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拜訪

第四章 拜訪

一位是曾經身居高位、手握重權的省級退休幹部,一位是深居簡出、清高自傲但對仕途洞若觀火的書法怪人,市委書記薛明漢均一一虔誠拜訪,是為串門敘舊還是另有所圖?詳情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市信訪局民意接待室里,坐滿了前來反映問題的群眾,而在與之相隔不遠的市委大樓的大廳里,也聚集了十多名群眾在交頭接耳。他們都是為峽江大橋的事來的,他們不找信訪局長,也不找市長,他們要找的是市委書記薛明漢。

信訪局長李朝平和幾名幹部正在做群眾的思想工作,希望群眾能夠回去等候答覆。但是,沒有群眾願意聽,他們只有一個態度,見不到市委書記絕不走人。

這件事情李朝平已經向郭小勇彙報過了,郭小勇正在一個會上作重要講話,說了句這事他知道了就把電話給掛了。李朝平覺得這事應該讓薛書記知道,就打了個電話把群眾上訪的事跟他進行了彙報。

薛明漢匆匆趕回峽川,車子進了市委大院后沒有像往常一樣把車子停在大樓前而是開到了辦公大樓後面的一片草地。

「小王,你去把李朝平叫到我辦公室來。」薛明漢說。然後,快步從大樓後面的一個小門穿過,上了樓,回到了辦公室。

峽江大橋要建成標誌性建築的提議尚在討論和徵集意見階段,最終能不能通過,能不能籌到資金都還是未知數,這些群眾跑到信訪局來鬧什麼?真是奔著多出的3800多萬而來的,還是另有目的?是想從中作梗,要讓他這個書記上任要辦的第一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薛明漢站在窗前往下看了看,正好看到民意接待室幹部給群眾做思想工作的情景。

李朝平隨王一名來到了薛明漢辦公室。

「薛書記。」李朝平見薛明漢臉色不好,心裡就有些忐忑。

「這些群眾怎麼回事?」薛明漢盯著李朝平問道。

「他們聽說市裡要多花幾千萬建峽江大橋,就跑到信訪局來了。」

「有意見可以提嘛,也可以派個代表嘛,為什麼要這麼多人一起來,為什麼又指名道姓地要見我?」

「他們說多花幾千萬建橋是在浪費納稅人的錢,想不通市裡為什麼要這樣做,聽說要把峽江大橋建成標誌性建築是您提出的,就說要見見您,想問您幾句話。」

「什麼話?」

「這個」李朝平欲言又止。

「說!」

「他們想問問您知不知道峽川一年的財政收入有多少,農民一年的純收入有多少,峽川市的人口有多少,峽川的車輛又有多少,峽川市在建待建要建的工程又有多少。」李朝平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都不敢抬。

「他們還說了些什麼?」

「他們還說,還說」李朝平說到這兒看了看薛明漢,繼續說道,「他們說做事要結合實際,別,別為了樹政績撈資本,打腫臉充胖子。」

「放屁!」薛明漢再也壓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李朝平沒料到薛明漢會說粗話,愣在那兒,獃獃地看著一旁的王一名。

薛明漢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說道:「我不是罵你,也不是罵那些群眾,我是說那些別有用心的人。」

李朝平這才鬆了口氣,問薛明漢:「薛書記,那些人不走,嚷著要見您,您看」

「不見,這分明是來鬧事的,有什麼好見的。」薛明漢為官一向不喜歡在群眾面前擺架子,只要是有正當訴求的,他有時間,他都會接待,但如果是無理取鬧,他一概不予搭理。

「那我回去再做做他們的工作,讓他們散了。」

薛明漢手一揮說:「別,我問你,這些群眾都是哪冒出來的?」

「有市區的,也有縣裡的群眾。」李朝平答。

「你這樣,打電話給相關單位,讓他們的區長、縣委書記親自來接群眾回去。」

李朝平說行行行,馬上就回去安排。

「朝平,來訪的群眾都進行了登記吧,你整理一下到時報一份給我,同時給市四套班子的負責同志也呈送一份。對了,還有兩辦也各送一份。」薛明漢說完一屁股坐在座椅上,座椅發出一聲沉重的「呻吟」。

「小王,你立馬去辦好這麼兩件事,第一件事是督促兩辦在下一期的《峽川督查》中對今天群眾上訪的事情進行通報,儘快發到市委、市政府各部門和各縣委、縣政府去;第二件事是通知市四套班子的負責同志,區、縣的黨政負責人明天下午兩點三十分到會議中心開信訪工作會。」

