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激烈交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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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沒兩天,秦西嶽還沒完全從曉蘇那個悲傷的故事中喘過氣來,喬國棟父子突然找上門來。
一進客廳,喬國棟就抓住秦西嶽的手:「老秦,你得幫我申冤啊!這次,他們可把我冤大了!」
一看父子倆的來勢,秦西嶽就知道,他們是沖強偉來的。這些日子,秦西嶽雖不在河陽,但河陽的消息,還是通過各種渠道源源不斷傳到他耳里。對強偉,對喬國棟,秦西嶽現在有了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看法。他承認,過去對強偉,是有些偏激。這也怪強偉,一直沒把真實想法跟他講清楚,比如河化集團的改制,如果強偉早一點告訴他,周鐵山是想拆了廠房建住宅區,他心裡或許就能支持強偉。再比如九墩灘開發區,如果強偉一開始就告訴他,這開發區不是他強偉硬要搞的,說穿了還是省委的意思,是高波書記的決策,他或許就不會用那種眼光看他了。人就是這麼怪,老按自己的意志去判斷別人、評價別人,卻很少能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秦西嶽後來看過關於九墩灘開發區的原始材料,從當初的歷史條件看,這動機沒錯,主觀願望也很好,可惜後來的運作中,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這變化,一半來自於山區農民的觀念,秦西嶽這次到老區走了一趟,這種感受越發深刻。是啊,扶貧不扶懶,救濟不救貪,農民自身的局限性,已成為改變農村面貌最大的威脅。這變化的另一半,則來自於胡楊河流域生態的突然惡化,將開發區建設前後的資料對比起來一分析,就能發現,胡楊河流域水位的迅速下降,自然條件的急劇惡化,也是近年來的事。當然,秦西嶽不是幫強偉開脫。主觀上講,強偉是有問題,省委高波書記在這點上,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問題既然發生了,就不能老是抱著算賬的態度一味地揭老底、往後看,而是要積極地去面對,尋求解決的辦法。這個轉變,秦西嶽也是才有的,以前真是過於固執,過於糾纏在歷史中走不出來了。要說,還是強偉的行動改變了他的思維,讓他也能以發展的眼光來對待歷史遺留問題。強偉能提出那樣的方案,就證明,他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尋求辦法,那麼,他秦西嶽還有什麼理由揪住他不放呢?人無完人,誰都有衝動的時候,誰都有犯錯的時候,官員如此,專家如此,老百姓更是如此。
還有一件事,對秦西嶽衝擊很大。就是老奎炸法院后,強偉曾懷疑過他,指責過他。當時秦西嶽想不通,認為強偉是在推卸責任,是在找替罪羊。後來他聽到一件事,忽然就明白了:強偉那樣做,並沒錯。錯在他自己。
是車樹聲告訴他實情的。車樹聲又是聽毛西副院長講的。至於毛西從哪兒聽到,秦西嶽就管不著了,但毛西講得很有道理。老奎揣著炸藥包去炸法院,的確有人在後面慫恿。老奎對法院有很大的情緒,說恨也不為過,但這情緒被別人利用了。車樹聲說:「老秦你想想,法院搞評議,這種事老奎怎麼知道?而且時間掌握得那麼准。還有,他揣著炸藥包上樓,難道就沒一個人看見?法院畢竟不是廣場啊,況且老奎上訪了那麼多年,在法院都成了名人,他以前進法院,大門都進不了,就讓門衛給阻攔了,那天那麼重大的會議,他怎麼就暢通無阻給進去了?還有……」車樹聲忍了幾忍,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將另一個秘密說了出來。
