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省長謀位省委書記-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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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成再次站在了那尊陶前。
從省委那邊搬辦公室時,他曾猶豫過要不要把陶也搬來。當時他的秘書曹小安不知天高地厚地拿起一塊黑布想把陶包了,差點讓他扇頓耳光。後來他也想把陶搬回家,但一想妻子喬若瑄對陶的不屑還有冷諷,他又放棄。思慮再三,普天成還是把陶搬到了現在的辦公室。
搬陶那天,他是舉行過隆重儀式的,他把身邊人全打發開,關起門來,一個人對著陶很隆重地鞠了三個躬。如果不是在省委樓上,如果仍是在龜山白雲觀,他會虔誠地跪下去,信徒那樣莊重地磕三個頭,然後燃香,然後……
那天他對著陶,說了一番話:陶啊,你就跟著我吧,見證我普天成的一舉一動,我普天成不會再有閃失,絕不會,更不會再做違背良心的事,我的雙腳要坦坦蕩蕩地走,我要在海東走出一條大道來!
這尊陶現在就在他眼前,擺在書架最顯眼的地方,也是整個辦公室最顯眼的地方,不論任何人對它流露出驚訝,普天成都不在乎。
但是他估計,他要違背自己的諾言了。
宋瀚林把他帶進了一個黑洞。
是的,黑洞!這兩個字剛剛冒出時,他的神經差點崩潰。他被黑洞里觸目驚心的事實嚇壞了,更被那一大串名字還有一大串數字驚住。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啊。他接連發出一大串質問,他不知道是在問誰,更不知道誰能替他回答這些問題!
但是事實擺在眼前,他逃避不了,秋燕妮也逃避不了。
秋燕妮果然按宋瀚林說的那樣,將大華一些極其隱秘的東西拿給了他。那是一堆賬,是大華到海東后融資、投資的明細表,是大華海東巨額資金的流入與流出。但這根本不是傳統意義上企業財務應該做的那種賬,而是一筆"黑"賬!
普天成花了一周時間,在光明大廈那間相對隱蔽的辦公室里將這些賬目翻完,他看得心驚肉跳,看得毛骨悚然。秋燕妮倒是細心,太細心了,所有進入大華海東的資金,包括大華總部投入的,包括海東方面按協議如期做的投資,甚至去年國平副省長通過方方面面協調進來的資金,還有從海州葯業拆借的資金,一筆筆記錄得都很清楚。從賬面看,大華倒不是空手套白狼,確也投入不少,大概有一點三個億吧,但這一點三億很快又從另一個渠道流出,也就是說,大華總部只是把大華海東當成了資金的吸儲庫,先是按協議打進一筆錢,然後坐等海東方面的投入,海東方面的資金剛一到賬,大華便迅速撤走自己的資金,秋燕妮這邊,就只剩了海東方面的資金。這倒也罷了,追查起來,頂多是大華不夠誠意,暗箱詐騙,倒也不十分可怕,至少不會把相關領導牽扯進去。問題出在海東巨額資金的去向。普天成粗略算了一下,海東方面先後按協議投入兩億三千六百萬,加上外協資金六千多萬,差不多就是三億。大華海東又拿已經合法轉入其手中的一毛、三毛土地及廠房,從海東各大銀行抵押貸款近三億。這三億其中有一點六億是國平副省長跟銀行協調的,八千萬是宋瀚林當省長時協調的,另有幾千萬是秋燕妮動用自己能耐從幾家銀行以小額方式貸的。銀行和海東兩方面的資金加起來,數額大約在六億。數額如此龐大,實在出人意料。這六億,被大華部門拆借走兩點二億,剩下的有一億多安置了一毛、三毛職工,用於大華海東建設性投資的,實際只有一億,另外一億多,居然……
居然是以分紅的方式讓方方面面的人拿走了!
大華海東尚未建成,一切都還在前期建設中,竟然就有人拿起了紅利!普天成心裡十分清楚,這根本不是紅利,是腐敗,是賄賂,是大華下的一個套!
秋燕妮並沒把分紅名單給普天成,只提供了一張表,表上的人名全部用的是代號。興許,表格背後的名單,就是大華海東最大的機密了,也是秋燕妮及其大華總部的撒手鐧,是大華海東能用土地或廠房重複抵押在銀行貸款的法寶,是……
普天成不敢想下去,他差點脫口問出,瀚林書記拿過分紅嗎?話都要出口了,又狠狠咽下去。犀利而又憤怒的目光惡瞪住秋燕妮,問出了另外一句話:"是你自己做的,還是總部的意思?"
