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箭
1
屍體以抱著墓碑的姿勢倒在地上。
額上的破洞流出鮮血,警方推測應該是倒地時造成的。死者身穿藍色運動服,這種打扮實在不適合出現在墓地。供奉在墓前的白色菊花散落一地,花瓣掉落在屍體腳邊。
和倉勇作看著銘刻在墓碑上的文字,想,死得真慘!
一個人地位再高,錢存得再多,還是避不開突然找上門的死亡,甚至連死法都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這個男人大概做夢也沒想到,會以這種姿態結束人生。他應該是那種臨終時想在身邊鋪滿黃金、於眾人的守護下離去的人。
警方已經查明死者的身份——UR電產社長須貝正清。如果做一份問卷,調查誰是當地最有權勢的人,他肯定能夠擠進前三名。
勇作想,真公平啊!死亡之前,人人平等。仔細想想,這可能是人世間唯一公平的地方。
「事發過程整理如下:十二點到約十二點十五分,死者在社長室里用簡餐,約十二點二十分,吃完飯後換上運動服去慢跑。到這裡為止,你也知道吧?」刑事科長在一旁滔滔不絕。這個胖墩墩的男人平時工作談不上認真,但這次的被害人是個大人物,他的態度到底略有不同。
接受偵訊的是須貝正清的秘書尾藤高久。他瘦長的臉一片鐵青,頻頻用手帕擦拭嘴角,對刑事科長的問題默默點頭作答。
科長繼續:「平常他會在約十二點五十分回公司沖澡,下午一點開始辦公……公司里有浴室?」
「就在社長室隔壁。」
「嘿,地位高的人就是不一樣。你一點去社長室,但須貝社長卻不見人影,是嗎?」
「是的。自從我在須貝社長手下做事以來,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
據尾藤說,須貝正清習慣在每周三下午到公司的後山慢跑,然後一定會去途中的真仙寺墓地,掃掃須貝家的墓,即須貝正清陳屍之處的墓。
「你等了三十分鐘,他還沒回來,於是你擔心地沿著他慢跑的路線一路尋來,發現他倒在這裡,是嗎?」
「是的。剛看到時,我以為他心臟病發作了,沒想到……」尾藤喉嚨的變化表明他吞了一口口水。
旁聽的勇作暗想,認為須貝正清心臟病發作很合理。年逾五十的男人身穿運動服癱在慢跑的路上,任誰都會那麼想。
然而,尾藤應該馬上就發現正清不是病死的,因為正清背後插著尋常屍體上不會有的異物。
那是一支箭,長約四十厘米,直徑約一厘米,箭柄當是鋁質的,箭尾裝了三根削成三角形的鳥羽。
一支不折不扣的箭,就插在正清脊椎左側約十厘米處。
「有誰知道死者習慣在星期三午休時慢跑嗎?」科長問道。
尾藤搖搖頭。「我不清楚。不過,應該有相當多的人知道。」
「他這麼做很出名嗎?」
「嗯。其實不久前,《經濟報》曾經介紹過。」尾藤說,那份報紙明確提到了須貝慢跑的事,還刊登了真仙寺的照片。
「搞什麼!那不等於人人都有下手機會了?」科長誇張地皺起眉頭。
「關於插在死者背後的箭,你有沒有印象?」勇作問。
他幾乎不抱任何期待,尾藤卻皺起眉頭,用一種「事態嚴重」的口氣說:「關於這一點嘛……」
「你見過?」
「嗯……我猜大概是那個。」
「什麼?」
「瓜生前社長的遺物。」尾藤告訴刑警們,瓜生直明的收藏品中有一把十字弓。
「嗬!竟然有那種東西,不得了!」刑事科長一臉亢奮地叫來一個屬下,命他和瓜生家附近的派出所聯繫,請他們確認瓜生家的宅院里有沒有十字弓。
「弓不是隨處可見的東西,兇器大概就是這個了。」大概是因為出師告捷,科長的聲音顯得雀躍。畢竟被害者是個大人物,他也想在這件案子上多立點功。
局長也急於破案,他應該正在指揮警力防止外人進入、破壞現場,並在真仙寺周圍地毯式搜尋線索。彷彿只要豎起耳朵,他那特殊的口音就會乘風而來。
然而,勇作的想法卻和這兩位上司不同。
「包含那把十字弓在內的遺物,現在由誰在管理?」
勇作一問,尾藤立刻給出明確的答案。「前社長的長子瓜生晃彥。」
「瓜生晃彥啊……」
那正是勇作預料中的名字,對他而言,這個名字具有特殊意義。
勇作離開那裡,搜尋犯人留下的蛛絲馬跡,往屍體正後方走去。不遠處,有一面圍住墓地的水泥牆,高度大約到勇作的胸部,還不至於妨礙犯人射箭。牆的另一頭就是雜木林。
勇作爬過圍牆,置身林中。這裡並不如外面看起來那般狹小。然而,若從這裡射箭,眼前的墓碑會成為障礙,不可能瞄準須貝正清。於是他一面盯著屍體的位置,一面沿著圍牆移動。
結果他來到一棵大杉樹旁。那裡距離目標約十幾米,幾乎不會被任何東西阻礙,能筆直地瞄準須貝正清的後背。
勇作仔細觀察那裡的地面,明顯可見最近有人踏過的痕迹,地面有鞋子踏過留下的凹洞。
「科長。」勇作請上司來看。
「原來如此。兇手很可能曾躲在這個地方。」
「這裡有圍牆擋著,如果蹲下來,從被害人的方嚮應該看不到。只要尋機瞄準被害人背後就行了。」
警部接受了這個推論,高聲叫來鑒識人員,命他們拍照存證並採集足跡。
勇作一會兒盯著鑒識人員作業,一會兒朝墓地望去,就地平舉起一隻手,將手掌比成手槍,讓食指瞄準目標,再對著刻有「須貝」的墓碑憑空想象出一個瞄準器,向左移動。當「瓜生」二字映入眼帘時,他停下了動作。瓜生家的墓就在一旁。
勇作感到胃酸翻滾,彷彿胃裡被塞了一塊鉛,令他不適。他將比作槍管的食指對準「瓜生」二字,扣下想象中的扳機。
2
勇作還記得剛上小學時,父親牽著他的手,穿過小學的校門。入學典禮在禮堂舉行,孩子們按照班級順序排排坐,家長們在後排觀禮。
勇作的右邊是一條走道,對面是隔壁班級的隊伍。
台上,沒見過的大人輪流致辭。勇作沒多久就感到無趣,在椅子上恚塞率率地挪動身體。忽然,他察覺有人在看自己,那道視線來自走道另一邊的班級。他望了過去。那裡有一張曾打過照面的臉。
勇作還記得,那正是在紅磚醫院遇見的少年。紅毛衣、灰圍巾、白襪子,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腦海。少年那時搭上那輛長長的高級轎車,從勇作面前駛去。他也念這所學校?