「那天原定帶隊去參加評議的,是喬國棟。但前一天晚上,喬國棟突然說老毛病又犯了,膽囊有點痛,要去醫院打吊針,便讓陳木船準備一下,參加第二天的評議會。你想想,你把這些聯繫起來,認真想想,難道就不覺得可疑?」
秦西嶽那天讓車樹聲說得沒了詞。後來他反覆地想,越想越覺老奎這件事可疑。聯想到他跟老奎接觸的前前後後,為老奎奔走的一些個細節,心裡忽然就明白了:老奎的死,喬國棟還真脫不了干係。
他這才承認,強偉當時的懷疑沒錯,指責也沒錯。對強偉而言,有些話是不好跟喬國棟明講的,只能講到他面前,只能把火發到他秦西嶽頭上。
老奎炸法院,真的是喬國棟在後面唆使或慫恿嗎?秦西嶽一直不敢下這個結論,但從此以後,對喬國棟,他的看法全變了。
喬國棟跑到座談會現場,跟他發脾氣那次,他雖然沒多說什麼,心裡卻更是對這個人有了想法。一個老幹部,老領導,心胸怎麼就那麼狹隘?還有,在挫折和打擊面前,他的承受力哪裡去了?自我批評的精神,又到哪裡去了?一個人可以啥都丟,但就是不能丟掉自我批評的精神。人應該不斷地反省自己,檢點自己,這樣才能讓自己站得更高,走得更遠。
誰都是在挫折和失敗中成長起來的啊,挫折和失敗,又總是伴隨著你的一生。可惜,這些道理喬國棟悟不到,他怕是現在還在恨著別人,認為是別人把他推到了這一步。
「坐吧,坐下慢慢說。」秦西嶽的口氣很淡,表情也是冷冰冰的。
喬國棟沒坐,他兒子喬小川倒是一屁股坐下了。
「老秦,我冤啊。」喬國棟又說。
「怎麼冤你了?」秦西嶽問。
「冤大了!老秦啊,我怎麼跟你說呢?他們先是懷疑老奎是我害死的,罷了我的職,還把我像犯人一樣看管起來。把我折騰夠了,忽然又說老奎的死亡另有原因。你說,這不是冤是什麼?」
秦西嶽沒有吭聲。喬國棟的樣子是有些可憐,全然沒了以前當主任時那份官派,更沒了他最見不得的那種居高臨下的氣勢。從外表看,喬國棟真像是被人整垮了,精神不振,舉止猥瑣,很值得人同情。但在這份可憐的背後,卻藏著一種不易覺察的陰毒。聯想到這次去嶺西期間,強偉電話里跟他說的一些事,包括喬國棟最近在河陽的表現,秦西嶽相信,喬國棟隨時都在準備著反撲,一旦時機成熟,他很有可能又變得趾高氣揚起來。
「老喬啊,你能不能告訴我,對老奎的死,你到底該不該承擔責任?」
「我承擔責任?我憑什麼承擔責任?老秦,一定是他們跟你說了壞話,你可千萬不能信啊。」
秦西嶽笑笑:「老喬你別激動。誰也沒跟我說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畢竟,老奎是你的聯繫人。」
「這跟誰是聯繫人沒關係。你不也跟老奎有聯繫嗎?按這說法,還要懷疑你不成?」
「這不是懷疑不懷疑的問題。我是說,出了事,我們先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你把責任全推給他們,也不大公平吧?」
「老秦你——」喬國棟似乎從秦西嶽話里聽出了什麼,突然就不說話了。
這時喬小川插話了:「秦伯伯,我爸是讓他們摧殘成了這樣,你別見怪。他最近老是絮絮叨叨,見誰都要訴苦。」喬小川說到這兒,拿眼瞪了一下父親,示意他坐下,別亂說話,然後從包里掏出一份材料,很有禮貌地說,「秦伯伯,我們今天來,主要是向你反映一件事。有人向我爸舉報,強書記在河陽胡作非為,我爸一直不敢將這事反映到上面,怕影響了團結。就在強書記整我爸期間,他也沒把這些材料拿出來。我爸問我,該不該把群眾舉報的材料交上去,我也吃不準。今天來,就是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
「哦?」秦西嶽一驚。喬小川這番話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幾乎下意識地,就從喬小川手裡接過材料,等打開一看,他的臉就綠了。