秋燕妮面色早已蒼白,那張在普天成面前一向嬌美的臉現在透出死人的氣息,面部肌肉除了抽搐外,再就是絕望。似乎她拿出這些東西,也是萬不得已的抉擇。
"我是大華在海東的全權代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秋燕妮說。
普天成苦笑一聲道:"你倒是挺能扛啊,不錯,大華沒用錯你。"說過之後又後悔,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呢,冷嘲熱諷起不了作用。
面對如此巨大的黑洞,究竟該怎麼辦?一連幾天,普天成都想不出對策,但他必須想出來。在跟秋燕妮共同看賬的那幾天,他差點就逼著秋燕妮交出那份名單了,他應該先知道那份名單,然後再考慮怎麼救火。是的,瀚林書記輕描淡寫中,就又把他拉進了火海,而且這火跟前面任何一場都不能比,前面那些火就算滅不了,燒到的也是局部,大華海東這火要是燃燒起來,就有可能從海東高層燒上去,一直燒到頂樓。普天成堅信,名單上的人物,絕不會只限於海東,大華敢明目張胆掠奪,敢下這樣大的賭注,拿到的底牌,就絕不只是一張紅桃K!但他最終還是沒逼秋燕妮,怎麼也得給她留條後路啊,秋燕妮與其說是握住了一大串人的命門,不如說是為自己握住了一張生死牌。他要是逼她把這張牌交出來,那他還算一個男人嗎?就算做不了一個好官,做不了一個副省長,至少也得做個對得住那雙眼睛的男人啊——
是的,眼睛,這些天普天成無時無刻不被秋燕妮那雙眼睛折磨著。乞求、痛苦、懺悔、恐懼、絕望、不甘心……那雙眼睛里什麼都有!
陶啊,你能告訴我,這次我該怎麼滅火,這火真能滅得了嗎?
陶無語。陶它永遠無語。
秘書聞捷進來了,見普天成面對著陶,沒敢打擾,悄無聲息站了會,出去了。普天成聽到門被帶上的聲音。其實帶上有什麼用呢,秘密不是藏在他這裡,鑰匙也不在他手上,他現在需要一把鑰匙,神奇的鑰匙。怎麼才能打開這把危機四伏的鎖呢?
普天成一直站到了中午。省長路波去了北京,路波最近往北京飛得勤,幾乎一個月就要去一次。眼下又是年底,去的理由更多,年底總是很忙的,年底也總是要發生一些事情。尤其高層對人事的調整還有安排。路波省長已經在為下一步奔波了,這是普天成的感覺。想到這一層,他就更加后怕,同樣他也相信,秋燕妮握住命門的那些人中,不可能有路波。路波對大華不聞不問,甚至在會上從來不提,本身就是一盤棋啊,這盤棋哪天只要一動,宋瀚林這邊……
普天成不敢再想下去,他必須儘快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來,如果讓大華把海東放倒,那可真成天下第一笑談了,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怕是最好的註解!
中午飯普天成沒吃,吃不下,秘書聞捷進來了兩次,沒敢說話,站一會出去了。後來來的是曹小安,怯怯喚了聲省長,見他不做聲,嘆一聲也出去了。普天成繼續盯住那陶,彷彿所有的機關都在那尊陶里,也彷彿所有的解藥都在陶里。
快到兩點鐘的時候,普天成終於拿起了電話。他要搬救兵了,或者說,要動用秘密武器。大華這個局他解不了,必須搬救兵來。
電話響了幾聲,通了,電話里傳來大洋彼岸屈妙琪的聲音。
"妙琪嗎,我普天成。"普天成沖著話筒說了一聲。
屈妙琪馬上說:"是省長啊,我聽出您聲音來了。這陣您那邊是中午啊,省長沒休息?"
"睡不著。"普天成道,聲音極度乾燥,嗓子真的在冒煙,火辣辣的。他咽口唾沫,才道:"妙琪你最近忙不?"
"托省長的福,最近還行,剛接了一家上市公司的財務決算,要在月底把它弄完。"
"哦——"普天成心一暗,旋即又說,"妙琪我想請你回來一趟。"
"什麼時候?"
"就現在,今天或是明天,要快。"
"不行啊省長,剛剛接了項目,走不開。"
"你必須回來!"普天成來不及客套了,口氣里已有了省長的威嚴,彷彿電話那邊不是屈妙琪,而是某個下屬。
"怎麼,省長有事?"
"是,十萬火急,你必須回來,今天安排一下,明天就動身。"
"這……"屈妙琪吞吐起來,顯然她真是走不開,可打電話的是普天成,普天成如果沒有十萬火急的事,絕不會用這種口氣命令她,這讓她犯難。
"就這麼定了,我等你,機票訂好后給我簡訊。"
"到底什麼事啊,省長,能透露不,我這邊真是挪不開身。"
"挪不開也得挪,妙琪,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你必須按我說的做。"
屈妙琪結巴了會,怯怯地問:"是老鄭出事了?"