勇作瞪回去。那名少年卻飛快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後將臉轉回前方,直到典禮結束都不曾再轉過頭來。
學校生活比勇作想象的更舒適愉快。他交了許多朋友,學了很多原本不知道的東西。如果次日要遠足或開運動會,他就會因亢奮而失眠。
大概是因為勇作個頭大,又很會照顧別人,他成了班上的領袖。無論是玩捉迷藏,還是拍畫片,分組或排序都是他的工作。對於他決定的事,沒人會有意見。
第一次發下來的成績單上,漂亮地寫著一整排「優」,評語欄里也誇獎勇作「積極進取,具領導力」。不用說,父親興司自是為勇作感到高興。他看了成績單,臉上掛著由衷的佩服,看著兒子。「了不起啊,勇作,你和我的資質真是有如天壤之別。」
升入三年級的時候要換班。不到一個月,勇作又成功地掌握了新班級的主導權。不過,他並不是刻意要那麼做,而是一回神,事情已經自然而然地演變至此。他當時簡直感覺地球是以自己為中心運轉。
只有一件事令他心存芥蒂。不,或許該說只有一個人令他耿耿於懷。
就是那個少年,那個入學典禮時直盯著他看的少年。
有的人和自己分明毫無瓜葛,卻怎麼也不能無視其存在。即使對方不吸引自己,也和自己無冤無仇,但不知為什麼,只要一看到對方的臉,內心就會掀起一陣波動。對勇作而言,那個少年正是這樣的人。他們不同班,也不曾說過話,但勇作卻發現自己的眼睛經常追著少年的一舉一動,這並非出於想和對方成為朋友的目的,而是莫名地覺得對方極為討厭。
或許這是一股強烈的忌妒。如同在紅磚醫院見到少年的時候一樣,他的良好身世訴說著兩人生活環境的巨大差距。不過,那不是勇作忌妒他的真正理由。勇作身邊也有好幾個家世明顯強過勇作的孩子,但他對他們幾乎沒有感覺。
此外,勇作確定並非自己單方面地在意對方。在運動場上投球的時候,他會突然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靠直覺往這種目光的來處看去,幾乎一定會和那個少年四目相交。只要勇作瞪回去,對方就會移開視線。這種情形多次出現。
真是個討厭的傢伙!勇作每次都這麼想,或許對方也有同感。
勇作從一、二年級同班的同學口中得知了少年的名字——瓜生晃彥。他覺得這真是個矯揉造作的名字。
那個朋友還告訴勇作,瓜生晃彥的父親是一家大公司里身居高位的大人物。然而,這沒有扭轉勇作對他的負面印象,而是造成了反效果。
「他成績好嗎?」勇作問。
「很好。」那個同學說,「每次老師上課點到他,他都能答出正確答案,而且考試總一百分,是班上的第一名,說不定也是全年級第一名。」
「全年級第一名」這句話惹怒了勇作。當時,他已自詡為第一了。
「不過,他好像不是班長。」勇作說。他認為,不管在哪個班級,成績最好的人一定耀眼而出眾。
「因為瓜生沒有朋友,沒人推薦他。」
「哦。這麼說,他不太受歡迎?」勇作自己則眾望所歸地當上了班長。
「是啊,一點兒也不受歡迎。他也不和大家一起玩,老擺出一副臭架子。」
這句話讓勇作很受用。兩人雖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但一聽到有人說瓜生晃彥的壞話,他就覺得很開心。
勇作一直很在意晃彥,時而觸到他令人討厭的視線。時光就這麼流逝。
四年級夏天上游泳課的時候,兩人有了正面的接觸。
那天是那個夏天最後一次下水游泳的日子。五個班級舉行接力對抗賽。各班選出四名精英,每人五十米,進行總計兩百米的泳賽。
勇作自然入選了,他對游泳很自信,在至今的游泳課中,沒人游得比他快,於是由他擔任最後一棒。
勇作在起跳台後面等待的時候,聽見了隔壁班同學的對話。那是瓜生晃彥所在的班級,他也在選手之列。從順序來看,他是第三棒。
只聽他回頭對最後一棒選手說:「喂,跟我換。」
「為什麼?我們不是猜拳決定了嗎?」
「少噦唆,跟我換就是了。」
瓜生在四年級學生中身材算是高大的,五官也像個小大人,對方被他一瞪,馬上慌張地起身和他對換。
在一旁觀看的勇作和瓜生四目相接,隨即移開了視線。
泳賽開始了,第一棒,第二棒相繼躍入泳池。第三棒入水后,勇作站上起跳台,將口水抹上耳朵。
「和倉,拜託你啦!」
勇作舉起手,響應同學的加油聲。
五名選手中,瓜生班的領先一個身長的距離,勇作班的居於第三。勇作確定自己能扭轉頹勢,馬上就能超越瓜生這傢伙……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第三棒明明領先回來,游最後一棒的瓜生卻沒有立刻跳入水中。觀眾席上傳來「你在搞什麼啊」的叫聲。不久,勇作班上的選手也回來了。甫一接棒,勇作立刻躍入水中。他把握住了絕佳的入水時機,飛快地以自信的自由式划水前進。他認為自己已居首位,可以一個人遙遙領先,抵達終點。
但當他在二十五米處正要折返時,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景象——有人游在自己前面!
是……瓜生!不可能!他分明比我晚下水……
勇作拼盡全力。然而,當他抵達終點、從水中探出頭時,卻看到瓜生已經脫下泳帽。瓜生髮現了他的視線,微微咧嘴一笑。勇作第一次看見瓜生笑。如果當時他是初中生,心裡大概會浮現「嘲笑」這個字眼。那笑容似乎在對他說:「你別自以為是了!」
勇作意識到,瓜生是故意那麼做的。他從一開始就打算讓勇作成為笑柄,才會強行和同學換棒,還故意晚下水,讓勇作難堪。
勇作沮喪得幾欲流淚,他再度潛入水中,咬緊牙根。
觀賽同學的讚美證實了瓜生比賽時的泳技何等高超。有人說他的手臂舞動宛若風車,有人則說他如魚般在水中穿梭。他們說的大概都是事實。
那天之後,勇作鬱悶了很久。他只要一發現瓜生的身影,就會下意識地掉頭就走。他討厭那樣的自己。
他當時沒發現,那是自己第一次嘗到自卑的滋味,但察覺到原本莫名地討厭瓜生的心情,已變成了一種明確的憎恨。
「總有一天我要擊敗你!」他下定決心。
來年春天升上五年級,兩人進了同一個班。
勇作仍是班上的領袖。那時,同年級的同學當中,和倉勇作這個名字幾乎無人不曉,所以在班長的選舉中,勇作以壓倒性的票數當選。