薛明漢的心裡有股火,這股火,從接到李朝平電話起就開始燃燒,到現在是越燒越旺,王一名走後,他緊握拳頭,在辦公桌上重重地捶了一拳。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吧,王一名打電話來跟他說有幾個來市裡接上訪群眾的縣委書記要見他,問他見還是不見,薛明漢想也沒想就回絕了:一律不見。

又過了幾分鐘,王一名又打來了電話,薛明漢心想這王一名搞什麼名堂,都說了不見還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地來請示,煩不煩人啊,拿起電話就罵:「小王,你是不是沒聽清啊,不是說了不見他們嗎?」

王一名說那幾個縣委書記已經走了,這次要見他的是謝三強。薛明漢一聽是謝三強來了,馬上換了種口氣,當即要王一名馬上把謝三強帶到辦公室去。

這一次,薛明漢和謝三強進行了一次長時間的愉快談話。

謝三強這次去找薛明漢是做了充裕準備的。那天他從鄒放那回到公司后,對著鄒放寫的那首詩思考了兩個多小時,不僅把薛明漢藏於詩中的心情和願景一一猜了出來,還把薛明漢當前遇到的難題和解決思路一項一項地列了出來。見了薛明漢后,話題也就由牆上的那幅字談起,謝三強一邊把自己對該詩的一些見解說給薛明漢聽,一邊察言觀色,留意薛明漢表情、眼神的變化。

薛明漢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只有初中文化,與他僅有一面之緣的企業老闆竟然對這首《短歌行》中的寓意理解得如此透徹,對他目前在峽川的處境更是分析得通透明朗。

「詩是曹操的,但心情卻是薛書記您的。」這是謝三強的原話,薛明漢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真的是吃驚不小,暗暗佩服眼前這個被人稱作「強哥」的男子。

當然了,礙於市委書記的身份,儘管他對謝三強的分析很驚訝很佩服,但薛明漢還是表現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說那隻不過是一幅字、一首詩,沒那些複雜的東西,僅此而已。

談話結束時,謝三強邀請薛明漢一起吃晚飯,說要介紹一些峽川的名人名士給他認識,儘管薛明漢十分期待,但仍婉言拒絕了。才接觸這麼幾次,薛明漢還不想與謝三強走得太近。

這次談話,除了加深了薛明漢對謝三強的了解外,薛明漢還從謝三強那兒了解到了一件意想不到事情,這件事情,讓薛明漢欣喜不已。

在第二天的信訪工作會上,薛明漢大發雷霆,拍著桌子點名批評了昨天有群眾上訪的峽江區、萬山縣、青雲縣的黨政主要領導,並稱將根據《峽川信訪責任追究制》嚴厲追查相關責任人的責任。一通不留情面的批評,說得峽江區、萬山縣和青雲縣的幾位領導臉上火辣辣的,就連坐在薛明漢旁邊的郭小勇也覺得臉有些發燙。

薛明漢發這麼大火,其實並不單單是為群眾上訪的事。初到峽川那些日子,他去這三個地方調研時,這三個單位的領導對他的態度就非常冷。

會後,挨了批評的幾位領導先後主動找到薛明漢檢討。看到他們狼狽的樣子,薛明漢感覺壓在心頭多日的一口氣終於順暢了。

明天是周末,薛明漢是這樣安排這個周末的,今天一下班就回崇山,明天在崇山好好地陪妻子一天,後天清早趕回峽川他要去拜訪一個特殊的人。

回到崇山的家中,薛明漢進門就往沙發上一靠,說:「終於回到家了。」

妻子雪依凡笑了下,說:「你在峽川不也有個家么,怎麼說這話?」

薛明漢說不一樣啊,崇山的家才是真正的家。

「哪裡不一樣?」

「那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陌生,每個人都冷冰冰的。我雖身為峽川的縣太爺,可總感覺那裡沒有一樣東西是屬於我的。」

