蔭已經接受了,習慣了,認可了。他現在想的只是如何完成警衛任務,不要出事。
小心沒大錯,還真的差點出了事。
3
事情出在翌日清晨。當時,熬了一夜的林蔭實在太困了,就合衣倒在床上。可剛合上眼睛,就隱隱聽到外面有人叫著:「站住,幹什麼的……」接著是另外一個人的聲音:「放開我,你們幹什麼,我有權力向領導反映問題,我是人大代表,我有權力見他……」
壞了!
林蔭一躍而起,快步奔出,見門外有一個男子正被魏科長和兩個民警拖向遠處。男子回頭看見林蔭沖他叫了起來:「林局長,你們要幹什麼,你們憑什麼不讓我見趙主任,快放開我……」
原來是王立民,那個交通局工會主席。林蔭已經聽說,群體事件后,他受到了嚴厲處分,被撤消工會主席職務不說,還給予留黨查看處分,要不是洪市長和許副書記保護,幾乎被開除黨籍。萬書記還指示公檢法三機關追究其法律責任,因證據不足才勉強做罷。據說,市委已經要求市人大撤消其人大代表職務,人大因為還沒開會,所以還沒有執行。誰也沒想到,他這時候出現在這裡,如果不是魏科長他們發現及時,差點被他混進賓館。
不管王立民怎麼嚷,魏科長他們也不理睬,拖著他迅速出了大院,塞進警車裡。林蔭趕過來問是怎麼回事,魏科長喘吁吁地說:「誰能想到,他翻過兩米多高的大牆跳進賓館院子,好在要進門時被我發現了,問他幹什麼,他也不回答,直勁兒往裡闖,被我們按住了!」
王立民被兩個民警按在車裡,還在叫喊:「林局長,你們要幹什麼,我是人大代表,我有權力見人大領導,你們這樣做是侵犯我的權力,快放開我,林局長,你怎麼也這樣……」
林蔭被說得心中不知是啥滋味。經過那次群體事件,他對王立民產生了幾分好感,聽說他受處分后,也產生了幾分同情,他現在說的話也完全在理。想一想吧,一個市人大代表要見省人大副主任,有什麼不可呢?即使是反映問題,是告狀,不也是他的權力嗎?自己的本心是完全同情並支持他的,可在實際行動中卻不得不起相反的作用。想了想,他讓車裡的兩個民警下來,自己鑽進車去,與王立民並肩坐在後排,勸他說:「王主席,請你原諒,你要見趙副主任也可以,那得等天亮啊,現在他還沒起床……」
王立民沒等林蔭說完就吵嚷道:「難道我不想在天亮見他嗎?這是被你們逼的!我一個人大代表,見人大領導是正大光明的事,為什麼不許我見?你們里三層外三層的保衛著,生怕群眾接觸他,他怎麼能聽到人民群眾的呼聲,怎麼能代表人民群眾利益?我是沒辦法才這樣做的,心想著,熬了一夜,你們警惕性該鬆了,誰知你們警察太忠心了,這回,你們及時制止了一個人大代表上訪,一定會受到表彰獎勵的!」
林蔭為難地說:「王主席,請你理解,我們是執行市委的指示……」
「市委?」王立民諷刺地說:「什麼市委,還不是萬大老闆一個人?林局長我也跟你說句實話,我都聽說很長時間了,萬大老闆對你很不滿意,已經多次向地委反映了,你在清水的日子也呆不長了,你還這麼忠心維護他幹什麼?」
看來,這個消息恐怕已經在全市各階層傳了很長時間了,現在通過王立民的嘴毫不遮掩地說出來,是那麼刺激,那麼不能容忍。林蔭忍不住用諷刺的語調道:「王主席,你還是關心一下自己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只要我在位一天,就要履行職責一天!」
王立民冷笑一聲:「你履行的是什麼職責?是把人民同領導隔離開的職責嗎?林局長,實在對不起,我剛才的話太刺激了,我向你道歉。其實,我不希望你離開,恰恰相反,我希望你能在清水呆的時間長一些。」看看林蔭臉色,口氣變得真誠和緩了:「你知道嗎,自你來之後,給很多人帶來了希望,也包括我。我理解你,也希望你別向我學,保護好自己。你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清水的老百姓……對了,你還記得嗎,你來不久的一天晚上,我曾經給你打過電話,當時,也曾要你多保重……」
嗯……
林蔭想起來了。「對,對,啊,那是你呀,你反映的是車匪路霸問題……」
見林蔭想了起來,王立民很高興,他說:「從那件事上我就看出你是個合格的公安局長,你第二天就進行了部署,派人調查。你後來又查處了皇朝大酒樓,我就更認識到你的為人。也正因此,才給你打那個電話。在前些日子那起群體事件中也是如此,你雖然身不由己,可我們仍然感到你是同情工人的。我覺得,我們的心應該是相通的……」
車裡的氣氛漸漸變得融洽了,兩人的關係也拉近了。王立民不再掙扎著要下車。他嘆了口氣說:「行了,現在我想開了,也不見趙主任了,那給你添麻煩……這樣吧,我有一封信,你能不能轉交給他?」
王立民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封信,「其實我也知道,即使我見到了趙主任,也不能讓我有說話的時間,因此把要說的話都寫在信上,麻煩你交給他……對了,這能不能給你帶來麻煩?要不就算了……」
林蔭很為難。萬書記指示過,不但不許任何人隨意接近,也不許送進信去,如果發現即時截獲,交給萬書記本人。自己要是替王立民轉這封信,無疑是犯了規矩。可是,你能拒絕他嗎?能欺騙他嗎?人大代表給人大領導寫信犯哪家規矩了,轉就轉,既然在清水呆不了幾天了,再違反他一次又能怎麼樣?想到這裡,林蔭接過信說:「王主席你放心,我一定送到!」