在學業方面,勇作也從未感到不安。無論數學還是語文,他都覺得很容易。聽老師講課就像在聽老人憶當年般簡單易懂,而當老師點到他時,他也能應答如流。看到同學被分數的加法弄得焦頭爛額,他覺得很不可思議,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連這麼簡單的東西都不會。
看來我在這個班上也是第一名!剛升上五年級不久,勇作就很自負地這麼想。
但沒過多久,他就發現這不過是個幻想,讓他的自信破滅的也是瓜生晃彥。
兩人同班后,勇作對瓜生在意了很久,但他漸漸發現瓜生和從前的同學說的一樣,是個不起眼的人。他沉默寡言,又老是和眾人保持距離;課堂上,他也不像勇作那樣踴躍發言;一到下課時間,幾乎全班都會衝到校園裡玩,但他大多在位子上看書。他好像沒有比較親近的朋友,讓人摸不清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只不過,瓜生依舊會遠遠地對勇作投來不懷好意的冰冷視線,勇作也很在意他的一舉一動。兩人雖然不想接近彼此,卻總是注意著對方。
第一次月考後,勇作才知道瓜生的實力。老師宣布勇作和瓜生都考了滿分。勇作驚訝地看著瓜生。瓜生卻用手托著腮幫,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
從那之後,勇作總是在意瓜生的成績。他想知道這個令人摸不清底細的對手真正的實力。約兩個月後,勇作便明白了。
瓜生晃彥的學習成績出類拔萃,可說是卓爾不群。不管任何一科的考試,課後作業,就勇作所知,從來沒有瓜生解不出的問題。他的作業總做得完美無缺,考試也幾乎都得滿分。勇作雖然沒有拿過低於九十分的分數,但不時會因粗心而出錯。有時,老師會故意出考倒小孩子的問題,勇作也只好舉手投降,但對瓜生而言這卻是小事一樁。又如在歐洲地圖上填出各國首都,聽寫漢字「啟蟄」、解數學方程式,他都一臉無趣地快速答出,而且正確無誤。
瓜生還不只擅長讀書,要他做任何運動,他都能安然過關。所謂「安然過關」,其實只是裝出來的。他給人一種「只要他認真去做,就能跑得更快、跳得更高」的感覺,彷彿要他為這種無聊透頂的事情全力以赴,是愚蠢可笑的行為。
在各方面都大放異彩的瓜生,在人際關係方面卻是徹頭徹尾的劣等生。他不給人添麻煩,但也全然不想與眾人同樂。當以班級為單位活動時,他只是早早把自己負責的部分做完,對他人的工作卻視而不見。然而,他負責的部分卻完美無缺。
「我討厭和瓜生在一起。」
「他以為自己成績不錯,就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
這麼說的學生漸漸增多。
「和倉,你可別輸給那種人!給他點顏色瞧瞧!」
勇作身邊的朋友說。大家都無法忍受瓜生不把人放在眼裡的態度。
最看不慣瓜生的就是勇作。
勇作幾乎不曾落在人後。讀書、運動、繪畫和書法,他樣樣得第一。當然,成績的背後有許多他付出的努力。而他辛辛苦苦才到手的頭名寶座,卻讓瓜生哼著歌輕輕鬆鬆地奪走。就像那次游泳比賽一樣。瓜生贏了,卻一臉「這種小事一點兒也不值得高興」的神情,簡直就是故意要惹勇作生氣。
「你怎麼了?最近很沒精神。」幾個同學常這麼對勇作說。勇作感到很意外。他從沒想過,別人會對自己說出同情的話。
「沒什麼。我也有情緒低落的時候。」他總是故意高聲回答。
要除掉這股窩囊氣,除了超越瓜生別無他法。勇作放學回家后,只要一有時間就坐在書桌前用功讀書,休息時間就跑步、做俯卧撐。他學會了畫世界地圖,背誦星座,閉著眼睛也能吹木笛,書法端正漂亮,而且認識了所有常用漢字。然而,他越是努力想趕上瓜生,兩人間的差距卻越是明顯。勇作開始焦躁,常常坐立難安,而且經常遷怒於朋友。
一天,開班會時發生了一件事。
勇作和平常一樣擔任主席,主題是如何解決班上照顧的花圃最近荒蕪的問題。勇作的工作是在同學們各自發表意見后,加以匯總整理。
其實,勇作最近對班會也開始感到棘手。他站在講台上俯視大家時,眼角餘光總是不經意地掃到瓜生,還非常在意瓜生用何種眼光看待自己。
「明明什麼都不如我,還敢擺出一副老大的架子。」勇作猜想著,瓜生是不是正在這麼想呢?他以前從未有過這麼自卑的想法。
勇作讓同學們進行討論,一半心思卻放在瓜生身上。他非常在意瓜生的一舉一動,但絕不正眼瞧瓜生一眼。
「照顧花圃的順序就這麼決定。不過,負責的人再怎麼巡視,要是沒有認真照顧,也沒有意義。有沒有辦法解決這一點呢?」事情大致決定后,勇作說。他認為,提出新的問題也是主席的工作。這時,勇作看見瓜生在打哈欠,閉上嘴巴后又轉頭看著窗外。勇作從他身上移開視線,又問了一次:「誰有意見?」
大家提出幾條意見,卻始終沒有定論。
於是勇作說:「這麼做怎樣?我們製作一本記錄本,將澆水,拔草等記錄在上面。這樣一來……」
勇作看到瓜生的表情,話講到一半停了下來。瓜生用手托著下巴,歪著嘴角笑著。是那種笑容!游泳時的笑容!
那一瞬間,勇作壓抑在心中的情緒爆發了。
他衝下講台。
大家正感到驚訝,他已衝到瓜生桌前,握緊拳頭猛力捶向桌子。
「你有話直說!你有意見,對吧?」
瓜生卻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依然用手托著下巴,定定地盯著勇作的臉。「我沒有意見。」
「胡說!你明明瞧不起我。」
「瞧不起你?」瓜生哼了一聲,把臉轉向一旁。
一看到這個動作,勇作來不及思考,身體就先行一步。他抓住瓜生的手腕,使出全力將對方拉起,於是瓜生連人帶椅摔在地上。勇作騎在他身上,雙手揪住他的領口。
「住手!你們在做什麼?!」
當身後傳來老師的聲音時,勇作感覺屁股騰空。下一秒,他已背部著地,摔在地上。
勇作爬起身,瓜生正拂去衣服上的灰塵。他低頭看著勇作,小聲但清晰地說:「你是不是腦袋有問題?」
這場架很快就傳開了。當勇作帶著老師的信回家時,父親興司氣得滿臉通紅。老師在上面寫了勇作在學校里的行為,並請興司簽名。
「為什麼?」興司問,「為什麼你要做出那種事情?」
勇作沒有回答。表明內心的想法,就像是在暴露自己的軟弱,這令他害怕。
父親的憤怒久久不見平息。勇作作好了心理準備:或許自己會被攆出家門。