「慢慢就好了。」薛明漢在峽川的處境,雪依凡都知道。

「還有一點就是身邊沒有你,感覺自己更像孤家寡人了。」

「呵呵。」雪依凡樂了,說,「幾天不見你還學會油嘴滑舌了。你就再堅持堅持吧,再過些日子我就去峽川陪你。」

雪依凡的工作調動要再過一段時間才能辦好。因為省里有意提拔雪依凡,但考慮到雪依凡的特殊身份,在峽川提拔恐會有閑言碎語,便決定先在崇山提拔后再調到峽川。

「小米什麼時候回來?」薛明漢的女兒薛小米在北京讀大學,每個月回來一次,薛明漢算了算日子,上一次見到小米是二十多天前的事了,那時他還在崇山當市長。

「下個星期會回來吧。等下我打電話問問小米。」

夫妻二人吃過飯後跟小米通了電話,小米說她下周五就回來了,還說到時一定要到峽川去看看。

「好久沒看到小米這丫頭了,等她一回來你就帶她到峽川來。」薛明漢說。

雪依凡說道:「我看算了吧,峽川的事情已經讓你忙得焦頭爛額了,你哪有時間再去陪小米。」

薛明漢長嘆了口氣。是啊,這段時間實在是有點焦頭爛額的感覺了,尤其是峽江大橋的事,讓他憂心啊。易平和、李宗斌這些人在郭小勇的支持下,竟然在專題會上跟他高唱反調,如果他執意要否定原來的方案的話,這些人還不知會出什麼招來對付他呢。

「等小米回來了先帶過來再說吧,即便沒時間陪她,也可以看看她。」薛明漢說,「不過,等小米回來的時候,我手頭的棘手事應該也已經理順了。」薛明漢仔細想過了,覺得下個星期無論如何也要把峽江大橋的事定下來,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再不定下來的話,更難樹立威信。

次日吃過早餐后,薛明漢去了晉水省委老書記易竹剛家。對易竹剛,薛明漢是懷有感恩之心的,他能夠在仕途上一帆風順,青雲直上,這都離不開易竹剛的提攜。所以,每年他都會去拜訪幾次。

易竹剛是從晉水省委副書記的位子上退下來的。退下來時剛過五十六歲,沒到退休年齡,可糖尿病和高血壓的雙重摺磨讓他不得不從摯愛的政壇上退下來。雖說下來已經有三年多了,但他對晉水省的人和事仍是了如指掌,所以當他問起薛明漢在峽川是不是遇到難題時,薛明漢也不覺得奇怪。薛明漢沒說郭小勇對他的態度,沒說「親郭派」對他的不敬,他只是告訴老書記,困難是有的,但都是暫時的,他有信心理順峽川各方各面的關係,也有信心把峽川的經濟搞好搞活。

陪老書記一直聊,聊到十一點多的時候,薛明漢謝絕了老書記夫婦留他吃飯的請求回了家。

「老書記都跟你說了些什麼?」回到家,雪依凡見面就問。

「老書記真是厲害啊,不出家門卻知天下大事,連我要把峽川大橋建成標誌性建築的事情他都知道。」薛明漢說。

「那是,老書記為官這麼長時間,經他提攜起來的領導分佈在晉水的各個單位各個部門,數不勝數,這些人啊,都會時不時地去老書記家坐坐呢,晉水省就八個地級市,能有什麼事情瞞得了他的?」雪依凡說道。

「不在江湖卻知江湖事,這是很多已退領導的一大特點。」薛明漢說,「老書記退下來了,但卻還沒過氣,在晉水說話還是挺管用的。」

雪依凡說那不是廢話么,真要過了氣誰還會去看他啊。

這話聽著似乎有些逆耳,但卻是事實。

「不管老書記過不過氣,說話還管不管用,我都會一如既往地把他當領導看的。沒有他,就沒有我薛明漢的今天啊。」薛明漢說。

「那是當然,我們不能當忘恩負義的人。」雪依凡說,「不過你也真是命好,這輩子遇到了老書記這個貴人,要不然,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裡當牛做馬地服侍別人呢。」