王立民輕輕笑了一聲,聲音也放低了:「林局長,別這麼叫了,我已經被撤職,再不是什麼主席了!」
林蔭心裡說:「不,您是一個合格的工會主席,因為你真正代表了工人利益!」可終究相交不深,自己的身份也不同,不敢說出心裡話,只好改口說:「我覺得,是不是主席無所謂,關鍵是做人。我覺得,你……你是個挺難得的人。希望你和那些司機能理解我的難處!」
「這你不用解釋,」王立民急忙說:「你是什麼樣的人,工人們都清楚。要不,我也不會對你這個態度。不過我也要告訴你,對有些所謂的『市委』指示也不要當一回事。譬如說我吧,我的工會主席是經過交通系統職工大會選舉產生的,他萬大老闆憑什麼撤我的職?他有什麼權力,這是不是違反工會法。我寫的這封信里就有這方面的內容。我倒不在乎當不當這工會主席,可我要講這個理兒,就象秋菊打官司似的,得給我個說法!」
林蔭一想,王立民的話還真對。可是,對的話太多了,又能起什麼作用呢?對的往往還要服從錯的,這就是清水的現實。
王立民把要說的話說完就下了車:「行了林局長,我要跟你在一起呆時間長,會給你帶來不利影響,麻煩你把信交給趙主任就行了!」
王立民走後,林蔭拿著他留下的信,思想上鬥爭了好一會兒,最終決定了怎麼做。回到賓館,正好趙副主任起床走出來,他迎上前去,把信交給了他。趙副主任接過信一愣,聽完林蔭的介紹,銳利的目光打量他一下,轉身回了客房。
趙副主任在清水的調研只呆了二十多個小時,上午十時許,他就登上了返程的路。象迎接他來的時候一樣,地區和市領導把他送到城外路口,林蔭帶著弟兄們在前面開路。到路口停下后,趙副主任與各位領導一一握手告別,看上去,他的臉色不如昨天剛來的時候好,甚至跟大軍子也沒說過多的話,就鑽進車內絕塵而去。
4
地區領導下午也返回了白山。公安局的警衛任務總算完成了,林蔭鬆了口氣。他覺得,這個任務比什麼任務都累人。送走地區領導后,他覺得應該跟萬書記談談替王立民轉信的事,不想萬書記一接電話就發了火:「不用解釋,解釋什麼?你到底想幹什麼,幹了什麼,你自己清楚。你知道王立民那封信里寫的什麼?他把清水說得一團漆黑,簡直連國民黨統治都不如,把趙主任氣壞了……你還有沒有點黨性原則,有沒有一點政治意識?好,我這市委書記管不了你公安局長,我不管行吧,今後,你不要再請示我,你愛怎麼干怎麼干……告訴你,我一向堂堂正正,不背後整人,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我必犯人,咱們今後就走著瞧……」
一種冰涼的感覺從尾椎麻酥酥地順著脊背爬上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一個市委書記對手下的公安局長說出這種話,誰也不可能無動於衷。可是,怒火馬上又取代了恐懼:我到底犯了什麼錯誤?你市委書記怎麼了,市委書記就可以拿錯誤當真理說,就可以以勢壓人。不就是不當這公安局長嗎?有什麼了不起?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搶話道:「萬書記,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誤。黨章國法中哪條規定,人大代表不許給上級人大領導反映問題,不準別人給他轉信。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愛怎麼辦怎麼辦,我問心無愧,我對得起自己的職責,對得起清水老百姓,我做好了各種思想準備……」
沒等他話說完,對方「啪」的把電話放了。
林蔭卻好久才慢慢把話筒放下,站在那裡好久沒動,感到心向無底的深淵沉去。他知道,那些傳言很快就會成為現實,自己真的在清水呆不了幾天了,在公安局的位置上坐不了幾天了。
直到晚上,林蔭才跟許副書記通了電話。許副書記安慰他說:「你別瞎想,萬書記發脾氣了不假,可也不見得要怎麼著……對了,你知道萬書記為什麼那麼生氣嗎?王立民那封信里除了反映他自己的事,還涉及到世紀工程和大軍子的一些事,而且說得很有道理,要不,趙副主任怎麼會這麼著急離開……其實,真應該有人把這些事向上反映反映,你做得對,別後悔!」
可是,對又有什麼用?對的事情多了,可勝利卻往往是錯的一方。這時,他忽然想起陳副市長說過的話,在近幾年的一些公安題材的小說和影視劇里,反面角色、腐敗分子雖然有領導,但往往是副手,或者是副市長,或者是副書記,而主要領導往往是正面形象。誰能想到,自己面臨的情況要比文學作品中描繪的情形嚴峻得多呀!
怎麼辦?
林蔭想了很久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最後的結論是: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反正,只要自己在位一天,就要履行職責一天。
果然,風再度颳起,說地委年後研究幹部,清水公安局領導班子調動已經納入重要議程。風也刮到了林蔭耳中,使他更加感到時間的緊迫。
他覺得,應該在任職期間解決應該解決的問題。否則,那將是終生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