然而,興司讀完信后,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抬起頭來,問道:「跟你打架的瓜生,是瓜生工業老闆的兒子?」
「是。」勇作回答。UR電產當時還叫瓜生工業。
興司皺起眉頭,從茶櫃里拿出鋼筆,默默地在信上簽名,然後低聲說:「別做蠢事!」
勇作完全不明白,為什麼父親的怒火會快速熄滅。
此後,勇作變了。他不再喜歡出頭,也不再表現得像個領袖。他只是不停地思考,如何打敗瓜生。
兩人的關係如此持續了好幾年。
3
縣警總部派來的搜查一科刑警、機動搜查隊和鑒識人員抵達了命案現場,重新進行地毯式現場搜證,並調查勇作發現的射箭場所。
行惠和俊和也來了。負責向他們聽取案情的是搜查一科的刑警。縣警總部也派出三名刑警前往公司。董事們應該已經聽說此事,此刻一定正齊聚一堂,為如何善後而煩惱。
縣警總部的刑事調查官正在勘驗屍體,勇作也在人群中做著筆記。統和醫科大學法醫學研究室的副教授也參與驗屍,提供意見。經初步調查,發現了一個令人意外的事實,須貝正清似乎死於中毒。
「中毒?」一名刑警發出難以置信的聲音,「什麼毒?」
「還不清楚。似乎引起了呼吸麻痹,可能是一種神經性毒素。箭上恐怕有毒。」溫文爾雅的副教授慎重地說。
屍體被送至指定大學的法醫學教室進行司法解剖。這時,跑社會新聞的記者已蜂擁而至,隨處可見記者抓著認識的刑警死纏爛打,試圖問出內情。
「和倉。」驗屍完畢,刑事科長叫住勇作,命他去瓜生家一趟。
聽到「瓜生」兩個字,勇作心跳微微加速。「調查十字弓的事?」
「嗯。兇器似乎就是直明先生的遺物。聽說他們去查看時,十字弓從原本存放的柜子里消失了。」
「兇手拿走的?」
「應該是,你馬上去詢問有關人等。不過,需要問的人很多,還有幾個刑警也去。鑒識人員應該也去。」
「知道了。」
「噢,對了。你今後跟搜查一科的織田警部補一組,要聽從他的指示行動。」科長指著一個身高約兩米的彪形大漢。那人著灰黑色西裝,頭髮向後梳,年齡看起來和勇作相仿,職位卻高了一級。
「是。」勇作回答后,來到織田身邊,打了聲招呼。織田眼窩凹陷,充血的眼珠轉了一圈,俯視勇作。
「你先保持安靜,這是我的第一個指示。」織田警部補用一種低沉平板的聲音說道。
「如果沒有必要開口,我自然會保持安靜。」一和他對上眼神,勇作立刻告訴自己要冷靜。
他們開勇作的車前往瓜生家。織田縮著長腿坐在副駕駛座上,一面在記事本上寫東西,一面喃喃自語。
勇作手握方向盤,想著瓜生晃彥的事。等會兒說不定會見到那個男人。這麼一想,他就無法壓抑住不安,但不可恩議的是,心中湧起了一股類似懷念的情緒。他感到一陣困惑。
瓜生晃彥令勇作在意,並不只是基於他在課業和運動上的強烈競爭心理,還有一個特別的原因。事情發生在小學畢業的時候。
畢業典禮和入學典禮一樣,在同一座禮堂舉行。所有學生和入學那天一樣依序排列,從校長手上接過畢業證書。講台後面貼著一面國旗,大家依照平常的儀式,看著國旗,口唱驪歌。
勇作的父親沒來,但有不少畢業生的父母出席。父母帶著小孩向老師打招呼。
等到大家開始散去,瓜生晃彥的父親才出現。車停在正門前,下來一個身穿咖啡色西裝的男人,感覺不像是來參加畢業典禮,只是來接孩子回家。
勇作的老師立刻跑了過去,滿瞼堆笑,微微欠身,對那人說話,和對待其他學生家長的態度相去天壤。
勇作停下腳步看著他們,身穿西裝的男人也正好將臉轉向他。勇作看到那張臉後有點錯愕,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車子留下廢氣揚長而去后,勇作才想起那人是誰——絕對沒錯,那個男人是紅磚醫院的早苗去世時到他家裡來的人,那個和父親長談,回去時還摸了摸他的紳士!
為什麼那個人是瓜生的父親?
勇作愕然地目送車子離去。
勇作還想起了一件事:仔細一想,自己和瓜生晃彥第一次見面,也是在和早苗留下共同回憶的紅磚醫院裡。
難道瓜生父子和早苗的死有關?那會是怎樣的關係?
這個疑問,使得瓜生晃彥成了勇作心中更為重要的一個人。
從命案現場真仙寺到瓜生家,用一般車速開了十五分鐘。先到達的刑警和鑒識人員從大門進入,正往前門而去。勇作將車停在門前,跟在他們身後。
站在最前面的是縣警總部的西方警部。他身材不高,臉也不大,但端正的姿態讓人感到威嚴十足。
走到玄關相迎的是一名四十多歲的美麗婦人,名叫瓜生亞耶子,是瓜生直明的妻子。勇作很清楚,她是直明的續弦。
「放十字弓的房間在哪裡?」西方問。
「二樓外子的書房。」亞耶子回答。
「我聽說,親戚都聚集在府上。」
「是的。因為我們在整理外子的遺物……他們現在都在大廳。」
「打擾了。」西方脫下鞋子,其他刑警也依樣而為。
西方看了屬下們一眼,下令道:「織田、和倉還有鑒識人員和我一起去書房。其他人去大廳,一個個地問話。」
於是亞耶子喚來女傭,要她帶織田和勇作之外的刑警到大廳,自己則領著勇作他們,走上一旁的樓梯——上二樓,是一條長長的大走廊,兩側房門一扇挨著一扇。走廊盡頭好像是露台,看得見天空。亞耶子要打開眼前那扇門,織田制止了她,自己動手打開。
「這裡就是外子的書房。」亞耶子說。
西方一走進去,馬上發出驚嘆:「真大!」
勇作也有同感。這間書房比他現在租的整間公寓套房還要大許多。
亞耶子指著放在牆邊的木櫃,說裡面原本放著十字弓。織田戴上手套,打開櫃門,裡面排列著槍和刀劍等古董。西方命令鑒識人員採集指紋,自己則帶著亞耶子走到窗邊,以免干擾他們工作。
「有誰知道這裡有十字弓?」西方問。
亞耶子一臉茫然地歪著頭。「前天是外子的七七,所以我想,大部分出席的人都知道。」
「哦?為什麼?」
「其實……」亞耶子說,晃彥在七七那晚讓大家參觀直明的收藏品。今天親戚們齊聚一堂,似乎也和那件事情有關。
西方稍一思索,然後問:「夫人,最後一次看到十字弓是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不過我想今天早上應該還在書房裡。我念大學的兒子出門前,還告訴我,爸爸房裡的十字弓沒收好。大概是昨天將藝術品移到樓下的時候被誰拿出來了。於是我要一個年輕的女傭和美將它收好。」
「那是什麼時候?」
「客人來家裡之前……我想是九點半左右。」