「是啊,老書記確實是我這一生中的貴人。」薛明漢深有感慨地說。妻子的話,讓他不禁又想起了當年的情形。

薛明漢和易竹剛相識,緣於一篇調研文章。

薛明漢大學畢業后沒多久,遇上老家州山縣招考事業單位幹部,待業在家的薛明漢抱著試試看的念頭報了名。這一考就考上了,成了州山縣民政局的一名普通幹部。毫無背景的薛明漢自知事業編轉為行政編的艱難,也就不抱奢望。在干好本職工作之餘,寫寫文字,賺些稿費。到民政局的第三個月,在縣委、縣政府的組織下,全縣掀起了「解放思想,富民強縣」的解放思想大討論熱潮。結合這一大討論活動,縣委宣傳部開展了一次機關幹部調研文章大評選活動,要求文章圍繞州山縣山區工業化發展進程闡述如何通過解放思想推進山區工業化,圍繞調整農業產業結構闡述如何通過解放思想加快農業產業化步伐。薛明漢一向喜歡參加徵文活動,決定參賽。在經過半個月的收集資料、調查研究之後,寫了一篇題為「加快州山工業興縣農業富縣進程的思路及對策」的文章。讓薛明漢沒想到的是,這篇文章竟然在眾多領導幹部的大作圍攻中脫穎而出,獲得了一等獎。時任州山縣委書記的易竹剛看了此文批了這麼幾個字:立足州山,思路新穎,見解獨到,指導性強。得知作者是一個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大學生之後更是讚賞不已。沒多久,薛明漢就調到了縣委辦公室,成了縣委辦公室的一個秘書,鍛煉了一段時間后,搖身一變,成了易竹剛的秘書。薛明漢聰明,善思考,反應快,又穩重,深得易竹剛器重,久而久之,變成了易竹剛的心腹。隨著易竹剛的升遷,薛明漢也就步步登高了。

「沒有易老的慧眼識珠,唯才是舉,我薛明漢很可能一輩子都是一個小幹部,根本不可能在政壇上叱吒風雲。仕途是殘酷的,再有能力再有才華,沒有背景,想要出人頭地也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情。」想起往事,薛明漢再次感慨。

「嗯,明白就好。你現在當了市委書記,可得多提拔些有才華有能力但沒背景的年輕人,充分調動幹部的積極性。」雪依凡說。

「這個還用得著你教我,在我手裡有幹部任免權的時候,我就這樣做了,我一向視易老為榜樣的。」薛明漢說。

雪依凡笑笑,說,「峽江大橋的事你打算怎麼弄?」

「這個事情還真是棘手。修建峽江大橋的資金缺口很大,華副省長雖說會大力支持我,但他剛剛上任,又是副職,能量有限,到時可能還得請老書記跟省里說個話。」

雪依凡聽薛明漢這麼說,趕緊問道:「你今天去找老書記,不會就是為修橋的事吧?那可不好,這麼長時間去拜訪一次,別登門就是有事請他老人家幫忙,那樣不好。」

薛明漢笑了,說:「你當我是初涉仕途的小青年啊,這點常識還不懂,我今天去純粹是去看看他。」

「峽川的事情易老書記肯定是知道的,你沒問他,他也沒有點撥點撥你?」雪依凡問。

「點撥倒是沒有,不過他跟我提到過一個人,說那個人有頭腦有能力,也很靠得住。這個人曾經找過我,在峽川是個人物。」

「誰?」

「謝三強,峽川的一個老闆。易老書記好像跟這個謝三強關係不錯,話語中對謝三強誇讚有加。」

「易老書記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你可得好好抓住謝三強這個人。」雪依凡說。

薛明漢聽了,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下午,薛明漢約了幾個和他們夫婦關係較好的朋友,去崇山市林溪縣的大壩水庫釣魚。出發前薛明漢就和朋友都說好了的,為了不被人打擾,盡情地享受釣魚的樂趣,這次去釣魚不跟林溪縣當地政府打招呼,免得那些書記、縣長又趁機拍他馬屁。到了大壩水庫,沒釣多久,薛明漢就釣到一條巴掌大的紅鯉魚,正高興著向雪依凡他們炫耀,卻看到林溪縣的縣委書記和縣長帶著幾名幹部向他們這邊走了過來。

薛明漢喜悅的心情馬上跑到了九霄雲外去了,釣魚的興緻也沒了,真想馬上打道回府。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對薛明漢來說真是漫長,儘管對林溪縣委書記、縣長一再強調今天只是陪妻子、朋友出來透透氣、釣釣魚,可薛明漢仍覺得心裡非常堵。心情不好,自然也就釣不到魚了,直到最後天色暗了下來,他也沒有再釣到一尾魚。

在林溪縣委書記這些幹部的一再堅持下,薛明漢到林溪縣富豪酒店吃了晚飯。沒有喝酒,因為薛明漢跟他們說晚上還要趕回峽川,林溪縣的領導們也就沒有堅持。

回城的路上,雪依凡見薛明漢還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說道:「林溪縣的書記、縣長也夠會拍馬屁的了,你人都調走了,他們卻還跋山涉水地趕來陪你釣魚。」