"笑話,他能出什麼事,你別多想,馬上去訂票。"
"不行,您得告訴我到底什麼事,不然我下不了決心,是不是省長您?"
"亂說什麼,跟誰都沒關係,你來了就知道。"
屈妙琪結巴了一會,似乎已猜出是什麼事,但沒再問,非常聽話地嗯了一聲。自從嫁給鄭斌源后,屈妙琪就知道,鄭斌源這幾個同學還有小時候的玩伴,說話最不能抗拒的,不是宋瀚林書記,也不是她曾經的老公鄭斌源,而是普天成。普天成在這個小圈子裡有絕對的威信,甭看他官沒宋瀚林大。
聽見屈妙琪答應,普天成懸起的心才放下,快要掛斷電話時,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叮囑道:"記住,這次回來的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包括你家老鄭。"
屈妙琪年前回來后,跟鄭斌源的關係基本算是緩和下來,兩人復婚的可能性增大,但不知為什麼,到現在還是沒能把婚復了。
"這麼嚴重啊?"屈妙琪在那邊嘆出聲來。
"下機后我會安排專人去接,你要做好多待一陣的準備。"
"好吧,我聽省長的。"
跟屈妙琪通完電話,普天成略微鎮定一會,屈妙琪能來,真是再好不過,但這事也不是屈妙琪一人能解決的。想了會,他抓起電話,打給了廣懷市長馬效林。
普天成讓馬效林從廣懷找兩名財務人員,一要政治牢靠,二要業務相當熟練,尤其精通大企業的財務運營,對國家財務法規要吃透。馬效林以為是普天成要往省里調人,馬上興奮地介紹起一位來。普天成厲聲打斷他:"你先聽我把話說完!"馬效林不敢言聲了,普天成才道,"不是調人,是工作,一定要保密,不能讓下面任何人知道,李源那邊更不能露出半點信息。還有,這兩人互相不能認識,剛才你介紹那位,你自己留著,少往我這裡送。"
馬效林嚇得不敢接話了,半天才嗯出一聲。普天成合上電話,忍不住又生起馬效林的氣來,別的沒學會倒學會做順水人情了。生完氣,又將電話打給吉東秘書長鬍兵,跟胡兵交代同樣的事,普天成口氣和藹不少,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之處,胡兵這邊說什麼事他都放心。
按說給屈妙琪找幾個助手,不用這麼複雜,海州審計事務所、會計事務所多的是,隨便找幾個就能解決問題,但普天成不放心啊,畢竟自己沒在海州工作過,總感覺海州不是自己的。省里部門更不敢找,一想將要安排給屈妙琪的任務,他自己的心先跳起來,這事要是出一星半點差錯,那他這個常務副省長就有可能當到頭了。
他要滅的不只是瀚林書記一個人的火,是海東整個高層甚至北京若干官員的火,任何一個細小的問題處理不當,都可能招致大患。這些滅火隊員能否靠得住,就成了這次滅火行動的關鍵!
三天後屈妙琪回來了,普天成原打算讓秘書聞捷去接,可是昨天下午路過聞捷辦公室時,無意聽到聞捷在電話里喚了一聲喬市長,步子下意識地停下,海東好像除自己老婆外沒第二個喬市長。普天成居然鬼使神差偷聽起來,電話聽得不太真,但"喬市長"三個字還是讓他連著聽到。進了自己辦公室他就想,聞捷怎麼會跟喬若瑄通電話呢,這事好蹊蹺。
接機這天,普天成臨時改變注意,叫來曹小安,輕描淡寫說:"有個朋友從國外來,麻煩你接一下機。"曹小安說好的,普天成又叮囑道,"你去接就行了,不要鬧得滿城風雨,接到后直接送往白雲賓館,房間已經訂好,讓她自己到總台拿鑰匙。"
曹小安也裝作隨意地嗯了一聲,好像他跟普天成在說著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等出了門,曹小安腦子裡立刻拉起警戒線,臉色也變得凝重,這就是高層身邊工作人員必備的素質,也是官場多年苦修的結果。曹小安再次咀嚼了一遍普天成剛才說的話,越咀嚼越覺有文章,他都已經到了司機辦公室門前,又果斷地打消了用車的念頭。不要鬧得滿城風雨,普天成這話已經明確警告過他了,差點就犯了原則性錯誤。他下樓,匆匆離開省政府大院,腳步走到離大院很遠,才打電話叫了一家科研單位的車,奔機場而去。兩小時后,屈妙琪被接到白雲賓館,曹小安控制住自己的腳步,沒跑前跑后服務,只道:"鑰匙在總台上,我還有事,不能陪你上去了,其他事情你跟省長聯繫。"說完,一狠心扭過身,快步鑽進了車子。屈妙琪很不開心,心道這人咋這樣,起碼的禮貌都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