「你發現十字弓不見了,是什麼時候?」織田首次開口。
「剛才。巡警到家裡來說,聽說我家有把十字弓,他要確認一下。」
「你今天也來了這間書房好幾趟嗎?」
「沒有,今天都忙著招呼大廳里的人……」
「還有誰來過這裡?」
「這個嘛……」她側首思考,「今天應該沒人有事要到這裡來……我問問女傭或兒媳,說不定她們知道點什麼。」
勇作對「兒媳」這兩個字有了反應。原來瓜生晃彥已經結婚了。
勇作想,自己在這一點上也輸了——他至今還是單身。
「今天到府上來的只有聚集在樓下大廳的人?」
「不,那個……」亞耶子說,除了聚集在樓下的女人,她們的丈夫中午前也來看過遺產分配的情形。雖然他們待在這間屋子裡的時間很短,但趁機溜進這間房間也並非難事。
「其中有沒有人帶包?」勇作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包?」亞耶子露出困惑的眼神。
「大包,或是紙袋。」
她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哦。」勇作沒有追問。他指的是用來裝十字弓的包或紙袋,兇手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帶走十字弓。
西方好像察覺了勇作的想法,說:「這件事應該也問問其他人。」
織田接著問進入這間書房的路線,首先得知可沿一樓的樓梯而上。
「也可以從外面直接進來?我剛才好像瞄到屋外也有樓梯。」
「是的,的確有。走廊盡頭的露台上,有一道通往樓下的樓梯。」
勇作他們跟在亞耶子身後,來到走廊,打開鑲嵌玻璃的門走出露台,低頭可見一道通往後院的樓梯,從後院很快就能到後門。
「還有這種方法……」西方警部自言自語道,然後問亞耶子.「這扇玻璃門上了鎖,誰有鑰匙?」
「我,和我兒子。」
「兒子是指……」
「長子晃彥。」
「哦……」西方摸摸下巴上沒剃乾淨的胡楂,「他今天想必在公司?」
「他是去上班了。不過,不是去公司。」
「他不在UR電產上班?」織田問。
「不是。他說不想繼承父親的事業……在統和醫科大學腦神經外科當助教。」
勇作的胸口一陣抽痛,腦外科醫生……
「差別真大!」西方說,「命案的事告訴他了嗎?」
「是的。他說馬上趕去須貝先生那裡。」
「哦。」
來二樓的目的幾乎達到了,勇作他們也下樓進入大廳。四名刑警分成兩組,分別向七八個關係人問話。西方一度集合屬下,扼要轉述了亞耶子的話,要他們按照那些信息發問。
他們各自回到崗位后,西方問亞耶子:「目前在家裡的只有這些人?」
她環顧大廳,然後說:「還有兩個女傭,她們大概在廚房。噢,還有我兒媳。她說身體不太舒服,回別館休息了。」
「別館?她不舒服到不能接受我們詢問的地步?」
「不,我想應該還不至於。」
西方點頭,命令織田和勇作去別館問話。
「不過,你們要注意,別造成少夫人的負擔。」西方補上這麼一句,絕對是因為感受到瓜生這個姓氏的分量。
從主屋穿過庭院直走就是別館。織田大步前進,勇作緊跟在後。比起西方在的時候,織田顯得更為抬頭挺胸。
說是別館,其實無異於自立門戶,有門廊,裡面還有一扇西式大門。
織田按下門旁的對講機按鈕,聽見一個年輕女性應門的聲音。織田報上身份、姓名,對方應道:「好的,我馬上開門。」
不久,大門打開,出現一名身穿白色毛衣、身材頗為高挑的女人。
「打擾你休息,不好意思。我姓織田,隸屬於縣警搜查一科,這位是島津警局的和倉巡查部長。」
織田一介紹,勇作低頭問好,然後抬起頭來,再次看著對方的臉。
勇作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為什麼眼前的女人那麼驚訝呢?
但接下來,便換成他驚愕不已了。
小美……他吞下幾乎脫口而出的呼喚。
4
晃彥回到家時已過七點。親戚和警察已經離去,家裡總算安靜下來,可以好好吃頓飯了。亞耶子要晃彥夫婦今晚一起吃飯,所以美佐子也在主屋的餐廳里,弘昌也放學在家。瓜生家很久不曾全員到齊吃飯了。
晃彥綳著臉,坐在餐桌邊也不打算主動開口。不過,亞耶子問起須貝家的事,他還是答道:「親戚們幾乎都去了,家裡也全是公司的同事。記者聽到消息,來了一大堆。俊和是回家了,可我想他一個人要應付一群人太辛苦,就幫他打電話到處聯繫。」
「辛苦了。」亞耶子說。
「到底是誰做出那種事情呢?」弘昌謹慎地開口。或許命案令他頗受打擊,他幾乎沒什麼胃口,早早就放下了刀叉,光是喝水。
「再過不久就會水落石出了,警方沒那麼沒用。」晃彥不停地轉動脖子以消除疲勞。
「刑警先生好像在懷疑今天到家裡來的親戚。」園子說。
「不可能的。」亞耶子看著女兒,像是故意要說給她聽,「犯人用的好像是我們家的十字弓,警方只是想弄清十字弓是什麼時候被偷的。」
「可是小偷不僅限於從外面進來的人吧?」園子毫不退讓,「屋裡的人要偷不是更簡單?」
「你的意思是哪個親戚偷的嘍?偷了要做什麼?阿姨她們可是一步都沒踏出這棟房子。」
「也可以偷走之後再交給其他人啊。白天家裡來了一大堆阿姨,對吧?」
「園子!」亞耶子呵斥道,「你不要亂說!」
斥責對園子似乎不起作用。她閉上了嘴,微微上揚的纖細下顎卻露出反抗的意味。
「不過……還真是厲害。」隔了一會兒,弘昌說道,「居然真有人用那把十字弓殺人。說不定是有人昨天看到了那把十字弓,靈機一動想到的。」
「弘昌……」亞耶子這次卻沒有出聲喝止。
的確就像弘昌所言,兇手可能是昨天看到十字弓,才起了行兇的念頭——兇手就在親戚當中。
美佐子瞄了晃彥一眼。她的丈夫默默地嚼著食物,彷彿沒有聽到這段對話。
那晚上床后,晃彥依然沉默。他閉著眼睛,但從呼吸的頻率可知他還醒著。不管發生什麼麻煩,他總是獨自思考,在妻子還不知情時就把問題解決了。
美佐子關掉床頭燈,向晃彥道晚安,他也用唇語回了一聲。
美佐子在一片漆黑中閉上眼睛,卻睡不著,今天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情。一次承受太多打擊讓人身心俱疲,但這種疲勞感反而令人無法入睡。不過,她睡不著的真正原因卻不是正清遇害,或許是因為在那之後出現的那個男人——兩名刑警之一。
和倉勇作!