「他們這是在搞長線投資啊。現在跟我走近點,等哪天我被提拔了,他們就會要我多多關照關照。」薛明漢這樣說。

「唉」雪依凡嘆了口氣。

「依凡,我有些累,眯一會兒。」薛明漢說道。

「嗯,到家了我叫你。」雪依凡說。

回到家,薛明漢電視也沒看,洗完澡就睡下了。

星期天上午八點多鐘,薛明漢就返回了峽川。

在峽川西城區,有一條遠近聞名的青石古巷,這條古巷,因整條小巷的路面均用青石板塊鋪設而得名。古巷的兩側,則是一幢幢頗具古色韻味的小木樓。這條古巷,在解放前,曾一度繁華。然而,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推進,峽川這座城市也發生了劇烈的變化,住在這條街上的居民搬的搬,遷的遷,剩下的只是一些老頭老太太和那些條件不好買不起新房的居民以及一些外來的租房戶。當然了,也有個別有經濟條件搬離但對這條小巷懷有感情,喜歡小巷的清幽而不願離開的。

書法怪人鄒放便是其中一個。

在青石古巷的中段,住著一位跟這條大街同樣出名的書法怪人鄒放。他的行草,不僅在峽川有名,就是在晉水省也是聲名顯赫。說他是怪人,是因為鄒放雖有一手好字,但卻為人孤僻,不喜應酬,很少為人揮毫潑墨,哪怕是高金收購他也不會絲毫動心。然他每逢春節臨近,卻會主動為街坊鄰居書寫對聯,分文不取卻樂在其中。

鄒放有兩個兒子,一個經商一個從政,雖說不上大富大貴,但無論是經商的還是從政的,都在各自的領域如魚得水,小有成就。經商的大兒子鄒權開了個裝飾公司,一年下來也能賺個三四十萬,而小兒子鄒商,則在峽川所轄的清山鎮當副鎮長,官職不大,可年輕,才27歲,前途不可限量。鄒放自己呢,開了個小雜貨鋪,由他的妻子經營著,每月的收入也不錯。按他的條件,是完全可以搬離這條古巷的,他的兩個兒子也曾多次表示願意為他們老兩口買一套新房,可鄒放卻不願離開。

「深居古巷五十載,閱盡一街盛與衰。吾希青石作見證,死後魂魄亦歸來。」這是鄒放所作的一首詩。「吾希青石作見證,死後魂魄亦歸來」由此可見鄒放對古巷的感情是何等的深。

9點整,鄒放開始一天當中的第一次練筆。

自從鄒放練習書法以來,他就養成了這麼一個習慣,上午9點到11點、下午3點到5點、晚上7點到9點,這三個時間段無論如何都要用來練字,春夏秋冬,雷打不動。

「鄒老先生,又在練字啊?」

鄒放一抬頭,一愣:「王秘書?」

「鄒老先生,薛書記過來了。」

鄒放慌忙把筆放下,問道:「薛書記來了?在哪?」

王一名說薛書記在車上。

「喏,在那兒。」

順著王一名手指的方向,鄒放看到了停在青石古巷巷口的一輛小車。

「薛書記找我有什麼事么?」

王一名搖頭,說:「不清楚,薛書記只吩咐我叫您過去。」

鄒放匆匆地洗了手,關了門,然後跟王一名來到了巷口。

「上車說吧。」王一名招呼著鄒放上車。

「薛書記,您找我?」

「嗯。鄒老先生,本來我是要登門拜訪的,可到這一看,來來往往的人太多,不太方便。」

鄒放微微笑了笑,表示理解,說:「平日沒這麼多人的,今天這裡有戶人家嫁女兒,所以熱鬧些。」

「原來如此。鄒老先生,今天過來,是特意請您到我那去坐坐的。一來呢,想跟鄒老先生談談詩,說說詞,上次在辦公室鄒老先生的話還沒說完,我一直等著聆聽呢。二來呢,感謝鄒先生破例為我題了字,想請鄒老先生一起吃個午飯。我知道鄒老先生不喜歡人多,所以也就不打算請別人了,就我們三個人。」

這要是換了別人,肯定是受寵若驚,慌忙應允了,可鄒放很平靜地說道:「薛書記,題那幾個字真的只是舉手之勞,薛書記不必掛在心上,更不必為此請老朽吃飯了。俗話說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作為一個峽川人,希望看到峽川的經濟在薛書記的領導下能夠迅速崛起,我那幅字就權當送給薛書記的上任之禮吧。」