檢舉材料共兩份,一份是檢舉強偉跟許艷容亂搞男女關係,東城區法院其他領導幹部都因老奎一案受到處理,唯有許艷容卻被破格提拔。材料後面的署名是東城區法院幹部。另一份,是檢舉強偉利用職權,搞貪污腐敗,將九墩灘移民的二百多萬元安置款非法佔有,中飽私囊,嚴重敗壞了黨的形象,敗壞了黨群關係,給九墩灘移民的生活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損失。這份材料具了實名,下面密密麻麻寫了一長串名字,全是九墩鄉的移民,秦西嶽從中看見了王二水的名字。
換在往常,秦西嶽一定會驚訝,一定會拍案而起,說不定還會拿起電話,當下就跟強偉問個青紅皂白。但這一天,他表現得非常冷靜。如果單是第二份檢舉材料,秦西嶽說不定也就信了,因為之前他耳朵里也聽到過類似的傳聞,是周一粲跟他提起的,說安置款由強偉一個人掌握,具體花了多少,怎麼花的,誰也無權過問。但偏是有第一份檢舉信,而且還刻意放在了上面,秦西嶽心裡,就疑惑了。
要說強偉別的方面有問題,秦西嶽不敢說,但作風方面,他堅信強偉不會有問題。人跟人不同,有些人出事,往往是在作風上,有些人呢,作風和其他一起出,越是官大,越是出得多,但強偉不,秦西嶽在這點上還是很信任強偉的。畢竟,他對強偉的了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加上兩家孩子的關係,相互了解的程度就比別人更深一點。況且那「女方」是許艷容,對許艷容,秦西嶽更是放心。他對許艷容的了解不多,前後也就接觸過那麼幾次,一次是因小奎的案子找過她,另外一次,是沙漠所去年跟外地一家苗圃公司發生糾紛,案子就是許艷容辦的。然而這幾次加起來,許艷容卻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現在喬家父子要把這盆污水扣到許艷容頭上,秦西嶽心裡,先就不痛快了。
不過他沒有表露出來,仔細看完兩份材料,又從喬小川手裡接過一沓照片。喬小川解釋說,照片是最近寄到他家的,他一直不敢拿出來,生怕給河陽造成新的混亂。喬小川這句話有點多餘,有點畫蛇添足。秦西嶽心想,你一個開公司做生意的,居然首先想到的是河陽的混亂,是不是有點拔高自己了?
他將目光從喬小川臉上收回,盯住照片看了一會兒,看著看著,心裡就清楚了。他再次抬起頭來,掃了喬小川一眼。這一眼掃的,喬小川不那麼自信了,慌亂中,就垂下頭去。
秦西嶽這才說:「既然你們信任我,我也不隱瞞自己的觀點。這兩份材料,我得核實一番,如果確有其事,該往上送就一定得往上送。」
喬小川趕忙點頭:「秦伯伯,這事就麻煩你了。我爸現在的狀況,真是不便站出來說話。」
秦西嶽「哦」了一聲,目光並沒理會這一對父子,而是掠過他們的頭頂,伸向窗外。
窗外茫茫蒼蒼,冬日的銀州,很有幾分肅殺凝在裡面。
秦西嶽看到照片的同時,強偉的妻子胡玫也在看這些照片。照片是用快件發來的。胡玫看了還沒三張,聲音就扯直了:「強偉,你個挨天刀的,這次我看你咋說!」
這樣吼著,她又情急地往下看。照片的背景很模糊,看不出是在什麼地方拍的,但能確定一點,是在屋子裡。照片上的人,卻很清晰。男人是她的丈夫,女人,則是一個比她年輕比她漂亮也比她洋氣的小妖精。
是的,妖精。在胡玫眼裡,凡是跟別人搶男人的女人,都算得上妖精。
不得了了!原來她是想,強偉只是跟周一粲不幹凈,沒想到,強偉懷裡還有比周一粲更年輕更漂亮的。
她抓起電話,就給自己的父親打,拉著哭聲,不,幾乎是扯著嗓子:「爸,我不活了!姓強的在外面養野女人,我沒法活了。」父親在那邊聽得糊裡糊塗,既不敢亂批評強偉,更不敢訓斥她,只能婉轉地說:「你到底說些啥瘋話?強偉不是對你很好嗎?」
「假的!爸,他是個偽君子,向來說一套做一套。以前我手裡沒證據,這下我有了。我要到河陽去,不,我找省委,這種人還能當書記,省委真是瞎了眼。」
她哭了一通,不但沒從父親這兒討到什麼主意,反把心緒哭得更亂。一看茶几上的照片,心更亂了,感覺整個天都要塌下來了。這可咋辦,這可咋辦呀?