美佐子至今仍深深記得他的名字,恐怕一輩子也忘不了。
美佐子回憶起十多年前的往事,當時她還在念高中。三月中旬,父親壯介發生意外,住進上原腦神經外科醫院。醫院裡的櫻花正含苞待放。她幾乎每天放學回家都順道去醫院探望父親。壯介的身體情況並沒有必要時時去探望,但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裡也很無聊,她反而喜歡在四周綠意盎然的紅磚醫院裡散步。
她在院子里總會遇到一位青年。對方身穿黑色學生制服,在樹木問信步而行。他的五官有些粗獷,有種憂鬱的氣質。剛開始,美佐子總是避免和他四目相對,快步錯身而過。漸漸地,她開始用眼神向他致意。不久,她便期待與他見面。偶爾一兩次不見他的身影,美佐子就會在院內繞圈尋找。
他先向美佐子搭話。兩人一如往常地點頭致意后,他問美佐子:「你家人住院了?」
美佐子當時好像回答「我父親住院,但沒什麼大礙」,然後兩人找了一張椅子並肩而坐,互相自我介紹。
他說:「我叫和倉勇作,在縣立高中讀三年級。」那所高中在全縣是排前幾名的明星學校。
「那你四月之後就是大學生了?」
美佐子一問,他自嘲地笑了。「我也希望如此,但很遺憾,我得重考。我只報了一所大學,落榜了。」
「哦……」美佐子想,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念的是所好學校,但不見得一定會考上大學。「你家有誰住院了嗎?」
美佐子想改變話題。
他搖搖頭。「沒有。只不過這家醫院對我而言是個充滿回憶的地方,所以放學后我經常過來。」
「這樣啊……什麼樣的回憶呢?」
「呃……」和倉勇作微微蹙眉,似在思考對複雜的事情該怎麼解釋才好。
美佐子有些不忍心,便對他說:「如果不方便講就算了。」
「不是。其實,我很久以前喜歡過一個在這裡住院的女人,那時經常到這裡來玩。可是那女人後來去世了……」說到這裡,他臉上浮現一抹落寞的笑,「嗯,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美佐子點頭。他的話讓人摸不著頭緒,但她覺得不好進一步深究。更何況,那天是第一次和他說話。
後來,兩人幾乎天天在醫院的院子里碰面。兩人有著聊不完的話題。他們對音樂的喜好幾乎默契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他們互相傾訴未來的夢想,感受到一種以前和朋友聊天時不曾有過的興奮。美佐子和勇作的家庭都不富裕,他們和一般的高中生一樣,從流行及演藝圈的話題聊到了未來。
「我明年一定會考上!」畢業典禮結束后,勇作高舉雙臂說。他右手握著裝有畢業證書的圓筒。
「你明年還考統和醫科大學嗎?」美佐子問。
「當然!」他斷然道。美佐子已從勇作口中得知,他夢想成為醫生。
大概是因為美佐子那段時間心情很好,母親波江和同學都有所察覺。親近的好友更是觀察入微,揶揄道:「你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呀?」美佐子笑著否認,但「男朋友」三個字卻帶給她一種新鮮感。
美佐子的父親出院后,她與勇作展開了非常一般的約會模式,在附近的公園散散步,或到咖啡店坐坐,有時去逛逛街,看看電影。勇作是重考生,應該沒空玩,但三日不見美佐子他就萬分思念。
勇作常常打電話到美佐子家,她父母不久就知道了兩人在交往。美佐子邀他到家裡來過一次,介紹給波江。波江對他的印象似乎不壞,因為他學醫的理想掩蓋了重考生這個缺憾。勇作的父親是警官,也令波江放心。
「你們要適可而止。」勇作回家之後,波江叮嚀美佐子。
在那之後,兩人的關係依舊進展順利。夏天時,他們去了海邊游泳。那天,時間有點晚了,勇作送美佐子回家。路經一個小公園時,美佐子看到勇作停了下來,也跟著站定。她有種預感。果然,勇作吻上了她的唇。美佐子感覺像在做夢,卻還是想著「手腕被他抓得好痛」之類的現實。這是個值得紀念的初吻。
兩人在甜蜜中度過夏日。秋去冬來,聖誕節那天,美佐子提議兩人暫時不要見面。
「我希望你集中精神準備考試嘛。」她說。
「你別看不起我,我才不會連續落榜兩次。」
話雖如此,勇作還是答應了。
美佐子絲毫不擔心勇作會考不上大學,反而是自己不久就要升入高三,該將心神放在考試上。她堅信勇作一定能考上統和醫科大學。
然而,這世上就是有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霉運,正好讓當時的勇作遇上了。
考試那天早上,父親因為腦溢血倒下了,昏睡了幾個小時,勇作始終在廚房裡守護,直到醫生到來。勇作認為不動父親比較安全,他的處理方式是正確的。
他父親是因高血壓而昏倒的,據說是輕微的腦溢血,但醒來后,身體的右半邊幾乎癱瘓,話也說不清楚了。這件事使勇作失去了第二次應考的機會。
「人生真是諷刺啊!」這場風波平靜后,美佐子和他見了面,當時他皺著眉這麼說道,「我希望進入醫學繫念腦外科,沒想到卻因為父親腦溢血而粉碎了這個夢想。」
「你可以明年再考呀。」美佐子說,「因為這點小事就垂頭喪氣,真不像你。」
勇作定定地盯著她的臉,苦笑道:「居然淪落到要你替我加油打氣。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就此一蹶不振。只不過,我不能再像去年那樣逍遙了。畢竟,我父親幾乎不可能再回去工作了。」
勇作的母親已不在了,只能由他照顧父親。
「我能幫上忙就好了。」
「放心,我會想辦法。你今年也要忙著準備考試,不用擔心我。」勇作開朗地說,然後補上一句,「謝謝你。」
但實際上,勇作無計可施。他從四月起開始打工,過著白天工作晚上念書的生活,此外還得抽空照顧父親,忙得連和美佐子見面的時間都沒有。雖然他會在周末夜裡打電話給美佐子,但從話筒中傳來的聲音明顯比以前缺少精神。每當美佐子問「你很累嗎」,勇作就會回答「有一點」。以前他絕不會承認自己很累。
到了夏天,兩人相隔很久再次相見時,美佐子差點認不出他來。他曬得比體育社員還黑,瘦了好幾圈。或許因為睡眠不足,他雙眼通紅。
兩人在百貨公司頂樓的一個小遊樂場碰面,坐在椅子上看著許多孩子玩耍,舔著冰激凌。
「書念得如何?」他問。
「念是念了,但不知道會怎樣。」
「美佐子一定沒問題。」勇作中氣十足地說,盯著她的眼睛,「加油!」
「嗯,我會的,我們要一起加油哦!」
他聞聲應道「好」,然後將目光轉向在玩耍的孩子。
美佐子事後才意識到他的想法,他當時來見美佐子,肯定已下定決心,卻隻字未提,這當然是為她著想。
次年三月,他說出了心中的想法。當時兩人見面,是因為美佐子想告訴勇作,她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學。約會的地點是兩人第一次邂逅的地方——紅磚醫院。
「恭喜你。」他第一句話就是祝賀她考上。
「謝謝,接下來就等你發榜了。後天嗎?」
美佐子說完,勇作低下頭,再抬起來看她。「其實,已經發榜了。」