薛明漢沒想到鄒放會拒絕,說道:「那就不談感謝,一起談談詩詞吧。」薛明漢向王一名做了個開車的手勢。

車子還沒發動起來,鄒放又說話了:「薛書記,真是不好意思,我可能要晚些時候才能過去了,請薛書記說個地址,我等下自己過去找您。」

王一名心想這鄒放怎麼這麼不識抬舉呢,正要發話問個明白,薛明漢先說了,「莫非鄒老先生家裡,還有什麼事情沒有處理完?」

「我上午9點到11點、下午3點到5點、晚上7點到9點,這三個時間段無論如何都要用來練字的,可今天上午我才練了不到二十分鐘,所以想」

「鄒老先生是想練完兩個小時的字是吧?可以,沒問題。」薛明漢接過話。

「這是我堅持了幾十年的老習慣了,從未中斷過,所以還請薛書記原諒。」

「該請求原諒的是我,是我打擾了鄒老先生練字。」薛明漢說,「小王,送鄒老先生回去。」

「不用麻煩了,從這兒到我家也就幾十米遠,我走回去便是。」鄒放指著青石古巷中段一個「鄒」字的紅燈籠說道,「那就是我家,很近的。」

薛明漢也就沒再堅持要王一名送,說:「那鄒老先生慢走。」

鄒放下了車,進了青石古巷。

薛明漢一直等到鄒放進了家門,這才要王一名開車回峽川賓館。

「薛書記,鄒放不就是給您題了一幅字么,您幹嗎還親自去拜訪他啊?他要是識趣也就罷了,可他偏說還要練什麼字,把您給晾了。」王一名說話的時候,表情跟語氣都摻雜著對薛明漢的不解,和對鄒放清高自傲的不滿。

薛明漢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王一名看了許久,說:「小王啊,你跟了我這麼久,難道還不了解我的秉性,我這人向來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有原因和目的的。你不會這點事還看不明白吧,鄒老先生若只是個會寫幾個字的普通人,我犯得著這麼大費周章么?」

「薛書記,聽您這麼說,這個鄒老先生不是一般人?」王一名聽了薛明漢這話有些詫異,難不成那個無官無職的鄒放還有什麼大的來頭?

「你說呢?」薛明漢反問道。

王一名想了一會兒,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見王一名還是一臉困惑,薛明漢說道:「小王,你覺得易書記的毛筆字怎麼樣?」

王一名不明白薛書記為什麼把話題扯到已退休的易書記身上,說道:「在我認識的領導當中,易書記的毛筆字是最好的。」

薛明漢點點頭,說:「你說得沒錯,別說你認識的領導,就是我認識的領導當中,也數易書記的毛筆字好。你給我說說,易書記的毛筆字有些什麼特點。」

「什麼特點我還真說不清,但他的字跟一個人的字很像。」王一名說,「可到底像誰的我還真是一下子想不起來。」

「是不是跟掛在我辦公室的那幅很像?」

王一名一拍腦袋,說道:「對呀,很像,易書記的字還真是挺像鄒老先生的,怪不得我第一次看到鄒老先生的字時覺得那字很熟悉,原來他的字和易書記的字是那麼的像。」

「易書記曾拜鄒老先生為師,寫的字當然像鄒老先生的,不過,從書法角度上看,易書記的字比鄒老先生的字還是有很大距離的。」

「嗯,確實,鄒老先生是名家,又常常練習,而易書記只是純粹作為一種愛好,當然不是一個水平了。」王一名給薛明漢的水杯加滿水,說:「真沒想到,鄒老先生還和易書記有這層關係。」

「我也沒想到啊。」薛明漢說,「若不是謝三強跟我說,我還不知道呢。」

「謝三強?」

「對啊,謝三強這人能量挺大的,峽川的大事小事他都了如指掌,他跟我說易書記很早以前就認識鄒老先生的。至於怎麼認識的,就不得而知了。」

「我說怎麼鄒老先生剛看到我時冷冰冰的,一聽我說是您的秘書就笑臉相迎了呢,原來是易老書記給我們提前鋪好了路。」

薛明漢最初確實想讓鄒放寫《短歌行》的,可聽說鄒放的字是「一字難求」就只好作罷,轉而求易老書記賜字,誰知易老書記卻說他捨近求遠。鄒放的名氣那麼大,薛明漢當然明白老書記所說的「近」是誰了,可鄒放為人清高孤傲薛明漢也是早有耳聞的,那樣的釘子他可不願去碰。薛明漢把心中顧慮一說,易老書記笑薛明漢這個市委書記當掉價了,連一幅字都求不來,他要薛明漢放下市委書記的架子去拜訪拜訪鄒放,興許能得償所願。易老書記不願意寫,薛明漢只好讓王一名去找鄒放,他沒想到的是,這個一向不給領導幹部題字的鄒放卻一口應了下來。薛明漢一時未解,得知易老書記和鄒放的交情時,方恍然大悟,原來是易老書記提前跟鄒放打好了招呼,只等他上門「求字」了。