姓強的,你真是太狠心了!怪不得你不回來,原來你是……
想著想著,她抓起電話,就給兒子打。連打幾遍,兒子終於接了電話,還沒等強逸凡問上一句,她就「哇」一聲哭開了。強逸凡以為家裡出了什麼事,嚇得半天不敢出聲。她哭了一陣兒,一抹鼻子道:「凡,你要給媽做主。」
強逸凡這鬆了一口氣,知道老兩口又鬧矛盾了,便道:「媽,我爸又怎麼惹你了?」
「惹我?凡啊,媽不活了,活不成了。媽辛辛苦苦,伺候了小的伺候老的,把你們都伺候得有出息了,媽卻沒人要了。」
「媽,到底什麼事?你慢慢說,不要哭好不?」
「凡啊,媽這心,快要爛掉了,不,已經爛掉了。你快來看,你爸給你找新媽了,很年輕,比你大不了幾歲。」
強逸凡一聽她又胡說,沒好氣地問:「媽,你能不能不用這種口氣說話啊?你老懷疑我爸,我爸哪點對不起你了?」
「我就知道,你個沒良心的,跟你爸穿的一條褲子,放的屁都一樣臭。我白拉扯你了,你跟你爸過去吧,反正有我沒我,你們都不在乎。」說著,一賭氣掛了電話。
這晚,胡玫沒合眼。她沒法合眼,只要一閉上眼睛,許艷容的影子就跳出來,可勁兒地折磨她。如果換成是周一粲,她或許還能接受,畢竟,這些年她一直在懷疑周一粲,至少心裡還算有個準備,可現在出現的是一個更年輕更有姿色的女人,她怎能受得了?
強偉也沒合眼。
照片的事他比誰知道得都早,喬小川也算是有創意,居然第一個就將照片發給了他。他拿著照片,呆愣了幾秒鐘,然後就跟自己說:你的麻煩事兒來了。果然,還沒隔上五分鐘,許艷容就打來電話,問:「你收到了沒?」他說:「收到了。」許艷容問:「怎麼辦?」他說:「還能怎麼辦,既然讓人家抓住了,就如實承認唄。」許艷容嘆了一聲:「承認什麼啊?我們清清白白,想承認也沒啥可承認的。」
「清白是你我說的,若要面對眾人的嘴,你能證明得了自己的清白?」
「眾人的嘴?」許艷容一時沒理解他的意思,疑惑地問了一句。
強偉笑了一下:「你就等著瞧吧,不出一個小時,河陽就沸騰了。」
果然,這一天的河陽,但凡有頭有臉的人,都收到了一封信,信封里裝的,除了強偉跟許艷容幽會的照片,就是那份強偉貪污安置款的揭發材料。
陳木船收到了,宋老爺子收到了,周一粲收到了,就連公安局長徐守仁,也收到了。
喬小川這次是豁出去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居然沒查到強偉太多的把柄,若不是雇來的偵探拍的這些照片,只怕他這一次又要無功而返了。他只能借這些照片,還有那封杜撰的檢舉信,先把強偉搞臭。
令他遺憾的是,這些照片太一般了,說穿了就是幾張坐著談話的照片,拍照的那傢伙竟連一個擁抱的鏡頭都沒抓到。他原先的期望值是,一定要搞到床上的鏡頭,最好都是赤身裸體的,可惜拍這樣的照片實在太難,再等下去,又怕坐失良機,只好先將這些拋出來,能否達到預期效果,就完全看人們的想象力了。
好在,這是一個不缺乏想象力的年代。
喬小川對此充滿信心。