「咦?」她側首不解,心中閃過一抹莫名的不安。
「我四月要去念警校,我要當警察。」
「警察……」美佐子復誦一遍卻不解其意。她一心以為,勇作報考了統和醫科大學,正在等發榜結果。
「我沒有要騙你的意思,只是認為不能影響你考試,才瞞到現在。」
「你什麼……時候決定的?」
「去年,考試是在秋天。我父親變成那樣,我只好去工作。我也想不到其他工作。」
「你好過分,至少要跟我商量呀……」美佐子心中湧上一股熱流,淚水奪眶而出,勇作的臉漸漸模糊。
「對不起,我不想影響你的心情。」
美佐子搖搖頭。「本以為我們可以一起上大學的。」
「是啊,我也想。」勇作稍頓后又道,「今後我們要分道揚鑣了。」
美佐子驚訝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是不能再見面了。」勇作點點頭,「我必須受訓很久,才能成為獨當一面的警察,得住在宿舍里好幾個月。而且……我們將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不!我不想離開你!」美佐子握住勇作的手。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手,說:「要不要走一走?」
兩人離開醫院,在附近散步,經過公園、商店街,來到堤防。一路上美佐子一直握著勇作的手,生怕一放手,他將就此離去,永不回頭。她眼含淚水,擦身而過的人紛紛回頭側目。勇作卻似乎毫不在意路人的目光。
不知不覺間,兩人來到了勇作家門前。勇作回頭對美佐子說:「今天我爸不在家。他去了一個親戚家,那親戚在我讀警校期間會照顧我。」
他強調道:「現在家裡沒人。」
美佐子明白他的意思,問道:「我可以進去嗎?」
「家裡很亂……」他回答。
美佐子第一次到他家。勇作的房裡有他的味道,書桌,書櫃、音響和海報等擺設都和一般學生的房間沒兩樣,然而,他卻得踏上另一條道路。
「喝點什麼?」勇作問。
「不用了。」
「那我去拿蘋果。」
美佐子對著要起身的勇作說:「不要走。拜託你待在我身邊。」
勇作咬住嘴唇,好像在忍耐著什麼,然後看著美佐子,慢慢摟住她的肩。
放開美佐子,他從壁櫥里拿出被子,讓她躺在上面,熄燈拉上窗帘,房裡依舊有充足的光線。美佐子看到勇作開始脫衣服。她用被子蒙住頭,脫掉裙子和襯衫。褪下絲襪。
不久,他鑽進被子,幾乎一絲不掛。美佐子撫摸著他彈性十足的身體,想,如果能這樣面臨世界末日該多好。
花了比想象中更久的時間,勇作才順利地進入了。他渾身是汗,美佐子痛得差點暈過去。
「對不起,很痛吧?」他問。
「有一點。」
「可是……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吧?」
「嗯。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
美佐子又哭了。
勇作再次抱緊她,說道:「我希望你明白,這是為了我們倆好。」
四月五日,在大學入學典禮結束后,美佐子直接前往勇作家。那天也是他成行的日子,她想見他最後一面。
然而,和倉家空無一人,大門深鎖,木板套窗緊閉。
美佐子從他家走到紅磚醫院,坐在和他約會時坐過的椅子上,雙眼含淚。
美佐子在漆黑的房裡想,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戀情。她不曾對丈夫晃彥有過那樣的情感。即使是此刻,她只要一想起白天見到的和倉,心裡就悸動不已。
美佐子帶那名叫織田的警察與和倉到客廳。主要發問者是織田。和倉與他的年齡相去不遠,地位卻有高低之分。看來,沒有大學學歷對和倉的升遷還是產生了影響。
問話的內容是關於從今早起進出家裡的人、十字弓,以及不知是否和這起命案相關的線索。美佐子一邊竭盡所能地回答,一邊用眼角餘光捕捉和倉的身影。
說不定調查期間還有機會見到他。
這個想象令她心旌搖蕩。她就像發現了遺忘已久的寶物一般,心情澎湃激昂。不過,她還是意識到,自己必須按捺這股激動的心情。
美佐子翻了個身,面向晃彥,他寬闊的背影就在眼前。
和這個男人結婚,在我的人生中有什麼意義呢?他什麼也不告訴我,有心事也不對我說,大概認為只要讓我過著安穩的日子,我就會滿足吧。他或許永遠不會了解,我不單單想守著家庭,也希望在人情世事上助他一臂之力。
美佐子腦海中浮現出白天的情景——那個從後門離去的人影。
僅僅只是一瞥,她不敢肯定,但是……那個背影難道不是晃彥嗎?
美佐子還沒有將這件事告訴警察。
5
當晚,島津警局裡正式成立專案組。許久不曾有命案發生,而且這次的被害人並非泛泛之輩。對島津警局而言,恐怕稱得上有史以來最重大的一起案件。陸續擁至警局門前的記者也證明了這起命案非比尋常。晚上七點將由局長召開記者會,對他們正式發布命案的相關信息。
專案組組長由局長擔任,實際握有指揮權的卻是身為主任搜查官的縣警總部搜查一科的紺野警視。紺野成立了一個由西方警部負責,由搜查一科的人組成的十人小組。他們是負責本案今後偵查任務的核心人物,另有機動搜查隊、島津警局的刑事科員及防犯人員等警力協助。
主要成員齊聚會議室后,西方站起來大略說明命案情況。勇作靠在後面的牆上聽著,事實上對此他已經非常清楚。
「據說被害者習慣在每周那個時間到那個地方去,知道這點的兇手很可能在那裡埋伏。不過,報紙曾經報道過此事,所以很難用這個線索鎖定嫌疑人。」西方警部說起話來聲如洪鐘,但從他身上卻感覺不到面對重大命案時的壓迫感,這和一旁盛氣凌人的局長簡直有天壤之別。
「至於犯案的弓——」西方說,「目前還沒找到十字弓,尚未經過確認,但那應該是兇器。」
「箭上找到指紋了嗎?」坐在中間的一個刑警問。
「沒有,被擦得一千二凈。」
會議室里出現一陣小小的騷動。
「被害者的死因不是大量出血或心臟病發,而是中毒。箭上是否塗了毒藥?」另一名刑警發問。
「關於這點,我們從十字弓的持有者瓜生直明身邊的人那裡了解了詳情。」
西方命令一名叫福井的刑警報告獲取的信息。福井長了一張娃娃臉,身材卻異常魁梧。「那個人是目前擔任UR電產常務董事的松村顯治。他說,因得知瓜生在收藏藝術品和奇珍異寶,去年年底有一個從西德回國的男員工,將那把十字弓當作禮物送給了瓜生。」
「那名員工目前在西德,我們正試著聯繫。」西方從旁補上一句。
「關於那把十字弓,」福井接著說,「據說上了弦,十分合用,還裝有瞄準器。」
「外行人能用嗎?」紺野警視問。
「據說要架弓不難,但命中率如何,沒有使用過.所以不清楚。」
「莫非兇手是擅長使用那類武器的人?」警視自言自語道。
「不,我認為未必如此。」西方說,「經過現場調查,我們認為,兇手瞄準的位置在須貝身後十幾米處。那麼近的距離,只要用某種方法固定十字弓,就算是第一次使用的人,要擊中目標應該也不太困難。」
「哦。可怎麼固定呢?」
「兇手躲在圍住墓地的水泥牆外。牆高一米多一點,將十字弓放在上面應該很穩當。」這一點似乎已經過討論,西方自信地回答。