「薛書記,您說鄒老先生為什麼不願意給人題字啊?」

這個問題薛明漢早想過了,他覺得鄒放不願給人題字與易老書記是有很大關係的。據薛明漢了解,原來鄒放是經常給人題字題匾的,但易老書記的官做大之後,鄒放就不再輕易給人題字了。什麼原因呢?仕途忌諱。鄒放怕別人拿他的字與易書記的字相提並論,而傷及易書記的面子。

這些只是薛明漢的揣測,毫無根據,自然也就不能和王一名說。

「文人嘛,都是這樣,清高自傲。何況鄒老先生非常清楚,領導幹部求字無非就是附庸風雅,裝飾門面,真正懂得欣賞的可說是鳳毛麟角,所以他們這些當文人的也就不願意寫了。相反,如果他遇到一個懂書法的,會欣賞他的字,就是不用開口他也會主動相送的,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便是如此。」薛明漢這樣說道。

王一名說:「常聽別人說文人酸,什麼叫酸,他們這樣清高自傲就是酸。」

薛明漢卻不同意王一名的說法,把他批評了一頓:「我也喜歡唐詩宋詞,也算得上半個文人,難不成我也有股酸氣不成。」說完了,又囑咐王一名等下鄒老先生來了,不要亂插話亂說話。

把王一名說了一通,薛明漢一看時間,差不多快到十一點了,趕緊要王一名開車去接鄒放。王一名問薛書記是不是一起去,薛明漢說去,當然要去。

峽川賓館的貴賓套房裡,薛明漢與鄒放面對面而坐。

他們談論的話題自然是從曹操的《短歌行》談起,談曹操作這首詩時的歷史背景,談曹操上陣能指揮千軍萬馬、下陣能撫琴吟詩的文武之才。二人談得很投機,一談就談了一個多小時。

鄒放看已到午飯時間,起身說要告辭,被薛明漢攔住了。

「鄒老先生,我已叫王秘書備好了酒菜,我們邊吃邊聊。」薛明漢說。

鄒放推辭著,說老太太還在家裡,無論如何他得回去。

「這個鄒老先生就不用擔心了,我已經叫小王去接您夫人了,差不多應該也到了。」

鄒放見薛明漢早有準備,便不再說什麼。說實話,薛明漢未徵求他的意見就去接他老婆過來,他很不高興。但易老書記多次在他面前對薛明漢誇讚有加,便知薛與易的關係不一般,也就不便發火。

「鄒老先生,易老書記是您的徒弟,也是我的老領導,就在昨天,我還去拜訪了易老書記呢,他說您字好,詩好,讓我多多向您討教討教呢。」薛明漢適時地把易老書記「抬」了出來,以增進彼此的親近感。

「呵呵,您別聽易書記的,論字說詩,我比他差遠了。他呀,幾經修鍊,早已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鄒放說。

鄒放說的並非客套話,易老書記是晉水仕途中會吟詩會寫字為數不多的領導之一,名氣確實很大,但無論是易老書記的字還是易老書記的詩,都缺乏那種文氣而多了些霸氣。如易老書記卸任魯寧市委書記時作的那首有名的《卸任紀》就霸氣十足:

臘月魯寧景凄涼,

百業頹廢民哀傷。

臨危受命挑大任,

破解難題費思量。

招商引資重獎勵,

月月引來金鳳凰。

城建推進家園美,

百姓樂道拇指揚。

戒驕不止前行步,

五載拼搏斬十強。

笑問天下英雄漢,

誰與爭鋒比竹剛?