紺野警視一副「可以接受」的樣子,於是福井繼續報告:「關於箭,松村知道上面餵了毒。他說,箭上並不是塗了毒藥,而是裝設了一種看不出來的機關。」
「機關的部分稍後由鑒識科報告。」西方說。
「毒的種類是什麼?」勇作的上司刑事科長問。
「好像是curare。」福井回答。
這個陌生的毒藥名讓室內再度騷動起來。
福井說:「這是一種從幾種藤蔓植物中提取的植物毒,為亞馬遜流域的原住民使用。聽說現在部落的男子仍在私下製作。curare在部落語中意謂著『殺鳥』,專指箭毒。要是被餵了這種毒的箭射中,感覺到疼痛后不久,就會因肌肉弛緩而動彈不得,然後呼吸麻痹而死。想不到這種東西居然能流入日本。」
「那種箭有好幾支?」島津警局的資深刑警舉手發問。
「原本放在柜子里的兩支不見了。兇手有一次失敗的機會。」
兇手大概認為,從距離目標十多米的地方擊發兩支箭,總有一支會命中。若無此保證,兇手或許就不會下定決心作案。
接著由鑒識人員說明箭的構造。負責的科員高舉一個塑料袋,裡面裝有案犯行兇用的箭。
「請仔細看這支箭。前端部分和一般的箭不同。」鑒識科員將塑料袋遞給紺野警視。
警視盯著塑料袋,然後說:「前端有洞。」
「一毫米左右的洞。事實上,那就是機關。」鑒識科員手持報告書走到黑板前,用粗糙的線條畫出箭的斷面,「箭尖約四厘米,前端一厘米左右呈圓錐形,當然最前端是尖的。剩下的三厘米塞進管狀軸。另外,箭尖中空,能裝進毒藥。」
「將它射出去會怎樣?_」一名刑警問。
「射出去的一瞬間,箭尖里的毒藥會被擠壓至後方,而命中目標時,箭突然停止運動,毒藥由反作用力擠出,從前端的小洞進入獵物體內。總之,這就像是一支會飛的針筒。」
「哦,原來如此。」眾人異口同聲地表示佩服。
「真了不起。」警視說,「這也是亞馬遜原住民的智慧?」
「應該不是。一般說到箭毒,雖然沒有問過專家,不能斷定,但我想應該只是在前端餵了毒。」
「嗯,不過,這真是個不得了的機關。」
「所以兇手認為,只要射中須貝先生身體的某個部位就行。」西方說。
對兇器的說明告一段落,隨即報告須貝正清的妻子行惠和兒子俊和的證言,以及在UR電產詢問所得等。就結論而言,目前還沒有獲得值得特別一提的信息。
「不過,有一點需要注意。」西方的目光掃過眾人,有些故弄玄虛地說,「就是須貝昨天的行蹤。他白天離開過公司,去了瓜生家。」
這是勇作和織田向瓜生美佐子問來的情報。據她表示,尾藤高久中午前也去了瓜生家。西方也提到了這點。
「分別向尾藤高久、瓜生亞耶子詢問經過,他們表示須貝說他想看直明擁有的書籍,才帶他到書房隔壁的書庫。可是,有價值的藏書幾乎都已經賣給舊書商,須貝想要的書還在不在是一大疑問。此外,還有幾個疑點,我們打算繼續調查。」西方語帶玄機地結束了這段話。
接著,宣布今後大致的偵查方針。明天將繼續到命案現場搜集線索,然而,沒人保證能獲得多麼有用的信息。由局長在第一線指揮的刑警也沒有打聽出什麼重大線索,無功而返。
至於殺人動機,目前還沒有發現任何線索指明須貝正清與人結怨。不過強硬的個性似乎也影響了他的管理模式,如果深入調查,很可能會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因為被害者是企業家,當然必須調查遺產的流向。
另外,須貝曾借錢給幾個親戚,肯定有人希望他死。至於他有沒有投保壽險,目前還不清楚。明天將正式展開從各方面探究案情的行動。警方將分頭從須貝工作和私人兩個方向著手偵查,特別是徹查今天進出瓜生家的人。
「請儘可能努力確認每個人零碎時間的不在場證明。除了犯罪時間,也不要忘記調查兇手或共犯從瓜生家偷出十字弓的時機。」西方以強硬的口吻叮嚀。
就今天獲取的消息而言,兇手絕對是瓜生家或須貝家親近的人。他大概想找出證言間些許的不一致之處,一鼓作氣破獲此案。
眾人接著針對細節交換意見,然後分配各人負責的工作。
勇作和織田明天的任務是去見瓜生晃彥。
6
零點過後,勇作總算回到了公寓。
他打開燈,到廚房喝了杯水,然後拿著杯子到鋪著被子的床邊撲通坐下。枕邊放了一個喝剩一半的威士忌酒瓶。他將酒咕嘟咕嘟地倒進杯子,威士忌獨特的香氣撲面而來,他耗弱的精神稍微為之一振。
他灌了一大口酒,吐出一口氣,然後轉為一聲長長的嘆息。看來將有很久不得閑了。
什麼鬼命案!勇作盯著牆上的污漬低喃道。他覺得這起命案簡直就是老天用來折磨自己的考驗。想起瓜生晃彥,對他而言絕對不是一件快樂的事。
還有美佐子!勇作真想詛咒自己的人生,這到底是怎樣的一段因緣?沒想到自己唯一真心愛過的女子——美佐子,竟偏偏成了瓜生晃彥的妻子。
勇作搖了搖玻璃酒杯,凝視杯中晃動的琥珀色液體,那兒映出十多年前的棕黑色記憶。
父親倒下是這一連串悲劇的開始。好不容易到了考試當天,勇作卻待在醫院無法去考場。父親恢復意識后,一瞼遺憾地問勇作,為什麼不丟下他去考試?勇作辦不到,而且在那種情況下,就算他去應考也不會有好成績。
當時,他還沒有放棄任何事情,打算來年再次挑戰。然而.父親的身體比想象中更糟,家裡沒有收入,債務日漸增加,在這種情況下還想當醫生完全不切實際。勇作煩惱了三個多月,下了決心:不管怎樣,先確保安穩的生活是自己的義務。他沒有找美佐子商量。若帶給她新的困擾,他一定會後悔。
勇作選擇當警察,是因為聽說警察的收入比一般公務員更高。當然,父親的警察身份,也影響了他作這個決定。如果不能當醫生,他腦中馬上就浮現出這個職業。
他一得知考試合格,將干四月進入警校,就下定決心要與美佐子分手。他認為,兩人再交往下去,只會為彼此帶來痛苦。畢竟他背負著照顧不能工作的父親的責任,和美佐子遲早必須分手的事實就擺在眼前。他也思考過和她攜手共赴未來,但想到自己今後的人生,他不想將她牽扯進來。
勇作仍清晰地記得最後一次和美佐子見面的情景。她白皙的肌膚,柔軟的觸感,她的體溫和氣息,以及勇作笨手笨腳地進入時,她微蹙柳眉的表情。時至今日,他一直將這些回憶視作珍寶。
勇作不後悔與她分手,他認為那是當時最好的選擇。
勇作當上警察,接受正式分配的兩年後,父親因再次腦溢血而去世。即使如此,勇作為自己至少在父親去世前已盡全力而欣慰。
勇作不時會想起她,有時甚至想去見她,但終究沒那麼做。進入四年制大學英文系就讀的她,應該已建立起屬於她的生活方式。自己再次出現,也只會為她帶來困擾。
勇作也想過要成家,上司等也曾為他牽紅線,他卻裹足不前。他總會將美佐子的影子投射在對方身上,怎麼也無法忽視這種落差。他最近開始想,自己說不定一輩子無法結婚了。
今天,他和美佐子不期而遇。她身上依舊殘留著少女的影子,但已經散發出成熟女性的魅力。聽取案情時,勇作始終直視著她的眼睛,她不時將目光投向他。每當兩人四目相對,勇作就興奮得全身打戰。
但萬萬沒想到,她居然和那個男人結了婚……勇作對於她結婚一事絲毫不感意外,但她偏偏嫁給了瓜生晃彥。勇作心中浮現出「造物弄人」這個老掉牙的辭彙。
難道在調查期間,我必須將她視為宿敵的妻子對待嗎?
「我被詛咒了。」
勇作呻吟般低語,將剩下的威士忌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