易竹剛任魯寧市第一副市長第三年時,魯寧市委書記和市長均因腐敗等問題被「雙規」,這個時候,做夢也沒想到易竹剛一下子被提為了魯寧市市委書記,上任後面對前任留下的一大堆爛攤子,他沒有退縮,而是冷靜分析,積極應對,採取了一系列的有力措施,把這個爛攤子撐了起來,又大力推行重獎引資人這一富有爭議的政策提高幹部、群眾、客商招商引資的積極性,引來了一個又一個項目。同時,靠跑靠要靠激活民間資本,大搞城市建設。三年不到的時間就讓魯寧這座曾經一度死氣沉沉的城市重煥生機。到第五年時,魯寧市的招商引資工作、城建工作均躋身全省「十強」市前列。據知情人士透露,易老書記作這首詩時正值魯寧市被評為全省招商引資、城市建設工作雙「十強」之際。

「你們師徒究竟誰的字好,我這個外行人可就評判不了了,依我之見,是各有千秋吧,鄒老先生是天生靈氣,寫的字洒脫飄逸,渾然天成,而易老書記是後天修為,字裡行間蘊含的多是人生的軌跡。」

「很好,概括得很好!」鄒放鼓起了掌,深有同感地說道。

這時,王一名打來電話,說他和鄒夫人已到賓館,正在包廂等著他們過去。

「鄒老先生,尊夫人已經到了,我們過去吧。」薛明漢做了個請的手勢。

鄒老先生年近六十,又有高血壓,便沒喝白酒,要了瓶紅酒四人分了。酒少情重,絲毫不減氣氛。

吃過飯後,薛明漢和鄒放夫婦回到住處。

「鄒老先生,我想請您再給我題幅字,不知道鄒老先生能否應允?」薛明漢試探著問道。

「題什麼字?」

「是我來峽川赴任時在路上作的一首詩。」薛明漢拿出他用鋼筆寫好的那首《赴任》遞給鄒放。

鄒放接過後念了起來:「出身卑微命自寒,宦海沉浮多艱難。不求聞達於仕途,舞文弄墨在州山。孰知蒼天憫人意,芝麻開花歲歲還。六載搏殺了夙願,一片青雲入峽川。春雨奏樂別舊地,雄心萬丈展笑顏。好詩,真沒想到,薛書記作的詩竟然如此之好。」

薛明漢說這只是即興之作,沒怎麼推敲,最多只能算是順口溜吧。

「薛書記,您的這首《赴任》前面六句不錯,但後面兩句似乎弱一些,我可否給您改改?」

薛明漢笑道,說拙作能得到鄒老先生潤筆,那真是榮幸之至。

王一名已經把文房四寶準備妥當,就等鄒放下筆了。

鄒放想了想,提筆寫道:

赴任

出身卑微命自寒,

宦海沉浮多艱難。

不求聞達於仕途,

舞文弄墨在州山。

孰知蒼天憫人意,

芝麻開花歲歲還。

六載搏殺了夙願,

一片青雲入峽川,

憑窗聽雨表心志,

敢叫舊貌換新顏。

「點睛之筆,點睛之筆!」還沒等鄒放把落款寫完,薛明漢便贊道。

鄒放寫好落款,把筆擱好,說道:「峽川由於多方面的原因,發展緩慢,近幾年雖有進步,但步子太小,薛書記是從這幾年發展得比較快的崇山過來的,肯定在發展開放型經濟、美化城市建設和帶領農民增收致富方面有著成套的先進經驗,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峽川人,我期待著,相信峽川市的領導幹部、百姓群眾也都在期待著峽川這座城市在您的治理下迅速崛起、趕超。」

「一定一定,我一定盡我所能把峽川治理好,不辜負上級領導所託,不辜負峽川百姓所託。」薛明漢說到這兒想起了峽江大橋的事,便問,「鄒老先生,市裡要在東、西新區間修建一座峽江大橋這事您聽說了吧,現在市裡有這麼兩種意見,一種是按原來的方案修建,另一種是提高造價,重新設計,把峽江大橋建成峽川市的標誌性建築,不知鄒老先生您是如何看待這事的?」薛明漢從謝三強那了解到,易老書記不僅跟鄒放學書法,也常跟鄒放談論一些政事,而鄒放呢,身在仕途之外,看待事務的角度不同,見解往往也就非常獨到,為易老書記破解了不少難題。

鄒放想了想,說:「薛書記,這種大事情我這個老百姓可就不便議論了,但常言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峽江大橋怎麼修,還得薛書記您拿主意。」

薛明漢當即明白了鄒放這話的意思,說聲謝謝,便和王一名一起送鄒放夫婦二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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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書記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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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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